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國之君

第六百章 白面、頭繩、門神

賀章梗著脖子,就是要跟陛下在大朝會上正面硬剛。

“退朝!”興安一甩拂塵,大聲的說道。

朱祁鈺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奉天殿,但是跪在地上的朝臣們卻仍然不肯起來,一時間僵持在了原地。

“怎么,還要朕扶你們起來不成?”朱祁鈺站在月臺上,環視了一圈,面沉如水平靜的問道。

“臣等不敢。”賀章終于還是站了起來,跪下的臣工也都站了起來,俯首恭送皇帝出殿。

勸諫歸勸諫,不是給陛下添堵,賀章要拿捏其中的分寸。

朱祁鈺負手離開了奉天殿。

于謙、胡濙、陳懋、王文、沈翼、俞士悅、賀章等人,緊隨陛下身后,奔著講武堂而去。

今日任有要務處置,吵架歸吵架,辦事歸辦事,不矛盾。

朱祁鈺坐在了聚賢閣的長桌之前,一言不發。

“陛下,首輔之事,茲事體大,還請陛下慎之又慎。”賀章舊事重提,依舊勸諫陛下不要立宰相。

寧陽侯陳懋,也是俯首說道:“秦漢丞相僅一人,而后唐宋為群相,到了大明則沒了宰相,陛下,臣亦以為,這首輔一事,可從長計議。”

為什么朱元璋會借著胡惟庸的案子廢掉宰相,這也是大明政治大思辨的成果之一。

胡元九十載,十四位皇帝,自然是同室操戈致使神器旁落,可是胡元那些個宰相們,在其中可是沒少推波助瀾,沒有一個是干凈的。

因為于謙一人立宰相,對于大明而言,后患無窮。

就連陳懋都反對立宰相之事。

他歲數大了,自洪武年間便已入仕,其實大明沒有宰相,但是有監國。

陳懋不清楚,為什么陛下非要在這個時間,要立首輔一職。

朱祁鈺敲著桌子說道:“容朕細細思量。”

都察院、六科給事中有封駁事的權力,如果皇帝的敕諭離譜,封駁事可以封駁敕諭,賀章帶著群臣在奉天殿上的諫言,就是行的封駁事之權,乃是分內之事。

封駁事的權力,就是從宰相權力里剝離的一項權力。

于謙重重的松了口氣,陛下說細細思量,就是此時日后再議,這一個日后,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這個首輔,可不好當,他勸不動,或者不好開口相勸,但是大明依舊有臣工,愿意為了大明觸怒陛下。

朱祁鈺甚至還沒有下旨,就是試探了下群臣的意思。

總算是把陛下立相的想法給摁住了,于謙確實輕松了不少,他拿出了一沓宣紙,遞給了興安說道:“陛下下敕,讓臣清查賣身契買賣的事兒,現在做的差不多了。”

“這不僅僅是賣身契買賣的問題,驢打滾的問題應該一并解決。”

“臣與通政司溝通有無,通過掌令官收集了大量農莊之中驢打滾案,頗具典型。”

“紫荊關楊家廟有一農戶,名叫宋老漢,勤勞、忠厚、老實本分、故土難離、忍氣吞聲,正統十一年天大旱,宋老漢將自己僅有的七畝地賣給了地主黃老爺。”

“這楊家靠賣地的錢,總算是扛過了大旱,宋老漢成了黃老爺的佃戶,宋老漢總共租了黃家六畝地,年年欠東家的租子,不得已,借了黃家的錢,驢打滾,這就是還不清楚了。”

“正統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過年,宋老漢過年不敢回家就是躲債,可是故土難離,也不敢跑,家里還有個閨女。”

“這景泰元年,這宋老漢聽說農莊法,就偷偷回去了,被催債的人抓了個正著,在賣身契上按了手印,把自己的閨女給賣了。”

朱祁鈺打斷了于謙的說辭,眉頭緊皺的問道:“不對,朕記得朕下過旨,返鄉縉紳格殺勿論。”

這道旨意的出發點,縉紳享受了無數的司法、稅賦、社會等特權,本就有安土牧民的職責,只享受權利,不盡義務,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兒?

于謙非常確信的說道:“的確如此,陛下的確下過格殺令,縉紳并非還鄉,縉紳把自己手中的賣身契買賣了,還有地契。”

“這宋老漢本來以為瓦剌人退了,農莊法來了,好日子來了,可沒成想,他女兒這賣身契被賣了,這幾年過去,若非掌令官們時常關注,這宋老漢一家的日子,難捱。”

朱祁鈺拿起了手中的題本看了許久,于謙的這個典型案例,讓朱祁鈺想起了當年看過的。

宋老漢一家幾生幾世還不清的債,偷偷回家帶的兩斤白面、一根頭繩、兩幅門神。

白面是過年包餃子吃的面,頭繩是對生活的美好期許,門神是封建迷信,是百姓對牛鬼蛇神的畏懼。

“于少保當如何做?”朱祁鈺看完了手中的題本,帶著幾分怒氣問道。

不讓這幫縉紳返鄉,他們變著法的回來。

于謙拿出了一本奏疏說道:“臣有本奏,此案涉及廣眾,自遼東至靖安,城中由五城兵馬司、衙役等進行抓捕,而鄉野則是以義勇團練為主進行抓捕,對于錢莊打手、流寇進行一次全面梳理。”

“若是紳官勾結,故意回護,那就派京軍去,軍管處置。”

“正好,這夏收時節,山中野獸多產仔,夏獵正是時候,借著夏獵之名,將賣身契買賣之事,連根拔起。”

“最近俞士悅俞尚書正在修訂,將收錄此例,日后推官、縣令皆依此例判決,大明百姓不可為奴,乃是皇明祖訓鐵律,臣不敢更易。”

俞士悅俯首說道:“陛下,大明律乃祖訓不可更替,但時過境遷,日新月異,歷代條例,皆常更常新。”

“臣不才,歷代條例,前后混雜矛盾之弊日盛,臣訂正二百七十九條條例,仍在修訂,介時,還請陛下圣裁。”

于謙繼續開口說道:“陛下,這次不僅需要兵部配合調兵,通政司傳令掌令官,刑部進行緝拿集中審定修例。”

“亦需戶部各清吏司通力配合,對賣身契,尤其是買賣進行勘合合同。”

于謙讓戶部配合的是賣身契勘合和買賣,這是戶部清吏司的職能范圍。

大明百姓不能為奴,便是不能買賣,關于大明人的賣身契買賣違法,是司法進步,也是為了進一步規范大明奴隸買賣之事。

沈翼趕緊拿出了一本奏疏遞給了興安說道:“臣寫的奏疏,若有疏漏,還請陛下斧正教誨。”

沈翼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關于賣身契買賣等事,戶部已經給出了具體的規章進行約束,尤其是各府清吏司職能進行了確權。

朱祁鈺并沒有覺得有不妥的地方,這是戶部部議的奏疏,轉交給文淵閣票擬之后,再拿到朱祁鈺手里批紅便是。

“夏獵何時開始?”朱祁鈺放下了奏疏詢問道。

于謙回答道:“等待陛下朱批,便可開始,刑、戶、兵部和通政司已經順浚,互通有無,只等陛下一聲令下。”

朱祁鈺拿起了手中的朱筆,稍微斟酌了下,在于謙的奏疏上寫下了四個字:。

于謙拿過了奏疏之后,俯首說道:“謹遵陛下圣誨!”

朱祁鈺立宰相之職,可不僅僅是為了太子朱見澄,也是為了他的南巡大計。

宰相之職,朝野的非議過甚,朱祁鈺強硬推行,朝臣也沒什么好辦法,頂多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老把戲。

先在奉天殿跪求三思,皇帝仍然一意孤行,則在承天門跪求抗議,若皇帝仍然不肯守護成命,那必然是比干挖心,撞柱死諫。

朱祁鈺倒不怕這個,關鍵是他說服不了賀章,賀章的問題很犀利。

賀章說:六百年止于謙一人!

權臣常有,而于謙不常有。

能做到大權獨攬而不做權臣的,歷朝歷代也只有諸葛亮和于謙這兩位

如何保證于謙百年之后,坐到于謙位置上的那些人,能夠和于少保一樣呢?

所以立相之事,朱祁鈺連賀章都說服不了,只能不了了之。

這一場徹底清查遼東、京畿北直隸、山西、陜西、靖安、山西行都司、北平行都司的規范賣身契買賣,由朱祁鈺朱批,大明少保于謙牽頭,各部緊密配合的夏獵行動,浩浩蕩蕩的開始了。

這些地方,尤其是各城池內,若是紳官勾結,被風聞言事的夜不收、掌令官聽聞匯報,那就不能怪朱祁鈺掀桌子了。

大明京軍可是有八萬四威團營磨刀霍霍。

軍管是朱祁鈺來到大明的底牌手段之一,而且是所有官吏縉紳心知肚明的一點。

看不慣皇帝抓著刀子,但是無計可施,因為唯一能影響京軍的文官于謙,本身還是文安侯,是武勛。

大明京軍磨刀霍霍,其中有一個細節。

前些日子,楊俊興高采烈的到了講武堂聽宣,以為自己要出征了,結果知道只是襲爵之后,頗為失望。

對于大明京軍而言,功勛,就是他們榮譽的證明。

軍隊始終是大明這艘巨舶前行的壓艙石。

季鐸趕到了密州市舶司是四月份,揚帆起航,到達倭國的難波京是五月份,只要在海上不迷航,只需月余。

而保證如此順利航行的自然是大明日益增多的舟師。

季鐸是正使,副使是李秉,李秉的女兒李凝一心想要嫁到泰安宮而不能。

季鐸的座艦,是一艘大明寶船,兩千料的寶船,這艘寶船是大明復造船事至今唯一一艘寶船,也是大明現在唯一的封舟。

這艘封舟名曰開洋,長十五丈、闊二丈六尺,深一丈三尺,二十三艙,前后豎五掩大桅。

至于最大的九桅十二帆寶船,大明目前并沒有造船計劃。

除開洋號之外,船隊仍有三桅大船五艘,戰座艦二十余艘護衛左右,使團上下共計四千余人,船上攜帶瓷器、茶葉、筆墨紙硯、絲綢、棉布等物約三萬料。

大明使團出使倭國,倭國上下可謂是嚴陣以待,在平安京銀閣寺的足利義政收到消息,立刻趕至波南京,等待使臣。

過百艘的迎舟從港口而來,將五桅大船和三桅大船拖拽至港口之內。

季鐸和李秉更換朝服,下船,至迎恩亭內,向西叩拜皇帝,足利義政帶著三管領和諸多名主三拜五叩。

隨后季鐸李秉捧圣旨,足利義政等陪臣班列左右,儀仗、金鼓開路,使團至請龍亭。

在三拜五叩的大禮之后,請龍亭祭畢,到這個時候,倭國才算是請到了大明的圣旨,才算是使團登岸。

此時季鐸仍然不能宣旨,捧著圣旨向導至館而去,宣讀了奉安詔敕,等待拜謁。

拜謁之人共分為三班,第一班就是足利義政、今參局和大老唐興等人入館,三拜五叩,天使立受,作揖答之;

第二班三管領為主,三拜五叩,天使立受,拱手答之;

第三班則是各名主入館,三拜五叩,天使坐受,抗手答之;

到此,季鐸等人依舊不宣旨,而是等初一、十五及逢五、十日,與倭國的國王,也就是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政見面,這個時候天使上坐,國王下坐,國王應答應起立回答。

直到次月初二日宣讀第二份奉安詔敕,次月十六日天使移駕平安京銀閣寺,宣讀大明皇帝圣旨。

整個禮儀長達一月半有余,即便是倭國王室町幕府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政,也要全程作陪。

季鐸直到六月十二日,他才在銀閣寺宣讀了圣旨。

兩位中官拉起圣旨,季鐸在閣前,大聲高喝:“圣仁廣運,凡天復地載,莫不尊親;帝命溥將,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

這本圣旨,冊封了源政為日本國王,冊封了袁彬為袁氏名主。

跪在地上的足利義政五體投地痛哭不已,至于袁彬,并未趕至銀閣寺受封,他忙著平叛,剛剛剿完了赤松家最后的余孽,正在班師回朝。

宣讀完了圣旨,季鐸被這長達一個半月的禮儀,折騰的夠嗆,打仗他不怕,就怕這種繁文縟節。

他錘著背開口問道:“袁彬他們到哪了?這比打一仗還累,下次誰愛當這個正使誰當,我不當了。”

李秉笑著說道:“一會兒就該到了,足利義政總是把心思用到這種地方,耍一些小聰明,也不知道說他聰明還是小兒愚蠢。”

袁彬缺席宣讀圣旨,是足利義政的刻意安排,明明冊封了兩人,奉旨的只有他足利義政一人。

室町幕府是政治力量,而袁彬的山野公方,是軍事力量。

足利義政看似得了便宜,他才是奉旨的唯一一個,可是在各大名主眼里,這不是表明了室町幕府和山野袁氏不合嗎?

所以李秉才言小兒愚蠢。

“稟天使,御令和李賓言李大老求見。”一個宦奴在門外大聲的詢問著。

李賓言?

季鐸稍微反應了下,才想起了,唐興在倭國化名了李賓言。

“請。”季鐸坐直了身子朗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