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國之君

第四百七十六章 民風不善,教化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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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濙左右看了看拿出了一張紙,在上面畫了幾個圈說道:“陛下,這是人,這是戶,這是宗族,這是天下。”

“一戶五口,人構成了戶,每一戶都是天下的最基本的,歷朝歷代無不是編戶齊民。”

“一戶一戶聚集起來,為宗族,宗族與宗族構成了天下。”

胡濙的話不難理解,翻譯翻譯就是個人與組織的關系。

個人并非社會的基本元素,戶或者說家庭才是,一戶戶的家庭構成了宗族。

宗族是一種組織,科層制的官僚也是組織,一個個的工坊、學院、也是組織。

那么組織內有關系,組織內存在契約、雇用、租賃的關系,組織和組織之間也存在關系,合作聯盟、對立競爭、難舍難分的關系。

正如沒有人可以離開別人的勞動一樣,組織和組織之間,也是嵌套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沒有任何的組織可以離開其他組織。

胡濙雖然只畫了幾個圓,里面寫了幾個字,人、戶、宗族、天下。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胡濙頗為興奮的說道:“修身是人,齊家是戶,治國是宗族。”

“《禮記》曰: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國,字本義是邦國,封邑。

最外面有「囗」,表示土地范圍和守備,因為國內,有保衛城池土地的武力「戈」。

《周禮》注曰:大曰邦,小曰國,邦之所居亦曰國。析言之也。

所以,胡濙將國解釋為宗族是毫無問題的。

在禮記講究修身齊家,齊家國治,國治天下平。

這明確表明了一種社會的遞進、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

胡濙繼續說道:“羅馬法中強調父權,最終就是強調宗族法大于律法,他們的家長權,凌駕在了律法之上!”

“所以宗族就會牢不可破,固若金湯,就形成了一個私權至上的社會狀態。”

“私權至上,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社會松散,沒有骨架,他們就只能訴諸于鬼神。”

“所以,即便是大秦國在最開始也是多神教派,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可避免的訴諸于鬼神,終于在狄奧多西一世手中,正式確定了一神教的派。”

“隨后狄奧多西一世將兩個兒子分封為了東西兩個大秦國,西秦被日耳曼蠻族所滅,而東秦即將亡于奧斯曼人之手。”

私權至上導致家族遍地都是,家族之間的關系以冷漠仇殺、對立競爭為主。

所以西羅馬的滅亡,致使整個泰西陷入了無休無止的永夜之中,殺戮、血腥、無序、暴戾充斥著整個泰西大地。

中國有個階段有些類似,三國亂戰之后,緊接著的魏晉南北朝,這是一個長時間的戰亂時代。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完全完全荒唐的年代,沒有一絲絲的美好。

魏晉南北朝大思辨的結果就是:均田府兵制。

胡濙繼續說道:“正式因為家長權大于法權,使得大秦國和西秦、東秦國,始終都無法誕生科層制的官僚。”

朱祁鈺忽然想到了日后的美利堅,人家那邊壓根沒什么權力尋租的概念,一切利用權力獲利的行為,都是合法的。

胡濙講的很有道理。

“如果說泰西是典型的家族制,那么大明就是宗族制和科層制管理并行的狀態。”朱祁鈺點頭說道。

宗族是基于祖先崇拜而緊密團結在一起,任何家譜,翻動一下,就會有歷代名人,當然就跟倭寇里沒有倭寇一樣,家譜里的歷代名人,究竟有沒有關系,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攀上了親戚。

類似的行為還有匈奴人劉淵建立漢趙,追封劉禪,就是那個扶不起的阿斗劉禪為祖宗。

家族制是基于家長獨攬權柄而緊密的團結在一起。

宗族制和家族制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

大明強調子的義務,也就是孝,羅馬強調父也就是家長權,最終走向了宗族制和家族制兩種不同的脈絡。

“是的。”胡濙振聲說道:“所以,陛下,雖然把一切問題追溯到宗族上,有些欠妥,但是大部分問題的源頭的確是宗族。”

朱祁鈺點頭說道:“嗯,有道理。”

從一個大視角去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大明的權力構成,是兩部分。

第一部分自然是是自上而下的皇權,而一方面是自下而上的縉紳把持的宗族鄉權,二者平行運作,互相作用。

縉紳們搖旗吶喊,要求皇帝「無為垂拱而天下治」就是在保障自己的宗族鄉權。

皇權是依托于科層制的官吏實現統治,但是這些官吏本身是縉紳的一部分,出自于縉紳,所以皇威不振,各種妖魔鬼怪,群魔亂舞就沒什么奇怪的了。

宗族制和科層制,兩者之間的關系,是互惠的,是彼此寄生的,雖然有對立,但是也有合作。

胡濙的這個視角,非常有趣。

當尼古勞茲帶著幾千卷的書來到了大明,中西方的文化開始交流的時候,胡濙首先就看到了禮法,從根子上,找到了社會模式運行的不同。

羅馬在探索的路上,其實也經歷過科層制和家族制的探索,也非單純的家族制,但是父權始終凌駕于法權,所以他們需要宗教,而且需要一神教,然后權力和神權緊密的結合在了一起。

但是大明朝是宗族制和科層制并行,就出現了反復拉扯的情況。

胡濙站了起來,情緒有些激動的說道:“班固《漢書》曰: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皆秦制也。”

“秦制為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連坐。”

“秦漢都是十家編成一什,五家編成一伍,互相監視檢舉,一家犯法,十家連帶治罪。”

“《唐律疏義》曰:里正之等,親管百姓,既同里閈闬,多相諳委。里正、坊正,職在驅催。按比戶口,課植農桑,檢察非違,催驅賦役。”

“唐為百戶為里,五里為鄉。四家為鄰,五家為保。在邑居者為坊,在田野者為村。”

“《唐六典》有載:制、敕、冊、令、教、符。尚書省下于州,州下于縣,縣下于鄉,皆曰符。符下縣,縣帖鄉,分付里正。”

朱祁鈺明白胡濙想要表達的意思,基層組織建設的重要性。

秦漢唐都有嚴密的基層組織,商鞅的搞出了什伍連坐法,秦漢都是如此,而且連坐處罰。

而唐朝是里鄉法,百戶為一里,五里為一鄉。

唐有六種公文,其中的符就是專門下到縣里,縣里出貼給鄉長、里正、村正。

大唐皇權把手深入到了村一級之中。

比如杜甫的《石壕吏》就有「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描述,而杜荀鶴在《山中寡婦》也說「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等等。

大唐的詩人在詩詞中勾勒出了整個大唐,而大唐的官僚們在議中,也在描畫大唐的模樣。

宗族制和科層制是在斗爭中反復螺旋上升的,而且大明的皇權始終大于家長權,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即便是在天啟年間、崇禎九年之前,也能把征遼餉收齊。

韃清一直到光緒年間,都在收征遼餉,而且不換名目,就這個名字。

韃清收征遼餉要征伐遼東嗎?

我征我自己?

其實并非完全的皇權大于家長權,本質上是大一統之下的公權大于私權,朱祁鈺對此有著極為清晰的認識。

朱祁鈺十分確定的說道:“大明不也有百戶為一里,六里為一鄉,朕委派了掌令官前往治理,甲首、里正、掌令官三級鄉野管理農莊的管理吏員,已經運轉整整五年了。”

而且在掌令官手中,還有兩支重要的力量一個是衛所儒學堂的軍生,一個是義勇團練的隊正。

大明的農莊法已經推行了五年的時間,是基于劉伯溫軍衛法的升級。

朱祁鈺一直想加個婦女主任,但是沒有根基,確切的說,沒有實現的辦法,設一個婦女主任,也沒活兒干。

勞動使人自由。

在最開始的時候,農莊法的目的,是恢復人口。

山外九州、京畿、福建因為兵禍,導致了人口大幅度衰減,朱祁鈺只能抬出太祖高皇帝的軍衛法,來恢復人口。

一成半的藁稅,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新辟之地的靖安省,河套地區的農莊法,也是恢復人丁,渠家人和瓦剌,搞得實在是太過于天怒人怨。

后來的農莊法,朱祁鈺并沒有全面推開,而是除了山東之外,各地官田設有部分的農莊法,這些農莊法就是鯰魚的作用,是朝廷的公權和宗族私權的拉扯。

胡濙坐在了凳子上無奈的說道:“兩京一十六省,只有京畿、福建、靖安,全面鋪開了農莊法,山西部分、貴州部分,其余都是小范圍的試點。”

朱祁鈺看著胡濙的頹然,十分確切的說道:“胡尚書,農莊法不是萬能法,它能解決的只是人口大范圍凋零,恢復人丁是很好用的,但是…它最終會敗壞掉的。”

“按勞分配其實并不公平。”

“這個解釋起來太麻煩了,但是胡尚書還記得朕讓你刪除了那句萬世不移之法嗎?”

“世間本就沒有萬世不移之法,也沒有一勞永逸的萬能法。”

“每一個不同時間,總是有不同的問題,出現問題解決問題才是。”

“現在的宗族出現了,或者說公權和私權的矛盾,應該如何解決,才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

朱祁鈺從來沒有在鹽鐵會議上總論過分配二字,朱祁鈺要解釋清楚按勞分配并不公平,是極為困難的。

但是公權和私權產生了矛盾,出現了種種群魔亂舞的現象,胡濙通過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以及王直和他自身的經歷,鞭辟入里的從根源找到了這個問題的原因。

那么,如何解決呢?

“現階段,根本不可能消滅宗族。”朱祁鈺提醒了一下胡濙。

無法消滅宗族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大明現階段下無法消滅皇帝。

老朱家是天底下最大的宗族,而朱祁鈺本人就是大宗正。

胡濙想要徹底消滅宗族,首先就得消滅皇帝。

這不是朱祁鈺貪戀皇位,而是現階段的生產力,根本做不到消滅宗族制。

除非朱祁鈺能夠手搓可控核聚變,但是即便他能手搓可控核聚變,真的就能夠實現墨子所構建的「你愛我,我愛你,親人之親如己之親,愛人之財如己之財,人類生活在一片愛聲之中」的大同世界嗎?

朱祁鈺持有保守悲觀態度,當然有人信,有人不信,朱祁鈺只是不相信人性罷了。

朱祁鈺的執政理念從來都很現實,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惓惓以生靈為念,為百姓謀福。

“科層制的官僚來自于宗族,是不是可以在科舉制度上,下點功夫呢?”胡濙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具體所說。”

胡濙沉默了許久,經過了長時間的思考才開口說道:“取締私塾,設官學。至少秀才的教育,應該把持在朝廷的手中,而不是秀才四處提著十條肉,去拜師學藝。”

十條肉,叫做束修,乃是師禮。

“國子監在各省三司使治所設立分監,歸公所有,分科治學教授算學。”

“如果能把當年天下社學組織起來,那就更好了。”

“民風不善,教化不明。”

胡濙心中升起了向往,洪武八年太祖高皇帝下旨各地立社學,延請師儒以教民間子弟,并規定民間幼童年齡在十五歲以下者,應送社學讀書。

胡濙就是讀社學長大的,而且還因為學習好,未經童試,就獲得了秀才的身份。

洪武年間中舉,建文二年進士及第。

作為禮部尚書,他認為民風不善,皆因為教化不明所致。

朱祁鈺看著自己的燈盞,無奈的說道:“朝廷沒錢。”

“即便是只把各地的秀才收入府學堂,內承運庫太監林繡就算過,每年都需要三百萬枚銀幣,這不是一年期的投入,是十年、百年持之以恒的投入。”

“而且隨人人丁的增加,科層制的臃腫,府學堂的投入會持續增加。”

“這還不算營建費用。”

“如果真的要把各地的社學撿起來,歸朝廷管轄,那…就不是三百萬枚銀幣那么簡單了。”

三千萬?

林繡沒算過,朱祁鈺也沒算過,主要是人口增長,勢必帶來教育的投入。

“陛下,教化也是禮法,朝廷應有之義。”胡濙有些激動的說道。

維持一個朝廷是很昂貴的,李賢對此深有體會,李賢曾經在僭朝為官的時候,算過一筆賬。

即便是去掉陜西、遼東這些貧瘠、人丁不是很興旺的地方,維持一個朝廷至少需要一千六百萬銀幣或者等價實物。

“要不再苦一哭勢要豪右富商巨賈?”朱祁鈺思考了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