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天冷,所以房間里燒著紅彤彤的炭火,映在人的臉上,有種反常的紅暈。
躺在柔軟舒適的床上,小謝夫人動都沒動一下,只是不住摩挲著手下的小暖爐,好一晌才道,“我也好些年沒回家了,過些天打算收拾了行李回去看看,反正孩子們都大了,這個家有我沒我也都無所謂了。”
潘茂廣靜靜的看著她,沒有接話。
小謝夫人受不了了,按捺許久的情緒終于爆發出來,“我知道你是在怪我,你們全家都怪我怪我沒有把云祺教好,怪我讓他連累了全家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年來我過的怎樣的日子?你長年累月不在家,這個家里什么大事小情都是我來操心。你的父母自然是好的,但他們哪天不想著要多我們這邊占些便宜過去給大房?還有大伯一家子,有事沒事總要找些是非出來說一說。咱們又出錢又出力,又得到過什么好?”
她越說越氣憤,越說越覺得自己委屈,“我讓云祺從文,不過是想讓家里多一條出路,這怎么就不對了?弄得全家人都說我的兒子好象貪生怕死一樣。云祺跟那個姓吳的蠱惑,是犯下了錯處,我有責任,可你這個做父親的就沒有責任么?他長這么大,你操了什么心,管了什么事?現在出了事,好象所有的錯處都是我的了,那你這個什么都不管的父親,怎么就沒有錯?
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你們全家都只記得謝尚貞那個女人。她好,她是名門嫡女,我就是個堂侄女,本來就不是個什么上得了臺面的大家閨秀。這還是托了她的福氣,這才有機會做了你的續弦,這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我不能再貪心,不能再要求更多。所以我就該去給你兩個孩子當繼母,我……”
她忽地,說不下去了。
因為再說下去,別人會說,她這個繼母也是不合格的。
小謝夫人終于有些心虛了,潘茂廣自進房以來,頭一次開口說話,“貞兒,我都快有些記不得了……”
他的語氣悵然,充滿了感傷之意。小謝夫人聽得一下子就愣住了,她還從來沒有見過潘茂廣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太多年了,云豹有多大了,她就去了有多久了。還記得當初岳父要把她嫁給我的時候,起初我是堅決不同意的。我說,我就是一個粗人,還成天刀里來槍里去的,娶不了那么精致的小姐。再說,我又不懂吟詩作賦,年齡還大,家里情況也這樣了,實在沒法給她和從前一樣的生活。
若是岳父想把她嫁給我,得讓她自己來見我一面,讓我把話跟她說清楚了,她自己同意了才行。后來,岳父當真讓人把貞兒請了出來,就站在書房屏風后面,我把這些話又說了一遍。可是貞兒她,她居然就同意了。我一直很奇怪,等到我們成親的那天夜里,我就問她,你怎么同意了呢?”
小謝夫人也怔住了,等他的下文。
潘茂廣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貞兒說,這樣的人家好,沒那么多太復雜的心思,我又不能在身邊管著她,她才好在家里作威作福,不受氣。”
小謝夫人想笑,卻覺得似有什么東西哽在心里,讓她從那些原本滔天的怒氣都一點點的漏了下去。
潘茂廣輕輕嘆息,“我真不是個合格的相公,貞兒生兩個孩子的時候我都不在身邊,你也是。除了云霜,沒有一次生產時,我有空陪著的。所以你平常特別寵那個孩子,別人不知道原因,我卻是明白的。不是因為她長得象我,而是你生她的時候,我剛好有空,你心里一直記著那孩子的好,見著她心情自然就好了。”
小謝夫人聽著眼圈都紅了。
潘茂廣看著她,目光里有些歉意,“我知道,尋常人家就是小門小戶,也沒有愿意給人當續弦的,尤其還拖著兩個孩子,就更不愿意了。做得再好,這一輩子也會給人壓上一頭,就連自己的孩子也翻不了身。所以,你一直待云龍和云豹不太真心,我也是知道的,卻沒有難為過你。人嘛,不可能沒有自己的私心,雖說我是個男人,可是這些道理,我還是懂的。”
小謝夫人的眼淚掉下來了。
“可是,”潘茂廣微微搖了搖頭,話鋒一轉,“你實在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我不苛求你待云龍云豹如何,但你連自己的孩子也沒教好,這就不能不說是你的責任了。是,我是很忙,我是沒空教育子女,但這不光是對云祺云霜他們,對云龍云豹也是一樣的。
貞兒走的時候,云龍才三歲,那么點大的一個孩子,你說他怎么能就把他娘教他的話牢牢記了十幾年,對云豹這么愛護呢?云祺是自小跟在你身邊長大的,可是你把他教成怎樣了?你現在來埋怨我,可以。但你有沒有認真想過,你這個做母親的,又有沒有真正用心把他往好里教呢?”
小謝夫人一下子如遭雷殛,說不出話來了。
潘茂廣悠悠的道,“也許,若你和我是結發夫妻,你也能做得很好。可是你在同意嫁給我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們家的情形了。我記得當時我也曾經問過你,是否真心愿意做我的妻子,照管這一大家子。你還記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么?”
小謝夫人不記得了,可他還清清楚楚的記得她曾經說過的每一個話,“你當時跟我說,‘將軍您是做大事的,妾身不象姐姐讀過那么多的書,做得肯定也沒有她的好,但我會盡力,不讓將軍為這些家務事煩心。’你知道么,當時我聽了,心里是很感動的,我覺得以你這么謙和的個性,一定能象貞兒一樣,照顧好這個家。可是我發現,我錯了。
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續弦,其實就算不續弦,給云豹多請幾個奶娘也是能照顧得來的。可我又擔心,云龍云豹那么點小,若是沒了娘,小孩子畢竟是苦的。若是有個娘能好好疼他們,哪怕沒有親娘的十分,做足五分我也是滿意的,可是到底還是我錯了。”
潘茂廣很是自責,明顯流露出悔意。
“你是錯了,因為你不了解女人。”眼淚大滴大滴的從小謝夫人的臉上滑落,落在棗紅色的錦被上,很快洇染開來,如斑駁的銹跡。
“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變得不一樣,她總想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他,只留給他。如果看到自己相公明明也可以留給自己家孩子的東西,卻不得不留給別人,那她就是不惜一切,也要想方設法給自己的孩子弄到手”
潘茂廣微嘆一聲,“所以我還是替你保住了云祺的性命,我知道那孩子是你一輩子的希望,他若是有個好歹,你也活不下去了。咱們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我不會袖手旁觀。”
小謝夫人眼中突然有了光彩,懇切的哀求著,“那你再去求求皇上,別把云祺發配邊疆了好么?章家不也銷了案底,允他家老大參加科舉了么?給云祺一個機會,這孩子是真的讀了書的,他也會考中的”
潘茂廣看著她,目光沉痛,“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章家的事兒能跟云祺一個樣么?人家之前就沒有舞弊,過后也沒有明知故犯,私采礦藏。云祺能保住一條命,就已經皇上給了潘家天大的面子了。怎么可能就這么輕飄飄的發落?連皇上的親舅子,有免死金牌的吳德此次都賜了毒酒自盡,家財盡數抄沒不說,連子孫都給貶為庶民,流放邊疆。可是咱家除了云祺一人,其他人有沒有受到責罰?咱們還有什么能去跟皇上爭的?就算云祺不是主謀,但他亦屬從犯,還是明知故犯”
小謝夫人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拿手絹捂著嘴失聲痛哭。
潘茂廣轉過身,不想看到她這副模樣,“此次回京,我可能就不會再去邊關了。我已經命人在后院建一座佛堂,替你發了個愿,不抄夠十萬本經書,決不出府。”
什么?小謝夫人驚聞此言,連哭都忘了,震驚的盯著他,瞠目結舌。
潘茂廣顧忌著小謝夫人的顏面,沒有把話完全點破,“云霜云霏還要嫁人,云祺那個孩子將來長大了,也會漸漸懂事,還有平兒……萬一將來遇到大赦,云祺也不是沒有機會回來。你就當是替他們積點德,也替我這一生贖些殺孽吧。我會時常請些有道的師太回來,與你講習佛經的。至于你想回家,還是算了吧。都這么大把年紀了,還跑回娘家去,不是讓人笑話么?”
他又看了小謝夫人一眼,轉身走了。
有些事,只要是做過了就無法抹滅,尤其是名聲,毀去容易,想要重建起來,就是個很漫長的過程了。
青燈古佛,吃齋茹素。
是對她的懲罰,也是替那些曾經被她毒害過,甚至枉死的人超脫,為小謝夫人自己贖些罪過。
最美人間四月天,草長鶯飛,鳥語花香。
動蕩了一時的朝廷終于完全平定了下來,皇上終于就皇位繼承問題作出安排。
立太祖嫡孫李思為太子,待其百年之后繼承大統。又立李弘為皇太孫,詔告天下。
張蜻蜓歪在自家老槐樹底下,聽說這份旨意之后是左右不懂,“那皇上這意思就是先讓李思靖頂上,然后等李思靖多少年后再傳回給他親孫子?”
潘云豹將一個洗干凈,又削了皮的水蜜桃遞到媳婦手里,“應該就是這么回事了。不過李思靖應該不用等到多少年后,等到李弘成年,能夠繼承皇位的時候,應該就會傳給他了。”
“那李思靖怎么辦?這輩子就跟容容憋在宮里了?”六個多月的身孕已經很顯眼了,扶著肚子坐起來,啃著大桃問。
借口回家養傷,陪媳婦一起生孩子的潘云豹放下小刀又開始替她揉捏著腿,“這事兒可不好說,不過你看浩然也沒怎么樣,應該老爹和皇上談好了,還有些別的安排吧,否則也不可能把江山社稷就這么輕易交到他的手上。”
張蜻蜓咂巴咂巴嘴,忽地覺得這桃子吃起來也沒這么香甜了,“李思靖要做皇上,容容就是皇后娘娘,咱們將來想去見上一面也不容易了。真是的,干嘛派他去當皇上呢?”
“這話可不能亂說,爹應該也有他的用意。你想想啊,上回西戎一戰,還有京城科舉弊案那會子,李思靖可在民間積累了不小的聲望。讓他坐上這個龍椅,目前來說,確實是最合適的安排。”
“我不是舍不得容容嘛”
“那你就不舍不得她么?”忽地,一個人不冷不熱的在后面譏誚著。
扭頭一看,張蜻蜓當即就驚喜了,“喲陸姨,你們怎么出來了?”
看她要站起來相迎,陸真趕緊上前幾步,把她攔著坐下,“這么大個肚子,怎么還這么毛毛躁躁的?我這不是出來找你發財了么?”
發財?張蜻蜓有些發懵。
潘云豹親自搬來凳子,唐晟榮笑呵呵的坐下道,“她在宮中請了個旨,弄了個正經的皇商資格,往后,你們的豬肉鋪子可以放心大膽的開了。”
嗬,這可真是一個好消息張蜻蜓興高采烈的就要打發人去給董少泉報信,讓他也樂呵樂呵。
“不必了。”陸真笑著把她攔下,“他和浩然也一起來府上了,給你公公叫去了。聽說你們上回的豬肉賣得不錯,還要弄個官兒給少泉當當呢”
看來潘茂廣是盯上董少泉了,這事情太大,張蜻蜓兜攬不住,讓干弟弟自己看著辦吧。
“陸姨,往后你們就不用再進宮了么?”
陸真點了點頭,卻又嘆了口氣,“只是想見那臭小子和惜容也不方便了。”
張蜻蜓想說點高興的事情,“那您和唐叔的事什么時候辦,我們一定得幫著張羅張羅”
陸真落落大方的一笑,“我們都這把年紀了,哪還要那么復雜的?都已經準備好了,今兒過來,是特意送請柬的,你們到時也去吃杯水酒,坐坐就行了。”
那沒話說,一定是要捧場的。
正說得熱鬧,胡浩然和董少泉也來了。經過與潘大叔的一番討價還價,胡浩然勉強同意讓董少泉掛了個軍中的官職,“不過少泉還是分在我手下,免得他太辛苦。”
你手下?潘云豹聽得微怔,“你的官職已經定了?”
嗯。胡浩然點了點頭,“我下個月就要回邊關上任了,少泉得跟著我,往后這京城的生意他可就管不了了。”
張蜻蜓揣摩出這話的意思了,“你是說,你們去了,就不回京城了?”
董少泉微微一笑,“恐怕是得有個好幾年回不來了。”
李思靖要做皇帝,胡惜容就是皇后,可偏偏皇太孫的人選已經定了,若是不想讓皇上忌諱,皇后的娘家不如遠離京師,去鎮守邊關。西戎新帥的人選定的是二殿下李志,胡浩然去到那里,皇上也放心,他自己也能一展抱負,過得舒心些。
“不過生意還是可以做的。”董少泉已經想好了,“我要在西戎那邊也建起張記豬肉鋪來,再把從前潘叔兩地販賣的貨品再好生捋捋,現在既入了軍中,想來行事更加方便。姐,咱們這生意可得更加的一本萬利了”
脫離了京城的是是非非,到人煙稀少的邊關,對于他和胡浩然的關系來說,應該也會輕松不少。
張蜻蜓曾經聽小豹子隱晦的跟她提起過,軍中沒有女人,全是大老爺們,所以象他們這樣關系的人,其實是很不少的。那邊不象京城,有那么多的人會嚼舌頭根子。
胡浩然堅持不肯娶妻,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讓皇上對胡惜容,乃至李思靖放心不少。一個沒有后代的侯府,怎么可能還會有爭權奪利的欲望?
明明應該為他們高興垢,可是張蜻蜓卻有些笑不出來,看著董少泉輕松飛揚的笑臉,心中一時為了分離難過,一時又為了他可以離開京城而高興。
等著送走了客人,潘云豹把妻子從身后攬在懷中,兩手交疊在她的肚子上,一同感受著孩子的脈動,“你怎么不高興了?”
“沒。”張蜻蜓口是心非,不想承認。
“又說謊不是說好了,以后有什么心事都不許瞞著我的么?”
張蜻蜓悶悶轉過身來,“其實,我是有點羨慕少泉了。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是什么正牌大小姐,雖說現在的日子也沒不好的。但是在京城里,還是有太多太多規矩了。成天這個也不能做,那個也不能做,想想他們,能到邊關去,就算是條件差了點,但過起日子來,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多自在啊”
潘云豹聽了媳婦這話,面色有些古怪,“媳婦,其實我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很久了。只是怕你多心,一直不敢提。”
“你說啊,什么事?”
潘云豹猶豫著,道出實話,“你該知道的,爹這回未經皇上同意,就私自離開邊關,雖說是立了大功,但畢竟未經召喚就擅離職守,可是大罪。所以爹已經主動向皇上提出,要交出兵權。但你知道,爹就算是交出兵權,可威望還在。咱們要是一家子都留在京城,不是惹人猜忌,就是慢慢被孤立,弄得最后手上一點實權沒有,那就會有些從前得罪過的人要來找咱們的麻煩了。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咱家再出一個人去邊關領兵,按著規矩,應該是大哥去的。但世上講究孝道,若是父母在堂,長子可以不必離開。”
張蜻蜓已經明白了,“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可以去?不是說不讓帶家眷么?”
“那個沒關系”潘云豹一聽媳婦這口氣,就知道她愿意了,語氣輕松不少,“若是我們申請一個在邊關常駐的官職,是可以帶家眷的,就好象二舅,不就把家安在任上了么?只是去了之后,估計很多年就不能回京了。你要是想見家人,就難了。”
張蜻蜓兩眼發光,“那怕個啥呀?是你不能回京,我又不當官兒,我自己回來唄總不是我爹的官職都沒了,他還打算回鄉養老呢。以后沒事就讓他們過來轉轉,多好啊去”
呃……小豹子似乎已經看到,將來自己被媳婦拋棄,而她高高興興游走在大好山河之間的場景。
不過,為了媳婦的這份快樂,他認了
從此以后,就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吧。誰讓他娶到的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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