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街上的人多起來,高家因為高凌波已經上了自請出外奏疏且皇帝也允許的事而門前冷落。
不過門前冷落,門內卻是熱鬧依舊。
前廳后院,人來人往,花團錦簇。
“只是戲臺上也滿了就好了。”有人笑道,指著那邊亭榭外空當當的戲臺子。
“去年日月雙蝕,又雪災民亂,天子憂心,國民不安,已經下令禁了喜樂,過年能讓放煙火,十五依舊賞彩燈就不錯了。”一旁的人說道。
“不過,咱們在家賞歌舞也不為過。”有人又說道,一面指著從廳堂外碎步而進的女子。
“哎呦,朱小娘子請來了。”
廳中散座的男人們都看過來。
“不是說很難請嗎?”
“難請?那也得看誰請啊!”
廳外亂亂,傳進廳內,讓簾帳后閉目正由兩個小婢捶腿按頭的高凌波微微皺眉。
“大人是要過了立春才走嗎?”一個幕僚在一旁說道。
“怎么會。”高凌波閉目說道,“我可是真心認罪的,也真心認罰,過了十五我就走。”
“大人順勢而為也好。”幕僚點頭說道,“平王日漸年長,過了年已經十四了,再加上去年的日月雙蝕,今年必然要清政明治,便可以請立太子了。”
“一旦立了太子,首當其沖的就是我啊。”高凌波說道。
“是啊,大人家到底是外戚,不能久居朝堂。”幕僚說道,“此時大人請出既順了皇帝的心意,也避過了風頭,等將來塵埃落定回轉,還有什么能阻擋大人呢?”
說到這里他笑起來,閉目的高凌波也笑起來。
“所以呢看到壞事也不要急,壞事也能變成好事。”他慢慢說道,“而好事也說不定就是壞事。”
屋內的人都笑起來。
高凌波忽地抬手制止大家的說笑,一面睜開眼,由小婢攙扶坐起來,。
“外邊的琴彈得好。”他說道。
聞聽此言,兩邊的人忙拉起簾子,廳堂中坐著彈琴的小娘子便呈現在眼前。
“是德勝樓的朱小娘子。”幕僚說道。
高凌波點點頭。
廳中的女子不愧為花中之魁,顏如牡丹,色如芍藥,身上衣衫華麗卻又不庸俗。
“不錯,不錯。”他說道。
不知道是夸贊琴聲還是夸贊人,一面倚著小婢,一面手輕輕的打拍子迎合,享受著正月里的閑閑。
程二夫人攜著程嬌娘邁入一家庭院。
看著迎接上前的仆婦含笑點頭。
“….官誥院的賈志高,京中人士,祖上與宗室聯姻,掙下了好產業發了家。”一個仆婦在程二夫人耳邊再次低聲說道。
“這記下了。”程二夫人低聲說道,“半芹還說了什么?”
“別的沒說,只說夫人隨意就行。”仆婦低聲說道。
隨意?
這可是京中官宦家眷來往,跟江州那邊能一樣嗎?
程二夫人忍不住回頭,看站在身后的程嬌娘和一個丫頭。
都叫半芹,干嗎不讓那個半芹來?
后宅里已經坐了不少人,年長的年輕的,滿屋子看去花團錦簇。
賈夫人親自迎接過去了。
“程夫人,您來了。”
“賈夫人。”程二夫人忙還禮說道。
還沒禮畢,賈夫人已經滿臉笑的看向程嬌娘了。
“程娘子,快些里面請。”她說道。
這話聽著有些怪,但…..看著眼前這夫人熱情的笑臉,管它呢。
程二夫人笑著點頭,抬腳跟隨。
廳堂里更多的人都站起來,紛紛含笑打招呼,當然這熱情沖著誰去,大家心里也都明白。
“周夫人,怎么你家上次待客沒把這外甥女請來啊?要不然豈不是更熱鬧?”
在門外看著這邊廳堂內眾星捧月的場面,一個夫人對旁邊的夫人笑道。
周夫人的目光落在程二夫人身后,那女子已經解下斗篷,一身應景應年紀的艷麗冬裝,襯得面容青春靚麗,讓人悅之生喜,但周夫人卻只感到一陣發寒。
似乎察覺到有人的窺視,那女子抬眼看過來。
如同針刺目,周夫人嚇得立刻轉開,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我是對她好,我是對她真的好,我絕沒有害她之心。
周夫人撫著心口念佛經一般重復著。
“周夫人,周夫人?”旁邊的夫人察覺她失態,忙伸手推她,“怎么了?”
周夫人回過神勉強一笑。
“沒事。”她說道。
那夫人帶著幾分了然一笑。
“羨慕了吧?別羨慕她啊,她只是個繼室,你可是正經的舅母。”她笑道,“你站過去,哪里還有她的地兒。”
羨慕?
早知道她們會來,她是絕對不會來的。
周夫人再次看向那邊,看著被人圍著恭維正抬袖子掩飾而笑的程二夫人。
“我可不羨慕。”她喃喃說道,“要是換我站到她身邊可笑不出來。”
可憐的程二夫人….
她以為她身后站著的是生財招福的菩薩嗎?那明明是個夜叉!
“別在這里說胡話了,快走,帶我去見見你的外甥女,運氣好說不定能得到什么點化呢。”旁邊的夫人推她催促。
周夫人卻掉頭轉身。
“我突然身子不太舒服,還是先回去了。”她說道,不待那夫人回過神,便疾步走開了。
這個正月,周夫人養病在家,謝絕了任何宴請。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程二老爺猛地翻身起來。
坐在妝臺前正翻看首飾的程二夫人嚇了一跳。
“老爺這么早醒了?”她驚訝問道。
程二老爺看了她一眼。
“你也不晚。”他說道。
程二夫人笑著坐過來。
“老爺,今日還有個宴席要去,你看看,我用那個金釵好?”她說道,一面借著晨光將手里的一把五只釵給程二老爺。
五只大小不一的金釵有些晃眼。
程二老爺皺眉。
“我覺得哪個都好看。”程二夫人又含笑自己端詳,“可是不能都這么拿出來用了啊,留下幾個,將來給七娘做嫁妝。”
人家婢女隨發的幾只破簪子,就能留著給他的女兒做嫁妝!
“什么破東西你也看得上!”程二老爺頓時火大,抬手將金釵打落,“眼皮怎么這么淺!”
程二夫人忙去撿。
“你發什么火?”她不悅說道,“我沒見過,也沒人給過我這么多,我就是這等窮書生家出身,見到錢就挪不開眼。”
沒見過,也沒人給過我這么多,這兩句話傳入程二老爺耳中,就聽著有些別扭了。
難道這些年他往家里拿的東西還少嗎?還比不上一個婢女給她的?
有了這個別扭,程二夫人最后那句窮書生,便如同一個火把燒到了他的尾巴上。
“你這作死的婦人!”程二老爺跳起來喊道。
程二夫人頓時也惱了。
“大正月的老爺這是要咒我了?”她豎眉說道,“死了一個還不夠,還要死第二個嗎?”
程二老爺氣的臉都綠了,要打也不敢打,要罵,外邊已經有低低的走動的聲音。
“成何體統!”他只得甩袖疾步出去了。
聽的外邊門咣當響,程二夫人撇撇嘴,將手里的金釵再次舉起來,越來越明亮的晨光下細看。
“我看上的可不止這些。”她含笑說道,“不過,我也不嫌棄這些蠅頭小利。”
正月的官廳里到底比別的時候懶散一些。
“今日我們早些走,趕到東門吃頓羊湯,午后就去金田巷里樂一樂。”一個小吏笑著對另外一個說道。
另外一個則撇撇嘴搖搖頭。
“只怕早不了,還是等晚上吧。”他揣著手說道。
“怎么了?”先前的小吏不解的問道。
那小吏便將向一間官廳努努嘴。
“有位勤勞的大人還忙著呢。”他說道。
勤勞的大人?
小吏一愣。
見那邊官廳的門被拉開了,一個官員虎著臉看著外邊。
“來人,來人,去京兆府把這些文書給我找來。”他大聲說道。
那小吏沖他吐吐舌頭,應聲是顛顛的過去了,點頭哈腰的伸手接過忙一溜煙的去了。
一摞厚厚的書卷被放在幾案上,本就滿當當的幾案上更加亂。
“大人,這是從京兆府借來的你要的。”小吏說道。
程二老爺嗯了聲,伸手翻看。
“大人,來日方長,您不用急著辦案。”小吏帶著幾分討好說道,“咱們一定好好的協助大人。”
都說這程棟是一個只在偏遠下等州轉悠的官員,靠著皇帝封賞才來到這大理寺,這京中那個衙門容易居呢?
新官上任別說先給別人三把火燒,先要迎接屬下老人們的下馬威,涌涌不斷的公務,積年的難斷的舊案必將堆到面前,干不好就要留個笑話,也消去了幾分得意。
想來這程棟也是防著這個呢,不過這一次他可真是多慮了。
且不說有貴人特意打過招呼不許為難他,就說沒有貴人打招呼,光憑他姓程名棟,生女程氏,就足以讓大人供起來了,還為難!誰吃飽撐的自己找死呢!
一個馮林就夠了!
小吏正胡思亂想準備再開解開解,那邊啪的一聲響,程棟拍了下幾案。
“找到了!”他一臉歡喜的說道。
抬頭見小吏呆呆,忙收正了神情。
“你下去吧。”
趕走了小吏,程二老爺深吸一口氣,動作更快的翻找,很快幾案上其他的書卷都被推下去,只剩四五卷展開。
略有些陰暗的室內視線有些昏昏,但程二老爺還是清楚的看到面前這幾張文書上清晰的程氏嬌娘四個字。
“果然…”他慢慢說道,“原來果然留的是她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周家….”
說到這里他一伸手再次重重的拍幾案。
“真是個糊涂傻兒!”
他喝道。
“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不孝,徒三年。”注1
“怎能如此隨意!怪不得總是被人指責攻擊,都是自己留人與把柄!”
雖然口中說的嚴厲,程二老爺的臉上卻是綻開了笑意。
“好險好險,還好還好,我及時趕來了,又及時被人提醒得知,要不然難免日后又要被人以此生事。”
注1:《唐律,名例》。
今日兩更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