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娘醫經

第一百章 悔否

徐四根走進院門,一個年輕婦人含淚迎過來,懷里還抱著一個嬰童。

“四叔,你來了。”她哽咽說道。

“大哥還那樣?”徐四根問道。

婦人抬手拭淚。

徐四根的視線落在婦人懷里的嬰童身上。

“七弟妹躺著起不了身,孩子我先帶著。”年輕婦人說道。

“她娘家來人了?”徐四根問道。

年輕婦人臉上閃過一絲愧色。

“幫著料理一下。”她低聲說道。

是幫著料理還是勸嫁就不一定了。

這種事也不稀奇,徐四根看著眼外邊。

“四叔,你拿個主意吧。”年輕婦人低聲說道,“按說七弟妹該守三年…”

聽到這句話徐四根鼻頭一陣酸澀。

什么時候弟兄們中間輪到他來拿主意,他們七個弟兄,一向是徐茂修拿主意,范江林點頭招呼大家,他們兄弟只要跟著做就行,有苦一起吃,有難一起扛,有福一起享….

可是現在…..

“別守三年了,年輕少壯的,何必苦了人家。”他深吸一口氣微微抬頭說道,“嫁妝她帶走,當初的彩禮也不要了,留著她傍身,將來也不會受苦,棒槌定然也是高興的….…”

他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

年輕婦人早已經哭起來,懷里的嬰童不懂事反而被逗笑了,伸著手抓她的胳膊。

婦人更是哭的厲害。

“這孩子就有勞大嫂了。”徐四根嗓子沙啞說道,“好歹也是留下一個根…”

可是其他人…

徐四根再也說不下去了抬腳向屋子里而去。

屋子里彌散著藥味,還有微微的腐臭味,臥榻上躺著范江林,側身向內不知是睡還是醒著,一碗湯藥擺在一旁,一動未動。

“大哥,我喊你一聲大哥,都覺得丟人!”

徐四根撩衣坐下。哽咽說道。

“你這樣像做大哥的樣子嗎?”

范江林一動不動。

“你躺夠了沒有?”徐四根說道,“你該不該起來做你該做的事了?”

“我該做的事,就是去死。”范江林木木的說道,“和他們一起死。”

徐四根抓起臥榻邊的藥碗砸在地上。

“你的意思是我也該去死是不是?”他喊道。“我們七個說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現在是我們該踐行諾言一起死的時候是不是?”

“老四,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何必糟踐自己來逼問我?”范江林依舊木木說道。

“那你這是在糟踐誰?”徐四根喊道,“你要讓誰看?他們看不到了,你是要讓我看?讓大嫂看?讓世人看?讓妹妹看?”

聽他提到妹妹二字,范江林的身子動了動,但旋即面更向內。

“四叔,四叔。”院子里傳來婦人的喊聲。“江州府妹妹派人來了。”

此言一出,徐四根立刻不再理會范江林抬腳就出去了,臥榻上的范江林也撐著起身,聽得外邊傳來說話聲。

“…郎君節哀,小的代娘子送喪禮…”

從窗戶里看出去。見院子里的來人帶著孝,行家仆禮。

范江林神情哀戚又躺了回去,將身子卷縮起來。

還有什么臉面,有什么臉面去見…..

外邊的說話聲聽不清了,過了很久,又也許沒用多久,徐四根又進來了。重新坐下來,將程嬌娘遞來的禮單一一念。

范江林一動不動。

徐四根念完了放下來,看著他。

“妹妹還有一封信。”他說道,“只寫了一句話,我知道我自己的回答,但我不知道你的。”

范江林依舊沒有動。

屋子里沉默一刻。

“后悔嗎?”徐四根忽的說道。

范江林身子微微一僵。

“妹妹的信上就這三個字。后悔嗎?”徐四根又重復一遍。

后悔嗎?

“我們是逃兵,逃兵都是殺頭的,能得命實屬幸運,已經洗刷了冤屈,脫了逃罪。便只剩下兵,既然是兵,所以我們還得回去。”

“不,原本也可以不回去的,我給哥哥們準備三份大,這便是第一份。”

“我沒有問你們,就私自替你們做主了,不知道做合不合哥哥們的心意。”

“你們習慣了風雨無阻熬練筋骨,習慣了握著刀槍隨時備戰,習慣了就算躺在歌舞升平之地,隨時豎起耳朵待聽的也是進攻的鑼鼓….”

“虎在山林才是獸,龍藏深潭才得靈,哥哥們的弓箭,只有在戰場上,只有在射入敵人的胸膛,才是價值千金的弓箭”

“…..虎寧愿餓死在山林,也不會在鐵籠中飽食,所以我才想送給哥哥們一個禮物,不是坐擁金山做個一生太平翁,而是去建功立業洗刷恥辱,哥哥們從哪里跌下就從哪里爬起來,就在哪里拍下身上的污泥。”

“我送的這個禮,不知道哥哥們可還喜歡?”

如今沒有建的功業喪了性命,你們,后悔嗎?我應該后悔嗎?

如果知道結果是這樣,他們是不是更愿意坐擁金山做個一生太平翁,是不是更愿意此時此刻在京城繁華地穿錦衣飲美酒,是不是更愿意如今只是一場夢。

悔不該當初…嗎?

“范江林!”徐四根猛地拔高聲音喝道,“你后悔嗎?”

“我不后悔!”范江林喊道,撐身坐起來,嘶啞喊道,“我不后悔,他們也不會后悔,沒有人后悔!”

虎寧愿餓死在山林,他們的弓箭只有在戰場上才稱得上是弓箭,不管是射入敵人的胸膛,還是自己的胸膛。

徐四根看著他,范江林也看著他。

“既然不后悔,那就快些好起來。”徐四根一字一頓說道,“去建功立業,去洗刷恥辱,去報仇雪恨。”

“阿李,阿李!”范江林沖外喊道。

門外早已經等候的年輕婦人抱著孩子就進來。

“大郎。”她哽咽說道。

“去請王醫官來…”范江林說道。

年輕婦人哭著笑了。一面擦淚一面應聲是轉身就跑出去了。

“老四,你回去吧,這里有我呢,你去忙你的吧。這些日子了,也耽擱不少了。”范江林說道。

徐四根應聲是。

“大哥,功賞已經報上去了,這次是大功,想必很快就批下來了。”他說道。

“到時候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范江林說道。

室內一陣沉默。

“七弟妹那邊,我想還是讓她別守著了。”徐四根說道,將自己的安排說了。

范江林點點頭。

“你做的對,就按你說的來吧。”他說道。

徐四根看著他。

“大哥。”他喊道。

范江林看著他,等他問話,徐四根卻沒問又喊了聲。

“怎么?”范江林問道。

徐四根笑了。只不過笑中帶淚。

“大哥你回來了真好。”他說道。

范江林看著他呸了聲。

“你給妹妹,回個信。”他說道,“我也不會寫字。”

徐四根點點頭。

“別的也不用說,老三臨死前,給她留下一句話。”范江林慢慢的一字一頓的說道。

還留了話?那個眨眼而沒的時候。給她留了話?

徐四根有些驚訝,更多是心酸。

三哥….

“我說劉媒婆,這些庸脂俗粉你就別往我三哥這里送了,我三哥可看不上…”

“那三爺到底喜歡什么樣的?老婆子我就不信找不到…”

“你找不到,我們妹妹那樣的人物….”

“..棒槌閉嘴…”

徐四根忍著發酸的鼻頭火辣辣的眼眨了眨。

“大哥,你說,我這就寫。”他說道。

五月末的江州府城門又被疾馳的信兵引得一陣亂。

“又來了又來了…還是西北兵….”

“程家從這里直行到街口往右沿河…”

城門的守衛不待馬上的人詢問就自作主張大聲說道。

那信兵看他一眼果然沒有張口詢問沒停留片刻去了。

“大郎君的信。”

曹管事疾步而進。對半芹說道。

半芹很是高興,忙伸手接過向后院而去。

后院里樹蔭下,程嬌娘挽著臂繩,正對著三十步外的草靶子拉開弓弦,嗡的一聲,箭離弦命中靶心。

兩個伺候的小丫頭立刻驚喜歡呼。

“娘子好厲害。”

聽聞半芹的話。程嬌娘將手中的弓遞給小丫頭,伸手接過拆看。

半芹站在一旁,從背面看到信紙上只有一行字,她不由有些不解。

這么遠又這么急從那邊送來,就是一句話?

是什么話?

一句話。娘子竟然也看的這么久….

盛夏的后院里似乎風都凝滯了,日頭斑駁投在拿著信紙的女子身上,似乎是嘩啦一聲,程嬌娘收起手中的信,疊好遞給半芹,嗯了聲,又轉過身伸手。

半芹后退一步,看著小丫頭將弓箭再次遞給程嬌娘,程嬌娘握住弓箭卻又停下。

“去讓曹管事取一石弓來。”她說道。

聽了小丫頭的話,曹管事有些驚訝。

“一石弓?”他說道,“娘子能拉的開?”

雖然口上疑問,但他還是立刻去庫房取了一把來,親自送過去,看著那娘子接過站定拉弓。

行不行啊…

曹管事微微皺眉,看著那女子纖細的手腕胳膊。

“這邊用力,來,拉弦。”

似乎有人握住了她的弓箭。

程嬌娘用力,絲麻絞弦顫巍巍的彎曲,弓弦拉開,羽箭穩穩扣住。

嗡的一聲,羽箭離弦,穩穩的射中草靶子,雖然未中紅心,但也沒有脫靶。

小丫頭們不知弓箭的分別,覺得沒射中靶心還不如適才,曹管事在一旁脫口叫了聲好。

“妹妹慢慢來,將來能拉開五六斗弓已經很好了。”

看,何止五六斗,我如今能拉動一石弓了。

程嬌娘將手中的弓箭垂下,看著遠處的靶心一刻,垂目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