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卿染知道應澤會來,但沒想到他會來的這樣快,她和齊攸才剛剛搬來。
如今永和親王就只有應澤這一個兒子,而應澤偏又有著外族血統。因此宮里面考慮再三,便封了應澤郡王的爵位,依舊沿襲了永和的封號,并將那座梨園賜還給他作為府邸。這算是額外的恩典,因為那是按著親王的規格修建的。雖是從親王降為郡王,卻依舊是鐵帽子王,世襲罔替。這樣做既保留了先皇的臉面,又讓人知道當今圣上寬厚仁德。
齊攸帶人出去將應澤接了進來,荀卿染忙上前屈膝福了一福,應澤讓過,躬身還禮。
應澤的臉色已經略微有了些血色,一身淡紫色的袍子,紫金嵌玉腰帶,因是在寧馨的喪期的緣故,并沒有任何花紋裝飾。荀卿染打量著應澤,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應澤的真面目,確切地說是第一次看到應澤刮去胡子的樣子。
眾人分賓主落座,略寒暄了幾句,唐佑年、荀君暉等人便說要去園中四處走走,告辭退了出去。
“這兩天忙著寧馨的喪事,又要應承皇上的召見,方才才知道你們搬了出來。”應澤道。
寧馨如今停靈在梨園,按著郡主的規制辦理喪事。
寧馨就仿佛是一道耀眼的流星,在很多人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之前,就消逝了。寧馨回到京城,不過只有三四天的功夫,她短暫的軌跡,只有少有人知情。
先是康郡王妃得了消息,進宮求見,卻撲了個空。康郡王妃沒有見到寧馨,就陪著太后娘娘游覽御花園。兩人的談話,自然圍繞著寧馨。
“時光過的飛快,轉眼就這些年。不知道寧馨妹妹變成了什么樣子,不過她那女兒,小名叫桂丫的,卻和寧馨小時候長的是一模一樣。”
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似乎是將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
不過因為湖水深不見底,也只泛起了一點點漣漪,便沒了聲息。太后突然感覺不適,就回了慈寧宮,卻留下康郡王妃在榻前伺候。太后屏退眾人,與康郡王妃說了半天的話。
正德帝在文宣殿賜宴。便有翰林院眾文官共同上表,為一佟姓同僚的母親請封。說是這位老夫人年輕守寡,含辛茹苦,獨自養育兒女,將兒子培育成材,足可作為天下女子楷模。正德帝龍顏大悅,當場便應允了。君臣們就講起歷史上有關的掌故,從最有名的孟母三遷講起,直到當朝的一些例子。
當然也有人說了些反面的例子,比如說太平公主,正德帝自然不喜,又有翰林院侍讀學士荀君暉講了漢光武帝為寡姐湖陽公主做媒的故事。
光武帝的姐姐湖陽公主寡居,看上了當時的大司空宋弘。宋弘已經有妻室,劉秀心疼長姐,想要成全,就向宋弘試探。只要宋弘有意,休妻再娶水到渠成。
“光武帝以諺言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試探,宋公以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婉拒,光武帝不以為杵,告長姐曰事不成已。皇家天威無人可以抗拒,然而光武帝千古明君,不肯強人所難,免了人倫慘劇,留下一段千古佳話。”
正德帝聽的哈哈大笑。
“荀卿說的好。家事國事天下事,自古為帝王,大不易。光武帝,自是一代明君。”
眾官員自是一番奉承,說當今正是明君盛世,遠非光武可比等等,御宴盡歡而散。
同一天早晨,街頭巷尾,酒肆茶樓,那說書的唱戲的,都不說別的唱別的,唯有一出東郭先生和狼,自然那那詞、情節略有了些變化。
不過也只這一天的功夫,因為第二天,便傳出了寧馨郡主的死訊,這說書唱曲的都只得停了下來。
寧馨的后事,自是交由應澤處置。便有消息傳出,原來寧馨早有宿疾,這次奔馳進京,大悲大喜,終于宿疾爆發,不可醫治。寧馨郡主有貼身嬤嬤一名,忠義無雙,竟殉主而死。
寧馨的死,似乎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荀卿染打量著應澤,應澤雖和寧馨是同父所出的兄妹,但是兩個人的相貌,并沒什么共同之處。
“我們搬出來,本就是要悄悄的,不想驚動人。”齊攸道,“阿澤,可要將呂太醫請來,為你診脈?”
應澤擺擺手,“不必了,宮中太醫都看過。我這身上余毒已清,不過是多將養些時日久好了。”
“余毒?”荀卿染看著應澤。
齊攸回來后,兩人忙著應付齊府內的事情,關于應澤的事情,只是略略談及,荀卿染還不知道細情。
“對,阿澤并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齊攸道,“下毒的人……”
齊攸看了應澤一眼,“就是寧馨。”
應澤苦笑。
原來當初齊攸和應澤特意選了一個老實厚道的男人給寧馨。婚后,這男人待寧馨極好,兩人還生下一個女兒。應澤自是認為寧馨已經安心那樣度日了。
應澤接到圣旨,心中還是惦念寧馨,便去了鄉下,將這消息告訴寧馨,想要她也高興高興。
“我當時和她說,等我回到京城,將事情安排妥當,就接他們夫妻進京。”應澤回憶道。
當時寧馨也沒說什么,第二天早上,卻打點好了行李,要和應澤一起回京。說是這么多年,她要回京為父王和母妃的墳前上一炷香,一刻都不能等。而寧馨的丈夫只是抱著兩人的女兒,并沒出面阻攔。應澤見寧馨說的情真意切,這個要求也并不過分,最后就答應了下來。
“昨個已經接了桂丫他們父女進京來,我才知道,寧馨當時說的是謊話。”應澤嘆了口氣道。
原來那天晚上,寧馨便對著男人哭了起來。自是說她本來如何富貴,后來如何受苦。說是眼看著就能回復舊日的榮華,卻因為和他成親生了孩子,就只能一輩子做個村婦。那男人本就認為寧馨是下凡的仙女似地,一直認為配不上寧馨。寧馨又說等恢復了身份,便回來接他們父女,到時候一起享受榮華富貴。
這男人卻是極老實的,又極厚道軟弱。他知道寧馨雖然為她生了女兒,但是心卻完全不在這里。因此見寧馨哭求,他就答應下來,說不會阻礙寧馨,也不求寧馨能給他們帶來什么富貴,只求留下兩人的女兒。
荀卿染撫額,想到那句俗語,“好白菜都被豬拱了。”話粗理不粗,這里面,寧馨就是那豬,她男人才是那顆好白菜。
“他們父女倆要如何安置?”荀卿染問。
“寧馨是以未出嫁女的身份進京,并恢復了封號。也會以未出嫁女的身份下葬。”應澤道,“我已經問過,他們父女,只想安靜過活,并無意留在京城。等寧馨下葬后,我會派人送他們回去。總會讓他們安穩度日就是了。”
這是要為了大家的體面,將錯就錯了。
“那圖又是怎么回事?”荀卿染問。
應澤再次苦笑。
應澤帶著寧馨上路,畢竟是要回到闊別已久的京城,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兄妹總是在一處玩的那段時光。
“那圖是我娘生前留下來的。她思念故土,便將家鄉的山川河流畫在一張羊皮上。后來就留給了我,我娘留下來的東西極少,這東西我自然當寶貝似地,這回來的路上曾幾次拿出來看,也沒有背著寧馨。寧馨問我,我隨口就說是北蠻的地形圖。她見我那般寶貝,就誤會了。”應澤道。
應澤的眼中滿是痛苦的神色。
“她趁我不注意,在我的茶中下了毒。那不過是鄉下采摘的一種有毒的草根,是我粗心,只以為路上沒有好茶,又是她拿來的,因此沒有戒心,就喝了下去。然后她就拿了那地圖,趁我昏迷,說動了一個護送的衛兵,送她上京。”
應澤還真是對寧馨沒有防備。荀卿染有些恨鐵不成鋼,不過轉念一想,應澤與寧馨,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又是同父所出的兄妹。應澤眼中的寧馨,與她眼中的寧馨,自是不同的。
不過寧馨竟然隨身帶著毒草根,還是在鄉下住的時候采集到的。這就不能不讓人心中發寒,若是當初寧馨的丈夫不是那么痛快地放手,或許第一個受害的就不是應澤了。若不是寧馨已經死了,那應澤只怕也不是最后一個受害者。
想到這荀卿染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齊攸握住了荀卿染的手,齊攸的手寬大溫暖,荀卿染漸漸安下心來。
“那圖,并不是……”荀卿染又擔心起來,寧馨獻的圖并不是北蠻軍事圖,那皇帝會不會遷怒應澤。
齊攸捏了捏荀卿染的手心,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哦卿染看看齊攸又看看應澤。
“這里沒別人,說說也無妨。”應澤道。
“北蠻的圖,宮里也有幾張。陛下怎么會認不出真假。”齊攸對荀卿染道,“不過是借個由頭,讓那邊知道咱們有他們的軍事布防圖罷了。再者,也可以不提舊事,封賞阿澤。”
荀卿染略有些茫然地點頭,難道這就是兵不厭詐。
三人很快就放下了這個話題。
“我來是請你們搬去梨園住。”應澤道,“這里雖好,我那里也不差。你們在這里還是借助,我那里,便是你們的家。”
應澤要齊攸和荀卿染住到梨園去。
荀卿染和齊攸對視了一眼。
“梨園離這里也不遠,以后咱們自然少不得去叨擾的。不過現在都搬過來了,就暫時不想再動。”荀卿染道。
“那么大的府邸,除了下人,就我一個,冷冷清清的。”應澤道,“不如,我搬過來如何?”
荀卿染看了應澤一眼,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也跟著笑了起來。
“很快你想要冷清也冷清不起來了。”荀卿染道,“只怕那梨園的門檻,就要被人踏破了那。”
年輕、英俊,尚未婚配的鐵帽子郡王統共有幾個,荀卿染相信,梨園很快就會賓客盈門,尤其是上門的媒婆,數量只怕會非常可觀。
應澤淡淡笑了笑,似乎提不起勁來。
“去叫福生和瑄兒來。”荀卿染吩咐。
一會功夫,福生和瑄兒便被奶媽領了進來。
“這是你們爹爹的好朋友,永和郡王。你們便叫伯伯吧。”
兩個孩子便都有模有樣地上來見禮。
“快起來,快起來。”應澤忙站起身,一手一個將福生和瑄兒扶起來。
兩個孩子雖是小小年紀,但是因為平日的教導,行動坐臥一板一眼,已經隱隱透出大家氣象。
應澤越看越是歡喜。
“那時你們一個這么大,一個這么大,都還在奶懷里。哭的響亮極了。”應澤拿一個巴掌比了比,道。
這個伯伯好像是第一次見面,怎么知道他們那么小的時候的事情?瑄兒和福生望著荀卿染,求解釋。
“伯伯在平西鎮的時候,就在咱們家了。那時候你們太小,不記得的。”荀卿染解釋道,“伯伯還救過咱們,就是那天有賊人趁著你們爹爹不在,闖到咱們家的時候。”
兩個孩子聽了荀卿染的解釋,立刻對應澤親近了幾分。
自打福生進門,應澤的目光就沒從他身上離開過。現在,應澤一邊用大手撫摸著福生的頭頂,一邊和福生說話。
從荀卿染的角度看過去,福生除了眸色,若是再去掉臉上的嬰兒肥,與應澤十分酷似。
“……已經學了三百個大字,跟著娘親念了一年的三字經。馬步能站兩個時辰,等我能拉動義父書房那張弓,義父答應了送匹小馬給我。”福生驕傲地說。
“好,好,到時候爹……,咳咳,伯伯也送你一匹。”應澤道。
“好啊,正好妹妹也想要。”福生很痛快地答應道。
瑄兒喜的小臉蛋通紅。
“娘和爹爹都說瑄兒還小,只答應給福生哥哥小馬,還是福生哥哥最貼心。”
瑄兒說起話來小大人一般,荀卿染、齊攸、應澤都聽得忍俊不禁。
“四爺、四奶奶,酒席已經擺下了。”許嬤嬤進來稟報道。
“咱們去喝酒。”齊攸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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