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國之君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一切,不過是陛下的意志罷了

阿史那儀有了身孕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樣,在不到半天的時間,就傳遍了全城,而后咨政大院前來恭賀的人,便是絡繹不絕。

阿史那儀被保護的很好。

直到此刻,王復終于弄明白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陛下為何要住泰安宮,而不是象征著皇權的皇宮。

陛下做事,一向有陛下的道理,不住皇宮,讓王復始終有些小疑惑。

皇宮是陛下的家,為什么陛下不回家。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只有唐玄宗李隆基不住皇宮,而選擇將自己的王府改建。

而現在,隨著阿史那儀有了身孕,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出現在王復的身邊之后,王復理解了,對于陛下和陛下的家人而言,皇宮自始至終都是一個龍潭虎穴。

皇宮是皇帝的家,可笑的是,這個家,甚至會要了皇帝的命。

所以,皇宮不是家,只是公器所在。

王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曾經設想過,若是當年陛下廢太上皇帝號的時候,陛下住在皇宮里,而不是泰安宮,那宮里那位孫太后,或者稽戾王的擁躉,會不會殺掉皇長子朱見濟,警告陛下不要肖想在皇位上一直坐下去?

這種假設,就是假如、如果,作為無我之人,從頭到尾都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王復,確切的知道,人的宇宙之中,并沒有如果。

但是王復在思慮這個問題的時候,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會。

孫太后、稽戾王擁躉一定會不擇手段,殺掉朱見濟,甚至殺掉陛下,迎回稽戾王。

這是王復想到的答案。

至此,阿史那儀被王復徹底的保護了起來,有很多人希望王復繼續做康國的資政大夫,卻不想看到王復的孩子誕生在撒馬爾罕。

因為在王復有了繼承人之后,很多局勢就會變得微妙起來。

也先、也先的擁躉、一些突厥的特勤、蒙古的臺吉、烏茲哈乃菲,都不希望王復的這個孩子出身,當然也有很多人希望這個孩子平安出身。

最讓王復意想不到的是怯薛軍萬戶和碩的態度,和碩對此事置若罔聞,揣著明白裝糊涂,頗有幾分大明師爺的味道。

這位怯薛軍首領,萬戶和碩,似乎對撒馬爾罕街頭最大的新聞,一點都不知情,從來沒有打探過消息,也沒有到咨政大院恭賀。

和碩是辦案的好手,本身也代表了怯薛軍—這只三千人的班直戍衛的態度。

如果和碩拼了命的調查,撒馬爾罕的街頭并沒有秘密,一定能夠找出被保護的阿史那儀,一定會找出王復的軟肋。

可是和碩沒有。

這種傾向于中立的態度,本身就代表著一種站隊。

“找出那個女人,不能讓那個孩子出生!”也先甩出去了自己的銀碗,憤怒無比的喊著,手中拐杖不停的戳著地面,而銀碗砸了和碩的耳邊。

喜怒無常。

和碩直挺挺的站著,他的目光里有些疑惑。

什么時候,偉大的長生天之下翱翔的雄鷹,需要靠殺死女人和腹中的孩子,來維系自己的權威了?

草原上,沒有長過車輪的孩子以及女子不殺。

大明律,滿門抄斬、誅九族大罪,十五歲以下不殺。

大明皇帝容忍稽戾王的兒子朱見深活著并且活的很好,甚至連莫羅和莫羅的腹中子,代表大明恥辱的女人和孩子,都好好的活著。

銀碗里裝的是烤肉,銀碗砸在了墻上濺了一些油點落在了和碩的臉上,和碩伸手擦掉,領命而去。

和碩知道阿史那儀在哪,就在咨政大院里,怯薛軍一直保護著咨政大院,阿史那儀從未離開。

伯顏帖木兒看到了和碩離開了寢宮,便走了過去,用力的拍了拍和碩的臂膊低聲說道:“找到那個女人之后,暫時不要告訴大石,你告訴王咨政,讓他盡快安置。”

“康國,不應該只有一個選擇。”

阿失臺吉,讓伯顏帖木兒太失望了。

伯顏帖木兒擅長漢學,四個兒子都是漢姓,并非不學無術之人。

一個比隋煬帝還不可靠的繼承人,對康國意味著什么,伯顏帖木兒心知肚明。

阿失臺吉,甚至遠不如隋煬帝。

康國的第二代大石,如果是阿失臺吉,那么對于所有的瓦剌人而言,孤注一擲的西進,將變得毫無意義。

瓦剌將變成徹頭徹尾的笑話。

和碩愣了片刻看了伯顏帖木兒一眼,并未在阿史那儀的事兒上太多糾纏,他忌諱莫深的說道:“王咨政的身手了得,弓馬嫻熟,尤其是那雙手,一看就是拉弓的手。”

和碩一直以為王復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大明書生,但是那日他忽然注意到了王復的手,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是握弓的手。

伯顏帖木兒猛地打了個寒顫,瞪大眼睛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伯顏臺吉不是見過王咨政騎馬嗎?”和碩嘴角抽動了一下回答道。

伯顏帖木兒打得什么主意,和碩能猜到幾分,就是覺得王復是個讀書人,沒什么根基,文武天然對立之下,若是要架空王復不是難事,所以伯顏才會選擇保住阿史那儀和腹中胎兒。

和碩的意思并非王復的個人武力已經能夠以一敵百,以一當千,畢竟不是誰都是袁彬這樣的狠人。和碩是告訴伯顏,王復這個人表面上已經很厲害了,可是他隱藏的很深很深。

伯顏帖木兒站在連廊之下,思慮了許久,才開口說道:“我知道了,還是不要讓大石找到阿史那儀。”

“康國,不應只有一個選擇。”

若是,也先的長子博羅還活著,若是也先還沒有老,還能生,伯顏一定會選擇他的哥哥也先。

“是。”和碩看伯顏帖木兒的命令沒變,便應下了此事,轉身離去。

伯顏帖木兒站在連廊下,想許多許多,一直到日斜之時,才嗤笑一下。

笑自己,也笑也先。

像王復那樣有才能、心性堅毅、渾然如玉大明人,瓦剌何德何能讓王復投靠?并且轉戰萬里,扈從瓦剌西進,到撒馬爾罕為他們瓦剌人打下根基?

王復是大明人,是大明進士,是奉天殿的在廷文武百官,在王復這等人眼里,瓦剌人,和畜生等同無二。

再聯想到那個在拔都薩萊混的風生水起,跑到君士坦丁堡偷襲奧斯曼王國,救了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王越,活躍在王復身邊的那些神秘人等等線索串聯在一起。

答案不言而喻:站在王復身后的是大明。

一切,不過是陛下的意志罷了。

伯顏帖木兒想明白了,卻是一言不發,誰都沒跟誰說,將這個秘密藏在了心里。

從最早開始,伯顏帖木兒就是類似于首陽大君李瑈那樣的鐵桿倒明派,首陽大君當朝鮮王的首要綱領,就是事大交鄰。

伯顏的母親蘇氏是個溫婉的江南女子,他的四個兒子是漢姓,他保住了稽戾王的命。

給大明當狗沒什么不好的,誰讓大明太近?

況且,大明待草原的韃靼王并不薄,每年朝貢都能讓部族的那些孩子多活下來兩成。

即便是興文匽武之下的大明,在經過了二十余年的打壓武勛,收縮軍備的情況下,正統一十四年,三次交戰,瓦剌人都是大潰敗,只有稽戾王親征那次,瓦剌大獲全勝。

所以,當伯顏猜測王復和大明關系并非表現的那般疏遠之時,伯顏甚至有幾絲慶幸。

王復的手中拿著一份邸報,上面是襄王殿下的論公德。

阿史那儀是個很活潑的小姑娘,她赤著腳,一步一步的接近了靠在軟篾藤椅上讀邸報的王復,忽然撲了過去,環抱住了王復脖子,銀鈴般的笑聲下,是甜糯糯的低聲呢喃:“想什么,如此出神?”

王復早就聽到了阿史那儀的腳步聲,即便是她赤腳,王復也聞到了阿史那儀身上的香氣,若非如此,阿史那儀此時已經是一具尸體了。

王復的面色帶著一些猶疑,看著活潑的、帶著希望的阿史那儀,笑著說道:“沒想什么,就是看些大明那邊的新聞。”

朝報,日出事宜也。

每日門下后省編定,請給事叛報,方行下都進奏院報行天下。

其有所謂內探、省探、衙探之類,皆衷私小報,率有漏泄之禁,故隱而號之曰新聞。

新聞在唐時就有專門的進奏院進行管理。

王復神色中的猶疑,是對于公私的考量,阿史那儀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如何斷定公私?

公私分明并不容易。

“父親說,我的孩子如果是男丁,那便是日后康國的王。”阿史那儀直勾勾的盯著王復的眼睛說道:“官人,真的是這樣嗎?”

合霍特勤把阿史那儀送給王復,本就有試探之意。

當阿史那儀真的有了身孕,并且王復將阿史那儀保護的很好之后,處月部這類的突厥特勤,就清楚的知道了王復不僅僅只想當一個咨政大臣。

“是。”王復摸了摸阿史那儀的頭發,笑著回答道。

如果有得選,王復選擇當于謙,而不是權臣。

可是王復沒得選。

不是王復不想選,是王復始終忠誠于大明,忠誠于陛下。

阿史那儀看著窗外有些恍惚的搖動著王復說道:“可是我不想,當王會很累,我不喜歡官人每日里這么忙碌。”

王復帶著幾分寵溺的說道:“那我只能死了。”

“我不要官人死!”阿史那儀大驚失色,驚訝的說道:“那還是當王吧。”

王復悶聲笑了起來。

走到今天,王復已然沒有任何退路。

死,他不怕,人終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可王復怕死之后,留下一個貳臣賊子的千古罵名。

“這是什么?”阿史那儀有些好奇的指著邸報上一個堆積物問道。

王復解釋道:“大明十大歷局的農歷局最新發明的一種堆肥,用鮮牛糞,極少量的黃豆粉,熟石膏,封土拍實三日化糞,三倍水施肥,冬麥畝產兩石。”

“畝產兩石很多嗎?”阿史那儀并不擅長種地,她是突厥處月部的弘忽,是公主,處月部再沒落,也論不到阿史那儀下田。

王復家境極爲殷實,窮文富武,王復文武雙全,自然是從沒有下田種地,但是在集寧的時候,王復參軍當了掌令官,曾經在集寧組織農莊。

這種基層經驗,是彌足珍貴的。

“很多,可以讓很多人吃飽飯,即便是荒年,也餓不死太多的人。”王復很清楚,畝產二石,對于一年兩熟的靖安、陜西、山西、河南、京畿等地,是生民大功。

對于康國而言,這種堆肥處置簡單,亦有安定之功。

民以食為天,只要搞好了耕種和糧食,才不會有流民四起的亡國之禍。

陛下整日裡被罵亡國之君,可是樁樁件件,都是奔著國泰民安而去。

陛下,當住泰安宮!

“這個呢?”阿史那儀這個年齡正式好奇的時候,看著另外一堆積物問道。

王復看著阿史那儀指的地方,笑著說道:“這個叫土礬jing,人尿、熟石膏、水混合,封閉十日,肥效極佳,這兩個要搭配使用,效果極佳。”

阿史那儀恍然大悟的說道:“所以你才會在撒馬爾罕建那么多廁所嗎?”

王復搖頭說道:“建廁所,主要是為了防疫病,撒馬爾罕的衛生太差了,如果你想了解這方面,《衛生預防與簡易方》這本書,不可不讀。”

“父親他們說你是糞霸!”阿史那儀憋著壞笑問道。

王復倒是沒有驕作,笑著說道:“你父親說的沒錯,我的確是糞霸。”

王復的確是糞霸,這種屙肚之物的霸主,聽起來的確是有些惡心,有辱斯文。

但糞霸的確是個很賺錢的買賣,連宋高宗趙構都要做糞霸,可想而知,其中利益的厚重。

糞霸的買賣可以維系烏茲八團營的一部分軍餉,王復自然要做,不僅是撒馬爾罕,碎葉城的糞霸也是王復。

王復并不以為恥。

尤其是防疫病一事上,興建廁所的意義重大。

王復拿出了自己注解的《衛生預防與簡易方》說道:“若是無聊,就拿去看一下。”

王復從來不是孤軍奮戰,他的背后,始終站著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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