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屏記

第一四八章 小別重逢

第一四八章小別重逢

祈年堂上房,齊二夫人坐在炕上,荀卿染坐在炕邊的椅子上。

“芍藥閣那邊,就讓袁孝媳婦去吧。”齊二夫人對荀卿染道。

一個穿著嶄新鸚鵡綠褙子的女人陪笑著上前來見禮。

“那邊正缺人手,你這就跟著旺財嫂子過去,有不懂的,就問旺財嫂子。”荀卿染打量了那媳婦兩眼,說道。

袁孝家的忙不迭地答應了,就跟旺財家的退了出去。

芍藥閣原來的管事是齊三奶奶的陪房嬤嬤,蔡嬤嬤。前幾天,因為抓住她是賭局的頭家,撤了她的差事,本來是要將人趕出去。是齊三奶奶哭著喊著求了大太太、說蔡嬤嬤將她奶大,情份非比尋常。大太太到容氏跟前求情,說這嬤嬤被趕出去,只怕說出齊三奶奶的事,于齊家面子上不好看,就改成發到外院去做了粗使。

芍藥閣管事媳婦的位子就空了出來,那些本來有好差事的媳婦們,自然是不肯去的,但也有些本來沒差事,差事不好的,盯著這個缺。這袁孝家的就是其中之一,也曾去荀卿染那里走動過幾次。袁孝家的本來是外院的粗使,她還有個姐姐,比她大了十來歲,是管花園子的,在府里有些體面。姐妹倆嫁了姓袁的兩兄弟。

“可派了去接三奶奶?”齊二夫人又問道。

“大清早就打發了車去家廟里,這個時候也該接回來了。”荀卿染道。

齊三奶奶被罰到家廟去思過,第二天,瑁哥兒就病了,發起燒來,請了太醫來開了藥方,卻是不肯吃,日夜只喊著娘,連容氏都驚動了。容氏又是生氣又是心疼,便和瑁哥兒說,他吃藥,病好了,就接齊三奶奶回來。他不肯吃藥,就永遠不接齊三奶奶回來。瑁哥兒聽了,真的立刻就吃了藥。

容氏不好對個小孩子失信,這不,齊三奶奶去了家廟不過四五天,就被接回來了。

“明天就是二十三,要過小年。按著往年的例,祭灶的東西都準備齊了。太太看看,還有什么增減,我派人去置辦。”荀卿染又將祭灶所需器物的單子給齊二夫人。

齊二夫人掃了一眼,就放下了,“安排的極周到。你近來做事越發妥帖,我很放心。”

荀卿染從離開祈年堂,回到寧遠居。一進大門,迎面幾個媳婦婆子忙屈膝行禮,一個個臉上的笑容都比往日多了些,荀卿染心想,難不成是因為要過年了,大家都比平時高興。

待進到上房,就見炕上大包、小包擺了好些行李包裹,荀卿染心中一動。

“四爺回來了?”麥芽跟在荀卿染身后,喜道。

桔梗笑嘻嘻地上前來,替荀卿染脫下貂裘披風,放到一邊,紫菀端了茶送上來。

“奶奶,四爺回來了。因要先去宮里回了差事,要過一會子才能回家來。黃芩帶著人先把四爺的行李送過來了。”桔梗笑著道。

荀卿染坐到炕上,雖比她想的要晚了些日子,可終究在小年之前趕回來了。荀卿染讓桔梗、麥芽清點炕上的行李,除去齊攸出去時帶的行李、衣包等,還多了幾個大小不一的包裹。

“想是四爺帶回來的土儀。”桔梗和麥芽一邊收拾,一邊嘻嘻笑道。

卿染伸手拿過一個小包裹,感覺里面似乎是個盒子,就要解開,轉念一想,還是作罷。

“把行李、衣服都歸置起來,其它的,先放到里間,等四爺回來再看。”

荀卿染看著幾人將東西歸置清楚,就聽外面小丫頭進來稟報,“回奶奶,三奶奶來了。”

荀卿染拿出懷表看了看時辰,心道,家廟緊靠著城邊,一來一回,這個時候齊三奶奶也就剛回到府里。不去陪著瑁哥兒,到她這里來做什么?

“請三奶奶進來。”荀卿染吩咐道。

小丫頭打起門簾,齊三奶奶一陣風似地走了進來。

荀卿染站起身,“三嫂來了,快請坐。”就陪著齊三奶奶在地下的椅子上坐了。

“四弟妹可好,我一回來,第一個就想到要來看四弟妹。”齊三奶奶笑著道。

荀卿染微笑著打量齊三奶奶,看出齊三奶奶不論心理還是身體,都沒有變化。

“三嫂可曾回過芍藥閣了,看到瑁哥兒沒,瑁哥兒可好些了?”荀卿染問。

“已經回去看過了。瑁哥兒方才吃了藥,睡下了。唉,我才離開幾天,瑁哥兒那張小臉就瘦了一圈,身邊沒我這個做娘的知疼知熱,誰知道這些天都受了什么委屈。”

齊三奶奶掏出帕子,抹著眼角抱怨道。

荀卿染再次確認,齊三奶奶一點都沒有變。

“瑁哥兒年紀小,身邊是該有妥當的人。我原還看著他那奶媽是不錯的,丫頭們雖年紀不大,也還好。既然三嫂覺得她們不中用,那等我回過老太太和太太,打發出去,再換新人就是,這次一定讓三嫂挑合意的人。”荀卿染笑道。

聽荀卿染說要調換人,齊三奶奶噎了一下,馬上搖頭。

“算了,弟妹不知道,我是個長情的人,只有人對不起我,我卻能對不起人。別說我這些事了,怪難受的。還是說說弟妹的喜事吧。”

齊三奶奶擦了擦干干的眼角,又換上一副笑臉。

“喜事,我哪里來的喜事?”荀卿染微笑問道。

“不僅是喜事,還不是一件喜事,弟妹可以說是雙喜臨門那。”齊三奶奶咯咯笑道。

荀卿染挑了挑眉,“我的喜事,自己竟不知道,還要請教三嫂。”

齊三奶奶目光在屋里四下掃了幾眼,指了指炕角放的軟鞋。

“這第一件喜事,可不是明擺著的?四爺回來了,弟妹還不是大喜?”

這軟鞋是方才收拾齊攸的行李,發現軟鞋邊的繡花有些磨了,因此拿出來,準備依著原來的樣子另外繡的。

齊三奶奶因此就判定是齊攸回來了?

“嫂子真是聰慧,是四爺方才打發了小廝送了行李回來。四爺先去宮里見駕,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到家,我還沒來得及去稟報老太太那。”荀卿染道,“三嫂說這是喜事,真會打趣我。就依三嫂所說,這也算是一喜了。”

“還有更大的一喜,弟妹肯定不知道,只怕是想都沒有想到的。”齊三奶奶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些。

不知為啥米,荀卿染只覺得齊三奶奶這副笑臉,讓她有種很不好的感覺,還不如齊三奶奶哭喪著臉讓人看著舒坦。

齊三奶奶說完話,就笑嘻嘻地看著荀卿染,等著荀卿染去問她。

荀卿染心念一轉,偏不如齊三奶奶的意,只淡淡道:“三嫂不知道我,歷來最容易知足,喜事啊,一件件地就足讓我高興了。”

齊三奶奶見荀卿染不來招攬,卻一點都不氣餒,轉身對跟來的小丫頭吩咐,“去把人帶進來吧。”

荀卿染看了看齊三奶奶,她竟然還帶了人來,不知道帶的是誰。

那小丫頭應聲出去,少頃回來,身后跟進三個人來。

荀卿染就是一愣。

當先一個女人,十分年輕,看樣子絕不會超過二十歲。這女人穿著淡黃色緞子的灰鼠合身長襖,下身是月白色棕裙。烏黑的頭發在頭上梳了個墮馬髻,一張粉白的瓜子臉,薄施粉黛,大眼水波盈盈。這女人手里還牽著個一身橘黃色衣裙的小姑娘,小姑娘只比女人的膝蓋略高些,也是白嫩嫩一張瓜子臉,大眼睛,與女人有七八分相象。兩人身后跟著個年紀稍大,穿著潞綢的裙襖的婦人,那婦人背上還背著兩個包袱。

這三人的穿著打扮,一看就不是京城人士。這樣拖家帶口,背著包袱,難道是齊家的遠房親戚,來走親戚,投靠的?

荀卿染正心下思量。

那女人也有些緊張,進門后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緊緊地拉著小姑娘的手。小姑娘正是懵懂的年紀,反而大大方方,好奇地睜大眼睛四下打量。

齊三奶奶也不事先說明一下,就這樣冒冒失失地帶人到她這里來,確實是齊三奶奶一貫的風格。荀卿染好脾氣地轉頭往齊三奶奶望去。

齊三奶奶正一臉的得意。

“還愣著做什么,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你們要找的人。”齊三奶奶沖那女人使了個眼色。

那女人抬頭看了看荀卿染,又急忙低下頭去,一張粉臉本就泛紅,這時更加紅透了,遲疑了一下,就跪了下來。

“我……妾,柳氏望月,給奶奶磕頭。”

又轉頭讓那小姑娘也跪下:“月牙兒,快給母親磕頭。”

“娘,您不就是母親。”小姑娘聽話地跪在地上,望望荀卿染,又望望柳望月。

“忘了娘怎么和你說的,娘是娘,母親是母親,乖,快聽話磕頭。”柳望月道。

小姑娘聽了,似懂非懂,卻乖乖地兩手撐地,低頭就磕。

“快把人扶起來。”荀卿染吩咐道,“我剛管家,家里的親戚認得少,這位是……”

不等柳望月說話,齊三奶奶大笑起來。

“弟妹,這就是你的第二件喜事了。”

“我的第二件喜事。”

荀卿染又轉過臉,柳望月母女已經被紫菀和寶珠扶了起來。荀卿染再次仔細打量柳望月,這才發現,柳望月的臉上有兩處發紅,竟然是生了凍瘡。后面那仆婦臉上也是如此,小姑娘月牙臉上倒是干干凈凈的。

柳望月被荀卿染看著,有些局促地抻了抻自己的衣角。

“四弟妹”齊三奶奶往荀卿染跟前湊了湊,盯著荀卿染的臉看。

“給柳……”荀卿染想了一下,該如何稱呼柳望月,“給柳娘子看座。”荀卿染吩咐道。

寶珠忙去拿了兩個小杌子,請柳望月和月牙兒坐下。

齊三奶奶在荀卿染臉上沒有看到她預想中的憤怒、傷心等情緒,反而見荀卿染像招待一般來客似地,便十分不甘。

荀卿染自然將齊三奶奶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里,卻只當沒看見一樣。就是有這樣的人,從來不會反省她自己所犯的錯,只會把過失都推到別人身上。因為她自己的過錯,去怨恨別人。

“四弟妹,你聽我說。”齊三奶奶干咳兩聲,“是這么回事。我剛從外面回來,車到大門口,就看見四爺跟前的小廝正往院子里搬行李。我知道定是四爺回來了,真替弟妹高興。弟妹這是新婚第一個年,如果一個人孤零零地,那多可憐啊。然后啊,我就看見她們娘兩個了。”

齊三奶奶指指柳望月,“她們一看就是外地人,咱們大門那些奴才,弟妹你也知道,怎么會理會她們。我就見這奶媽媽要和黃芩那小廝在說話,黃芩只裝沒看見,甩手進了門。我看著她們怪可憐,就叫她們到我車前,問是怎么回事。原來……哈哈哈,真沒想到。”

齊三奶奶說著,又笑了起來。

荀卿染淡淡看著齊三奶奶自娛自樂,也不催促,也不生氣。

“弟妹別見怪,實在是四爺平時冷著臉,誰知道原來還有這個本事。”齊三奶奶說著端了茶盅一飲而盡,才又說道,“這柳氏早就和四爺相識,定了情,一轉眼孩子都這么大了。你們瞧,這孩子這俊模樣,是不是和四爺一模一樣。”

幾個丫頭自然都不會理會齊三奶奶,柳望月坐在小杌子上,更加局促不安,幾次張了張口,卻似乎又不敢說話。

“是我心軟,看著她們怪可憐的,況且好歹是咱們齊家的骨肉,哪能任由她扔在外面,自然是要接進來的。我就私自做主帶了她們進來。本來應該帶過去給老太太和太太,可又想到四弟妹自來和我好,不如帶過來給弟妹,總是要認下來的,不如四弟妹你來認。趁著四爺沒回來,弟妹你歡歡喜喜地認下她們母女來,一會四爺回來,肯定更心疼你,老太太、太太們那邊,也都知道弟妹你的賢惠了。”

齊三奶奶說完,就打量荀卿染的臉色,見荀卿染依然云淡風清,又故意壓低聲音說道:“弟妹,你的心思我知道。剛進門不到半年,就來了這么大一個孩子,誰心里也不好受。我是過來人,勸弟妹你還是想開些,以后這樣的事少不了,弟妹你要慢慢習慣才好。”

聽著齊三奶奶仿佛烏鴉一樣在耳邊叫,荀卿染真想揮手把她扇到地上,卻又礙于禮數,只得不去理睬她。

“柳娘子家鄉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荀卿染讓寶珠端了熱茶遞給柳望月,和氣地問道。

看著荀卿染態度溫和,柳望月似乎安心了些。

“妾家在江南寧州,父親是私塾先生,在妾十歲的時候過世了,妾和母親相依為命。三年前,母親也去世了。”

“月牙兒今年幾歲了?”荀卿染又問。

“四歲半。”月牙兒伸出一只小手,想了想,又縮回一根手指頭。

荀卿染不由得笑了,夸道,“好聰明的小姑娘。”

“柳娘子,有些話,我要聽你親口說。你把你來這里,是來做什么,前因后果和我說說清楚。”荀卿染又道。

望月說道,“妾保證說的都是實話,有冒犯奶奶的地方,還請奶奶別見怪。”

“你說吧。”

“妾在寧州紅螺縣是孤姓,和母親相依為命,因為有些田產,還有家雜貨鋪子,日子還過得去。五年前,妾陪同母親去城外寺廟進香,回來途中,被無賴糾纏,是齊爺路過那里,趕走了無賴,救了妾和母親。齊爺知道母親帶著妾,孤兒寡母,時時受地痞攪擾,就亮出安國公府的名號來,去了知縣衙門打了招呼,知縣親自上門,保證再沒人敢欺負妾身母女。母親感激齊爺,不知該如何報答。齊爺在城里住了幾天,知道妾還是沒有定親,就打發人上門來求親。妾知道齊爺身份是國公府的公子,本不敢高攀,是齊爺說國公府并不注重門第,他又不是長子,娶妻只要他喜歡、身家清白的姑娘即可。母親就答應了這門婚事。”

柳望月說著說著,有些酸澀,又有些含羞地低下頭。

荀卿染細細地琢磨著柳望月的話,半晌無語。

“后來齊爺說有差事,就走了。第二年,妾生下月牙兒,齊爺趕來,給了月牙這金鎖。”柳望月說著,從月牙的衣襟里掏出一枚金鎖,遞給荀卿染。

“齊爺每次辦差事,路過寧州,都會到妾那里盤桓幾天。三年前,母親去世,還是齊爺幫著收葬。這兩年,齊爺想必是因為差事,不方便去寧州。母親去世前,囑咐妾,齊爺是妾和月牙的倚靠。妾守完了母親的孝,就依著母親的遺命來京城。奶奶,齊爺和妾,也是有三媒六證的,齊爺發誓,會照顧妾和月牙終生。妾今天上門,只是不想再孤零零地無依無靠,妾的月牙兒不能沒有父親。妾不要名份,只要奶奶肯認了月牙兒。”

柳望月說著,又遞過一紙婚書,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荀卿染看著手里的金鎖和婚書,想著柳望月的話,有媒有證,還有誓言,卻先有偷娶在外,后有幾年不顧。女人遇到這樣的男人,只有一個字,甩,或者三個字趕緊甩。

“唉呦,弟妹,你也別害怕,這柳娘子不是說了,不會和你爭位子的。”齊三奶奶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笑。

荀卿染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齊三奶奶就要往外邊走。

“四爺回來了。”外面小丫頭話音未落,

齊攸已經挑了簾子,從外面大步走了進來,一腳踩進門里,才發現屋中站了一地的人。齊攸腳步一頓,本來微微揚起的眉幾不可見地皺了皺。

“唉呦,四爺回來了,這下可真是喜事盈門啦。”齊四奶奶拍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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