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注定了的……
一路上,蘭芮都在琢磨蘭芝的這句話。她初聽這話只覺的是普通的安慰之語,但細細一琢磨,便覺的蘭芝似乎是話里有話,可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時又琢磨不透,及至回到清風館,她依舊沒理出個頭緒。
夏至在房中看著炭盆,見蘭芮進門,立刻將一個早就備好的手爐遞上。
有手爐的溫暖,蘭芮凍僵的手指慢慢的恢復知覺。冬至開始,各院就開始燒火炕,清風館上房當中還擺著一只象鼻三足鰍沿鎏金大火盆,兩樣一并用,將屋內隨時都烘的暖融融的,所以她往日養傷不出門時根本用不著手爐。因此今日她臨時起意要去晨昏定省,屋中的丫頭慌了手腳,現攏來不及,只得讓她空手出門。
玉桂替蘭芮脫去斗篷,擁著她在暖炕上坐好,隨后就要去廚房傳飯,夏至拉住她,“霜降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已經去傳飯了,姐姐還是先回房去暖和暖和吧。”
蘭芮聞言,抬頭打量玉桂一番,才知她早已凍得雙唇發紫,就嗔道:“你在勁松居候著我,也不知撿一處背風暖和的地方。還不快上炕來暖一暖?”
玉桂猶豫了片刻,側身在炕沿上坐了,蘭芮見她坐的辛苦,知她守著規矩不敢逾越,索性讓她回房去,哪知須臾之后,她竟又回來了,身后跟著個端著食盤的廚房小丫頭。
“玉桂姐姐就是閑不住的性子。”夏至打趣一句,趕緊將炕桌挪到蘭芮跟前,同玉桂一起擺飯,擺好,玉桂才向蘭芮解釋起來,“方才奴婢出去時,正巧碰見東角門上的任四兩家的來尋霜降,說是霜降的娘來了,奴婢想大冷的天讓人在門外久等只怕凍壞了,就自作主張的讓霜降先去東角門見她娘,奴婢來替她擺飯。”
蘭家的規矩,老太太房中四個一等大丫頭、四個二等丫頭,三等及小丫頭沒有定數,只視情況隨時添補。文夫人等房中大丫頭相同,二等、三等丫頭都比老太太少一半,而小姐房中則是四個二等丫頭、兩個三等丫頭。至于各院的管事媽媽,則沒有定數。
沒人愿意來清風館,秦媽媽好不容易才湊了兩個二等丫頭、兩個三等丫頭,如今玉芳被攆了,也無人想起清風館丫頭不夠,就只玉桂跟霜降、夏至三個湊合著。此時霜降去了東角門,又是飯時,房中不能只留夏至一人服侍,玉桂自然就不能去休息。
三人做六人的活,自然疲累不堪,蘭芮看了看炕前侍立的霜降跟夏至,兩人俱是面色蒼白眼下發青,一看就是勞累過度的模樣。玉桂年歲大些,但也才十五歲,而夏至跟霜降都才十二歲,都是長身體的年紀,如此操勞實在不是長久之計。
用過飯,蘭芮看著玉桂與夏至收拾好碗筷,這才吩咐玉桂去一趟望月齋,將老太太讓文夫人給蘭淵定親一事告訴望月齋的楊桃。楊桃是蘭家從忠州帶來京城的,八歲時就在蘭淵身邊服侍,蘭芮記得她是最得蘭淵信任的丫頭,將這事告訴她,就等于告訴了蘭淵。
養傷四月,只蘭淵一人時常來清風館探望,這份兄妹之情蘭芮承了,便應該以妹妹的身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末了,她又囑咐玉桂辦好事不用回來,自個兒在廂房中歇一歇。
玉桂應下,眼角微微有些濕,進蘭家十年,也提心吊膽的過了十年。
玉桂一走,蘭芮就讓夏至鋪褥子,她不到卯時便起了床,此時她也是真的累了。待她醒來,已是申初,見玉桂聚精會神的坐在火炕前的錦杌上打絡子,就知她已經小睡了一覺。
玉桂聽得炕上有響動,抬頭見蘭芮睡醒,忙放下手中的絡子,服侍著蘭芮起身。
“奴婢已經將三小姐交代的話說與了楊桃姐姐知曉,楊桃姐姐說等大少爺從魯先生處回來,便尋機會告訴大少爺。”
蘭芮點了點頭,“那就好。”
玉桂遲疑一下,終是開了口:“三小姐,奴婢聽楊桃姐姐說,魯先生聽說三小姐將一身的武藝丟棄后三日沒吃下飯去,幾次想要來清風館見三小姐,但都被大少爺勸住了。”
蘭芮驚訝的張了張嘴,她沒想到竟然有人會為她的棄武吃不下飯去!不過很快又覺的這在情理之中。
魯先生是蘭家長期供養的拳腳師傅,為人從來就是灑脫不羈,頗有些視禮教為糞土的架勢,屬于至情至性之人。若不是當初蘭千乘于他有恩,他根本不會留在蘭家做拳腳師傅。
蘭芮習武的天賦,就是他發掘出來的,而后又是他一直悉心教導的。教騎射的冷先生因蘭芮是女兒身,又擔心老太太等人惱怒,開始一直不肯教授,后來也是他出面說服的。可以說,蘭芮如今在拳腳騎射上的成就,有一半是因魯先生傾心的付出才獲得的。所以,蘭芮棄武,他心中的失望之情在所難免。
想起這些,雖早已不是從前那的人,可蘭芮還是心懷愧疚。
玉桂見蘭芮目光飄忽不定,一臉的悵色,就有些后悔多嘴,可一想這事無論她說與不說,蘭芮早晚都會知道,因此不作多想,轉而安慰起蘭芮來。只是她不知蘭芮心中想法,說出來的安慰之詞難免泛泛,說的多了,自己都覺的無勸慰人的本領,遂閉了嘴。
屋內氣氛沉默,主仆二人正無話可說時,霜降與夏至悄然進屋,見過蘭芮,一人接過玉桂手中的活收疊被褥,一人捧過妝奩,替蘭芮梳頭。
“咦,你的臉怎么了?”蘭芮驚問。
霜降下意識的側了側頭,她來上房前已經用蜜粉掩去了掌印,進屋后又極力側著頭,可她右臉腫如饅頭,領的又是替蘭芮梳頭的活兒,還是讓蘭芮從銅鏡中瞧出了端倪。
在蘭芮的追問下,霜降的眼淚簌簌的往下掉。
玉桂與夏至齊齊吸了一口氣,賣身為奴的人,怎能隨意在主子跟前落淚?每一個進入蘭府的下人,不管是新買的還是家生子,都會被告誡一番,他們從此再沒有喜怒哀樂。
蘭芮再不是從前那個養在閨中的小姐,世態炎涼她看的太多,因而就是霜降不說,她也能猜出幾分緣由。
“下一次你娘再動手時,你只需告訴她,她拿了蘭家的銀子,你就已經是蘭家的人,她沒有資格再動你一根指頭。”
霜降一愣,細細體味出蘭芮話里的關切之意,再想心中的委屈,非但沒有止住淚,反而抽泣起來。
一旁的玉桂見蘭芮并未動氣,上前拉了霜降一把,“三小姐這里有我和夏至,你先回房去,絞個熱帕子敷一敷臉。”一番拖拽,很快將霜降拉了出去,出門后忍不住小聲告誡,“你有什么難處,只管跟我說,三小姐跟前我替你頂著就是,你怎么能不知深淺的跑去三小姐哭鬧?這也是現在,要是擱在從前,指不定就得挨一頓板子。罷了,快快收聲罷,一會傳到秦媽媽耳中,罰你在這冰天雪地里跪一個時辰你的腿也就廢了。”
這些話,盡數落入耳力極好的蘭芮耳中,她微微一笑,心想,玉桂倒是個面冷心熱的。她轉頭看著與霜降一同進門的夏至,“你回頭問問霜降是怎么回事,如果她有難處,就來回了我,是我能出面的處置的,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你們都是我身邊的人,護不住你們的周全,我也不配當你們的主子。”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夏至心頭一顫,同樣也讓預備挑簾而入的玉桂心中動容。
得到如此允諾,夏至稍微一遲疑,就將自己知曉的緣故說了出來。
“霜降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家中靠著幾畝薄田過日,雖說不富裕但也過的下去。可今年六月一場山洪不但將她家的老房子沖走了,還將她爹也給沖走了。地中絕了收,家中房子又被沖走,她娘就將她賣了替她爹下葬。她本以為冬麥收上來后家中日子就會好轉,哪知這才過了半年時間,她娘又來問她要錢,還說過兩日要將她弟弟賣給耍把式賣藝的,她不同意,與她娘在門上爭吵了兩句,倒被她娘打了一耳光。三小姐或許不知,賣入普通人家給人做伴當或者小廝,倒也沒什么,可這要是進了耍把式賣藝人的手中,被逼著學那一身本領,那是九死一生……”
“霜降的弟弟多大了?”蘭芮眉頭緊蹙,她主動幫助霜降,是想以心換心,中間少不得存了兩分功利之心,但聽到其中還牽涉到賣孩子,她反而堅定了攬下事情的決心。
“回三小姐,奴婢方才問過,霜降說她弟弟過了年才六歲。”這次答話的是悄然進門的玉桂。
蘭芮心頭一緊,沉吟片刻,吩咐玉桂,“你去問明白霜降家的住址,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