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零六章 杜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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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主何在?”邵勛進入寨子后,第一句話就是找人。

所有人都看向墻邊的一具無頭尸體。

很好,省得殺了。

其實殺不殺都問題不大。百十戶人家罷了,將來塞個千余戶并州流民過來,他們一下子就被稀釋了,翻不起大浪。

“金三。”邵勛喚道。

“在!”

“即日起,你為云中塢塢主,率一至三隊及本幢所屬散卒,屯于此處,且耕且練,勿要令我失望。”

“諾!”金三大聲應道。

“其余人,隨我下山。”邵勛絲毫不停留,直接吩咐道。

“啊?邵師,不吃些食水再走?賊寨內還養了一些牲畜,正好宰殺。”金三吃驚地問道。

“牲畜宰殺了多可惜。”邵勛摸了摸金三的頭,哈哈一笑,道:“還有,不叫‘賊寨’,叫‘云中塢’,你既是銀槍軍督伯,又是塢主,切記。”

說完,直接走了,一點不留戀。

此地位于宜陽縣西南,距縣城三十里上下,不算遠,也不算近。如果一路疾進,今晚就能趕到那座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破爛縣城內。

但他今天不去縣城,而是前往一泉塢匯合糜晃統率的大軍。

一泉塢也叫一合塢。

《晉書》有載:“一泉塢,在宜陽西南洛水北原上。又名乙泉戍。”

《水經注》:“洛水又東,經一合塢南。城在川北原上,高二十丈,南、北、東三箱,天險峭絕,惟筑西面,即為合固。一合之名,起于是矣。”

和云中塢一樣位于土塬上,大概用水充足的緣故,唐代甚至將宜陽縣縣治改到此處,并命名為“福昌縣”。

福昌之名,由此而來,大致位于今宜陽縣韓城鎮福昌村一帶。

一泉塢經營的年代很長了。

最早在三國時期,杜恕任弘農太守,就開始營建一泉塢。從此以后,一直掌握在杜家人手里。

目前塢主/塢堡帥是杜恕之孫、杜預幼子杜尹。多年來一直在一泉塢耕讀,觀望天下形勢。

張方數經此地,都對這個烏龜殼一樣的堡壘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不管了。

當然,杜尹也很會做人,每次都奉上部分錢糧,態度十分恭敬。再加上他京兆杜氏的身份,都是關中老鄉,張方還能怎么辦?收錢走人,如此而已。

很顯然,祖籍關中的杜尹已經是宜陽的地頭蛇、坐地戶了。他甚至謀求過弘農太守的職位,只不過讓糜晃截胡了,心里微微有些不爽。

今天糜晃率大軍來“拜訪”,心中就更不爽利了,只是不表露在臉上罷了。

邵勛在傍晚時分抵達了大軍駐地。

當他策馬而至之時,王國中軍數千將士齊聲歡呼,讓正出塢拜會太守的杜尹大為驚訝。

“此金甲武士,何人耶?”他看著糜晃,問道。

“殿中將軍邵勛。”糜晃捋著胡須,呵呵一笑,道:“東海朐人,勇武絕倫。”

“竟是他!”杜尹顯然聽說過這個名字,追問道:“可是殿中擒長沙王之小將?”

“正是。”糜晃笑道:“天子御賜禮服、寶劍、金甲,彰其為‘擎天保駕功臣’。”

杜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大兄、尚書左丞杜錫曾跟他提過此人,說司馬越帳下諸督、將皆了了,唯此人兇悍嗜殺,敢打敢拼。不但掀翻了長沙王,連上官巳、張方等人都沒在他手里討著便宜。

初聽之時,杜尹不覺得有什么。此時見到真人,他信了。原因很簡單,此人得軍心。

沒帶過兵,沒親自管理過成千上萬人,你很難體會這種所有人都對著你歡呼的感覺。

幸好他是殿中將軍。

不然的話,跟著糜晃來弘農,加個將軍號,劃個防區,他們這些塢堡主就難受了。你說和他硬頂好呢,還是花錢消災?

“真虎將也。”杜尹贊嘆道。

糜晃高興地笑了,道:“若非弘農多事,我也不會把他叫過來了。”

多事?杜尹心中暗暗揣摩,又偷偷觀察了下糜晃的臉色,沒看出什么來。

嚴格說來,他們這些塢堡主身上都背著事。

有沒有劫殺過商旅?多多少少有過的,主要是實力較弱的小股行商或商團。

有沒有搶劫過百姓?那太多了,逼著他們成為塢人是每個塢堡主都做過的事。

有沒有火并過其他塢堡?那當然也是有的。

塢堡與塢堡之間,關系很微妙,互相劫掠乃至攻殺并不鮮見。

只要朝廷認真查,總能查出問題來。

杜尹出塢之前,就已經與三兄杜耽商議過了,覺得糜晃此來說穿了就是“錢糧”二字。為免造成沖突,不如拿出一部分錢糧送他好了,就當打發叫花子。

一泉塢離宜陽縣城就十幾里,占的都是肥沃的水澆地,其中很多田地的來源不清不楚。張方數次過境,橫掃宜陽,他們又在關中大軍撤走后,趁機收了不少地,這都是有問題的。

花錢消災看似憋屈,但其實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想到此處,杜尹又看了眼策馬向這邊而來的邵勛,最后看向塢堡角樓方向——三兄杜耽正披掛整齊站在上面。

一旦打起來,勢必死傷慘重,對雙方都不是好事。

“稟中尉,仆已率軍攻破云中寨,俘斬數百。”下馬后,邵勛大聲稟報道:“今晚且休整一夜,明日仆再整軍西行,攻其余諸寨,定要讓其尊奉中尉號令。”

“辛苦了。”糜晃點了點頭。

杜尹眼皮子跳了跳。

他知道邵勛在吹牛,萬余兵馬,全部消耗干凈了也攻不破全宜陽的塢堡。

但壓力也是實實在在的,萬一他先拿一泉塢開刀呢?即便僥幸守住了,也會實力大損,能不能在宜陽立足就很難說了,畢竟宜陽不止他們一個塢堡。

“云中寨我素有耳聞。”杜尹突然笑了起來,說道:“為首者乃幾個積年老賊,多年來招募亡命,劫殺商旅,并強逼良家子為其耕種,漸成氣候。將軍破此寨,當是為民除害矣。”

“哦?杜公竟知此寨?”邵勛奇道:“卻不知洛水之畔還有幾個賊寨?”

杜尹沉吟片刻,方道:“洛水膏壤,民風淳化。有楊公塢、合水塢、一泉塢等堡壁,皆尊奉王法,戶調、田課從未短少,部曲兒郎送上陣者更是不知凡幾,可謂盡矣、全矣。”

“也就是說,除一泉塢、合水塢、楊公塢之外的皆是賊寨?”邵勛問道。

杜尹皺了皺眉。

這廝咄咄逼人,難道真不把宜陽“父老”放在眼里?

糜晃站在一旁,左手撫著刀柄,右手輕捋胡須,似乎完全沒聽到他們的話。

良久之后,杜尹舒了口氣,道:“并非都是賊寨。”

邵勛心中有點數了。

這個塢主杜尹,看樣子性格并不強硬。他剛才問的那種話,換做脾氣暴躁又比較勇武的塢主,怕是已經勃然作色,可杜尹卻生生忍了。

塢堡與塢堡之間,固然會互相攻殺,但互相聯姻、互為奧援的也不少,有些小塢堡甚至會依附大塢堡。一泉塢的規模,在宜陽縣算是比較大的,甚至可能是最大的,又怎么可能沒有附庸?

邵勛若把這些小塢堡都挑了,一泉塢是阻止呢,還是默認?

“既非賊寨,為何不來見府君?”邵勛逼問道。

“這……”杜尹的臉色有些難看。

邵勛心中暗哂,杜尹這性子,有點軟弱啊。現在還好,若換到永嘉之亂時期,你縱然手握一泉塢這種大勢力,怕是也頂不住一波接一波的攻擊。

綿羊是帶領不了獅子的,也練不出什么精兵。

到最后,要么部曲不能打,被人攻破塢堡,要么引強兵為援,但有可能被鵲巢鳩占哦。

大晉末年這個世道,弱者是不配活著的啊。

邵勛、杜尹就這樣互相看著,氣氛有些微妙了起來。

“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糜晃好像剛發現邵勛、杜尹之間的不對勁,連忙走了過來,站在兩人中間,搖頭失笑道:“多大點事。不就見一見宜陽諸豪杰嘛?世甫,伱名動鄉里,人頭熟,就由你知會各家塢堡帥,令其來一泉塢會面,如何?我在洛陽數年,任事勤謹,并非什么貪暴之輩,稍一打聽便可知曉。今國事維艱,開支浩大,用錢之處極多,我不過是討些錢糧,以支國用罷了,于爾等何傷耶?”

杜尹本來就有出錢的心理準備了,這會聽糜晃這么一說,便就坡下驢,嘆道:“府君確實是至誠君子。也罷,我這就遣人至各塢壁通傳。”

“若天下多幾個世甫這樣的人,大晉中興有望矣。”糜晃贊道。

艸!邵勛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老糜,啥時候把王衍的話學過來了?

話說開了之后,氣氛便松快多了。

不一會兒,一泉塢大門洞開,杜耽親自送了一批豬羊、酒肉出來勞軍。

雙方言笑晏晏,仿佛之前的一切不快都煙消云散了。

邵勛抽空把陳有根喊了過來,低聲吩咐道:“黃彪、高翊二人一會會揀選三百突將,你帶教導隊與他們匯合,把所有能騎的都帶上,今晚去金門山,把山上一個賊寨挑了。”

“諾。”陳有根立刻應下了。

“你就不問問山上有多少人?”邵勛笑罵了一句。

“撐死了百十人罷了。”

“有兩百上下。”邵勛說道:“若偷襲不成,就不要硬來了。過幾日我自領大軍而去。”

“定不勞將軍親至。”陳有根笑道。

“好,那就靜候佳音了。”邵勛拍了拍陳有根的肩膀,道:“我不貪心,在宜陽建兩三個塢堡就可以了。”

根據向導的情報,洛水一帶大大小小的賊寨有十幾個,其中條件最適合建塢的有三處。

云中塢已拿下。

金門寨位于后世洛寧縣陳吳鄉大原村附近的金門山上,在云中塢西南四十里。

這兩處之外,還有一個檀山寨,位于后世洛寧縣長水鎮后灣村西、洛河北岸的龍頭山上,人也不算多,即便小股精銳打不下來,大軍一至,也能輕松攻下。畢竟這只是賊寨,不是塢堡。

檀山、金門、云中三塢堡,從西南向東北,順著洛水一字排開,相互間隔四十里左右,非常適合屯墾、練兵。

邵勛得感謝世道還沒特別亂。

等到永嘉之亂后,這些賊寨多半會被人攻取,然后擴建、改造成更為堅固的堡壘,聚攏流民,且耕且戰。

而如果等到南北朝時期,塢堡數量更是暴增,簡直每一處犄角旮旯都建了堡壘——《晉書·苻堅載記》中提及,關中三輔地區“塢壁三千余所……相率結盟,遣兵糧助堅。”

穿越到那個時候,真的欲哭無淚。

光三輔地區就三千多座塢堡,密度大得驚人,怕是甫一登場,人就失聯,再回首已在塢堡為奴。

陳有根離去后,一夜無事。

第二天一大早,渾身血污的他回來了,馬鞍下掛了好幾個頭顱。

一番稟報后,邵勛得知賊寨已拿下,突將、教導隊總共折了四十幾個弟兄,其中有十余人是夜走山路摔死摔傷的。

他沒有耽擱,立刻讓陸黑狗帶三隊銀槍軍士卒前往金門寨,替換留守突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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