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宗看著李賢,他話沒說完。
不僅僅是畸零女戶,這些畸零女戶們,只是徐承宗舉得一個例子罷了。
除了揚州瘦馬之外,其他的產業也是如此。
“還有桐園,還有豬鬃刷,還有其他諸如此類,都是如此。”徐承宗從畸零女戶,擴展到百工之上。
比如桐油漆園,桐油刷在木頭上,經過暴曬之后,就會變成形成一層致密的漆膜,這層漆膜就是保護船只在海中航行的不二法寶。
桐油用途極為廣泛,木器、油布、雨傘、制油墨等等。
自隋唐年間發現了桐油可以防水并且涂抹在船上之后,桐油廣泛用于生活日常所需。
洪武時,太祖高皇帝命種桐、漆、棕于朝陽門外鐘山之陽,桐園百產,二甲軍二百四十人,桐樹歲得油百五十斤。
桐園,是南京城曾經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至宣德三年,朝陽門外所植漆、桐、棕樹之數,乃至二百萬有余。
漆、桐、棕樹油性極大,不耐火燒,正統十一年,一場大火,燒毀了朝陽門外的桐園。
朝陽門外就是鐘山,鐘山就是紫金山,朱元璋的陵寢所在之地。
朝廷需要桐油,但是這幫人把桐油的上下游,牢牢把持在手中,朝廷想要桐油,那就得從他們手中撲買。
自己種至少要幾年的時間,而且可能會有火龍因為陛下的失德肆虐。
再比如刷桐油的刷子叫豬鬃刷,豬鬃是豬的頸部和背脊部,生長的剛毛。
給豬喂食酒糟,豬酣醉后毛孔擴張,把這些豬鬃拔下來。
一到三天就可以拔一次,清洗干凈,晾曬之后,制成毛鋪,在使用的時候,將毛鋪上蒸籠蒸一個小時辰,就可以制作毛刷了。
一只豬的一生,可以生產四斤的豬鬃毛,可以制作五十多把刷子。
徐承宗希望李賢能夠明白,他走的路,壓根沒有退路,給勢要豪右添堵,勢要豪右會要他的命,直接刺殺,只是最簡單而有效的辦法而已。
他們有一萬種法子弄死李賢。
朝廷樁樁件件的事情派下來,無論走錯哪一步,李賢就會萬劫不復。
李賢自然知道徐承宗是好意,他平靜的說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給勢要豪右挖墳掘墓,顯然是個高危的活兒,得萬分的小心。
只要不能將其罪名如同那三百名的貪官污吏一樣徹底坐實,他們就有穢土轉生的機會。
相比較陛下、李賢、李賓言和百姓,勢要豪右有太多試錯的機會了。
那解禎期犯蠢,圍攻松江市舶司,都有人搭救。
徐承宗看李賢的面色,就知道李賢完全聽懂了他的話。
大家都是聰明人,不是聰明人,早就死在南衙僭朝作亂的時候了。
徐承宗繼續說道:“如果有用到我的地方,就盡管說,雖然我不視事很久了,但是我有固定資財。”
“比如說鋪面可以先把攤子撐起來,比如說老師傅可以教授徒弟。”
“如果想簡單點,可以用我的鋪面來置換他們侵占的土地,我有三個船廠,規模雖然不大,但是可以造三桅大船,可以跟他們置換。”
“這樣你也可以交差了,龍江造船廠也復工了。”
李賢笑著說道:“謝過魏國公了。”
徐承宗起身告辭。
他將李賢和劉玉娘以及那個孩子,安置在了魏國公府,是為了安全。
畢竟魏國公府有二百鐵冊軍,還有南京京軍、鳳陽三衛軍可以調用。
徐承宗在南衙僭朝作亂的時候,就清楚的意識到了一件事,他作為最大的勢要豪右,依仗的不是祖宗的恩澤,而是依仗當今皇帝。
所以,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家財來,左右不過是幾個船廠,幾處鋪面,些許人工,這些都能再賺。
但是魏國公的這塊招牌不管用的時候,他連自己的寵妾都保護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寵妾被分尸在鳳陽城下。
維護陛下的權柄,就是維護魏國公的招牌。
李賢看著徐承宗的背影,滿是笑意,坐直了身子。
桐油的問題不用擔心,因為云貴的特產除了煤炭、滇銅、三七粉、金不換、木材以外,還有一種,那就是桐油。
云貴川黔的桐樹極多,桐果就長在樹上,云貴的百姓會榨桐油,但是過往的交通不便,桐油壓根走不出去。
四萬里的水路疏浚迫在眉睫。
如果將「人」輕化、物化后,就可以把徐承宗說的內容理解清楚了。
畸零女戶、桐園、豬鬃都是勞動資料,他們把勞動資料牢牢的把持在手里,所以才會有恃無恐。
如何打破對勞動資料的壟斷,對于李賢而言,并不是什么難事,陛下已經演示過了。
李賢站起身來,準備親自到龍江造船廠,實地看看。
說一千,道一萬,不如走一步,來的踏實。
李賢的排場極大,去哪里都是錦衣衛開路,一群人風馳電掣的向著龍江造船廠的舊址而去。
而此時的橫林費氏,浙江海商商總費亦應,來到了寶源局門前。
他打算存錢。
費亦應出示了腰牌之后,就尋到了寶源局主事孫炳福,孫炳福已經瘦了下來,但是依舊是很有福氣。
孫炳福正在用水密法教授學徒,如何測定成色。
孫炳福手里掂量著一堆銀子說道:“看這個刻度,將金花銀或者銀料投入水中,水每漲一個刻度,就是金花銀是二兩。”
“我手里有一些銀裸子,正好放滿了一刻,但是只一兩四錢,證明這堆銀裸子里面是五成銀。”
“那就不能要,讓他自己想辦法去熔鑄金花銀,或者直接在寶源局熔鑄也可以。”
原理其實很簡單,就是用密度去測定它的大概成色,這種法子并不準。
所以寶源局只收金花銀。
一個學徒舉起手來問道:“主事,那要是有人灌鉛呢?這法子是不是就測不準了?”
孫炳福連連點頭說道:“問得好。”
鉛比銀子重,灌鉛幾乎是所有銀錠造假的首選。
孫炳福掏出一根針來,這根針很粗,就是專門的驗銀針,他笑著說道:“銀子其實很軟,用這種銀針可以刺入,如果刺到半截刺不動了。”
“那就換錘子,因為是二次灌鉛熔鑄,一敲準開裂。”
學徒恍然大悟,怪不得寶源局有個鐵錘,感情是這么回事兒。
孫炳福在北京寶源局坐班的時候,躺在藤椅上逗鳥被陛下抓了個正著。
他倒是想做點事,可是做不成,一身的本事,那也得有用的地方不是?
他繼續講解著識別銀裸子成色的法子,直到下課。
等到他忙完的時候,看到了費亦應,終于笑著說道:“哎呦,費商總!這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來看茶,看茶!”
費亦應無奈了,他跟這孫炳福打了幾次交道了,這家伙就是見錢眼開。
孫炳福也不是貪錢,就是看到他們這些商總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大肥豬一樣。
拔豬鬃都要先喂點酒糟,賺商總的錢,先給杯好茶。
孫炳福這碗茶,可不是那么好喝的。
“孫主事,我有個事,咱們南京寶源局納儲,是不是真的有利息啊?”費亦應有些奇怪的問道。
“那必然是有。”孫炳福把政策好好講了講。
費亦應依舊有些猶豫的說道:“松江市舶司、密州市舶司和月港宣慰司,都有寶源局,是不是也可以承兌啊。”
費亦應問到了一個關鍵問題。
如果只能在南京承兌,則毫無意義。
孫炳福笑著說道:“那是自然。”
費亦應眼神一亮,他湊近了一些問道:“現在是不是還沒有人來存錢?”
“沒有。”孫炳福帶著滿是福氣的笑容說道:“這不是把費商總給盼來了嗎?”
費亦應有點為難的說道:“能看看銀庫嗎?我有點不放心。”
“好說。”孫炳福帶著費亦應來到了寶源局的銀庫。
這其實是違制的,但是費亦應可是大戶,寶源局設立之初,換銀幣就是吃大戶,所以大戶要看自己放銀幣的地方,安全不安全,是應有之義。
陛下給孫炳福放了三個月的權限,方便孫炳福吸儲。
費亦應跟著孫炳福來到了銀庫,才發現這里其實是之前建庶子住的高墻,三丈三尺高的高墻內,只有一扇厚重的大門。
大門緩緩打開,里面設置的居然是厚重的鐵柵欄,出了門洞之后,居然還不是銀庫,是一個狹窄的通道。
“需要換衣服,所有個人物品都是不能進入銀庫的。”孫炳福解釋了一句,把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
在錦衣衛的搜身之下,才在內室換了衣服,方才進入銀庫之內。
銀庫內是一排排的檀木箱,孫炳福打開了一個箱子,里面是用紅綢油布裹著的銀幣。
孫炳福笑著說道:“高墻的守備森嚴,想來費商總應該有所耳聞。”
費亦應呆若木雞的說道:“那是…自然聽說過。”
當初太宗文皇帝設立高墻,關的是廢帝朱允炆的幼子朱文圭,天底下誰不知道高墻守備之森嚴。
比皇宮還森嚴。
朱文圭被釋放了之后,這處地方,被陛下改造了用來做銀庫,是費亦應萬萬沒想到的。
“還有什么疑問嗎?”孫炳福笑著說道。
費亦應立刻搖頭說道:“沒有了。”
費亦應跟著孫炳福回到了寶源局,費亦應終于開口說道:“我現在手里不光有銀幣,還有金花銀,是不是可以直接換為銀票?”
孫炳福搖頭說道:“如果用銀子換了銀票,再想換銀子,就不行了,只能換銀幣,我得提前告訴你。”
費亦應連連點頭說道:“嗯,換銀幣更好。”
自從陛下用強硬的手段,將御制銀幣在南衙通行,見識到了銀幣的方便之后,南衙的商賈們就再也離不開了。
能兌換銀幣最好不過了。
“我存六十萬銀幣,存銀兩百四十萬兩。”費亦應開口說道。
孫炳福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費亦應大約有五十多萬銀幣,但是這么多銀子,他還是有些吃驚。
費亦應解釋道:“是這樣的,我是浙江商總,我這些錢,全都是浙江海商的錢,也不是我自己的。”
“我相信朝廷。”
費亦應早就投降了。
碰到這么個陛下,最好還是配合。
反抗個屁!
反抗來、反抗去,最終把自己全家老小都搭上了,給陛下看笑話不說,這不耽誤賺錢嗎?
費亦應不無擔憂的說道:“其實我唯一擔心的就是這銀票,會不會變成大明寶鈔。”
孫炳福搖頭說道:“不會,銀票不是寶鈔。”
大明寶鈔是朝廷發行的貨幣,是紙幣,而銀票是收一兩銀子或一銀幣才會發一銀幣的銀票。
一種是紙幣,一種是存銀憑證,其意義完全不同。
送往倭國的鈔票,才是紙鈔。
“只要能兌付就是了。”費亦應站起身來說道:“今天就會把銀子送過來。”
銀子放在家里不會長出銀子,還會被偷。
浙江多海商,他是海商商總,來往密州、月港、南京、松江、京師,做的買賣很大。
每次都拿銀幣去結算,光是來回運送銀兩,都是個很讓人頭疼的事兒。
孫炳福看著費亦應離開的模樣,只能連連感慨,陛下是真的不坑窮人。
費亦應的銀車開始入城,總價四百萬銀幣,一共裝了八十車,一車大約五萬兩,送進了銀庫之中。
費亦應當場將銀票散給了所有的浙江海商,如果誰想反悔,可以立刻進入寶源局,將這些銀幣兌換出來。
費亦應很快就帶著銀票到了松江市舶司,他有一批貨需要結算。
乃是白棉布、三棱布、斜紋布還有妝花緞。
松江府盛產棉布,有收不盡的魏塘紗,買不盡的松江布之稱。
白棉布是三錢銀一匹,每120匹為一擔,費亦應購買了一千擔的白棉布,共計價三萬六千銀幣。
而三棱布光潔細密,有色有花,六錢一匹,一擔七十二兩銀,共計一千擔,總計價七萬兩千銀幣。
妝花緞是絲綢,極為昂貴一匹六兩到十兩不等,按匹購買,他一共就買了三千匹,就花了三萬銀幣。
總計價為十三萬八千銀幣,納稅八千二百兩。
費亦應拿出了銀票結算的時候,松江當地的棉商立刻就不樂意了。
棉商拍著桌子說道:“你這拿紙票子,不是欺負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