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回塢

離開廣成澤之前,邵勛拿馬鞭指了指東方,道:“由此往東,就是豫州襄城郡。此郡沒有什么大士族。”

說完,他又指了指南面,道:“廣成澤往南,則是南陽。士族眾多,如劉氏、范氏、樂氏、宗氏等,不可小視。將來若在此屯墾,定要小心南陽方向,一旦有條件了,幾條要隘須得筑城戍守。”

南陽是個盆地,出南陽向北,一共有三條驛道,自漢以來就是如此。

唔,其中一條道旁的山里,似乎還有陰麗華的浴室。

大大小小的戰爭,多數發生在這三條路上,劉秀、劉備都在此留下過事跡。

守住這三條并不太好走的路,基本就無事了。

至于小路,管不著。后方留有一定數量的機動部隊,隨時撲滅即可。

“防備的重點還是東面。”邵勛說道:“潁川這個‘賊窩’,敢搶我的甲胄,早晚找他們算賬。”

“謹遵將軍之命。”眾人齊聲應道。

邵勛點了點頭。

現在,他的這些核心部下,算是統一思想了,這一點很重要。

之前在許昌,司馬祐、何倫要進城,黃彪確實攔不住,無論文的武的都不行。

文的方面,司馬祐是司空特使,何倫是出征大軍主帥,你到底聽不聽命令?不聽命令是不是想造反?

只要不想當場造反,那就得聽令。

武的方面,就黃彪那一千人,連許昌一面城墻都站不滿。

更何況,士兵們在面對都督時,心思不一。除非你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明確告訴大家,從今天開始,我扯旗造反了,把不愿意跟著你一起造反的人剔除出去,統一思想,這才有可能上下堅定一致。

當時邵勛自己都沒公開表明態度,就別怪士兵們擋不住何倫了。

現在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態度十分明顯,我搶了這么多甲胄,要擴軍,要待時而動。

不愿意入伙的可自去——李重終究沒有走,在長談一番后,他似乎可以接受邵勛當權臣,至于是否更進一步,他沉默了。

這個人,現在可以用。

將來無論是平亂,還是與匈奴大戰,李重都會盡心盡力,這一點無需懷疑。

甚至于,權臣競爭者之間的廝殺,他也會站在邵勛這邊。

人才難得,希望他將來會改變想法,那樣大家還有可能互相善終。

見識完廣成澤風貌后,一行人風馳電掣般北上。突將軍兒郎自回洛陽,邵勛則半途拐去了宜陽。

靠近云中塢時,遠遠就聽到一陣鐘聲。

正在地頭勞作的流民們紛紛停手,拿著鎬、鍬沖向停在路邊的馬車,當場取出長槍、環首刀之類的武器,幾個莊頭之類的小頭目甚至套上了皮甲,開始給步弓上弦。

塢內也響起了聚兵的鼓聲。

不一會兒,披掛整齊的百余名軍士列隊而出,槍、弓、刀、甲齊備,前排的二十余人甚至還拿著長柯斧、木棓等長柄鈍器,準備將騎士砸落下馬。

很好,訓練有素。

邵勛遠遠下馬。

唐劍等五十騎士亦下馬,圍在邵勛身側。

“是邵師,收器械。”帶隊軍官大吼一聲。

堡民們臉色一松,手里的槍刀慢慢垂了下來。

“別動!”邵勛喊了一聲,慢慢走近列隊而出的百余名銀槍軍士卒,仔細看著。

訓練了一兩年,士兵們從內到外已經完全不同了。

隊主們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背上的認旗在山風中呼啦啦作響。

認旗上是一頭張牙舞爪的猛虎,似乎昭示著他們的風格,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撕碎敵人。

士兵們以隊主為中線,即便地面多有崎嶇,依然排著整齊的隊列。

長槍握在手里時,不松不緊,剛剛好——邵勛猶記得他們新入伍時的模樣,死死攥著槍桿,指關節都發白了。

“留一半人,其余解散!”仔細看完一圈后,邵勛下令道。

“諾。”帶隊督伯大聲道:“抽隊隊形,前進。

解散撤退,亦有章法,更是一種訓練。

比如,戰場之上,敵人騎兵繞到大陣后方發起攻擊,怎么做?

可能很多步兵大陣直接就頂不住了,但在唐代,有嚴格的規定,曰:抽隊。

一隊五十人有兩名軍官,主官叫“隊正”,俗稱“隊頭”,副手叫“隊副”。

隊頭跑到后方,隊副頂到正面,隔一隊抽一隊,一隊面向前方,一隊面向后方,然后前進或后退百步,立定。

整頓刀槍,執弓架弩,做好戰斗準備。

邵勛讓一半人留下,一半人離開,就是故意考察他們的訓練情況。

如今看起來,還算滿意,練得很好。就是不知道上了戰場,面對鋪天蓋地的胡人騎兵,情緒極為緊張時,還能不能這么流暢,估計不太行。

哪天弄支騎兵過來陪練,嚇唬嚇唬這幫人,讓他們提前熟悉騎兵的作戰方式。

“都解散吧,你留下。”邵勛揮了揮手,說道。

“諾。”督伯點了一人,讓他帶著部伍上山回寨,自己留了下來。

“你叫侯飛虎對吧?”邵勛問道。

銀槍軍第一幢兩個督伯,一曰陸黑狗,一曰侯飛虎。

相較而言,黑狗還是比飛虎厲害一些。

而且黑狗離邵勛東海老家近,只有十幾里地,飛虎則是鄰縣的。

“是。”侯飛虎畢恭畢敬地答道。

“我不在的時候,訓練有沒有落下?”

“每日錘煉技藝,三日一小操,十日一會操,從無懈怠。”

“將士們成家之后,操訓盡心否?”

“回邵師,若偷奸耍滑,自有軍棍落下。”

邵勛笑了起來。

這幫學生軍官,下手是真的狠。

苦力們剛入伍的時候,什么都不會,面對已經頗有技藝底子的學生軍官,敬為天人。

這種從一開始就種下的威壓種子,在長期的森嚴軍紀澆灌下,已經讓士兵們生出了深入骨髓的畏懼,服從性是相當地好。

吃點軍棍,對皮糙肉厚的他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

“好好練。”邵勛叮囑了一句:“記住了,你們是募兵,當兵吃糧的,要隨時做好出征廝殺的準備。”

“諾。”侯飛虎大聲應道。

邵勛看著士兵們列隊離去的身影,沉默不語。

募兵待遇都是相對不錯的,更適應全天候作戰。

農忙時節,他們可以打仗。

大冬天的,依然可以出征。

他記得唐末藩鎮混戰時期,有一年特別冷,大冬天平地雪深數尺,士兵們依然奮勇廝殺,追擊潰敵。

天寒地凍之時,士兵們拉不動弓,甚至拉斷弓弦,依然要戰斗。

能忍耐嚴寒,能承受酷暑,不受農時限制,隨時隨地出征,這種全天候的作戰能力,是募兵最大的優勢。

募兵當然會成家立業,甚至于就沒有不娶妻生子的,因為他們待遇好。

首次大規模開啟募兵時代的唐朝,一名募兵每年的賞賜——沒有軍餉這個名目,只有衣賜、糧賜、錢賜,在元旦、春社、重陽、秋社、冬至等重要節日發放——折合成錢有二十余貫,這樣的待遇,一家子吃好喝好完全沒問題,多個小妾也不在話下。

銀槍軍募兵陸陸續續要娶妻生子,這沒問題。

難的是將來如果要轉移,無端增加成本,還不小。

但伱又不可能阻止他們娶妻,這違反人性。

在這件事上,只能邊走邊看了。

進入云中塢后,邵勛沒有急著查閱檔籍,而是先看了看正在收尾建設中的塢堡。

整體呈矩形,四個角上設有角樓,比墻頂高兩層,各能站數十人,一般安排弓弩手居高臨下射擊。

只有南側城墻上開了門,上設門樓。

門樓與角樓之間,有飛棧連接,可互相支援。

城墻外側還繪有刀槍劍戟圖案,不知道從哪里請來的畫師弄的,老實說有點浪費,但看起來挺威武的。

反正后期都是裴家出的錢,無所謂了。對他們家而言,修一個已完工一半的塢堡,那根本就談不上投資。

不過,裴家不把這點錢放在眼里,邵勛還是很感謝他們的。

至少,他們派來的很多人深諳塢堡設計與建造。庫房設哪里、水井安排在何處、過兵的道路怎么修、內部房間如何排布等等,清清楚楚。

他們甚至要求在院墻外又加建了一道稍矮的城墻,有點類似羊馬墻。

羊馬墻外挖壕溝,埋尖刺,用吊橋通行。羊馬墻內寄放牲畜,可令整個塢堡內部更加清潔、衛生、宜居。

總之很有經驗,提出的大部分意見都被采納了。

今年入冬之前,云中塢差不多能夠完工了。

整個塢堡內部分上下三層,密密麻麻建了近兩千個房間,并且留有一定的新建余量。

房間不大,擠一擠住一家五口人不成問題。

士兵的房間稍大一些,居住條件更好。

最好的當然還是邵勛的館舍了,前后兩進,甚至建造了花園。

這……

老子都沒提這要求,裴家的“設計師”就給安排了?

稍稍有些浪費,但看起來確實很爽啊,體現了他的地位。

看完內部結構,邵勛又登上了門口,俯瞰遠處。

云中塢本身處在一處臺地上,三面臨溝,只有南側有山道通行而下。

上山的路狹窄逼仄,很難走。

在邵勛看來,這個塢堡最大的優勢不是有多堅固,而是地形限制了敵軍,擺不開什么兵力。

哪怕來了十萬人,他也就只能派一兩千兵,添油戰術般一批批上,其他人只能干瞪眼看著。

敵人倒是可以長期圍困,但成本極為驚人。與其那樣,還不如談判呢。

史上北方遍地塢堡,有的被敵人攻破,有的安然屹立數百年,奇跡般度過了整個南北朝。

能長期生存下來的,要么戰斗力強,有武勇優勢,要么地勢險要,讓敵人無法發揮兵力優勢,或者兼而有之。

云中塢,至少占了個地勢險要。只要守軍敢打敢拼,匈奴人真不一定拿得下來。

明年,金門塢要開工建設了,檀山塢也將起個頭。

財政壓力很大,以至于邵勛都想賣一些武器、鎧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