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盛世(一上)
山風呼嘯,吶喊聲響徹四野。進入山谷的突厥狼騎猜不出長城內外埋伏了多少人,一個個驚疑不定。骨托魯自知今天自己肯定討不到什么好去,強硬起頭皮,苦撐道:“有人無人,那得手底下見。光憑嘴巴上的功夫贏不了仗。咱突厥有句話,是狼是狗,露出牙齒來才算得了數!”
“可汗盡管來戰。只怕這次再敗了,不會像上次那樣容易回去!”李旭手持長槊,滿不在乎地回應。
“盡管來戰!”劉季真扯開嗓子,將李旭的一整句話歸結為四個字。
“盡管來戰!”馬賊們狂笑不止。
他們那幅目中無人的態度著實令人生氣。但骨托魯明白自己麾下的狼騎今天銳氣已失,搖了搖頭,冷笑說道:“你我也算故交。今天我來,只想給你一條生路。你既然不體諒我的苦心。明日開戰,休怪我下手無情!”
說罷,再不給李旭逞口舌之利的機會,轉身沖著自家隊伍呼喝了幾聲。已經沖入山谷的數千狼快速閃開一條通道,默默地骨托魯和他近衛送了出去。
“明天不如今天,有種今天就打,不打就是家養的土狗!”劉季真唯恐天下不亂,沖著骨托魯遠去的方向破口大罵。眾狼騎卻不再理睬他,留下一千多人原地警戒,余者后隊變前軍,前軍變后隊,緩緩退出了山谷。雖然武士們個個垂頭喪氣,整體上的隊形卻絲毫不亂。
光這一點,便比一陣風的馬賊們強得太多了。劉季真罵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只好歸了隊,跟著回撤的博陵士卒一道進入長城。
待李旭和最后一波弟兄們并肩退了回來。李建成早已率領一干主要將領迎到了城墻下。大伙今天混戰中殺了三千多狼騎,又當面掃了骨托魯的威風,因此一個個揚眉吐氣。李旭見時德睿、韓建纮等人都跟著李建成身側,趕緊上前打招呼。待彼此間再度通報了名姓后,拱手謝道:“幾位英雄不遠千里而來,這份情意,我博陵軍上下沒齒難忘。今后但有用得著我等的地方,幾位盡管言語一聲。無論是往風里還火里,李某絕不敢推辭!”
聽李旭說得客氣,河間郡守王琮第一個表示不滿,“李將軍哪里的話,老夫也是大隋官吏么!吃了百姓這么多年供奉,大難臨頭,怎有把脖子縮起來的道理?”
“將軍言重了。時某雖然沒什么見識,唇亡齒寒這個道理卻是懂的。我麾下弟兄不多,比較像樣子的就這三千來號。時某將他們全帶來了。是沖鋒陷陣,還是運糧運水,全憑將軍一句話。只要突厥人一天沒退,弟兄們就聽你一天號令!”尉氏大總管時德睿跟在老郡守王琮身后,笑著回應。
“照理兒老時我們哥倆兒早就該來!”鹽山寨主韓建纮說話更為干脆,一上來就開門見山,“但我們哥兩個與官軍做對慣了,如果沒人引薦,冒昧進入您的地盤,難免會被當賊打出去。所以就一直等待機會,恰巧謝兄弟給你押糧從運河上經過。我們兩個一核計,就跟著謝兄弟來了!”
“當年你殺我,我殺你,殺來殺去。亂得是自家,笑得是外人。突厥狼騎刀下,又幾時分過咱們誰是官軍,誰是綠林好漢!”說起彼此之間的舊日恩怨,李旭也好生感慨。
時德睿嘆息著搖頭,“也倒是。這些年除了死人,咱們啥都沒撈著!不過若不是官府逼得人沒法活,大伙誰愿意造反?”
韓建纮也嘆了口氣,坦誠地說道:“大將軍休怪我等說話直接,如果是為了昏君,我等才不鳥這個仗。他不讓我們活,我們自然不能等死。但狼騎來了是另一碼事。我們兄弟之所以敬你,也是因為你站在長城上!”
這些過去的是非恩怨,一句話兩句話肯定分不清楚。站在李建成和李旭角度,時、韓等人都是土匪,官軍剿匪天經地義。但站在后二人角度,他們卻是在替天行道,二李反倒是助紂為虐了。
好在大伙也沒想著怎么糾纏,幾句場面話說過了,也就算交代過了。李旭用力揮了揮手,大聲道,“過去的事情,咱們就這樣算了。”“到了長城上,大伙便都是兄弟!”
“對,就這么說,長城之上,大伙都是兄弟!過去恩怨,一筆勾銷!”時德睿、韓建纮兩個異口同聲。
大伙相視而笑,昔日過節俱拋到九霄云外。李旭轉過頭,將目光看向謝映登,“就憑你帶來的這兩員大將,我也得好好謝謝你。好兄弟,你是今日擅自亮出瓦崗旗號,不怕李密怪罪么?”
他領兵征戰多年,目光早就被鍛煉得精準無比。進入長城后粗略一掃,便看清楚了援軍的大致數量。河間郡守王琮帶了大約一千三百左右郡兵。在尉氏一帶割地自保的綠林好漢時得睿帶了三千綠林精銳。鹽山寨主韓建纮麾下人數和時德睿差不多,但嘍啰兵們的裝備都非常簡陋,一看就是過慣了窮日子的。幾路援軍中,瓦崗軍的人數最少,滿打滿算也不過五百人,卻是個個身強體壯。
以李密的張揚性格,若是不計過去恩怨派人來援,肯定不會只派區區五百人。所以李旭一猜便知,謝映登是從徐茂功那邊借著護送軍糧的由頭偷偷跑來的。根本沒經李密的允許。他今天擅自于突厥人面前亮出瓦崗軍戰旗,萬一被有心人匯報上去,恐怕會惹上不少麻煩。
“沒事,大將軍沒聽說過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么?”謝映登毫不在乎地搖搖頭,笑著回答。“況且,我這次來,便沒打算再回瓦崗去。至于茂功那邊,你更不用替他擔心。只要他不回瓦崗主寨,李法主就對不能將他怎么樣!”
沒等謝映登把情況介紹完,劉季真在旁邊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不由分說擠到李旭面前,大聲抗議道:“傻小子,你們啰嗦完了沒?咱家麾下的弟兄,可是昨天晌午直餓到現在了!”
“劉兄勿急,稍后我便派人安排弟兄們的食宿!”李旭見狀,趕緊拉過劉季真,先向對方賠罪,然后將其向大伙介紹道:“這是我當年在塞上販馬時認識的好朋友,一陣風大當家劉季真,呼韓邪大可汗的嫡系后人!”
“見過劉大當家!”李建成、謝映登、時德睿等人早就聽說過一陣風的大名,紛紛走上前,向劉季真抱拳問候。
“見過,見過幾位英雄豪杰。”劉季真立刻換了一幅忠厚老實的表情,抱著拳四下做羅圈揖。“客氣話我也不會說,反正仲堅的兄弟,就是我老劉的兄弟。今后并肩作戰,大伙沖在前頭,老劉我絕不會落在后尾!”
“愿與劉大當家生死與共!”眾豪杰笑著回應。
“生死與共,生死與共!”劉季真咧嘴大笑,“你們中原人,就是會說話。一個詞,比我老劉啰嗦一堆都準確!”。轉頭望向自家弟兄,他的臉上笑意更濃,用力沖人群招了招手,得意洋洋地喊道:“妹子,親大妹子,過來拜見李大將軍和眾位中原豪杰。你不是不相信我會有李大將軍這樣的朋友么?怎么著,這回我把他拉過來了,你到底信還是不信!”
人群中立刻響起一陣哄笑。在大伙善意的笑聲里,有名身穿褐色皮裘,頭戴黑色圓盔的高挑將領走了出來,沖著李旭盈盈下拜,“久聞里將軍威名。民女上官碧這廂有禮!”
“上,上官姑娘不要客氣!”李旭被劉季真弄得好生尷尬,紅著臉躬下身子,還了一個長揖。
“看見了沒,我說過我的好兄弟性子與別的鳥人不同。即便當了官兒,也不會擺狗官的架子吧?怎么樣,這回你服氣不服氣?”劉季真可不管李旭尷尬不尷尬,扯著嗓子繼續賣弄。
“常言道,龍生九子,九子各不相同。更何況是劉大哥的好兄弟!”上官碧嫣然一笑,文縐縐地回敬了一句。
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是讀書人用來比喻一母同胞兄弟,品行卻相差巨大的。上官碧用在這里,一語雙關。表面是稱贊李旭平易近人,不像大隋朝其他官員那樣喜歡擺譜兒。暗地里卻是在譏笑劉季真性子粗劣,與李旭雖然是朋友,卻根本與對方沒法相提并論。
李建成、謝映登等人聽明白了,咬著牙偷笑。劉季真卻根本不理解龍生九子的含義,以為對方在奉承自己血脈高貴,心中更覺痛快,點了點頭,大聲道:“就是,就是,我劉季真乃呼韓邪大單于的嫡傳血脈,我這好兄弟李旭,是長生天指定的圣狼附離。”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住話頭,對著李旭追問道:“對了,仲堅兄弟。圣狼不是只有一個么?怎么骨托魯又弄了五頭銀色的畜生來?”
“上次骨托魯跟著始必可汗一道南侵。部族視為圣狼的甘羅卻是我的朋友,不肯給他幫忙,弄得他士氣大喪。他吃了一次虧,所以這兩年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硬湊出五匹銀色的狼來!”李旭知道草原民族對圣物素來看得重,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釋。
“怪不得那些牲口滿身晦氣,看上去根本沒有半點圣潔模樣!”劉季真恍然大悟。為了讓大伙聽清楚自己的結論,他刻意將聲音提得很高,冷笑著補充道:“如果圣物可以憑人力養出來,又怎能稱得上圣物?骨托魯擅自篡改長生天的旨意,早晚要被長生天收拾。大伙等著瞧熱鬧吧!”
“這廝看上去瘋瘋癲癲,倒也是個貌粗心細人物!”聽完劉季真的話,一直在偷偷觀察眾人的李建成心中暗想。自打眾豪杰出現后,他便在心中盤算,哪些人值得結交,哪些人將來可能有機會收歸帳下。越是看,心里越是歡喜。
李旭自然不必說,建成對其志在必得。與李旭走得最近的謝映登既然不想回瓦崗山了,不知道唐王府開出什么條件,才能招攬得到他?就憑此人當即立斷亮出瓦崗旗號的果敢勁兒,就能肯定他是個有勇有謀的。河間郡守王琮是個厚道人,當地方官可以讓上司放心。時德睿和韓建紘兩個出身差了些,可聽其言辭,也是兩個敢做敢為的。剩下這些,李建成把目光又轉向劉季真背后的馬賊們,這些人的身手個個了得,稍加訓練,便可成為一支精銳。還有那個上官碧,好一個女中豪杰,真的是巾幗不讓須眉。望著對方那雪白的脖頸和花一樣的笑容,不知不覺間,李建成的目光竟有些發直。
按照先前分工,負責大伙糧草輜重的主官本該是建成。李旭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只好替他代勞。快步走到眾豪杰當中,笑著說道:“大伙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涿郡地方偏僻,拿不出什么好吃的來招呼。就請跟我去軍中隨便吃些酒水吧。麾下的弟兄們,盡管交托給心腹帶著,然后跟著我的左司馬時德方走,將營盤扎好后,他會將米糧逐個給大伙送去!”
說罷,從身后的幕僚當中拉過時德方。親自將其向眾豪杰引見。待介紹到時德睿這兒,對方看了看李旭的臉色,突然笑了起來。
“有件事情不該瞞著大將軍。這廝!”時德睿手指身穿三品武官服色的時德方,滿臉得意,“這廝是我的堂兄弟。但我們兩個自幼性子和不來。我嫌他窮酸,他嫌我粗野霸道。自從他入了大將軍的幕府,我就再沒鳥過他!”
“這事兒,我早就聽德方說過。難得你們兄弟重逢,找機會多聚聚。不過話說回來,想通過德方多給你手下的兵開小灶,可是門也沒有!”李旭身手拉過時得方,毫無芥蒂地說了幾句玩笑話。
“哪能呢,你也把俺老時太看扁了。俺兄弟眼下是老時家最大的官兒。我這當哥哥的不能給他幫忙,卻也絕不敢添亂誤他的前程!”
有時大總管的親兄弟做紐帶,眾豪杰跟李旭的關系又被拉近了一步。都放心將麾下弟兄交給了時德方,由其負責分派扎營地點,增添補給。過了片刻,李建成也被陳演壽強行從失神中扯了回來,走到眾人面前,笑著許諾道:“這回我從長安來,搬空了大隋武庫中的兵器鎧甲。諸位原來是客,我和仲堅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見面禮。每家贈送五百把橫刀,三百幅牛皮硬甲。待會兒安頓停當后,諸位盡管派人到我家長史,陳老前輩那邊去領。”
綠林好漢手中,最缺的便是正規兵器鎧甲。因此聽完李建成的話,個個喜出望外。“多謝世子仗義!”眾豪杰一齊肅立拱手,看向對方的目光,也由陌生變為熱絡。
“不必客氣!”李建成非常大氣一擺手,笑著補充道:“不是說要同生共死么,有了趁手的兵器,弟兄們也能多殺幾個敵人!”
說罷,他快速用目光向某個方向瞧了瞧,然后又快速地將心思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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