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錦衣衛徹查寧濟堂,掌柜、伙計一共帶走了十來個人。
張捕快滅門一案,動靜似乎越來越大了。
順天府衙里發生的事情也像長了翅膀,傳得很快。
府尹徐晉原被錦衣衛揪出幾宗大罪。貪墨賄賂,魚肉百姓,欺君罔上,這隨便拎出來一項都是能掉腦袋的大罪,還有謝再衡和張蕓兒的丑事,也被添油加醋傳得沸沸揚揚,不僅米行劉家知道了,廣武侯府也得了信。
反倒是阿拾,傳言不多。
就連復檢剖尸這件事,傳到別人耳朵里的也是宋長貴的名字。
宋長貴家的日子,一向過得緊緊巴巴,王氏藏的銀子丟了后,更是如此。但王氏虧得了別人的女兒,虧不了自己的兒子。
早上時雍起床就看到王氏往宋鴻碗里埋雞蛋。
年景不好,宋家已好幾日不見葷腥,時雍看了一眼那圓滾滾的雞蛋,放慢了腳步。
“看什么看?你去衙門吃差飯,不比這個好?弟弟吃個蛋,看你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王氏的嘴常常不干凈,罵起人來聲如洪鐘,半個胡同都能聽見。尤其銀子不翼而飛之后,幾乎從早罵到晚,連帶宋香都不受她待見了,雞蛋再也吃不著,大氣也不敢出。
時雍卻是心情很好的樣子。
“我今早在家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王氏心里再不高興,也不敢當著宋長貴慢待阿拾。宋長貴今兒還沒有出門,王氏瞪了時雍一眼,便假模假樣地讓她去擺飯。
這些年王氏的做派,宋長貴不是不知情,是沒有辦法。清官難斷家務事,王氏好歹把阿拾拉扯大了,好模好樣的長著,罵幾句也沒少塊肉,為了家宅和睦,他便睜只眼,閉只眼。
一家子坐下來,宋長貴看著三個孩子和臉色青白的妻子,嘴里說不出的苦。
“春娘,這年景,苦了你們娘幾個。”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錢袋,從桌子上挪到王氏面前。
“這個月的工食,我的,連同阿拾的,都在這里面,小心放好,別再丟了。”
他沒有責怪王氏丟了銀子,也沒有因為懷疑宋香偷拿多問一句。
他其實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只是本事就這么大。
王氏撇了撇嘴,接過那銀錢掂了掂:“就這點兒?不是說從衙門借領一些回來買米嗎?”
“衙門也沒有閑錢,現下管得緊,借領不了。”
“衙門會沒錢?你當我是那等好糊弄的人?”
宋長貴看了王氏一眼:“這只是個開頭。往后日子怕更是難過。”
說著,他嘆了口氣,“我聽人說,兀良汗來使進京,竟要陛下把懷寧公主下嫁他們的新汗王做側妃……”
“側妃?”
宋家人自然不認識懷寧公主,可大晏公主即使要嫁人,也得是正牌娘子,怎么可以做側妃?王氏和宋香都呆住了。
“他爹,你說這兀良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成?竟提出這種荒唐請求?”
宋長貴搖頭,看一眼低頭吃飯的時雍。
“我看是欺我大晏鬧災荒,陛下又因太上皇崩逝傷懷,久病不愈,這才找的借口,指不定就盼著陛下不應呢……”
“那陛下應了?”
“誰知道呢?”
王氏不懂國朝大事,但住在京師,對街巷閑話到是知道不少。
“都怪時雍這個賤婦,死了也不肯消停。這是要害死多少人才甘心?”
時雍的身份對京師百姓來說,至今是個謎。
有人說她是從西南蠻荒來的妖女,會媚蠱之術,迷了侯爺迷將軍,迷了世子迷王爺,惹得幾位爺大打出手,為了求娶撕得腥風血雨。
也有人說,時雍其實是一個男子,東廠廠督喜好男風,便讓他得了意,到處興風作浪沒個管束,這才鬧出那么多天怒人怨的事來,活活氣病了當今天子。
而現在,兀良汗來使進京,開口就說時雍是他們大汗的紅顏知己,想要求娶回去做王妃。
時雍死了,王妃是做不成了,使臣竟改口求娶懷寧公主做側妃。
“這不是打皇上的臉,打大晏的臉嗎?”
“他爹,都說是要打仗了,你說這仗打得起來嗎?”
多年來戰爭陰影從來沒有離開過,流言蜚語更是不少。
可這一次,宋長貴是真的有了危機感,心里沒著沒落的恐慌。
“怕他們作甚。咱們還有大都督呢。”宋香哼了一聲,滿臉不在乎。
身在京師,天子腳下。哪怕是宋香這樣的閨閣女子,也多少知道一些國朝大事。
“大都督得永祿爺親授真傳,必能庇佑我大晏子民。”
宋香說起趙胤,滿臉都是水潤的粉紅。前些年,趙胤跟隨永祿爺自南邊打了勝仗回來,從順天府長街經過,引萬人空巷,宋香也曾去圍觀,雖隔得太遠沒看清趙胤清顏,但一顆少女心早已亂了分寸。
“爹,你幫我打聽打聽,要是大都督身邊要人伺候,我甘愿把自己發賣了,給他做奴婢去。”
宋長貴臉一黑,拉得老長,王氏卻笑了起來,對宋香偷銀子的怨懟少了些。
“他爹,香兒有這樣的志氣,你便打聽著些。在衙門里當了這么多年差,多少有個能說上話的人吧?噫,對了,你不是剛跟錦衣衛做事去了嗎?”
“你給我閉嘴。”
宋長貴是個溫和的男人,很少發脾氣。
王氏一愣,當即就委屈得紅了眼。
“我又怎地了?香兒今年都十五了,你做爹的不替她打算,我當娘還不能嗎?難道香兒也要像阿拾那樣在家做老閨女不成?”
說到阿拾的婚事,宋長貴臉色就難看。
他覺得是自己做仵作操賤業連累了妻兒,愧對阿拾的親娘,愧對阿拾,也愧對王氏和小女兒。
“老老實實找個好人家才是正經,沒有做貴人的本事,少想歪路子。”
“沒出息。”王氏看他軟了聲音,又潑辣起來,“本朝又無規定,王侯將相不能娶民間女子。我香兒生得這么好,怎么就不能做都督夫人了?”
宋長貴看一眼兩個女兒。
若說長得好,還是阿拾隨了她娘,長了個好模子。
“不要再想這些有的沒的。”
宋長貴視線落在那錢袋上,嘆口氣換話題。
“你明日天亮,趕緊地買些米面回來放著……若是還有體己錢,也一并拿出來用了,以后我再補給你。”
“哪還有什么體己錢,也不知被哪個油老鼠偷去了。”
王氏摸著錢袋子,瞪了宋香一眼,又唉聲嘆氣。
“這點錢,能買多少米?都不夠一家子嚼幾天……”
宋長貴道:“能買多少是多少吧,若真打起來,口糧得先緊著軍營,到時候即便能買,怕也不是這個價。”
宋香癟嘴:“爹,你就別操心了。咱大晏有大都督在,誰人敢來找死?”
宋長貴動了動嘴皮子,想說點什么教訓女兒,還沒出聲,時雍就站了起來。
“我吃飽了。”
她轉頭走了。
宋長貴發現她小臉蒼白,似是有些不妥,跟著站起來。
“阿拾,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利?要不要去找郎中……”
“不用,只是有點累。”
時雍進了北面的柴房便將門緊閉,坐在床上。
思索片刻,她正準備把玉令圖案拿出來,宋長貴來敲門了。
“阿拾。”
時雍抬抬眼皮,縮回手:“進來。”
門開了,宋長貴看著坐在那里的女兒,眉眼清冷,眼神淡然,一瞬間忽然恍惚,仿佛這個不是阿拾。
“聽說你剖尸了?”
“嗯。”
“你說張家九口都不是死于蛇毒?”
“嗯。”
宋長貴沉默片刻,“你為何要撒謊?”
時雍抬頭看他。
這個仵作對他自己的判斷看來相當自信。
“事實就是這樣呀。”時雍低笑一聲,那懶懶的聲線落入宋長貴的耳朵里,更覺得與往常的阿拾完全不同。
阿拾說話,從來沒有這樣的清伶婉轉。
“爹,知道得太多秘密,是會掉腦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