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五百零八章 好人小姑娘

槐黃國是北地小國,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窮,以至于君王都沒辦法派遣官員按時祭祀五岳神祇,所以就有了禮、戶兩部部官員不上山的說法。

可能是朝廷不夠禮敬五岳山主的關系,加上地方祠廟稀疏,香火不盛,槐黃國市井鄉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別國真人、高僧游歷山水,救民于水火。只不過這些在地方上頗為吃相的高人,從來走不進槐黃國的真正權貴門庭,后來干脆就直接繞開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這天槐黃國與南邊銀屏國接壤的邊境關隘,有一位頭戴斗笠的白衣書生,遞交了通關文牒,進了邊城,逛蕩了一圈,在一處集市天橋,坐在竹箱上,啃著剛買來的蔥花餅,與當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腳商賈,聽那說書先生講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說書先生上了歲數,古稀之年,不曾想中氣卻足,扯開嗓門能震天響,正唾沫四濺,說那步搖郡先前出現了一頭絕頂兇悍的大妖,盤踞山頭,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煙潛入郡城,專門擄掠黃花閨女,官府根本無法阻攔,結果被一位郡守老爺邀請而來的老真人設壇做法,引來雷法,只見那原本月明星稀的深夜時分,突然暴雨雷鳴,大妖隱匿瘴氣橫生的那處山頭,啪嘰一下,就有一道雷電砸入了深山,事后有膽大樵夫循著動靜入山一看,竟是一條粗如水井的大蛇給大雷活活劈死了,只是可惜了那些黃花閨女,山坳當中,骷髏遍地,白骨嶙嶙,瞧模樣,應該都是那些不幸女子。

聽者人人倒抽一口口冷氣,毛發悚立,背脊發涼。

那個身穿雪白長袍的游學書生,亦是跟著旁人一驚一乍。

叮叮咚咚,有聽眾上前帶頭給了賞錢,后邊有人陸陸續續掏腰包,丟了些銅錢在大白碗里,說書先生瞥了眼碗里的收成,撫須一笑,夠買兩壺酒了。

最后說書先生又講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無法無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爺是個守財奴,既無人脈關系,又不愿重金聘請真人、仙師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實在可憐,被糾纏得雞飛狗跳,所幸作祟妖魔雖然肆無忌憚,好在道行不高,遠遠不如那條被天雷劈殺的步搖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間慘事。

老百姓喜歡的是熱鬧,便有漢子詢問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圣,說書先生便娓娓道來,說郡城有白衣吊死鬼,喜好嚇唬更夫,深夜敲人門扉,使得郡城夜間無人膽敢出門,還有荒冢狐兔出沒,經常有妖冶婦人花枝招展,喜好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伙兇煞厲鬼趕跑了寺廟僧人,鳩占鵲巢,還有渡口綠衣少女,以河水為宅,興風作浪。

有人便不信,說銀屏國與咱們槐黃國,一向安穩,已經好幾百年不見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腦冒出來,該不會是吃飽了撐著的家伙,故意裝神弄鬼騙人錢財吧。說書先生吹胡子瞪眼睛,說自己便親眼見著了那步搖郡蛇妖尸體,與那渡口綠衣水鬼的慘白面容。

聽眾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古稀老人環視一圈,最后看著那個剛吃完蔥油餅的白衣書生,伸手一指,“這位外鄉遠游的讀書人,定然讀書多,見識廣,你們問問他,世間到底有無鬼魅精怪。讀書人,哪怕你不曾親眼見過,聽說過的也作數嘛。”

眾人齊齊望向那個戴斗笠的年輕人,那人搖頭道:“不曾見過,也不曾聽過。”

噓聲四起。

說書先生一看不妙,趕忙收起那只大白碗,收攤了收攤了。他娘的讀書人都沒一個好東西,不捧個錢場也就罷了,捧個人場都不會,一看就是個沒半點希望金榜題名的。

攤子一收,聽眾看客也就散去。

說書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負笈游學的外鄉書生。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那把劍仙與養劍葫和玉竹扇,先前都已放入了竹箱,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這一路行來,行山杖已經煉化完畢,同時在袖子里藏了幾張普通材質的黃紙符箓,都是陽氣挑燈符、滌塵符和破障符這些《丹書真跡》上的尋常入門符箓。

陳平安走到老人身邊,“老先生,我請你喝酒,要不要喝。”

說書先生斜眼看他,瞅著手無縛雞之力,不像是什么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曉得路上哪個瞧著水極淺的小水坑,就要讓人崴腳,所以哪怕實在嘴饞,也是強行咽了口唾沫,笑著拒絕道:“不用不用,這位公子的好意心領了,我還要趕路,過關去往銀屏國謀生,城中這邊的客棧收錢如殺豬,露宿街頭還要惹來麻煩,不如過了關去,睡在荒郊野嶺,天不管地不管的。”

陳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我就當省了一壺碧山樓的蠅拂酒。”

古稀老人眼睛一亮,肚子里的酒蟲兒開始造反,立即變了嘴臉,抬頭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著天色,為時尚早,不著急不著急,且讓銀屏國那邊的孔方兄們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絕了,走,去碧山樓,這蠅拂酒還未嘗過呢,托公子的福,好好喝上一壺。”

陳平安點頭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老人悻悻然,轉頭一招手,將那個率先丟錢入碗的家伙喊來身邊,低聲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樓,三人在殷勤伙計的帶路下,在二樓落座,陳平安要了一桌子菜,三壺蠅拂酒,老人等到三壺酒上桌,這才默默將那書生放在自己弟子身邊的那壺蠅拂酒,默默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與公子說一聲,我這徒弟不會喝酒,公子破費了,破費了啊。”

陳平安恍然道:“那我這就讓店小二撤了這多余的蠅拂酒,二兩銀子呢。”

老人趕忙用手臂環住兩壺酒,“公子別介啊,哪有好酒上桌還撤走的道理,這不是讓美人解衣上榻再滾蛋嘛,大煞風景,豈可如此。”

陳平安揭開泥封,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老先生該不會是夢粱國人氏吧?”

老人搖頭道:“老夫來自最西邊的青精國,自二十六歲起就開始當這說書先生,十數國走過大半,夢粱國去過一趟,好一處人間難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著以后養老之地,就選夢粱國了,反正家鄉早已無親無故,了無牽掛,若是徒弟爭氣,掙得著真金白銀,等我閉眼后,倒是可以葬在家鄉那邊。”

陳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陳平安只看得出眼前這位說書先生,是一位三境練氣士,但這就意味著眼前老人,要么真是云游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么修為境界就會遠遠高出葉酣、范巍然這兩位紙糊金丹。在這十數國版圖上,除了兩位幕后主使,葉酣和范巍然就已是當之無愧的“山巔”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數國邊境靈氣漣漪震動不已,如春雷生發,使得陳平安心生感應,立即御劍升空,只見一條綿延極長的金色長線在大地上驟然顯現,然后如灰燼燒毀,應該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夢粱國那位得了隨駕城異寶的幕后人,至于另外一個暫時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來找自己的麻煩,照理來說,這很不對勁,范巍然的寶峒仙境,葉酣的黃鉞城,以雙方勢力為首的所有山頭,極有可能都是此人飼養的籠中鳥、池中魚,如此之大的折損,毫無動靜,又有兩種可能,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著自己,要么……就是姜尚真在隨駕城現身之前,已經偷偷收拾了爛攤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僥幸脫險,卻元氣大傷,無力再對自己給予致命一擊。

如果眼前這位說書先生,真是那位專程跑來見自己一面的夢粱國高人,陳平安懶得與他言語機鋒搗漿糊,卷起袖子廝殺一場便是。

老人笑道:“怎的,公子在夢粱國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還是那牽腸掛肚的親朋好友?若是后者,等我走完了銀屏國,將來與傻徒弟一起游歷夢粱國,可以幫公子捎話一二,就是……”

老人笑嘻嘻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

陳平安搖頭道:“無深仇無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夢粱國高人的通天手段,縝密無錯,很想要誠心誠意請他喝一壺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復盤,這位高人當年先手,力極大,中盤沉穩,收官時又下了那么多妙手,竟然無人領會,幫著喝彩幾聲,就像老先生你說故事,若是全場寂靜,鴉雀無聲,即便最后得了一大碗銅錢,豈不還是一樁不小的憾事?”

老人喝了口酒,“雖然不知道公子在說什么,但是聽上去是這么個理兒。那咱們就走一個?”

陳平安拿起酒碗,與老人碰了一下,各自飲酒。

不唯有與意氣相投之人痛飲醇酒,才有滋味。

刀光劍影之中,與蠅營狗茍、互視仇寇之輩勾心斗角,酒桌杯碗中殺氣流轉,亦是修行。

至于這座北地小國槐黃國如今的新鮮異象,妖魔驟然增多,也與靈氣如洪,從外邊倒灌流入十數國版圖有關,沒了那座震懾萬物的雷池存在,自然雀躍,如驚蟄過后,蛇蟲皆蠢蠢欲動,破土而出。

只不過陳平安對于夢粱國高人與名為夏真的幕后修士,暫時不打算撕破臉,金丹之上,元嬰還好說,打不過還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兩人皆是,對于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煩,陳平安沒有任何天時地利人和,對方真要不計代價擊殺自己,就北俱蘆洲修士的脾氣,那是絕對不會有半點猶豫的。在這劍仙排外的北俱蘆洲,有背景有靠山的外鄉修士,暴斃的可不只有一兩個。

不然的話,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靈氣,陳平安心狠一點,大可以用那圣人玉牌收入囊中,只不過跨洲使用這枚在書簡湖能夠讓劉老成心生忌憚的玉牌,在俱蘆洲取出使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會很犯忌,說不定就要惹來一洲書院的反感和問責。

兩個幕后人,相較于夏真,陳平安更忌憚那個與夢粱國有牽連的大修士,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根本無需那人自己出手,不過是派遣了兩名手下,就獲得了那件隨駕城重寶,到最后如果不是自己在蒼筠湖龍宮破陣而入,那名在夢梁峰練氣士中故意當孫子的金身境武夫,肯定還會繼續隱藏下去。

看到一個杜俞,就會大致知道鬼斧宮的狀況,見著芍溪渠主和藻渠夫人,就會大致清楚蒼筠湖的風土人情。見晏清而知寶峒仙境大概,見何露而知黃鉞城作風,都是此理,當然會有誤差,但是只要相處越久,看到修士越多,距離事實和真相就越來越近,那個萬一,就會隨之越來越小。有些時候,還能夠見一而知全貌,是說那隨駕城城隍爺,范巍然和葉酣,因為他們都是一家之主,家風如何,往往由他們來決定。

一個往上看,一個往下看,兩者相加,如同一條脈絡的首尾兩端,一旦被人拎起兩頭,任你伏線千里,也難逃法眼。

世道復雜,想要活得越來越輕松,要么被子蒙頭,我只活我自己,吃苦享福都認命,要么就只能多看多想。后者卻要勞心勞力,一山總比一山高,即便是坐鎮小天地的各方圣人、如同當那老天爺的,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的小天地,一樣束手束腳,寄人籬下,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間眾多脈絡、繁瑣規矩。

講道理,未必有用。

懂規矩,絕非壞事。

湖君殷侯講不講理?可是人家卻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規矩,抓住了陳平安的行事脈絡,所以蒼筠湖上,黑云密布籠罩轄境,陳平安就不敢殺他,怕一湖三河兩渠皆洪水泛濫,殃及無辜百姓無數。龍宮之內,他半點不比葉酣范巍然更少該死,可他主動承諾未來愿意庇護轄境蒼生,修補山水氣運,將功補過,所以白衣劍仙的一拳一劍都沒落在他頭上。

隨后說書先生與他徒弟,狼吞虎咽,大快朵頤。

陳平安只是緩緩喝著碗中酒,始終沒有動筷子。

說書先生打了個飽嗝,笑呵呵道:“公子一筷子都不動,只是喝酒,是半點不餓?”

陳平安笑道:“確實不餓,何況這頓飯菜,我覺得就該是老先生的。”

老人無奈道:“公子言語,怎的如禿驢說禪一般,教人摸不著頭腦。”

陳平安問道:“老先生何時過關去往銀屏國?”

老人笑道:“這就要走了,吃飽喝足。對了,我學了些相術,公子請我吃了這么一頓,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錢。”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有勞老先生。”

老人從袖中摸出幾顆先前得手的銅錢,隨手往桌上一丟,捻須沉吟,沉默無語。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老人輕輕以手指挪動桌上銅錢,皺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緣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忌,有福之人不落無福之地,老話從來不是空口無憑,聽者莫做道頭籠統語。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黃國,處處可去,唯獨前邊百余里的髻鬟山,去不得,于公子而言,那便是一處無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兇險,可若是真遇上了擋路邪祟,節外生枝,終究不美。”

陳平安笑道:“好,那我就聽老先生的,繞行髻鬟山。”

老人抬頭笑道:“公子真信?”

陳平安笑道:“老人說老話,豈可不信,反正游歷槐黃國,繞路多走幾步路,又不算什么。”

老人起身贊嘆道:“那我就不叨擾公子了,先行離去,速速出關,算卦一事,泄露天機,總是令人忐忑。”

陳平安點點頭,“我將這壺酒喝完,也要繞路北上,不會去那髻鬟山自找霉頭。”

老人帶著木訥徒弟一起離開碧山樓。

陳平安喝完了那壺本地特產的蠅拂酒,下樓去結賬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后笑著搖頭,連酒帶菜給了足足二十兩銀子,原來那說書先生下樓的時候,偷偷帶走了兩壺碧山樓鎮店之寶的二十年陳釀,說是樓上坐著的朋友幫他結賬。陳平安也不太上心,因為此人身份已經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樁心事,不用分心耽擱修行,多掏十幾兩銀子,還是很劃算的。

最后陳平安真的就繞過了那座髻鬟山,山中多疊瀑,本是一處想要去瀏覽的山水形勝之地。

髻鬟山中。

一座供人歇腳的半山行亭中。

一位腰間纏繞青玉帶的年輕男子,臉色鐵青,身邊是葉酣、范巍然與一位寶峒仙境的二祖婦人。

正是僥幸逃過一死的夏真。

夏真怒吼道:“老東西,你為何壞我大事?!我都已經明確告訴你,已經寄信給中部那位大劍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伙,哪怕姜尚真躲在暗處,一樣要心驚膽戰,畏畏縮縮!你這次嚇跑了魚餌,一旦大劍仙動怒,你真當自己已經煉化了先天劍丸,躋身上五境?!你是蠢嗎?我已經立誓,那把半仙兵歸你,我只求他身上其余物件,你還不滿足?!非要我們雙方都一無所獲才開心?”

遠處一座山頭,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位說書先生和神色木訥的青壯漢子,出現在他身側,然后身形重疊,變作一人。

應該是陽神真身與陰神出竅一起遠游的仙家手段。

老者笑道:“別用這些虛頭巴腦的言語嚇唬我,就那位大劍仙的脾氣,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還釣魚,你真當是我們在這十數國的小打小鬧嗎,需要如此費勁?”

老者正是夢粱國國師,他雙指掐住一把傳訊飛劍,輕輕將其崩碎,“更何況,那位大劍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臉色陰沉,驀然怒極反笑,“你這是打算跟我夏真結下死仇?!”

老國師微笑道:“這十數國版圖疆域,如今靈氣增長不少,是一處不好也不壞的地方,你我多年鄰居,你夏真是出了名的難纏,雖說如今傷及大道根本,可我依舊殺你不成,你殺我更難,咱倆比的就是誰先躋身上五境,所以我為何要眼睜睜看著你傳信中部那位大劍仙的仙家府邸,萬一大劍仙真恨極了姜尚真,舍得放低身架,對一位小劍修出手,到時候你傍上了這么一條大腿,給人家記住你這份情誼,我將來便是躋身了玉璞境,還怎么好意思跟你爭搶這十數國地盤?夏真,可惜嘍,你氣急敗壞,放緩了鯨吞邊境靈氣的速度,也要在這髻鬟山帶著三條走狗,足足耗費兩旬光陰,精心布置的移山陣,到頭來似乎沒機會派上用場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嗎?”

老者故作恍然,“也對,就是不知道我這小煉的劍丸胚子,對上你這座移山陣,誰的殺力更強,威力更大。你我之間,遲早有一場廝殺,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當年,你強我弱,風水輪流,你夏真這點形勢都看不清?”

這位夢粱國國師笑著搖搖頭,“不過真不是我瞧不起你夏真,這座符陣,確實能夠傷了他,卻未必能夠困住他的。我這是幫你懸崖勒馬,你夏真不該如此好心當作驢肝肺,靠著一封不知道會不會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與那姜尚真玩什么玉石俱焚的伎倆。這數百年間的消息,為了防止被你抓到蛛絲馬跡,消息阻塞,我是不如你靈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陳年舊事,我可比你夏真知道更多。你若是將密信寄往北方那位大劍仙,我是不會攔截這把飛劍的。”

老人忍住笑意,望向那夏真,眼神中滿是譏諷和憐憫,“因為那是一位男子劍仙,他心愛獨女被姜尚真禍害,耽誤了大道,殺姜尚真,自然不遺余力,可你寄信的這位,是女子啊,看來你是不太清楚,她與姜尚真當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傳聞那般她后悔自己的癡心姜尚真,而是痛恨此人的移情別戀,到處沾花惹草,真要見著了面,給那姜尚真那張嘴瞎扯幾句,灌了迷魂湯之后,到時候真不怕被那女劍仙反過來,打賞你我一人一劍?所以說你夏真,真算不得什么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輕人道行高一些,與我們同是元嬰,我說不得就要與他聯手,將你打殺了事。至于現在,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也不與你拼殺,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靈氣恢復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那當年的推演之術,你的元嬰瓶頸,本就會比我晚上一甲子到來。現在看來,你其實還是道心不穩,到了你我這般境界,若是還處處以當年占盡便宜的野修風格行事,是要吃大苦頭的。”

夏真所立行亭,頓時化作齏粉,葉酣、范巍然和寶峒仙境二祖,都紛紛被迫掠出,御風懸停,一個個臉色驚慌。

老者視而不見,“你我好歹結盟共事一場,我在夢粱國隱姓埋名,雖說確實一開始是有所圖謀,可是人間紅塵歷練一遭,確實裨益道心,所以能夠處處壓壓你一頭,總是比你賺得更多,你真以為只是算計而已?非也,是我早于你夏真,抓住了元嬰合道的一絲契機是也。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豈會故意留下后患,無非是看得比你我更遠,算好了有今天這一遭罷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為這是陽謀,我愿意自己入甕,壞你好事,為我未來開宗立派囊括十數國版圖而出手。對你夏真而言,自然是陰謀,一樁接一樁,次次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甚至猜測,這把被我截獲的傳信飛劍,是那姜尚真故意留給我的。”

夏真收斂那股氣勢,微笑道:“壞我大事,還要亂我心境,你這老賊打得一副好算盤。”

老人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壞壞,不管我初衷為何,真心假意,按照先前約定,我不會刻意攔阻你汲取天地靈氣,只不過,我已經先行一步,不,應該是兩步了。所以將來我破境躋身上五境之時,我再給你一個選擇,是逃離此地,繼續當個居無定所的山澤野修,還是做我宗門的首席供奉,你我再無需為這點山水地盤,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爭?若是能夠一門兩玉璞,榮辱與共,戚戚相關,你我皆是被人唾棄的野修出身,何嘗不是北俱蘆洲的一樁千古美談?”

夏真默不作聲,仰頭凝視著那位站在山巔的儒衫老者。

最后夏真笑問道:“你是一開始就有這么大的胃口,想要拉攏我當你的宗門供奉?”

老人搖頭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謂的陸地地仙,依舊人人隨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異寶之后,如今心境趨于圓滿,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將你打傷之后,才毫無痛打落水狗的念頭,不然我既然截獲了飛劍,豈會眼睜睜看著你在這髻鬟山盤桓不去?以傷換傷,也要斬草除根,哪個野修不會?”

夏真雙手按住那條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傳訊飛劍,不止一把?你截獲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讓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從那姜尚真離開隨駕城南返之時,與我出現在髻鬟山的時日,是不是我夏真算好了他與北方劍仙有望一起現身。”

老人嘆息一聲,“言盡于此,你要賭,就隨你,你夏真反正已經賭紅了眼的,多說無益。”

夏真獰笑道:“對,我現在已經賭紅了眼,你再在這里站著說話不腰疼,可別怪我拼著再次受傷,也要讓你慢些煉化劍丸!”

老人擺擺手,“罷了,就當我未來宗門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揮,厲色道:“老狗滾蛋,見你就煩!”

老人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廢墟當中,如牢籠困獸,繞圈而走,然后雙手揮動,髻鬟山在內的十數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懸空升起,被夏真駕馭搬山陣法,山尖指地,倒立懸停,然后紛紛砸地,每一次轟砸在附近山水間,都驚起遮天蔽日的灰塵,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勢,都已是介于金丹與元嬰之間的驚人殺力,只可惜這搬山符陣是死物,耗時太久,而且挪不走,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年輕劍仙給老王之魚,我與妹妹已經用完符箓,無力再戰,還是速速返回郡城為妙。”

少年搖頭道:“熙寧姐姐,我們若是去的早了,郡城太守肯定要誤以為我們降妖太過簡單,真要遇上一個不要臉的,五千兩白銀還好說,黑紙白字的,我們多半還能拿走,可是那太守會不會黑心昧下那三萬兩銀子,就難說了。咱們啊,今天非但不能走,反而還要多拆掉一些寺廟墻頭,回頭才能拿到足額的賞錢,并且更要故意告訴那太守,此地兇煞厲鬼還走脫了一兩頭,我們拿了錢之后,要再加五千兩,才能做到那除惡務盡。”

少女翻了個白眼,她趕緊捂嘴轉過頭,又吐血了,有些丟人唉。

年輕女子思量一番,點頭笑道:“那就這樣,明天再回郡城,咱們先在寺中待一晚上,剛好我妹妹要好好休息。”

就在此時,從前殿側道那邊跑來一個驚慌失措的白衣讀書人,“寺廟前殿怎的地上有那么多白骨,為何一個僧人都瞧不見……難道真有妖魔作祟……”

少女現在賊煩他,只是瞧見了他還活蹦亂跳,便又有些安心。

之后師徒二人去收起剩余的符箓,以及將那些陳年糯米裝回袋子,以后還用得著。

年輕女子揀選了一處寺廟供有錢香客居住抄經的僻靜廂房,少女盤腿坐在廊道中,開始呼吸吐納。

她姐姐則繼續去巡視各地,免得還有一些意外。

那個膽小鬼書生一定要跟著她們,摘了竹箱,就坐在臺階上當門神。

黃昏中,年輕女子返回,搜刮了一些瞧著還比較值錢的善本經書等物件,裝在一只大包裹里邊,背了回來。

少女睜開眼睛,對那個讀書人的背影笑道:“這可馬上就要到晚上了,很快就會有兇鬼鬧哄哄出現,你還不跑?”

那個白衣讀書人轉頭,對她微笑道:“書上說,人怕鬼,鬼更怕人心。可我覺得姑娘你是好人,所以還是留在你身邊不走,更好些。”

少女使勁想了想,揚起拳頭,“你到底是夸我還是罵我?你再這樣混賬,小心我打你啊?!”

那個讀書人舉起雙手,“君子動口不動手。”

少女嘿了一聲,玩心四起,“我可不是君子,是女子唉,來,讓本姑娘賞你一拳,將你打得聰明一些,說不得就能金榜題名了!”

那人還真是個讀傻了的書呆子,竟然笑道:“我瞅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宅心仁厚,不比君子差了。”

年輕女子面有不悅,“既然公子是位以君子自稱的讀書人,就該知道些男女大防的禮數,為何還死皮賴臉待在這里,合適嗎?”

少女覺得讀書人又變聰明了一些,只聽他說道:“我又不是君子,就是個窮書生,金鐸寺真有鬼,我總不能跑出去送死,還是待在這里好。”

年輕女子厲色道:“滾!”

少女正要說話,卻被她姐姐瞪眼嚇住。

讀書人只好戰戰兢兢抱著竹箱走出院子。

多半是在墻根那邊面壁思過去了?

少女輕聲道:“姐,這么兇干什么,就是個書呆子。”

年輕女子皺眉道:“你如今需要養傷,不能出任何紕漏,此人出現在燒香道路上,就已經古怪,跟著我們進入金鐸寺,更是不同尋常,如果不是他先于我們走在這條路上,別說是言語趕人,我對他出手都不會含糊。”

她柔聲道:“好了,你繼續休息。”

少女點點頭,只是依舊斜瞥院門那邊。

她姐姐氣笑道:“都已經沒鬼魅了,就咱們五個大活人,他不過就是在外邊提心吊膽睡一宿,就不擔心你自己的親姐?也不擔心與咱們并肩作戰的他們,偏偏擔心他一個外人作甚。怎么,見他是個讀書人,就動心了?我與你說過,天底下就數這讀書人最不靠譜……”

少女哀求道:“好啦好啦,我這就修行,好好修行!”

夜幕沉沉。

少女坐在廊道那邊,靜心吐納,心神沉浸。

年輕女子就坐在臺階上微微休憩,不敢睡死過去。

畢竟是在金鐸寺。

驟然之間,一把把飛鏢從院門那邊破空而至。

一個熟悉身影不斷向前大踏步走來。

年輕女子雖然驚恐震驚,可仍是大袖翻搖,將那些凌厲飛鏢紛紛打散。

一把尖刀直直朝她妹妹脖頸處丟擲而出,勢大力沉,是一位蹲在墻頭上的少年出手了。

年輕女子任由一枚飛鏢釘入自己肩頭,也一掠而去,用手抓住那把距離妹妹脖子只差兩寸的尖刀,但是那身為純粹武夫的漢子已經一步來到她側身,一拳砸在她太陽穴上,打得她撞破墻壁和大半窗戶,撞入廂房當中,吐血不止,掙扎了幾次,都沒能起身。

那少年輕輕躍下墻頭,壞笑道:“師父,荃丫頭能不能先別殺啊,最好熙寧姐姐也被打死了,廢掉她們這兩位神仙的手腳就行啦。”

漢子抬起手掌,朝向那個強行打斷吐納的少女一掌拍去,搖頭道:“這小丫頭更棘手,師父幫你留著她姐姐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道:“財色雙收!”

漢子猛然轉頭,一手掐住少女脖子,望向院門口那邊。

少年也迅速來到漢子身旁。

院門口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怯生生道:“佛門清凈地,你們做這些勾當,不太好吧?”

臉色鐵青的少女嘴唇微動,似乎是想要提醒那個呆頭鵝趕緊跑。

那人似乎也瞧見了少女的模樣,愣了一下,“這位好人小姑娘,是要我救你?放心吧,我這個人最是俠義心腸,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實不相瞞,我其實積攢了一肚子的浩然正氣,千里快哉……”

少女竭力想要搖頭,有淚水滑落臉頰。

小姑娘兩坨腮紅。

很可愛的。

那人眼神緩緩瞇起,不再有那種癡傻蠢笨的神色,從院門那邊光明正大地現身,抬起一手,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有些陽間人,就該被陰間鬼吃了果腹。”

師徒二人,只見那個廢物書生的身后,畏畏縮縮走出一頭身高一丈多的兇鬼,戾氣之重,遠勝先前那頭。

漢子第一時間松開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實是此處鬼王吧,都是誤會,我們師徒其實無心冒犯貴地,都是這兩位修道之人,貪圖功德和賞錢……”

厲鬼化作一團滾滾黑煙,將那漢子瞬間包裹其中,頓時響起血肉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

少年竟是這都沒有被嚇破膽,還有氣力腳尖一點,躍上墻頭,迅速遠去。

厲鬼似乎得了敕令,放開那個已經斃命的男子,掠出院墻,追殺而去,很快就響起如出一轍的慘烈動靜。

然后一道劍光從天而降,外邊那頭鬼物哀嚎一聲,響徹天地,估摸著郡城那邊都能聽到,肯定要嚇到無數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靜無聲。

少女目瞪口呆,癡癡問道:“你是鬼王?”

那讀書人笑了笑,坐在臺階上,反問道:“你說呢?”

少女突然說道:“先別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

讀書人點頭道:“好嘞。”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極有可能是那金鐸寺鬼王,便趕緊去看自己姐姐,攙扶著姐姐走出屋子。

年輕女子苦笑無言,束手待斃。

先前外邊的動靜,她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看著地上那攤血肉,臉色復雜,眼神黯然。

怎么會這樣?

沒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點死在了與她們一起游歷了大半個槐黃國的這對師徒手上。

他們平時瞧著挺好的啊。

當她們走出屋子后,那個白衣讀書人已經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轉頭對那個小姑娘說道:“回頭你姐姐肯定會更加語氣篤定對你說,天底下總是這樣多壞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間人事,不是從來如此,就是對的。不管你看過和遇到再多,一遍又一遍,一個又一個,希望你記住,你還是對的。”

那人取出一頂斗笠,戴在頭上,“你瞧,好人好報惡人惡報,最少在今夜是真的。”

那人走出院子后,突然身體后仰,笑容燦爛道:“小姑娘,你好看極了,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小姑娘啼笑皆非,抹了把臉上淚水,“討厭!”

小姑娘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實是一位劍仙,對不對?”

那人緩緩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讀書讀傻了的劍客。”

在那之后,那人便化作一道白虹,拔地而起,往北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