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家入京一年,現在住的宅子也是皇上當時賜的,坐落在公侯之家云集的西城,占據半條威武胡同。這座宅子前的主人是涼國公,泰和三年涼國公因忤逆圣意被奪了爵,一家人從此遷出京城,此后三十年這座宅子便一直空著。
雖說是百年老宅,又三十年未住過人,但蘭家入住之前內務府曾經派人翻修過一次,蘭家入住之后更是大修小補數次,如今看著重樓疊院、亭臺樓閣俱是簇新雅致,莫說當初的破敗,便是半點陳舊都不見。
蘭府正中有一處人工開鑿的湖泊,十畝大小,名喚陽明湖。府里四座主院便是繞湖而建,各院中間又套著小院,用花園廊坊連接,大大小小共有四五百間屋舍。
蘭芮所住的清風館,便是處在大房所在觀荷院一角。
雖有這副身體的記憶,但這時行走在花園中的廊坊之間,她心中還是忍不住驚嘆——實在太大了!
都說傷經動骨一百天,蘭芮只是踝骨骨折,傷的并不算重,但還是足足養了四個月才能下地行走,從中秋起一直養到年關將至。
這四個月,除了蘭淵時常來看她,“至親”們只偶爾送些吃食來,人依舊沒有露面。受命代替主子來探問病情的媽媽們,永久不變的解釋是:怕打擾三小姐將養,自家主子不便前來探望!
不過于她來講,親人不露面未必就不是好事。她因此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慢慢適應,再間或傳出愿意痛改前非的意思到各院去,誰都只當她是這次受了教訓而不會對她的轉變生疑。
玉桂幾個,因她時刻表現出的善意,也與她親近起來,忠心為主還說不上,可至少與她講話不再戰戰兢兢。
腿傷痊愈,再沒有理由窩在清風館,她須得到長輩院中去問安。
她打聽過,住水瀾館的雙胞胎姐姐蘭茉每日卯正出門,先去觀荷院正院陪母親文夫人用過早點,再一起去勁松居老太太那里立規矩。水瀾館與清風館分別處在觀荷院的一南一北,到主院的距離相差不多,因此她也選擇卯正出門。
轉過主院前的影壁,蘭芮與一個穿著桃紅湘綢做面的白狐斗篷的少女走了個面對面。
粉面含春,丹唇嬌艷,著實是難的一見的美女。桃紅這樣嬌艷的顏色,穿在旁人身上只會讓人覺的俗艷,往她身上一放,反而穿出清新雅致來。
蘭芮自打照過鏡子之后,便對這副身體的容貌信心十足,此刻一見這位雙胞胎姐姐,她的信心立刻就減了五分。
蘭芮笑著打招呼:“二姐姐起的真早。”
“咦?三妹妹,怎么是你?”蘭茉很是意外,不過很快換上甜甜的笑容,“因擔心你的傷勢,娘親這幾月一個安穩覺都不曾睡過,如今她知道痊愈,不知該多高興呢。”
蘭芮嘴角幾乎不可見的翹了翹,這位姐姐說謊并不高明,她半月前方能下地時,就派玉桂去了各院“報喜”,若文夫人真的高興,為何不來清風館瞧一瞧?
這副身體種下了什么樣的因,才會結下這樣的果呢?她憑借記憶找不出答案,但她也不想去找答案,她今日來這里,是想改變這種局面。
閑話幾句,蘭茉捂著手呵了一口熱氣,“娘親只怕早已經起了,咱們快進去吧,免得站在這里吹冷風。”
蘭芮自然求之不得。
到門前,替兩人打簾子的小丫頭看見蘭芮后明顯愣一下,而后屈膝跟她們見禮。
一簾之隔,屋外冷風如刀割,屋內卻暖意融融。
“娘,凍死我了!”一進門,蘭茉便撲進了暖炕上坐著的團臉貴婦懷中撒起嬌來。
“瞧瞧你,年紀也不小了,卻一點規矩都不懂,也不怕傳出去讓人笑話!”文夫人口里說著責備的話,眼中卻盡是寵溺的笑容,她摸著女兒冰冷的手,忍不住嗔道,“這大冷的天,也不知讓人攏個手爐,活該你挨凍!”
“就幾步路,哪用麻煩?”
見兩人親昵的情形,蘭芮不知該學姐姐那樣撲過去,還是正經行禮請安。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屈膝行了禮——與陌生人撒嬌,她做不出來。
“娘。”
隨著這聲呼喚,文夫人這才發現房中還立著另一個女兒,她微微一怔之后才拍了拍身邊的炕面,“聽說你腿傷好了?過來讓我瞧瞧。”
蘭芮乖覺的坐了過去,垂首任由文夫人打量。她能感覺出,與看蘭茉時的寵溺不同,看她的時候,文夫人目光中更多的是審視,是淡淡的、沒有任何熱度的。
“聽說你將屋子里兵器交給了老太太保管?”
蘭芮低頭應了聲是。
文夫人微微頷首,“你能如此懂事,也不枉費我一番苦心,老爺過一陣從江南回來,見你這樣聽話肯定也高興。”
說著話,丫頭已經將早點擺好。
一碟翡翠茴香包、一碗小米粥,外加五六樣小菜,將朱漆的炕桌擺的滿滿登登。
用過飯,文夫人與蘭芮、蘭茉一同去勁松居。
她們到時,老太太還沒起,有丫頭回說老太太是因昨晚睡得太晚所以還沒醒。她們又去了穿堂,在那里,早已經坐滿了花團錦簇的女子。
左首圈椅上坐的綾襖貴婦是二房的趙夫人,她身后立著兩個少女,一個十三四歲,穿著銀紅百蝶穿花窄袖短襖,身形豐滿,眉眼與趙夫人有七分相似。另一個同樣妝扮,只年歲要小些,八九歲的模樣,雖身形還未長開,可只憑精致的眉眼便知以后必定是容貌出眾的女子。
年歲大些的是二房趙夫人所出的蘭芝,僅比蘭茉蘭芮晚一月出生,家中排行第四,年歲小些的是三房的庶女,六小姐蘭蕓。
三房的吳夫人進門十年無所出,又是個性子沉悶的,此刻靜靜的坐在趙夫人對面的高背椅上。
蘭芮憑借記憶與各人廝見了。趙夫人拉著她上下審視了一番,吳夫人問了兩句表示關切,蘭芝與蘭蕓,也只說了兩句場面話,而后各人又將話題轉到別處去,誰也沒再多看她一眼。
辰初,老太太房中的大丫頭錦蓮來回話,說老太太終于醒了,聽得此言,穿堂中閑話眾人立刻收了聲,隨著錦蓮魚貫去了上房。
老太太盤膝坐在臨窗鋪著猩紅毛氈的大炕上,額上戴著綴珠的抹額,身上穿著五金刻絲石青灰鼠襖子,通身的富貴之氣。她原是衡陽郡主的獨女,真正的龍子龍孫,身份尊貴,饒是郡主郡馬過世多年,娘家又無兄弟姐妹扶持,但這屋中的眾人誰也不敢小瞧了她。
老太太笑吟吟的受了眾人的禮,讓各人坐下,由著文夫人、趙夫人、吳夫人妯娌三個服侍著用了早飯。
用清茶漱了口,老太太終于瞧見了角落里的蘭茉,“三丫頭腿好了?”
百無聊賴中猛然被點名,蘭芮一時沒醒悟過來,直到旁邊的蘭蕓扯了她衣角一下,才知老太太這是與她講話,趕緊上前一步施了一禮:“是,孫女不孝,勞祖母擔心了。”
老太太頓時斂去笑容,厲聲道:“我老太太擔心一下算不得什么,只是你娘跟前可得好好磕一個頭!為著你,她在人前陪盡小心!你可知你打的是誰?捅了多大的簍子?你連安陸侯世子胡延都敢去招惹!要不是胡家二少爺機敏,點炮仗驚了你的馬,還不知你會犯下什么大錯來!”
不是那人在鬧市欺行霸市么?怎老太太說的與記憶中的事實有出入?蘭芮不敢爭辯,屏聲靜氣的聽著老太太的訓斥。
文夫人趕緊上前扶著老太太,替她拍著后背順氣,“老太太息怒,都是媳婦教女無方,媳婦今后一定對她嚴加管教,不讓她出去招惹是非。”
老太太吃了一口趙夫人恰時送過來的茶,又道:“咱們蘭家雖是行武出身,但卻也是大陳一等一的人家,家中女兒自然不能同那些三大五粗的普通軍戶的女兒一樣,以舞刀弄槍為榮!你再出去鬧上幾回,不僅你落了個不守規矩的名聲,還會帶累你幾個姐妹的聲名!罷了,看在你這些日子還算聽話,從前的事情我也不去追究,但從今日起,你好好跟著你幾個姐妹學習針黹繡藝!”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蘭芮身上,雖無人出聲,但看其神色,似乎都對她“敗壞”家中名聲一事恨之入骨。
如此情形之下,她也顧不得計較地磚是否冰冷,趕緊跪下認錯,“經此一事險些丟了性命,孫女已經知道錯了。從今以后一定謹記祖母的教誨,好好在家學習繡藝針線,請祖母放心。”
老太太臉色微霽:“這話可是你自個兒說的,日后要做到才行。”
“是。”
一旁的蘭蕓笑著將蘭芮拉了起來,笑道:“老太太都不計較了,三姐姐趕緊起來吧,地上涼,落下病根反而不好。”
“咦,老太太今日換了茶?”
“是啊,往日上的都是碧螺春,今兒上的可是西湖龍井。”
一時間,屋中眾人的話頭轉到了茶上去,誰也不再搭理蘭芮。
蘭芮微微嘆了一口氣。
最難受的不是惡語相向,而是徹底的被無視。
如果可以自得其樂的在清風館住一輩子,被無視倒也沒什么要緊,可她今年十四歲,已經是談婚論嫁的年紀,如果被人隨便指給阿貓阿狗,她如何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