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娘醫經

第七章 不解

陳十八娘看到了很多人。

平心而論,她不是沒有見過人多的場面,年年上元節燈會人山人海,跟那個相比,此時眼前的人真不算多。

程家娘子的宅前,玉帶橋的這一邊,原本的空地上坐滿了人,老的少的,大的小的,男子們在這邊,女子們帶著冪籬在另一邊,擺著幾案的,紙擺在膝頭的,還有一些明顯是窮人孩子的就只拿著樹枝在地上寫的。

熙熙攘攘的形成了詭異卻又讓人肅然起敬的場面。

而坐在正中的一個女子似乎并沒有看到這場面,她的面前幾案紙墨齊整,此時正提筆而寫。

陳丹娘到底擠到了她的身旁,仗著一則是女子二來是孩童,坐在她的手邊,像模像樣的擺開紙筆。

“娘子,娘子,這個字我沒看清,你再寫一遍。”她忽的喊道。

程嬌娘應聲好,果然提筆又寫,那適才寫的紙就被放在一旁,一個丫頭取過看向人群。

這一瞬間陳十八娘也能感覺到人群中灼灼的視線。

“我。”一個人高高的舉起手,聲音有些顫抖,“今日該我要了。”

半芹便走過去,將手中的紙遞給他。

在眾人的艷羨中那人激動的捧著。

不過大家只是略看一眼就忙轉開了,視線還是落在程娘子身上,唯恐錯過她的一筆一畫。

“十八娘。”

有人在身后喚道。

陳十八娘一驚,忙轉過頭,看到是幾個相熟的小娘子。

“十八娘,你也來看程娘子書啊?”

一個笑道,一面晃了晃手里的筆墨紙硯盒。

陳十八娘還沒說話,另有個娘子笑了。

“陳娘子怎么顧得上,她還要去授平王書呢。”她說道,“不能跟我們這些不會寫字的人一樣。”

陳十八娘垂在袖子下的手攥了起來。

“快點吧,程娘子每日只寫半個時辰,別又沒趕上。”另一個拉她說道。

兩個娘子一左一右故意的撞了陳十八娘兩下帶著幾分得意進去了。

丫頭們忙扶住陳十八娘,帶著憤憤。

“娘子,我們過去嗎?”一個遲疑一下問道。

過去?

過去做什么?

字是用來傳情達意的,不是用來賞玩的,民女不會寫賞玩的字,更不會教人寫好字。

她都說了不會教人寫好字,還過去做什么?求她嗎?

陳十八娘站在原地,看著這邊。

果然如適才那二人說的,半個時辰后,程嬌娘起身走開了,而丫頭們則把今日寫的字送給了在場的人,然后收拾了幾案筆墨離去。

陳丹娘自然跟了進去。

程家的院門關上了,門前的有人急急的離開,也有人意猶未盡的席地繼續描寫,有人玩鬧,有人在河邊洗筆,街上又恢復了車水馬龍。

“這才是大隱隱于市,大俗乃大雅啊。”

“不計出身不計來歷,只要你想便能來學,此等情懷當的大儒啊。”

“當初江州先生在望州曠野樹下宣講經義,引得百眾聆聽,是為有聲傳道,如今這江州娘子門前擺席寫字,讓眾人近觀,是為無聲傳道。”

“..這么說如今有兩個江州先生了?”

江州先生…

能被冠以籍貫稱呼可沒幾個,就連陳紹也只被稱為相公,而擔不起一個陳衢州。

陳十八娘深吸一口氣抬腳邁向程嬌娘的家門。

“姐姐,我現在還不走。”

看著陳十八娘進來,陳丹娘忙說道。

陳十八娘看著她束起臂繩,一副要忙碌的樣子有些不解。

“我要跟娘子一起做點心。”陳丹娘帶著幾分得意。

做點心?

程嬌娘也從室內走來,換了衣裳,也束起臂繩,再看廊下已經有三個面生的丫頭恭敬的等候。

這是做什么?

“閑著也是無事,下廚也是玩樂。”程嬌娘說道。

玩樂?這娘子也會玩樂?她以為她是個無喜無好無知無覺的木頭人呢。

陳十八娘勉強笑了笑。

“能跟娘子借一步說話嗎?”她說道。

程嬌娘看她一眼點點頭。

“陳素有一事想不明白。”

站在廳堂內,陳十八娘開門見山說道。

“跟我有關的,你請說。”程嬌娘說道。

“你不是不告訴別人你會寫好字,那現在又是在做什么?”陳十八娘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問道。

“我現在,也這樣啊。”程嬌娘說道,“我只是每日都寫字,并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既然別人想看,那就看吧.”

“程嬌娘。”陳十八娘邁上前一步,咬住下唇,聲音有些顫抖,“我原來以為你是個坦蕩的,卻不想也是個心口不一的,你這叫不好的字嗎?不好的字,會被稱為天下第二行書?不好的字會被貴妃太后陛下稱贊嗎?”

“那是他們的認為,不是我認為。”程嬌娘說道,“我不認為我的寫得好,我只能對自己坦蕩,至于別人,我管不到,也無法左右。”

陳十八娘嗤聲笑了,似乎聽到多么好笑的笑話。

“對于別人你管不到也無法左右?”她說道,伸手指著自己,眼中有淚光閃閃,“那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一句話,我陳素成了滿京城的笑話?”

程嬌娘看著她。

“我不知道。”她說道。

陳十八娘再次笑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你根本就不在乎。”她說道。

“我是不在乎。”程嬌娘說道,“世上的人太多了,陳素,我在乎不過來,我只能管好我自己,我們都只能在乎自己,不要去在乎別人,陳素,別在乎我,在乎你自己。”

“你當然不在乎別人,你做什么事都是有你的規矩,你有規矩,你為自己,沒有人情,你只有規矩,人情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陳十八娘說道,說罷轉身拉開門而去。

院子里的丫頭婢女包括陳丹娘在內都已經被屋內拔高的聲音嚇到了。

“姐姐。”陳丹娘喊道。

陳十八娘卻腳步未停徑直疾步而去。

陳丹娘又是氣又是急只得跟了出去。

聽著門前車馬而去,半芹忙向廳內看去,程嬌娘神情如常走出來。

“娘子,沒事吧?”半芹不安的問道。

程嬌娘搖頭。

“我沒事。”她說道。

至于別人……

半芹也不在意,聞言松口氣。

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伴著拍門聲。

“十八娘,你開門。”陳夫人的聲音帶著焦急傳進來。

“她跟程娘子吵架!她跟程娘子鬧!她真無禮!”陳丹娘尖亮的聲音也傳來。

陳十八娘干脆用手捂住耳朵面向墻。

過了一刻,門外的說話聲小了,人似乎也離開了,陳十八娘放下手,抱膝呆呆。

“十八娘。”門外有聲音喊道。

陳十八娘被驚了一下,聽出是爺爺的聲音。

“我就是來問問你有事還是沒事。”

陳十八娘抬袖子擦了擦眼淚。

“我沒事。”她說道。

門外便嗯了聲。

“你知道自己沒事就好.”陳老太爺說道.

聽的腳步聲響,似乎走開了.

自己知道…自己知道….為什么每個人都只說自己!

陳十八娘站起身,幾步過去拉開門.

聽到門響走到院中的陳老太爺回過頭.

“我自己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為什么總是高高在上的,為什么總要把人踩下去!為什么要讓我成了笑話!”陳十八娘哭道,抬袖子掩面.

陳老太爺神情沉沉轉過身.

“她不知道,你知道。”他說道。

“爺爺!”陳十八娘喊道。

“沒有誰能讓你成笑話,只有你自己能讓你成一個笑話!”陳老太爺喝道。

“她為什么那樣做?她為什么樣那樣做?”陳十八娘哭道。

“因為她想,她也能。”陳老太爺喝道,“你不想,也不能,就收起你的羨嫉,好好的看看你自己是誰,好好的做你能做的事,想做事,也要先明白自己能不能,能而想,那是癡,不能而想,那是迷,陳素,你如今癡不夠,卻先迷了!”

“我沒有..我沒有..”陳十八娘搖頭哭道,“我只是..我只是不服…”

“不服?”陳老太爺閉了閉眼,又猛地睜開,“十八娘,你覺得你兩年練字辛苦嗎?”

辛苦..陳十八娘咬住下唇沒有說話。

“你覺得你已經夠勤奮了吧?”陳老太爺接著說道。

勤奮…陳十八娘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流淚。

“十八娘,你可知道王羲之練了多少年?”陳老太爺說道。

陳十八娘面色微微一變,似乎預料到什么,她不由繃緊了身子,似乎這樣就能讓一切都停下來,但這是沒有用的。

“十八娘,你勤奮你辛苦,你有成一半,還有一半,是因為,你姓陳,因為你爹是陳紹,因為陳紹是陳相公。”陳老太爺一字一頓說道。

那是榮寵那是圣恩那是天家給的面子。

不是,不是,胡說,胡說。

陳十八娘搖頭,連連后退,知道撞倒門上,她伸手掩住嘴淚如雨下。

“不是的。”她喊道,“爺爺,你為什么要這樣說,你為什么要這樣說我!”

少年女子面色慘白,雙眼淚水,聲音顫抖,身子也在發抖,如果說前一刻陳老太爺是在教訓她喝斥她,但那話語是柔和的,沒想到最后會冒出這一句,和風細雨陡然變成了嗖嗖的冷箭,狠狠的好不留情的扎入五臟六腑。

看著幾近崩潰的小女子,陳老太爺心中重重的嘆口氣。

我是誰,這三個字,真的是當頭棒喝啊。

也是一大利器,怪不得就連那程娘子也差點因此昏迷不醒。

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驅厄扎針要見血,入障須用虎狼藥。

“十八娘。”陳老太爺緩和了語氣,上前一步,輕嘆口氣,“承認自己不如別人,真有那么可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