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天氣又有反復。
天上多了一層云,細細的雪粒子又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
醬壇子大街中段,米醋胡同街口,往胡同里進去十幾丈深,路邊有幾個小攤,順著胡同墻根擺著一溜兒小方桌,上面撐著油布的大傘。
空氣中彌漫著炸臭豆腐的濃烈氣味,那股子刺鼻的味道,將一旁的烤羊肉串和烤豬蹄的攤位上飄出的香氣都壓了過去。
老何左手拎著一個烤豬蹄,面前放著好幾個盤子、碟子,右手拿著筷子,就著一碗豆漿,一口臭豆腐一口豬蹄吃得暢快。
鄰近的方桌上,五個身形魁梧,面相兇狠的漢子,正端著碗筷,大口大口的吞咽著滾燙的紅油抄手。
這五個漢子,就是所謂的‘地里鬼’。
他們都是鎬京城的閑漢,屬于社會最下層的渣滓。
但是所謂蝦有蝦道,這些渣滓,自有其生存之道。
無論是司寇臺,還是各坊坊令衙門,乃至守宮監,甚至是大將軍府、御史臺,乃至太府、少府等衙門,方方面面,都有各種事情,需要這些‘地里鬼’打幫手。
尤其守宮監這種衙門,無論是打探消息,還是沖鋒廝殺,又或者是背鍋頂罪,甚至是賣命赴死,各種見得人見不得人的勾當,太需要這些‘臨時工’幫忙了。
這五個地里鬼,就是老何固定的下屬。
平日里他們就放在街頭巷尾閑逛,老何每個月給他們固定開支一部分薪酬。
若是遇到事情,五個地里鬼一聲招呼,還能在街頭拉扯出二三十人的隊伍。
現在盧仚似乎有了某些發現,老何第一時間就將他們召集了起來。
盧仚和老何同桌,面前放著兩個面碗,寒風吹過,面湯上已經結了一層白白的油霜。
借著攤位上昏暗的油燈,他正在翻閱一個白皮小本子。
上面記載了從年前臘月二十,一直到今天,守宮監偵緝安樂坊令賀鈞遇襲一案的情況。
老何級別不夠,或者說,他們這隊人的頭,三星力士魯天星的地位都不夠高,盧仚手上的小本子,記載的情報極其有限。
太過于機密的情報,在這小本上是不會出現的。
盧仚能看到的,不過是一些公開的普通的訊息。
其中就有,魯天星這一隊人馬,這些天來折損的那些監丁的詳細情報。
盧仚需要的,也正是這些折損監丁相關的消息。
將小本子上的記錄仔仔細細,幾乎是逐字逐句的讀了一遍,閉上眼,又在腦海中將一應信息歸納總結了一番。
默默思索了一陣,盧仚掏出了老何找來的,醬壇子大街、油簍子大街和蒸籠大胡同的全圖。
這兩條南北走向的大街,和東西走向的大胡同,三條道組成了一個‘兀’形,就是魯天星這一隊守宮監人馬日常負責的地盤。
醬壇子大街有一千多家商戶,數千戶人家,更有不少的酒樓飯莊、青樓賭場,是風調坊一等一的人間煙火之地。
油簍子大街,則是有數百家大小作坊,從打造家具的到鎏金鏨銀的,應有盡有,各色手工活計都能在這里找到。
蒸籠大胡同,這算是一條特色街道,它可和蒸包子、蒸饅頭沒半點兒關系,整條大胡同兩側,有一千大幾百戶清凈院子,里面盡是做半掩門生意的大姑娘小媳婦,而且品級極高,身價比青樓里的同行平均要高出十倍以上。
兩條大街,一條大胡同,有商鋪,有作坊,有民居,有各色娛樂消遣場所,人流極其復雜,商業極其繁盛,油水也極其的豐厚。
魯天星平日里帶著百來號監丁,操持這兩街一巷,是吃得肚滿腸肥,每個人都頗有身家。
“這柳梧家,在醬壇子大街,有店鋪!”
盧仚指著地圖上,在醬壇子大街靠近油簍子大街的街口附近,用力的點了點。
“一家絲綢鋪,規模不大,在醬壇子大街排不上號。”老何顯然下了不少功夫,盧仚剛剛提起這個話題,他就立刻接上了話:“他家自家繅絲的嘛,也請了些女工做點絲綢。”
“不過,他家的蠶繭質地是極好的,但是女工手藝太差,絲綢成品只能算是中等貨色。”
“他家這絲綢鋪子,就不怎么賺錢。”
“倒是他家這鋪子本身,是他家的房產,這一間鋪子前后兩進的院子,前院鋪面有三層,后院整飭得很氣派……嘖嘖,也不知道事后會便宜了哪位大爺!”
老何壓低了聲音,無比羨慕的喃喃道:“這一間鋪子,在醬壇子大街上,沒有一百萬貫,是別想拿到手的。”
盧仚看著老何,眨巴眨巴眼睛。
老何似乎覺得盧仚不相信自己的話,他的聲音下意識的提高了一些:“你可別不信,在風調坊,這么大的一個二進商鋪,它就是這個價。”
“你別嫌它貴,好多外地土財主,拎著黃的金、白的銀,他還就是拿著錢都買不到風調坊醬壇子大街上的好鋪面。這條街上的一套鋪子,操持得好,是可以一代一代傳下去,子孫后代受用無窮的!”
盧仚點了點頭,手指在地圖上點了好幾下:“前天被害的兄弟,他遇害的地點,就在醬壇子大街和黃醬胡同的街口附近。”
“你看,距離這絲綢鋪,也都不遠。”
“當然,這個絲綢鋪,肯定和兄弟們遇害沒啥大的牽連,這鋪子,太顯眼了,目標太大,柳梧除非是個傻子,否則這種要命的關頭,他不會傻乎乎的跑到這鋪子附近拋頭露面。”
“還有,就是十八個遇害的兄弟,有三人,連同他們身邊十九個幫忙的地里鬼,是一劍斃命,劍招極其凌厲狠辣,而且極其精準高效,一劍封喉,再無其他過多的傷害。”
“而其他十五個兄弟,連同六十三個地里鬼,傷勢極其復雜。”
“刀,劍,匕首,短刺,牛角鉞,錘,鞭,锏,指虎,等等。根據仵作的分析,他們身上的傷勢,一共有二十九件兵器制成,而且,基本上都淬毒,且毒性復雜,礦石毒、動物毒、植物毒都有,還有一個兄弟是中了混合毒。”
“他們身上,還有拳、掌、指的傷勢。”
“這些拳、掌、指的招數,同樣來自十三種不同的拳法、掌法、指法。”
“但是這些拳、掌、指,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極其的陰毒。它們的勁道,全走的陰柔路子,力透內腑,碎骨斷筋,表面看來,皮膚完好無損,但是中招之處,內部全都糜爛如豆渣。”
老何閉上了嘴,乖巧的聆聽盧仚分析。
實話實說,偵緝案情、追捕犯人,從蛛絲馬跡中,逐漸抽絲剝繭,尋訪到案子的幕后兇手,將其緝拿歸案,種種技術活兒,這是司寇臺那些捕快們的特長。
守宮監嘛,更擅長的是‘編織大網’,‘監聽天下’,以及‘羅織罪名’,‘抄家滅族’。
盧仚的這些分析,仿佛給老何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讓他窺視到了一片嶄新的天地。
他和旁邊桌子上同樣仔細聆聽的五個漢子一樣,眼睛瞪得溜圓,一臉驚嘆的看著盧仚。
雖然還是沒聽懂盧仚這話里的深刻含義。
但是聽起來真的很專業、很厲害的樣子。
盧仚閉上了眼睛。
他的眸子里青光流蕩,腦海中,蓮子狀的神魂靈光微微顫抖,大片靈光浮蕩中,他的思維能力以遠比常人高出數倍的效力運轉著,極力的剖析著老何帶來的資料。
根據這些資料,盧仚憑著冥冥中的一道直覺,歸納、推測出最可能的分析結果。
“兩伙人。”
盧仚喃喃道:“殺死我們兄弟們的,是兩伙人。”
“一伙人,精準,高效,出身不凡。他們,應該和柳梧有牽連。他們是,幫柳梧清掃不小心留下的蛛絲馬跡的人。就是殺死那三個兄弟的,劍術極凌厲的那一伙人。”
“嗯,你看,那三個兄弟,死的最早,分別是在年前臘月二十三、二十五、二十六這三天,被人禍害了。那三天,他們應該是追查到了某些可靠的線索,但是貪功,他們想獨占功勞,稍稍盯上,結果就被人察覺,然后果斷的下了殺手。”
“他們死亡的地點,應該就和柳梧有關系。”
“那三位兄弟死后,柳梧應該是受到了警告,或者被嚇唬住了,所以他銷聲匿跡,不再拋頭露面,后面的兄弟的死,就和那劍法凌厲的一伙人無關了。”
“而另外一伙人,駁雜、狠毒,嗯,性格暴虐,沒有什么紀律約束。但是從他們的掌法、拳法、指法的力道看來,他們源出一脈,他們主修的功法,是一家的。”
“后面十五個被害的兄弟,身上的傷,有很多傷是沒必要的。下手的人,不僅僅是要殺了他們,更有發泄心頭戾氣,以及嚴刑拷打,甚至是威懾對手的用意。”
“在咱們這支隊伍的地盤上,藏了一條大魚。”
盧仚睜開眼睛,目光清亮的看著老何。
他睜開眼的一瞬間,好似有兩柄冰冷的劍鋒從他眸子里刺出,老何和五個漢子竟然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忙不迭的轉過頭去。
盧仚手指在地圖上敲擊著。
地圖上,比鄰醬壇子大街、油簍子大街和蒸籠大胡同,在靠近風調坊東邊運河的位置,有一片極大的街坊,一共有三街五巷,在地圖上用淡紅色標注了出來。
“四極坊,沒人想著去查一查?”盧仚問老何。
老何激靈靈的一個哆嗦,然后拼命搖頭:“不敢。沒人敢。上面的將軍們,公公們,也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