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芮被這一眼看的納悶不已,想要問清楚,可不及開口,蘭淵的腳步聲已消失在了門外。
很快,綠枝和銀鎖挑簾進來,綠枝撤了黑漆圓桌上的茶盅,銀鎖則潑了蘭芮杯中的殘茶,另換了一盞紅棗茶。
兩人拾掇完,回身見蘭芮半晌不曾換過坐立的姿勢,只目不轉瞬的盯著定窯白瓷茶盅上飄忽著的殷紅大棗,不禁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探不出所以,手下不不約而同的放柔了動作。恰時,新換的秋香色棉簾子被人挑了起來,兩人皆輕輕的松了一口氣。
夏至進門,立刻發覺屋中氣氛不對,微愣了一下,笑嘻嘻的上前與蘭芮施了一禮。
蘭芮斂了心神,微微抬頭:“送去了?”
夏至點了點頭,興致勃勃與蘭芮說當時的情景:“奴婢去的早,玉桂的爹娘都還在家中,兩人看著金燦燦的一堆黃豆子,驚的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就是不敢伸手接,最后還是玉桂姐姐喚了奴婢進去,細細問明白緣由,然后才讓她娘收下的。”
蘭芮笑了笑。玉桂的娘在針線上做繡活,她爹管著外院的花草,兩口子一輩子靠各自八百錢的月例銀子過活,只怕手中連成錠的銀子都沒有,陡然見到這許多的金豆子,怎會不震驚?
“玉桂的爹娘有沒有說如何安置那些金豆子?家中放著這樣一大筆錢,惹得人垂涎三尺,一個不好,招致禍事倒不好了!”
夏至又嘻嘻笑起來,“三小姐就放心吧,玉桂姐姐已經讓她爹跟外院管事告了半日假,去牙行打聽地價了。對了,玉桂姐姐的娘本來說要來給三小姐磕頭的,被玉桂姐姐攔著了,說三小姐不喜歡這些,只讓她娘去給老太太磕頭。”
蘭芮道:“知道置產就好。”
夏至又拉拉雜雜的說了一大通,滿屋子都是她嘰嘰喳喳的聲音,蘭芮見她眉飛色舞的講著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心情跟著也好了起來,含笑讓綠枝倒了一盅熱茶遞給夏至,“潤潤嗓子再說。”
三小姐是個喜靜的,莫不是嫌自己話多?夏至一張臉瞬間就耷拉了下來,偷偷看了蘭芮一眼,見她似乎不是生氣的模樣,這才訕笑著接了茶盅,還來不及吃一口,她又想起玉桂托她的事情,慌忙將手中的茶盅遞給綠枝,一步當作三步走的去外間取了套青花碗碟和一個高頸圓腹的白瓷瓶子。
綠枝與銀鎖一臉疑惑,俱是不解的望著夏至。
蘭芮卻覺的這白瓷瓶子眼熟,心思轉過幾次,突然記起這便是靜心師太用來裝梅花香露的瓶子。
夏至盛了小半碗端到蘭芮跟前,笑著解釋:“玉桂姐姐說三小姐好容易求了兩瓶回來,卻一口沒吃,都孝敬了老太太,她便托了玉芳姐姐的爹趙大叔,請他以后順道去西山時想法子求一瓶回來,趙大叔一口就答應了……說來也巧,第二日秦媽媽說老太太喜歡梅花香露,想去多求幾瓶,正好點了趙大叔駕車……這是趙大叔昨日晚上給玉桂姐姐送去的。”
清透翠綠,幽香撲鼻,看上去很有食欲。
蘭芮接過青花碗,一面拿勺子小口啜飲,一面想著蘭淵方才的話。
老太太為什么會派秦媽媽取走她手中所有的梅花香露?余下的一瓶梅花香露,她本是預備分裝后送給文夫人、趙夫人和吳夫人的……老太太是不是擔心幾人吃了梅花香露后猜出靜心師太的身份?一家團圓,本是天大的好事,可老太太似乎并不希望這樣?實在太不合常理了。
還有靜心師太,為什么見過秦媽媽之后就不見了?
腦中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她卻一個也想不透。
夏至一直留意蘭芮的反應,待見她原本舒展的眉頭差點擰在一起,忍不住問:“三小姐,不好吃么?”
蘭芮聞言才察覺自己恍了神,再看夏至幾個對碗中的梅花香露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樣,便笑了笑,“很清甜,是了,這么一大瓶,我一個人也吃不完,你們幾個拿去分了吧,都嘗一嘗。”
夏至嘿嘿一笑:“這是玉桂姐姐專門尋來讓三小姐吃的,奴婢們可不敢嘗。”見綠枝和銀鎖附和,夏至趕緊塞上軟木瓶塞,當作寶貝似的收入了五屜柜中。
蘭芮見她那副小孩子藏寶的行徑,忍俊不禁,半真半假的說:“既然你當它是寶貝,可就不要再告訴旁人去,免得別人來問我討要。”
綠枝和銀鎖兩個都是家生子,聽得這話,自有自己的理解——得了好東西不孝敬長輩,這傳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名聲……因此兩人很快笑起來:“三小姐放心,奴婢們定然不會告訴旁人去。”亦是玩笑的口氣。
夏至也跟著嘿嘿一笑。
蘭芮看她三人模樣,應該都明白她的話,便吩咐夏至去傳飯,綠枝和銀鎖收拾碗碟茶盅等物。
勁松居穿堂內,玉桂的娘錢貴家的塞了一顆金豆子給秦媽媽,笑道:“還望媽媽不要嫌少。”
金豆子在秦媽媽的食指和拇指間轉了幾個來回,她才將金豆子塞回了錢貴家的手中:“拿回去吧,這可是你家丫頭用命換來的,你這樣隨意撒出去,怎么對得住你家丫頭?”
錢貴家的一愣,以為秦媽媽嫌少,遲疑之下,探手從衣襟下又摸了兩顆金豆子出來,笑著往秦媽媽手里塞。可這次秦媽媽連手都沒讓她碰著,一貫的笑容也收了幾分:“有事你就直說,莫要給我來這些虛的。”
常年管著人事,說話自有幾分氣勢。錢貴家的一輩子混在針線班子上,為人頗為木訥,抓著金豆子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時竟不知如何轉圜。
“快過年了,針線上事情也多,你若是沒話說,那就趕緊回去趕下人的衣裳吧。”
錢貴家的這才訕訕的收回手,道:“是這樣的,我家里的那個說,想用這筆銀子置些田產……”
秦媽媽立刻明白過來。他們一家三口都是奴籍,按照大陳律令,他們不能買地置產。
“你們想脫籍?”
錢貴家的在秦媽媽冰冷目光中垂下頭去,吶吶的說著,“我和家里的那個都不是那些不知好歹的,怎么能因此脫籍呢?只是,這樣大的一筆錢放在家中實在是讓我們一家提心吊膽……”
不想脫籍,又想買田產……秦媽媽微霽,“那你倒是說說心中是如何想的。”
“我家里的那個說,能不能托秦媽媽說項,將田產寫到主子名下……”
寫到主子名下,這還是頭一次聽說……秦媽媽不免驚奇:“主意是好……只是家中老爺夫人不少,但各自都有自己的事物,誰有空閑管你這檔子事?你還是找一個信得過的,又是自由身的人,將田產寫在他的名下吧。”
“我和家里那個都是不善交由的,認識的人來來去去就這幾個,一時上哪兒去找這樣的人……”錢貴家的頓了一下,“我和家里的那個思來想去,想將田產寫在三小姐名下,可又不敢去跟三小姐直說,這才求到秦媽媽名下,還請媽媽幫著跟三小姐說一說。”
秦媽媽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錢貴家的一通,淡淡的道:“你且先回去,我想一想,然后再給你回話。”
錢貴家的鄭重的跟秦媽媽道謝,這才轉身離去。
秦媽媽想了想,去了老太太房中,接過錦蓮手中的美人錘,輕輕的敲起來。
等錦蓮幾個出去,她將玉桂家置產的事情當笑話說給了老太太聽。
老太太盯著秦媽媽低垂的臉:“你是覺的三丫頭想截下那筆錢買田產,故意指使錢貴家的來你跟前演戲?”
秦媽媽笑道:“那倒不是……三小姐想截下這筆錢置田產,法子多的是,何必要用這樣蠢笨的方法?奴婢是覺的,多半是玉桂那小妮子不敢收下這筆錢,想還給三小姐,一是覺的三小姐不好接,二是怕老太太知道后對三小姐有看法,這才想了這樣一個法子。”
老太太突然心生感嘆:“二十兩金豆子……倒能看出人性來,那玉桂,是謹慎過了頭!既然她想還給三丫頭,那便成全她吧。”
蘭芮靜靜的聽著秦媽媽的話,一字一句也不錯過,她需要從中品味出秦媽媽是試探,還是單純的表述這件事。秦媽媽一說出玉桂想將田產寫在她的名下時,她就猜出了玉桂的心思,她也覺的,玉桂這是謹慎過了頭。
秦媽媽說完,蘭芮笑道:“我還從未遇見過這事,媽媽你看,玉桂的爹娘這樣做合規矩么?”她將球又拋了回去。
秦媽媽笑道:“規矩是人定的,玉桂在從小在三小姐跟前服侍,她娘老子求到三小姐名下,那三小姐就給玉桂一個面子吧,也好讓她在家人跟前抬頭做人。”
秦媽媽話說的如此漂亮,想來是得了老太太的首肯,同意玉桂家將田產寫在她的名下的,因此蘭芮便笑道:“既然媽媽都這樣說了,我再拒絕,倒成了不體恤身邊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