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柳亦青曾經說過:十三先生正在長安城上看著!這吧?只不過當時皇城周圍的人,因為大師兄的忽然出現而緊張萬分,沒有細想,把這當作劍閣之主將死之前,對曾經過往的追憶與感慨。直到此時隆慶說出類似的話,人們才隱約明白了些什么,生出極大的恐懼。
春天那場細雨后,橫木立人從普通的道門雜役小廝變成境界高深莫測的強者,諸竅皆通,智慧早開,瞬間便明白隆慶在說什么,身軀變得異常僵硬,臉色變得極度蒼白,下意識里望向遙遠的北方。
遙遠的北方夜穹下有座名為長安的雄城,他未曾親眼見過,此時卻仿佛能夠清楚地看到那些蒙著青苔的城墻磚,看到城墻上那道身影,看到那道身影手里的那張鐵弓,才明白如果不是隆慶,或者此時自己已然死了。
雖然隔著千里之遙,但他真的險些死了。
隆慶盯著大師兄的眼睛,說道:“難怪從始至終,您都顯得這般平靜從容,看不到任何警惕的神情,因為您一直在等著我們攻擊的那一刻到來,先前那刻您向右前方踏出一步,我本以為您準備遁入虛空,現在才明白那只不過是讓路。”
替千里之外的那道鐵箭,讓開道路。
回思先前那刻的畫面,隆慶的衣衫漸被濕冷的汗水浸透,如果他沒有打斷橫木立人的神術,那么現在會是怎樣的一個局面?
大師兄看著他說道:“沒想到你能看破,并且能破之。”
看破書院的想法,是很困難的事情,更困難的則是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做出決斷,并且有能力破掉橫木立人的神術——先前他便警惕于隆慶的成長,此時更加覺得此人將來可能會給寧缺帶來很多麻煩。
“能夠得到大先生的贊揚,我本應該喜悅。”
隆慶有些感傷說道:“但或者,只不過是因為我對那道鐵箭更了解的緣故·所以才會想到這種可能,算不得什么。
那道鐵箭第一次出現在修行界,是在數年之前的北荒雪山里,射的便是他·他的修道生涯或者說生命,正是因為那箭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大師兄說道:“不錯,你始終還是破不了小師弟的箭。”
隆慶說道:“看來,他果然在長安城上看著這里。”
大師兄說道:“先前我便說過,或者看不真切,但他總會看著這里。”
隆慶看著他的眼睛,不解問道:“這就是書院的局?可如果大先生您不出現·只憑柳亦青,不足以逼得橫木被寧缺看見。”
大師兄說道:“神殿的想法很清晰,你們想要殺死柳先生·如果能夠把小師弟誘至此地殺死,自然更好,這本就是你們的局······書院做的事情只是順勢而為,既然最終逼得我出現,那么你們自然便能被看見。”
只要被看見,便能被射死。
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曾經發生過,當時二師兄君陌帶著他新婚的妻子來到清河郡,踏進溪畔的莊園,平靜地報出自己的身份。
因為他叫君陌·清河郡崔老太爺和另一名隱藏很長時間的知命境界強者,毫不猶豫地展露了全部的境界,變成了真實世界里的明燈。
當時那把鐵弓在桃山·在西陵神殿之下,執鐵弓的人看到了清河郡里的那兩盞明燈,于是下一刻燈滅·人死。
“書院……果然好生陰險。”
橫木立人眼中的悸意盡數化作憤怒,盯著大師兄寒聲喝道:“為了這個局,自命仁義的大先生,居然眼睜睜看著柳亦青死去,也不肯出手!”
大師兄沉默片刻,說道:“你錯了,我不是不肯出手·而是不能出手,如果我能出手·又何必需要你們被長安看見?”
橫木聽懂了這句話,于是更加憤怒。
隆慶自然也能聽懂這句話,說道:“出手······不見得一定要真正出手,您出現在這里,就是出手,不然我們也不會敢向您出手。”
大師兄說道:“就算我不出手,我想你們也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隆慶說道:“先前那刻,就算橫木被射死,我被大先生殺死,可您還有自信能夠繼續活下去嗎?”
大師兄說道:“世間本沒有完全確信的事情。”
隆慶神情沉凝說道:“堂堂書院大先生,換我們兩條命,值得嗎?”
“你說的不錯,先前我踏出那步,便是準備好了離開,而你們留不下我。我所說的不能確信,指的是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大師兄望向夜色某處說道:“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強行留下我。”
夜色里酒香再起,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極為滄桑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陳了無數年的酒,醇厚至極,又像是放了無數年的酒甕,滿是腐意。
“原來你一直是在等我出手。”
大師兄看著那處說道:“是的,你不出手,書院便永遠無法出手。”
一名文士從夜色里走將出來,看不出有多大年紀,似乎蒼老至極,又似乎還有無盡壽元,在此人身上形成極怪異的統一。
文士的手里有只酒壺,他是個酒徒。
酒徒走到大師兄身前,靜立。
大師兄的棉襖上滿是灰塵,給人的感覺卻是由內至外干凈無比,酒徒的衣衫上纖塵不染,給人的感覺卻是由內至外盡是塵埃。
從跪倒在桑桑身前那刻開始,酒徒便成為了道門最強大的力量,正是因為他的存在,橫木先前才確信大師兄不敢出手。
大師兄確實沒有出手。
準備出手的是小師弟。
今夜,道門準備殺死書院的小師弟,迎來的卻是大師兄,無論是誰,他們都很愿意把對方殺死,只是他們沒有想到,書院也想殺人。
今夜,書院準備殺死酒徒。
酒徒是曾經度過永夜的至強者,是修行史上的傳奇,是平衡人間局面的重器,殺死這樣一個人物,毫無疑問是場革命。
可惜,革命未能成功。
酒徒把酒壺遞到唇邊,鯨吸般痛飲良久,直至小腹微鼓,蒼白的臉色漸復,方始感慨說道:“好險,真的好險。”
大師兄感慨說道:“差一點,終究還是差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