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四根走進院門,一個年輕婦人含淚迎過來,懷里還抱著一個嬰童。
“四叔,你來了。”她哽咽說道。
“大哥還那樣?”徐四根問道。
婦人抬手拭淚。
徐四根的視線落在婦人懷里的嬰童身上。
“七弟妹躺著起不了身,孩子我先帶著。”年輕婦人說道。
“她娘家來人了?”徐四根問道。
年輕婦人臉上閃過一絲愧色。
“幫著料理一下。”她低聲說道。
是幫著料理還是勸嫁就不一定了。
這種事也不稀奇,徐四根看著眼外邊。
“四叔,你拿個主意吧。”年輕婦人低聲說道,“按說七弟妹該守三年…”
聽到這句話徐四根鼻頭一陣酸澀。
什么時候弟兄們中間輪到他來拿主意,他們七個弟兄,一向是徐茂修拿主意,范江林點頭招呼大家,他們兄弟只要跟著做就行,有苦一起吃,有難一起扛,有福一起享….
可是現在…..
“別守三年了,年輕少壯的,何必苦了人家。”他深吸一口氣微微抬頭說道,“嫁妝她帶走,當初的彩禮也不要了,留著她傍身,將來也不會受苦,棒槌定然也是高興的….…”
他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
年輕婦人早已經哭起來,懷里的嬰童不懂事反而被逗笑了,伸著手抓她的胳膊。
婦人更是哭的厲害。
“這孩子就有勞大嫂了。”徐四根嗓子沙啞說道,“好歹也是留下一個根…”
可是其他人…
徐四根再也說不下去了抬腳向屋子里而去。
屋子里彌散著藥味,還有微微的腐臭味,臥榻上躺著范江林,側身向內不知是睡還是醒著,一碗湯藥擺在一旁,一動未動。
“大哥,我喊你一聲大哥,都覺得丟人!”
徐四根撩衣坐下。哽咽說道。
“你這樣像做大哥的樣子嗎?”
范江林一動不動。
“你躺夠了沒有?”徐四根說道,“你該不該起來做你該做的事了?”
“我該做的事,就是去死。”范江林木木的說道,“和他們一起死。”
徐四根抓起臥榻邊的藥碗砸在地上。
“你的意思是我也該去死是不是?”他喊道。“我們七個說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現在是我們該踐行諾言一起死的時候是不是?”
“老四,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何必糟踐自己來逼問我?”范江林依舊木木說道。
“那你這是在糟踐誰?”徐四根喊道,“你要讓誰看?他們看不到了,你是要讓我看?讓大嫂看?讓世人看?讓妹妹看?”
聽他提到妹妹二字,范江林的身子動了動,但旋即面更向內。
“四叔,四叔。”院子里傳來婦人的喊聲。“江州府妹妹派人來了。”
此言一出,徐四根立刻不再理會范江林抬腳就出去了,臥榻上的范江林也撐著起身,聽得外邊傳來說話聲。
“…郎君節哀,小的代娘子送喪禮…”
從窗戶里看出去。見院子里的來人帶著孝,行家仆禮。
范江林神情哀戚又躺了回去,將身子卷縮起來。
還有什么臉面,有什么臉面去見…..
外邊的說話聲聽不清了,過了很久,又也許沒用多久,徐四根又進來了。重新坐下來,將程嬌娘遞來的禮單一一念。
范江林一動不動。
徐四根念完了放下來,看著他。
“妹妹還有一封信。”他說道,“只寫了一句話,我知道我自己的回答,但我不知道你的。”
范江林依舊沒有動。
屋子里沉默一刻。
“后悔嗎?”徐四根忽的說道。
范江林身子微微一僵。
“妹妹的信上就這三個字。后悔嗎?”徐四根又重復一遍。
后悔嗎?
“我們是逃兵,逃兵都是殺頭的,能得命實屬幸運,已經洗刷了冤屈,脫了逃罪。便只剩下兵,既然是兵,所以我們還得回去。”
“不,原本也可以不回去的,我給哥哥們準備三份大,這便是第一份。”
“我沒有問你們,就私自替你們做主了,不知道做合不合哥哥們的心意。”
“你們習慣了風雨無阻熬練筋骨,習慣了握著刀槍隨時備戰,習慣了就算躺在歌舞升平之地,隨時豎起耳朵待聽的也是進攻的鑼鼓….”
“虎在山林才是獸,龍藏深潭才得靈,哥哥們的弓箭,只有在戰場上,只有在射入敵人的胸膛,才是價值千金的弓箭”
“…..虎寧愿餓死在山林,也不會在鐵籠中飽食,所以我才想送給哥哥們一個禮物,不是坐擁金山做個一生太平翁,而是去建功立業洗刷恥辱,哥哥們從哪里跌下就從哪里爬起來,就在哪里拍下身上的污泥。”
“我送的這個禮,不知道哥哥們可還喜歡?”
如今沒有建的功業喪了性命,你們,后悔嗎?我應該后悔嗎?
如果知道結果是這樣,他們是不是更愿意坐擁金山做個一生太平翁,是不是更愿意此時此刻在京城繁華地穿錦衣飲美酒,是不是更愿意如今只是一場夢。
悔不該當初…嗎?
“范江林!”徐四根猛地拔高聲音喝道,“你后悔嗎?”
“我不后悔!”范江林喊道,撐身坐起來,嘶啞喊道,“我不后悔,他們也不會后悔,沒有人后悔!”
虎寧愿餓死在山林,他們的弓箭只有在戰場上才稱得上是弓箭,不管是射入敵人的胸膛,還是自己的胸膛。
徐四根看著他,范江林也看著他。
“既然不后悔,那就快些好起來。”徐四根一字一頓說道,“去建功立業,去洗刷恥辱,去報仇雪恨。”
“阿李,阿李!”范江林沖外喊道。
門外早已經等候的年輕婦人抱著孩子就進來。
“大郎。”她哽咽說道。
“去請王醫官來…”范江林說道。
年輕婦人哭著笑了。一面擦淚一面應聲是轉身就跑出去了。
“老四,你回去吧,這里有我呢,你去忙你的吧。這些日子了,也耽擱不少了。”范江林說道。
徐四根應聲是。
“大哥,功賞已經報上去了,這次是大功,想必很快就批下來了。”他說道。
“到時候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范江林說道。
室內一陣沉默。
“七弟妹那邊,我想還是讓她別守著了。”徐四根說道,將自己的安排說了。
范江林點點頭。
“你做的對,就按你說的來吧。”他說道。
徐四根看著他。
“大哥。”他喊道。
范江林看著他,等他問話,徐四根卻沒問又喊了聲。
“怎么?”范江林問道。
徐四根笑了。只不過笑中帶淚。
“大哥你回來了真好。”他說道。
范江林看著他呸了聲。
“你給妹妹,回個信。”他說道,“我也不會寫字。”
徐四根點點頭。
“別的也不用說,老三臨死前,給她留下一句話。”范江林慢慢的一字一頓的說道。
還留了話?那個眨眼而沒的時候。給她留了話?
徐四根有些驚訝,更多是心酸。
三哥….
“我說劉媒婆,這些庸脂俗粉你就別往我三哥這里送了,我三哥可看不上…”
“那三爺到底喜歡什么樣的?老婆子我就不信找不到…”
“你找不到,我們妹妹那樣的人物….”
“..棒槌閉嘴…”
徐四根忍著發酸的鼻頭火辣辣的眼眨了眨。
“大哥,你說,我這就寫。”他說道。
五月末的江州府城門又被疾馳的信兵引得一陣亂。
“又來了又來了…還是西北兵….”
“程家從這里直行到街口往右沿河…”
城門的守衛不待馬上的人詢問就自作主張大聲說道。
那信兵看他一眼果然沒有張口詢問沒停留片刻去了。
“大郎君的信。”
曹管事疾步而進。對半芹說道。
半芹很是高興,忙伸手接過向后院而去。
后院里樹蔭下,程嬌娘挽著臂繩,正對著三十步外的草靶子拉開弓弦,嗡的一聲,箭離弦命中靶心。
兩個伺候的小丫頭立刻驚喜歡呼。
“娘子好厲害。”
聽聞半芹的話。程嬌娘將手中的弓遞給小丫頭,伸手接過拆看。
半芹站在一旁,從背面看到信紙上只有一行字,她不由有些不解。
這么遠又這么急從那邊送來,就是一句話?
是什么話?
一句話。娘子竟然也看的這么久….
盛夏的后院里似乎風都凝滯了,日頭斑駁投在拿著信紙的女子身上,似乎是嘩啦一聲,程嬌娘收起手中的信,疊好遞給半芹,嗯了聲,又轉過身伸手。
半芹后退一步,看著小丫頭將弓箭再次遞給程嬌娘,程嬌娘握住弓箭卻又停下。
“去讓曹管事取一石弓來。”她說道。
聽了小丫頭的話,曹管事有些驚訝。
“一石弓?”他說道,“娘子能拉的開?”
雖然口上疑問,但他還是立刻去庫房取了一把來,親自送過去,看著那娘子接過站定拉弓。
行不行啊…
曹管事微微皺眉,看著那女子纖細的手腕胳膊。
“這邊用力,來,拉弦。”
似乎有人握住了她的弓箭。
程嬌娘用力,絲麻絞弦顫巍巍的彎曲,弓弦拉開,羽箭穩穩扣住。
嗡的一聲,羽箭離弦,穩穩的射中草靶子,雖然未中紅心,但也沒有脫靶。
小丫頭們不知弓箭的分別,覺得沒射中靶心還不如適才,曹管事在一旁脫口叫了聲好。
“妹妹慢慢來,將來能拉開五六斗弓已經很好了。”
看,何止五六斗,我如今能拉動一石弓了。
程嬌娘將手中的弓箭垂下,看著遠處的靶心一刻,垂目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