年末歲尾,皇帝也忙。
光啟帝身子不適,可很多當他處理的政務仍得親自經手,他剛剛接見了幾個大臣,趙便到殿外候召了。
“叫他進來。”
光啟帝身著便服,在乾清宮暖閣里接見了趙,除了內侍李明昌,左右全部屏退出去。沒了外人在場,便少了些規矩,趙炔不讓他行那等虛禮,叫李明昌抬了張椅子到面前,與趙坐近了說話。
與兀良汗的戰事在過往的軍情奏報里便有交代,回京前,趙也曾傳信入京,二人交流片刻,趙炔對趙在盧龍塞實施的“三人行”法令很感興趣,問得十分細致。
趙道:“陛下,此計非出自于我,臣不敢居功。”
光啟哦了一聲,審視他,“這么說,愛卿營中還有高人?”
趙站起來,朝光啟帝行了個禮,將宋阿拾如何助他肅清營內大患,想出“三人行”之策,保證了戰時大營軍心穩定,為獲取最后勝利火燒敵營等事跡一一道來。
“微臣想給宋阿拾求個賞。”
光啟帝笑道:“有此等能人異士,朕自當重賞,許官加祿,愛卿覺得如何?”
趙垂下眼皮,“宋阿拾是女子。”
“女子?”
光啟帝愣了愣,重重咳嗽起來。大戰之時,趙公然將一女子帶在身邊,這本就不成體統,見皇帝咳嗽加劇,趙連忙低頭請罪。
“你啊。”
光啟嘆氣,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
“既是女子,要朕如何賞賜?公然下旨必會遭來口實,對你聲名亦是有損。”
趙:“臣不在意聲名。”
光啟帝哼聲,又咳嗽,“你不在意,朕卻在意。且女子受封,多無善終,對她亦是棒殺。也罷,朕許她些金銀財帛,她家庭若有男丁,愛卿亦可瞧著提拔。”
趙不再多言。
再聊下去,皇帝問起青山鎮的邪君一案。
由于戰事緊要,火燒大青山蛇洞后,趙將捉拿的修煉人與執事者全部交由盧龍縣和永平府衙門主理,由于邪君和大小頭目統統伏法,盧龍衙門便將此案了結了。
不過,死者符二郎是不是邪君本人,趙本就存疑,后來盧龍塞又發生向參將殺人和鱔魚中毒之事,幾乎可以肯定即使符二郎就是邪君,那邪君背后還有更邪之人。或者說,邪君本就只是一個代號,隱藏在那張鷹隼面具下的到底是誰,猶未可知。
光啟帝聽完他的講述,眉心蹙起。
“此事,會不會與兀良汗有關?”
從使者被殺到兀良汗南下,從縣令錢名貴叛變糊弄百姓和永平衛指揮使石洪興被收買,再到兩軍交戰時殺人鬧事制造恐慌,得益一方正是兀良汗。
光啟帝略略思考,又道:“巴圖狼子野心,想南下非一朝一夕,可他為人孤高自負,要的是逐鹿之樂,鐵蹄碾壓之威,不見得會使這下三濫手段。若是死的使者全是烏日蘇的人,那么來桑最為可疑。”
趙淡淡道:“微臣也曾懷疑過他。”
光啟帝道:“如今不疑了?”
趙道:“他沒那腦子。”
光啟帝瞇起眼看他,點了點頭,“兀良汗朝內分為兩派,扶持來桑之人甚眾,也可能是有人明知此子不堪大用,不得不使些手段……”
趙搖搖頭:“太巧了。”
光啟帝道:“此話怎講?”
趙看著皇帝蒼白的面孔,淡淡道:“挑著烏日蘇的人殺,如是做給我們看。太過刻意,就顯虛假。”
“甚是。”
光啟帝贊許地看了看他,叫李公公端來茶水,喝了一口,“那此事,就沒有線索了嗎?”
“有。”
趙慢騰騰將攜帶的棉布包打開,露出幾本薄薄的畫冊,他看了光啟帝一眼,低頭呈上去。
“陛下請過目。”
光啟帝接過書冊,稍稍翻看,眉頭微跳。
“《錦衣春燈》?《引簫記》?《玉宮屠龍》?《真身御女決》?《花事品鑒》?”
一句句讀來,旁邊的李公公都漲紅了脖子。
光啟帝眉梢微挑,笑了出來,“愛卿這是何意?得勝歸來,給朕送的大禮?”
趙面無表情,沒有半點調笑之意。
“這些書是從死去的邪君身邊找到的。”
他將《錦衣春燈》其中幾頁翻開,將那個畫著山洞的頁面指給光啟帝看,并將自己的疑惑告訴他。
“微臣查過,除了這本《錦衣春燈》,其余幾本畫冊皆出自坊刻或私刻……”
他將《錦衣春燈》翻出來,將紙張迎著光,看了片刻,放在最上面,示意皇帝觀看。
“從紙質到印刷,錦衣春燈都像極了官刻。”
“官刻?”光啟帝目光微冷,大為詫異。
大晏的書籍刻印共有三個途徑:官刻、私刻、坊刻。
坊刻一般是民間書商為盈利而刻書印刷,多為市井書冊畫冊,私刻是士人鄉紳寺院道館家族宗祠等個人刻書。只要有錢,坊刻和私刻人人可為,范圍極大,牽涉的人很多,不容易查找。
而官刻卻是不同。
內府、中丨央與地方官府刻書,統稱為官刻,不論是哪一級官刻,多為蒙學經史子集等各類綜合類書目,但無論如何,官刻絕對不會出現《錦衣春燈》這種淫丨穢書畫冊子。
二人聊了片刻,等小椿子端了湯藥進來,趙看光啟帝服藥,便起身告辭。臨走,他帶走《錦衣春燈》和那幾本畫冊。
光啟帝看他如此,咳得笑出來。
“無乩,朕是不是要給你指個婚配了?”
趙拱手:“多謝陛下美意,臣尚無打算。”
光啟帝嘆息,看他的目光里有濃重的陰影,“道常師尊已圓寂多年,他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趙沉默。
光啟帝又道:“堂堂大都督,即便不能娶妻納妾,隨侍女子也當有幾個。否則,這漫長光陰當如何打發?縱是朕能賜你榮華富貴,誰又與你共享富貴?”
看到皇帝眼里浮起的復雜光芒,趙抿了抿嘴,終是沒有說什么,“陛下保重龍體,便是微臣之福,天下萬民之福。”
光啟帝長嘆。
沒有再勸。
他是天子,九五之尊,卻有太多無能為力之事。對趙,他常覺虧欠,可禪師戒言、先帝叮囑,又不能不遵。
趙走出殿門,還能聽到皇帝的咳嗽聲。
他皺了皺眉,邁過門檻兒,冷不丁一個人影就沖了上來,徑直撞入他的懷里,緊緊抱住他。
“阿叔。我等了你許久。”
小家伙雙手冷得像冰塊一樣,直往他懷里鉆。趙握在掌心,不悅地問:“殿下為何在此?”
“都說了是等你咯。”趙云圳抬起頭看他,雙眼仿佛閃爍著星星,小狗似的巴巴看著他,“東宮不好玩,我想跟你回府。”
“不行!”趙想也不想就拒絕。
趙云圳嘟起了嘴巴,愁眉苦臉地嗔他。
“耍賴!不是講好的嗎?等你凱旋回京,我就跟你去無乩館。”略低頭,他說得委委屈屈,“我還沒有見到我的小媳婦呢。”
趙黑了臉,“誰是你小媳婦?哪里學來的胡言亂語。”
趙云圳吐了吐舌頭,不敢再玩笑了。
“我想去看阿拾。噫,阿叔,你懷里是什么書?我看看……”
趙臉色微僵,飛快地按住書冊,冷臉看他。
“軍機秘要,豈能隨意觀看。”
“噢。”趙云圳不是完全沒有規矩的孩子,一聽這話,垂下手來,不再去搶他的書了,但還是固執。
“那我要跟你去。”
趙還沒開口,背后就傳來腳步聲。
他回頭,看到李明昌。
他恭順地給太子請過安,笑吟吟地道:“陛下說,太子殿下惦記大都督許久,許他出宮自在些日子,但不可胡攪蠻纏,要聽話,跟著大都督好好習武學文。”
趙云圳滿臉喜色,對著殿門跪下,磕了個頭。
“兒臣叩謝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內傳來重重的咳嗽聲。
趙云圳小眉頭揪起,又有點憂心。
“李公公,父皇為什么還沒有好起來?”
李公公嘆氣,“陛下久思成疾,難以根治。太醫說近來有些起色了,殿下別怕,會好起來的。”
趙云圳想了想道:“那我不出宮了,留下來陪父皇吧。”
李公公笑了起來,“殿下當真是長大懂事了。不過,有殿下在跟前,陛下更易勞神……”
不就是說他添亂么?
趙云圳癟癟嘴,哼聲不語。
李公公笑著抬頭,在接觸到趙的視線時,目光微閃,使了個眼色,與他一同走到殿門外邊,小聲道:
“皇后娘娘即將臨月,就這幾日了。”
趙不動聲色,看了遠處的趙云圳一眼,沒有開口,又聽李公公道:“太醫和營里的老人們都說,這胎是個小皇子。”
出宮的時候,趙云圳坐在趙的馬車上,一臉不解地看著他,“李明昌那個老東西,又嘰嘰咕咕跟你說什么了?”
趙看他:“讓我好生管教你。”
趙云圳哼聲,“我是太子,你如何管?”
趙冷眼斜他。
趙云圳看他臉色,馬上乖順起來,雙手搭在膝上,嘟起嘴巴小聲道:“你們大人就喜歡遮遮掩掩。又不是多大的事情,別以為我不知道,不就是皇后娘娘要生兒子了嗎?宮里原本只我一個皇子,現在要多一個皇子,大家眼神就變了。皇子又不是太子,便是皇后娘娘生了兒子又如何?她能讓她的兒子做太子嗎?”
“云圳!”
趙喝止他,“不許胡說。”
小孩子最是敏感,大人往往裝得辛苦,其實早已被他們一眼看破。
在這個宮里,若說誰最慣著趙云圳,非張皇后莫屬。趙云圳向來稱她為“母后”,這次卻在趙面前直呼皇后娘娘,并分出了親疏,將皇后的兒子和他放在了對立面。
很明顯,小孩子什么都懂。
趙冷冷道:“禍從口出。我沒教過你嗎?”
趙云圳眼圈紅了,看著他道:“我又不在旁人跟前說,我只在你的跟前說。阿叔,你會出賣我嗎?”
不料他有此一問,趙沉眉看著他。
小孩卻很認真,雙眼黑幽幽地看著他道:“不論旁人許你什么高官厚祿絕世美人,你都不會出賣我,背叛我,是不是?”
趙盯著他的眼睛,久久,手放在他的腦袋上,“是。”
趙云圳聞言開心極了,猛地撲到趙的懷里,緊緊摟住他,小聲道:“以后你不許收皇后娘娘的兒子做徒弟,不許教他習武騎射。你只有我一個徒弟。”
趙道:“好。”
趙云圳滿意地在他懷里拱了拱,語氣奶氣了些,“我沒有母親,你和父親就是我最親近的人。阿叔,我答應你,待我長大,你要什么就給你什么。”
頓了頓,他又補充。
“除了阿拾,我都給你。”
趙身子微僵,一記重錘拍在他后背。
“她可以做你娘了。”
“嘁。”趙云圳哪里肯聽,“她只大我九歲而已。女大三,抱金磚,我一次抱三塊金磚,豈不樂乎?”
趙按住他后腦勺,狠狠一捏。
“小屁孩子。”
趙云圳尖叫,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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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書里皇帝對女子賞賜的顧慮,希望大家結合書中社會環境來考慮,勿帶入現代文明社會里的價值觀…………不過,書里人物隨便罵,只要不罵作者就好。罵我,我就ao你,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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