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內,老人崔誠依舊光腳,只是今日卻沒有盤腿而坐,而是閉目凝神,拉開一個陳平安從未見過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陳平安沒有打攪老人的站樁,摘了斗笠,猶豫了一下,連劍仙也一并摘下,安靜坐在一旁。
崔誠睜開眼,姿勢不變,緩緩道:“天下拳法,無非剛柔,我之拳法,可謂至剛,當年行走四方,柔拳見過不少,可從未有拳種當得起至柔二字。”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除了拳譜和樁架,心性也要契合,與老前輩的拳法相比,如果不爭什么雙方拳法高低、拳意輕重,只說想要練到至柔境界,應該更難,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愿意轉為練拳,可能性會更大一些,純粹的江湖武夫,很難很難,架從下往上走,意由內及外發,心意不到,休想登頂。”
崔誠收起拳架,點頭道:“這話說得湊合,看來對于拳理領悟一事,總算比那黃口小兒要略強一籌。”
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想要從這個老人那邊討到一句話,難度之大,估摸著跟當年鄭大風從楊老頭那邊聊天超過十個字,差不多。
崔誠跟著坐下,凝望著這個年輕人。
從書簡湖返回后,經過先前在此樓的練拳,外加一趟游歷寶瓶洲中部,已經不再是那種雙頰凹陷的形神憔悴,只是目為人之神氣凝聚所在,年輕人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么井水干涸,唯有漆黑一片,那么就是井水滿溢,更難看破井底景象。
崔誠問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光陰倒流,心境不變,你該如何處置顧璨?殺還是不殺?”
陳平安答道:“仍是不殺。”
崔誠皺眉道:“為何不殺?殺了,無愧天地,那種手刃親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里,卻極有可能讓你在未來的歲月里,出拳更重,出劍更快。人唯有心懷大悲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擺鈍刀,磨損意氣。殺了顧璨,亦是止錯,而且更加省心省力。事后你一樣可以補救,之前做什么,就繼續做什么,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難道顧璨就能比你辦得更好?陳平安!我問你,為何別人作惡,在你拳下劍下就死得,偏偏于你有一飯之恩、一譜之恩的顧璨,死不得?!”
老人的語氣和措辭越來越重,到最后,崔誠一身氣勢如山岳壓頂,更怪之處,在于崔誠分明沒有任何拳意在身,別說十境武夫,當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個正襟危坐、身著儒衫的書院老夫子。
“無愧天地?連泥瓶巷的陳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劍行走天下,替她與這方天地說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譏笑,“在書簡湖大義滅親?殺了顧璨,一走了之,難嗎?難。可有我在書簡湖耗費三年光陰那么難嗎?沒有。我的選擇,最終有沒有讓書簡湖的世道,變得有一點點更好?有。顧璨活下來之后,彌補他欠下的惡果惡業之后,會不會稟性難移,再行惡事,以至于對未來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壞事?我不確定,可我在看。哪怕我遠游北俱蘆洲,遠遠不止曾掖和馬篤宜會看,青峽島劉志茂,宮柳島劉老成,池水城關翳然,都在看。”
老人對這個答案猶然不滿意,可以說是更加惱火,怒目相向,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瞇眼沉聲道:“難與不難,如何看待顧璨,那是事,我現在是再問你本心!道理到底有無親疏之別?你今日不殺顧璨,以后落魄山裴錢,朱斂,鄭大風,書院李寶瓶,李槐,或是我崔誠行兇為惡,你陳平安又當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到時候再說。”
崔誠問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么?”
“與魏檗聊過之后,少了一個。”
陳平安答道:“所以現在就只是想著如何武夫最強,如何練出劍仙。”
崔誠要是搖頭,“小稚童背大籮筐,出息不大。”
陳平安笑道:“那就懇請老前輩再活個百年千年,到時候看看誰才是對的?”
崔誠瞥了眼陳平安有意無意沒有關上的屋門,嘲諷道:“看你進門的架勢,不像是有膽子說出這番言語的。”
陳平安拍了拍肚子,“有些大話,事到臨頭,不吐不快。”
崔誠點點頭,“還是皮癢。”
陳平安突然問道:“老前輩,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崔誠點頭,“是。”
為氣任俠之外,施恩不圖報,自然可算好人。
陳平安又問道:“覺得我是道德圣人嗎?”
崔誠瞥了眼年輕人,“像。”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來這個世道的聰明人,確實是太多了。”
崔誠哈哈大笑,十分暢快,似乎就在等陳平安這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東海觀道觀的老道人,處心積慮灌輸給我的脈絡學,還有我曾經專門去精讀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學,以及儒家幾大脈的根祇學問,當然為了破局,也想了國師崔瀺的事功學問,我想得很吃力,只敢說偶有所悟所得,但是依舊只能說是略懂皮毛,不過在此期間,我有個很奇怪的想法……”
說到這里,陳平安從咫尺物隨便抽出一支竹簡,放在身前地面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輕輕一劃,“如果說整個天地是一個‘一’,那么世道到底是好是壞,可不可以說,就看眾生的善念惡念、善行惡行各自匯聚,然后雙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徹底贏了,就要天翻地覆,換成另外一種存在?善惡,規矩,道德,全都變了,就像當初神道覆滅,天庭崩塌,萬千神靈崩碎,三教百家奮起,穩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證道長生,得了與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后,本就全然斷絕紅塵,人已非人,天地更換,又與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么關系?”
崔誠指了指陳平安身前那支纖細竹簡,“興許答案早就有了,何須問人?”
陳平安低頭望去,那支泛黃竹簡上寫著自己親自刻下的一句話:一時勝負在于力,萬古勝負在于理。
陳平安喃喃道:“可是一個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幾人能看得到這‘千秋萬古’。憑什么做好人就要那么難,憑什么講道理都要付出代價。憑什么此生過不好,只能寄希望于來生。憑什么講理還要靠身份,權勢,鐵騎,修為,拳與劍。”
崔誠笑道:“想不明白?”
陳平安默不作聲。
崔誠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想不明白,那就親自去問一問可能已經想明白的人,比如學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稱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能夠請來道祖佛祖落座,你陳平安有雙拳一劍,不妨一試。”
陳平安抬起頭。
崔誠收回手,笑道:“這種大話,你也信?”
陳平安笑了笑。
崔誠問道:“一個太平盛世的讀書人,跑去指著一位生靈涂炭亂世武夫,罵他即便一統山河,可仍是濫殺無辜,不是個好東西,你覺得如何?”
陳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惡,只是個蠢壞。關鍵在于哪怕他說了對方的功勞,實則心中并不認可,之所以有此說,不過是為了方便說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壞。”
崔誠指了指屋外,“憑這個答案,來了落魄山,見與不見在兩可之間的一個人,估摸著是愿意見你了,接下來就看你愿不愿意見他了。見了該怎么談,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出門之后,記得關上門。”
陳平安轉頭望去,老書生一襲儒衫,既不寒酸,也無貴氣。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輕輕關門,老儒士憑欄而立,眺望南方,陳平安與這位昔年文圣首徒的大驪繡虎,并肩而立。
崔瀺率先下樓,陳平安尾隨其后,兩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巔的那座山神祠廟。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離開了那棟竹樓,兩人依舊是并肩緩行,拾階而上。
崔瀺第一句話,竟然是一句題外話,“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勢壓他,你無需心懷芥蒂。”
陳平安說道:“當然。”
崔瀺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陳平安說道:“說客氣話,就是還好,雖然混得慘了點,但不是全無收獲,有些時候,反而得謝你,畢竟壞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話,那就是我記在賬上了,以后有機會就跟國師討債。”
崔瀺嗯了一聲,渾然不上心,自顧自說道:“扶搖洲開始大亂了,桐葉洲因禍得福,幾頭大妖的謀劃早早被揭露,反而開始趨于穩定。至于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陳淳安在,想必怎么都亂不起來。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一位老祖宗拼著耗光所有修行,終于給了儒家文廟一個確切結果,劍氣長城一旦被破,倒懸山就會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搖洲,極有可能會是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時候就可以占據兩洲氣運,在那之后,會迎來一個短暫的安穩,此后主攻中土神洲,屆時生靈涂炭,萬里硝煙,儒家圣人君子隕落無數,諸子百家,同樣元氣大傷,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脈之內的讀書人,離開孤懸海外的島嶼,仗劍劈開了某座秘境的關隘,能夠容納極多的難民,那三洲的儒家書院弟子,都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將來的遷徙一事。”
崔瀺略微停頓,“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這里邊的復雜謀劃,敵我雙方,還是浩然天下內部,儒家自身,諸子百家當中的押注,可謂一團亂麻。這比你在書簡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條線的線頭,難太多。人心各異,也就怨不得天道無常了。”
陳平安面無表情,下意識伸手去摘養劍葫喝酒,只是很快就停下動作。
崔瀺步步登高,緩緩道:“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我們都還有時間。”
崔瀺說道:“崔東山在信上,應該沒有告訴你這些吧,多半是想要等你這位先生,從北俱蘆洲回來再提,一來可以免得你練劍分心,二來那會兒,他這個弟子,哪怕是以崔東山的身份,在咱們寶瓶洲也闊氣了,才好跑來先生跟前,顯擺一二。我甚至大致猜得出,那會兒,他會跟你說一句,‘先生且放心,有弟子在,寶瓶洲就在’。崔東山會覺得那是一種令他很心安的狀態。崔東山如今能夠心甘情愿做事,遠遠比我算計他自己、讓他低頭出山,效果更好,我也需要謝你。”
陳平安沒有說話。
崔瀺瞥了眼陳平安別在發髻間的玉簪子,“陳平安,該怎么說你,聰明謹慎的時候,當年就不像個少年,如今也不像個才剛剛及冠的年輕人,可是犯傻的時候,也會燈下黑,對人對物都一樣,朱斂為何要提醒你,山中鷓鴣聲起?你若是真正心定,與你平時行事一般,定的像一尊佛,何必害怕與一個朋友道聲別?世間恩怨也好,情愛也罷,不看怎么說的,要看怎么做。”
“再者,你就沒有想過,老龍城一役,出手之人是飛升境杜懋,是他的本命物吞劍舟,所以連她贈送給你的咫尺物玉牌都毀了,若是尋常的簪子,還能存在?”
崔瀺雙手負后,仰起頭,“見微知著。一直看著光明璀璨的太陽,心如花木,向陽而生,那么自己身后的陰影,要不要回頭看一看?”
陳平安伸手摸了一下玉簪子,縮手后問道:“國師為何要與說這些誠摯之言?”
崔瀺灑然笑道:“半個我,如今是你弟子,我爺爺,還在你家住著,身為大驪國師,要不要講一講公私分明?”
陳平安信,只是不全信。
崔瀺走上臺階頂部,轉身望向遠方。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舉了舉,說了句我喝點酒,然后就坐在臺階上。
崔瀺問道:“你覺得誰會是大驪新帝?藩王宋長鏡?放養在驪珠洞天的宋集薪?還是那位娘娘偏愛的皇子宋和?”
陳平安搖搖頭。
崔瀺笑道:“宋長鏡選了宋集薪,我選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后做了一筆折中的買賣,觀湖書院以南,會在某地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于老龍城,同時遙掌陪都。這里頭,那位在長春宮吃了好幾年齋飯的娘娘,一句話都插不上嘴,不敢說,怕死。現在應該還覺得在做夢,不敢相信真有這種好事。其實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長鏡,能夠監國之后,直接登基稱帝,但是宋長鏡沒有答應,當著我的面,親手燒了那份遺詔。”
陳平安喝著酒,抹了把嘴,“如此說來,皆大歡喜。”
崔瀺問道:“你當年離開紅燭鎮后,一路南下書簡湖,覺得如何?”
陳平安說道:“死人很多。”
崔瀺輕輕抬腳,輕輕踩下,“世間的悲歡離合,自然無貴賤之分,甚至分量的輕重,都差的不多,但位置,其實有高下之別。”
崔瀺問道:“知道我為何要選擇大驪作為落腳點嗎?還有為何齊靜春要在大驪建造山崖書院嗎?當時齊靜春不是沒得選,其實選擇很多,都可以更好。”
陳平安說道:“我只知道不是跟傳聞那般,齊先生想要掣肘你這個欺師滅祖的師兄。至于真相,我就不清楚了。”
崔瀺微笑道:“齊靜春這輩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怕我在寶瓶洲折騰出來的動靜太大,大到會牽連已經撇清關系的老秀才,所以他必須親自看著我在做什么,才敢放心,他要對一洲蒼生負責任,他覺得我們不管是誰,在追求一件事的時候,如果一定要付出代價,只要用心再用心,就可以少錯,而改錯和補救兩事,就是讀書人的擔當,讀書人不能只是空談報國二字。這一點,跟你在書簡湖是一樣的,喜歡攬擔子,不然那個死局,死在何處?直截了當殺了顧璨,未來等你成了劍仙,那就是一樁不小的美談。”
陳平安一言不發。
崔瀺笑道:“知道你不信。沒關系。我與你說這些,是私事,便有私心。”
崔瀺問道:“有沒有想過,阿良與齊靜春關系那么好,當年在大驪京城,仍是為何不殺我,連大驪先帝都不殺,而只是壞了那座仿造白玉京,更留了先帝三年壽命?”
陳平安搖搖頭,“不知道。”
崔瀺微笑道:“不妨依循某個臭牛鼻子的脈絡學,多想一想你已經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實,推算一二,其實不難。”
陳平安緩緩道:“大驪鐵騎提前火速南下,遠遠快過預期,因為大驪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夠與大驪鐵騎一起,看一眼寶瓶洲的南海之濱。”
崔瀺伸手指向一處,“再看一看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皺眉道:“那場決定劍氣長城歸屬的大戰,是靠著阿良力挽狂瀾的。陰陽家陸氏的推衍,不看過程,只看結果,終究是出了大紕漏。”
崔瀺偏移手指,“桐葉洲又如何。”
陳平安說道:“看似氣運庇護一洲,使得妖族謀劃過早浮出水面,得以逃過一劫,如果假定妖族真的能夠攻破長城,桐葉洲就不適合作為第一個攻打方向,危機傾向于南婆娑洲和扶搖洲,尤其是后者。”
崔瀺指了指地面,“我們寶瓶洲,版圖如何?”
陳平安喝了口酒,“是浩然天下九洲當中最小的一個。”
崔瀺又問,“版圖有大小,各洲氣運分大小嗎?”
陳平安搖頭,并無。
崔瀺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斷往南,“你即將去往北俱蘆洲,那么寶瓶洲和桐葉洲相距算不算遠?”
陳平安攥緊養劍葫,說道:“相較于其余各洲間距,可謂極近。”
崔瀺抬起手,指向身后,“先前北俱蘆洲的劍修遮天蔽日,趕赴劍氣長城馳援,是不是你親眼所見?”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艱難點頭。
崔瀺笑了笑,“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這些所謂的天下大勢,那么現在,這條線的線頭之一,就出現了,我先問你,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是不是一心想要與道祖比拼道法之高下?”
陳平安點頭。
崔瀺又問,“那你知不知道,為何世人喜歡笑稱道士為臭牛鼻子老道?”
陳平安說道:“因為傳言道祖曾經騎青牛,云游各大天下。”
崔瀺輕聲感慨道:“這就是線頭之一。那位老觀主,本就是世間存活最悠久之一,歲數之大,你無法想象。”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雙手揉著臉頰,手心皆是汗水。
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的真實身份,原來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個最壞的結果,帶給桐葉洲最好結果的線頭一端,那個無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謀劃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筆?那少年自己當然是無心,可老道人卻是有意。”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以劍爐立樁定心意。
雜念絮亂,如雪花紛紛。
即便不管桐葉洲的存亡,那些認識的人,怎么辦?
“勸你一句,別去畫蛇添足,信不信由你,本來不會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禍得福的,給你一說,大半就變得該死必死了。先前說過,所幸我們還有時間。”
崔瀺顯然對此不太上心,陳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當年也曾游歷天下,而我的根本學問之一,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學說之外,還在細微二字之上。所以我在踏足寶瓶洲之前,就已經堅信兩件事,妖族攻破劍氣長城,是必然之勢!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葉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葉洲,小小寶瓶洲能算什么?頂尖劍修被抽調半數的北俱蘆洲,又算什么?!一個商賈橫行的皚皚洲,面對強敵,又有幾斤骨氣可言?”
崔瀺大手一揮,“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轉瞬之間,盡在手中!一旦皚皚洲審時度勢,選擇不戰而降,即便退一步說,皚皚洲選擇中立,兩不相幫,此消彼長,誰損失更大?如此一來,妖族占據了幾洲實地和氣運?這算不算站穩腳跟了?浩然天下總共才幾個洲?妖族然后對西北流霞洲,徐徐圖之,當真是某些自詡聰明之人以為的那樣,妖族只要一進來,只會被關門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機會一鼓作氣,趁勢占據蠻荒天下?”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為何崔東山當初在山崖書院,會有那個問題。
也明白了阿良當年為何沒有對大驪王朝痛下殺手。
崔瀺放聲大笑,環顧四周,“說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將一人學問推廣一洲?當那一洲為一國的國師,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滿臉譏笑,嘖嘖搖頭,“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劍砍死千萬人,厲害嗎?爽快嗎?大勢之下,你陳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著手指頭算一算,那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惡,到最后還能留下幾座山頭,活下幾個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涌入桐葉洲岸上的妖族,收不收錢,講不講理。”
崔瀺嘴角翹起,“一切都是要還的。”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阿良當初在大驪京城,未曾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當時就更加確定,阿良相信那個最糟糕的結果,一定會到來,就像當年齊靜春一樣。這與他們認不認可我崔瀺這個人,沒有關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還有蠻荒天下那幫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憑借一己之力,將一洲資源轉化為一國之力,以老龍城作為支點,在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條銅墻鐵壁的防御線!”
崔瀺一揮衣袖,風云變幻。
落魄山之巔,頓時云霧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與此同時,陳平安發現腳下,逐漸浮現出一塊塊山河版圖,星星點點,依稀如市井萬家燈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東寶瓶洲,東南桐葉洲,搶走北字前綴的俱蘆洲,位置正北的皚皚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終才是被眾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圓地方。
這不奇怪,因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蠻荒天下,也都是。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沒有問出那個問題,因為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你崔瀺為何不將此事昭告天下。
說了沒人聽,聽了未必信。
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隨之會有應對之策。
崔瀺岔開話題,微笑道:“曾經有一個古老的讖語,流傳得不廣,相信的人估計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年少時無意間翻書,湊巧翻到那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這句讖語是‘術家得天下’。不是陰陽家支脈術士的那個術家,而是諸子百家當中墊底的術算之學,比低賤商家還要給人看不起的那個術家,宗旨學問的益處,被譏笑為商家賬房先生……的那只算盤而已。”
“我們三教和諸子百家的那么多學問,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嗎?在于無法計量,不講脈絡,更傾向于問心,喜歡往虛高處求大道,不愿精確丈量腳下的道路,故而當后人奉行學問,開始行走,就會出問題。而圣人們,又不擅長、也不愿意細細說去,道祖留下三千言,就已經覺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們那位至圣先師的根本學問,也一樣是七十二學生幫著匯總教誨,編撰成經。”
崔瀺轉頭望向目眩神搖的陳平安,“你陳平安在書簡湖吃了那么多苦頭,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見過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順序學說,差?我看未必吧。”
陳平安不愿多說此事。
反而問道:“為何要跟我泄露天機?”
崔瀺微笑道:“書簡湖棋局開始之前,我就與自己有個約定,只要你贏了,我就跟你說這些,算是與你和齊靜春一起做個了斷。”
陳平安問道:“贏了?你是在說笑話嗎?”
崔瀺點頭道:“就是個笑話。”
崔瀺一震衣袖,山河版圖瞬間消失散盡,冷笑道:“你,齊靜春,阿良,老秀才,還有將來的陳清都,陳淳安,你們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聰明人眼中,難道不都是一個個笑話嗎?”
崔瀺轉過頭,望向這個青衫玉簪養劍葫的年輕人,劍客,游俠,讀書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書簡湖棋局已經結束,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無法局局新,好的壞的,其實都還在你這里。按照你當下的心境脈絡,再這么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會讓一些人失望,但也會讓某些人高興,而失望和高興的雙方,同樣無關善惡,不過我確定,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個答案,不想知道雙方各自是誰。”
陳平安看著這位大驪國師。
確實與少年崔東山,很相似,卻的的確確已經是兩個人了。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終于說了兩句無關大局的言語。
“豪門府邸,百尺高樓,撐得起一輪月色,市井坊間,挑水歸家,也帶得回兩盞明月。”
“自古飲者最難醉。”
陳平安重新坐在臺階上,摘下養劍葫,卻幾次抬手,都沒有喝酒。
崔瀺說道:“在你心中,齊靜春作為讀書人,阿良作為劍客,好似日月在天,給你指路,可以幫著你晝夜趕路。現在我告訴了你這些,齊靜春的下場如何,你已經知道了,阿良的出劍,暢快不暢快,你也清楚了,那么問題來了,陳平安,你真的有想好以后該怎么走了嗎?”
陳平安沉默不語。
崔瀺便走了。
因為答案如何,崔瀺其實并不感興趣。
陳平安后仰躺下,將養劍葫放在身邊,閉上眼睛。
沒來由想起刻在倒懸山黃粱酒館墻壁上的那句話,字跡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寫給齊先生的。
江湖沒什么好的,也就酒還行。
陳平安猛然間睜開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條金色長線從落魄山竹樓處掠出,來到山巔,被陳平安握在手心,劍尖向下,輕輕挑起養劍葫,最終伸臂持劍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夠夠的了。”
陳平安持劍下山,連連喝酒,放開了喝之后,是真醉了,身形踉蹌,路過朱斂他們宅子那邊的時候,剛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練拳的岑鴛機。
她發現他一身酒氣后,眼神畏縮,又停下了拳樁,斷了拳意。
陳平安一笑而過,搖搖晃晃走遠之后,腳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轉頭道:“岑鴛機,你的拳,真不行。”
岑鴛機閉上一只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說話。
砰然一聲。
陳平安應聲倒地。
岑鴛機心中哀嘆一聲,裝什么高手說什么大話啊。
只見那位年輕山主,連忙撿起劍仙和養劍葫,腳步快了許多。
瞅瞅,先前分明是裝醉來著。
岑鴛機轉頭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憤憤不平,攤上這么個沒輕沒重的山主,真是無上賊船了。
在崖畔那邊,陳平安趴在石桌上,滾燙臉頰貼著微涼桌面,就那么遙望遠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腦袋,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龍泉郡,還有人膽敢這么急哄哄御風遠游?
極遠處,一抹白虹掛空,聲勢驚人,想必已經驚動很多山頭修士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不去管了。
在落魄山還怕什么。
就這么昏睡過去。
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竅地就為了見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寶盡出,匆匆北歸,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將已經酣睡的青衫先生,輕輕背起,腳步輕輕,走向竹樓那邊,喃喃低語喊了一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