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騎在馬上,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天已經快亮了,他們必須在天亮前翻過這個坡,再穿過山澗,躲開兀良汗的搜查。
山路狹窄難行,趙注意力很集中,突然聽到時雍的話,他轉過頭來,神情一滯,目光添了幾分厲色。
“有人殿后,用不著你。”
時雍知道他誤會了,往后看了一眼。
謝放和朱九就在背后,見狀轉開頭,假裝聽不到。
時雍清清嗓子,“一是我身子不舒服,跟著大部分影響你們行軍。二是,我想留下來等大黑,我怕它回來找不到我,會走丟。”
趙皺眉,“大黑不會丟。”
只是這么久沒有回來,確實讓人擔心。
趙道:“我讓朱九留下來。”他又望向背后浩浩蕩蕩的隊伍,“等翻過這座山,我們休整片刻。”
時雍知道他是好意,可不見大黑,她不踏實,而前方戰事吃緊,兀良汗大軍直逼盧龍塞,她又不可能因為大黑拖住趙的行程,影響整個戰場局勢,所以,左思右想,還是覺得自己留下來是最合適的。
“大人不必受我影響,你們按計劃行軍,我沒事。”
趙沉著眉,將手伸向她。時雍一怔,沒有反應過來,條件反射將手搭上去。不料,趙一把將她拎向馬背,帶著無與倫比的力量和氣勢,時雍收勢不足,往前撲楞一下,抓住馬鬃。趙稍稍用力就把她拎了上去,扣住她的腰身往人一抬,打橫放在身前的馬背。
“坐好。”
時雍:……
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往常兩人偶爾有肢體接觸,那都限于人后,或是迫不得已。
人前,趙簡直是個禮儀標兵,行事刻板守舊,絕不會對她做出半分越矩的行為,如今當著這么多將士的面,將她摟在馬上算怎會回事?
四周鴉雀無聲,一點聲音都沒有,大概全都被大都督的舉動嚇住了。
畢竟時雍此時是個男子打扮,營中知曉她是女兒身的也僅于幾個近衛。
在無數雙眼睛熱辣辣地盯視中,時雍這種自認臉皮厚的人,也有些受不住。
“大人,有人看著。你這是做什么,我自己可以走。”
趙看她一眼,不動聲色,“朱九留下。”
這是怕她不肯聽話么?時雍無奈地看著朱九。
“屬下領命。”朱九低下頭拱手,勒住馬韁繩站了旁邊。等隊伍通行,目送趙騎馬帶著時雍離開。
隊伍在短暫的震驚和停頓后,默默跟上。
時雍越過趙的胳膊瞄向后面長長的隊伍,一聲唏噓。
恐怕從此以后,大都督好男風的事情,再也洗不清了。流言的魔力就在于先入為主,時雍上輩子被世人罵成“女魔頭”,深知這一點厲害和嚴重。
時雍偷偷打量趙。
他面色平靜,嘴角抿得很緊,隱隱有一個上翹的弧度,一只手握住韁繩,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很規矩,只是不讓她被馬顛下去,而沒有趁機占她便宜。
當眾將一個少年郎摟入懷里,做了這樣出格的事,他卻沒有什么情緒,十分沉得住氣,穩穩馭馬,身姿端正,讓時雍也不得不佩服他。
“大人。”
時雍對此人越發琢磨不透。
“你帶上我,會有麻煩的。”
這一點,趙似乎很贊同,他低頭看來,眉心微鎖。
“你是個麻煩的人。”
時雍:……
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人家順勢就把她推了下去。
時雍噎住,好半晌才道:
“我是說,你這么做,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她分析透徹,可是趙壓根就沒有聽到似的,突然勒住馬繩,往后望了一眼,冷著臉鎮定自若地吩咐:
“前方路段崎嶇狹窄,讓將士們集中精神,快速通行。不得說話、打鬧。通過這段,在前方山坳,休整一個時辰。”
“領命!”
一個傳一個,很快將命令傳達下去。
山澗小路狹窄崎嶇,時雍坐在趙的馬上,還不由自己控馬,稍稍偏頭就可見下方黑洞洞的懸崖峭壁,這感覺讓她十分緊張。
仿佛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別人的手上,趙一個手滑,就可能斷送她的性命。
時雍將腦袋縮在他的胸前,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屏氣凝神。
趙低頭看她一眼,眼皮微抬,拉一下烏騅馬,馬兒速度更快了幾分,敏捷得往前飛奔。
大爺的!
時雍緊緊閉眼,不敢再看外面,只覺得耳邊的風聲吹得她耳膜都鼓噪起來,身子一顛一顫,每每彈起又落回趙的懷里,除了將他抱得更緊,又做不了別的。
生命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覺真不好。
時雍心臟怦怦亂跳,“我要下來。”
趙穩穩鉤住了她的腰,一聲不吭。
好一會兒,在她屏氣屏得心窩都抽緊了,方才聽到頭頂傳來那人冷漠的聲音,“摔不死你。”
時雍聽得有點氣,“敢情你想摔死我?”
趙蹙眉。
這分明就是胡攪蠻纏,不講道理。
“哼!”
低低的冷哼聲,隨山風拂入耳朵,時雍聽出了男人的不滿。
她不再動,也不再吭聲,雙眼垂下,死死盯著從眼前晃過的樹影。
不知過了多久,這一條狹窄的山澗小路終于走完,前面寬敞了許多。從這一段懸崖峭壁上通行,懷里還抱了個女子,趙并不輕松,后背上早已汗濕,直到烏騅躍入平坦樹林那一刻,他才徹底松懈下來,連帶圈住時雍那只胳膊也松開些許。
“好了。”
懷里的女子沒有動靜。
趙低下頭,腦仁隱隱疼痛。
時雍緊緊抿著嘴,看上去有幾分可憐。
趙道:“怎么了?”
時雍飛他一眼:“我要方便。”
趙:……
這是山坳里的一處密林,背風,隱隱可以聽到山間的鳥鳴和澗下的流水。
天已亮開,可是隊伍通行時聲音很小,馬蹄包了棉布,五千人的隊伍,竟然聽不出什么動靜。
“稍等。”
趙將時雍放下馬,叫來謝放,安排全軍休整。
再回來,見時雍在她的馬兒上翻找,他原地站定。
“你帶了嗎?”
時雍手僵硬,古怪地回頭瞅他。
趙的臉部有一閃而過的不自在,接下去又是冷漠的訓斥。
“不聽話,活該受罪。”
時雍嘴皮動了動,懶得跟他爭論。
一個夜晚的奔波和廝殺,她淋了雨,身子一會冷,一會熱,衣服潤潤地貼在身上,十分難受,這會兒她沒有精神頭,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地疼痛。
時雍其實不是個嬌弱的人,一般情況下的嬌弱都是裝的,可唯有來事的時候,是真嬌弱,還會有莫名的情緒,想著想著就悲中從來,然后想打人。
她忍著,不理他。
趙也不說話,跟在她的后面,寂靜無聲。
時雍在找地方處理生理問題,回頭見他一直跟著自己,不由瞪起眼睛。
“你跟著我干什么?”
趙看她一眼。
“將士們原地休整,說不定就會闖過來。”
這是說他要幫她望風的意思?
時雍默默看他一眼,轉頭走了。
這真是個荒涼的地方,晨間霧起,到處濕漉漉的,背后是高聳的崖壁,另一邊是流水的深澗,有水流從山林穿過,直上而下,一條沿山的小徑,窄得令人膽戰心驚。
而他們剛才就是從那里走過來了。
巴圖大概想不到吧,趙會從山澗中間橫穿?
五千人橫穿山澗,這太可怕了,稍一不慎就能要命,這些晏軍居然全員通過,無一人一馬傷亡。
“那里有個山洞。”
趙的聲音提醒了時雍,將她注意力拉了回來。
其實那算不得是一個山洞,只是一個崖壁下方風化掉的凹陷角落,好在能擋住風雨和視線,里面也干爽。
時雍看他一眼,走過去。
趙:“我在外面等你。”
時雍不回答。
趙背轉過身,望向外面的山林。
四下里靜悄悄的,得到命令,將士們行動很仔細,沒有半分嘈雜聲,分明是五千人的隊伍,卻仿佛沒有一個人。
寂靜的山林里,只有風聲和鳥鳴。
以至于時雍在處理身子時,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生怕趙聽到了尷尬。
時雍脫下來的軟甲,放在一塊光滑的巖石上。
等她收拾好身子再去拿時,呼吸一滯,
巖石下的石縫里盤踞著一條蛇,黝黑的身子,皺皺巴巴的蛇皮,如癩蛤蟆一樣的疙瘩,血紅色的瘤狀花紋,安安靜靜地縮在那里,卻叫時雍汗毛倒豎。
“呀!”
她腦子一片空白,條件反射地拿刀,發出短促的叫聲。
幾乎在她拔刀的同一時刻,一個身影已然飛奔而至,動作快得如同疾風一般,不給時雍出手的機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后,那蛇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已經被他一刀剁了七寸。
毒蛇掙扎了幾下,張大嘴巴發出咝咝的聲音,時雍聽得頭皮麻了麻,似乎忘了自己是個可以單人殺人,拿刀剖尸的女子,手指緊緊摳住趙的腰帶,躲在他高大的身后。
趙顯然也忘了她上馬能殺人下馬能剖尸的事情,見她緊張,握牢她的手,“別怕!”
時雍探頭看一眼,道:“這里為何也有這種蛇?”
趙道:“這里同處大青山山脈,可能是那次逃出來的漏網之魚。”
時雍點點頭,“大青山的毒蛇那么大的體量,肯定漏網的不止這一條。”
趙四處檢查了一下,不見別的毒蛇,回頭看她,“好了嗎?”
時雍突然想到自己進來的是干什么的,尷尬地伸手拿過軟甲套上,“好了。”
趙嗯一聲,“回去休息。”
說是原地休整,可是這順趙出征的五千輕騎在前往兀良汗軍械庫時,身上沒有攜帶任何行軍裝備,既無營帳也無糧食,口袋里只有幾塊隨身的干糧,什么也沒有。
除了派出去的哨位,其余人全部坐在崖壁下休息。
這里背風背雨,地面沒有被夜露浸濕,一群人去山澗取了水,就著干糧充饑,而更多的人早已累得乏了力,圍成一團,背靠背地取暖,就地睡了過去。
不能生火,雖是在山坳里,仍然免不得寒冷。
時雍看到一片片躺在地上的將士,內心嘆了口氣,找了一個避風的地方,也靠著崖壁,席地而坐。
“冷嗎?”
趙坐下,將一塊干糧扮開,遞給她。
時雍搖搖頭,皺眉接過,啃了一口,硬得下不去嘴。
趙解下腰間的水囊,默不作聲地遞給她。
“你呢?”時雍問。
“我不餓。”趙默默將身上的輕麾取下,披在她的肩膀上,又皺眉看著她的手,“怎么弄的?”
時雍看了看手背上的擦傷,無所謂地笑了笑。
“不知道。沒事。”
昨夜那么混亂,受點傷再正常不過,她確實沒有在意,甚至完全忽略了這點小傷。而趙昨夜顯然也沒有看清她受了傷,如今天亮了,借著天光,頓時覺得女子細白的手背上那傷疤極是刺眼。
“伸出來。”
時雍正在和干糧較勁,聞言喔一聲,斜眼看他。
趙抿著嘴,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金創藥瓶,拔下塞子,倒在她的手背上。
藥粉滲入傷口,一陣刺痛。
時雍嘶一聲,皺起眉頭瞅他。
趙低頭,在她手背上輕輕吹了吹,“忍忍。”
時雍咬著干糧,見鬼般看著他,石化。
在她的印象里,這種害怕疼痛就用嘴吹吹的動作是哄小朋友的,而趙居然……也在她的傷口吹?
趙沒有注意到她古怪的視線,嚴重地皺著眉頭,輕輕地吹,一種酥麻的感覺從手背蔓延到頭皮,時雍一動不動,渾身都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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