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拍了拍臉頰,站起身,返回山門口那間屋子。
遠遠看去,桌上的燈火,光亮透出窗戶。
陳平安下意識就要加快腳步,然后驟然放緩,啞然失笑。
四歲以后,從來沒有哪次“回家”,泥瓶巷祖宅會有燈火等候,成為少年之后,違背誓言,還是去當了龍窯學徒,掙了些銅錢,可每次出門怎么可能不熄燈,由著燈油消減?今天則是出門時分,已然忘記熄燈,你這會兒匆忙趕去屋子,又能做什么?吹滅了?可是當下沒有半點睡意,注定要挑燈夜讀,再點燃燈火?那么這熄燈點燈之間,意義何在?
陳平安干脆就緩緩而行,進了屋子,關上門,坐在書案后,繼續翻閱香火房檔案和各島祖師堂譜牒,查漏補缺。
心不靜,就先別練拳,至于修士煉氣,就更不用想了。
陳平安在藕花福地就知道心亂之時,練拳再多,毫無意義。所以那會兒才經常去狀元巷附近的小寺廟,與那位不愛講佛法的老和尚閑聊。
更何況,如今陳平安是提不起精神氣,比心不靜還要更加復雜,那些精氣神如墜井底,巨石綁縛,怎么提起來?
只是這種心境,倒也算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心定了。
陳平安合上那些保存不善的泛黃檔案,拿起手邊那把當年在大隋京城鋪子,買玉簪子時掌柜附贈的普通小刻刀,以刀柄輕輕在桌上畫出一條虛線。
想了想,陳平安抽出一張被他裁剪到書籍封面大小的宣紙,提筆畫出一條直線,在首尾兩端各自寫下“顧璨大錯”和“顧璨向善”,字體較大,然后在“錯”與“善”之間,依次寫下蠅頭小楷的“書簡湖一地鄉俗”,就在陳平安打算寫一國律法的時候,又將之前七個字抹掉,不但如此,陳平安還將“顧璨向善”一并抹掉,在那條線居中的地方,略有間隔,寫下“知錯”,“改錯”兩個詞語,很快又給陳平安涂抹掉。
最后陳平安將這張紙揉成一團,卻沒有丟入竹簍,而是收入方寸物當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背靠椅子,熄滅燈火,閉上眼睛,似睡非睡,下一次睜眼,已是天蒙蒙亮的時分。
常將半夜縈千歲,只恐一朝便百年。
陳平安站起身,不用手腳舒展,筋骨自行松動,傳出一連串的咯吱響聲。陳平安走出屋子,打算繞著青峽島走一圈,青峽島是書簡湖首屈一指的大島,估計走下來得花半天功夫。如今他在屋子那邊的衣食住行,有一位青峽島少女修士負責,陳平安便去住在附近看守山門的一位老修士打聲招呼,見著了那位少女修士,就說今天不用往這邊送食盒。
老人是個洞府境修士,趕緊應承下來。
陳平安突然笑道:“估計她還是會準備的,我不在的話,她也不敢擅自走入屋子,那就這樣,今天的三餐,就讓她送到你這邊,讓張老前輩享享口福,只管放開肚子吃便是,先前張老前輩與我說了不少青峽島舊事,就當是報酬了。”
老修士忐忑道:“陳先生,我可不會因為嘴饞丟了性命吧?”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的。”
老修士仍是不太爽利,委實是在這青峽島見多了風波詭譎的起起伏伏,由不得他不膽小如鼠,“陳先生可莫要誆我,我曉得陳先生是好心,見我這個糟老頭子日子清貧,就幫我改善改善伙食,只是那些美食,都是春庭府邸里的專供,陳先生若是過兩天就離開了青峽島,一些個躲在暗處眼紅的壞種,可是要給我穿小鞋的。”
陳平安道:“那就將春庭府食盒都擱在張老前輩這邊,回頭我來拿。”
老修士笑道:“還是這樣比較穩妥。”
陳平安離去后,老修士有些埋怨這個年輕人不會做人,真要可憐自己,難道就不會與春庭府打聲招呼,到時候誰還敢給自己甩臉子,這個賬房先生,假惺惺做派,每天在那間屋子里邊故弄玄虛,在書簡湖,這種裝神弄鬼和沽名釣譽的手段,老修士見多了去,活不長久的。
老修士這一發牢騷,就如洪水決堤,開始埋怨那個家伙在山門這邊住下后,害得他少了好些油水,再不敢為難一些下五境修士,私下盤扣一兩顆雪花錢,遇上一些個身姿曼妙的晚輩女修,更不敢像往常那般過過嘴癮手癮,說完了葷話,偷偷摸摸在她們屁股蛋兒上捏一把。
本以為能夠跟這位賬房先生套近乎,混個熟臉,說不定也能因禍得福,從此搭上春庭府這條線,不敢說飛黃騰達,在青峽島混個油水十足的衙門,不也行?不曾想那個賬房先生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任由他手段迭出,百般討好,要么是江湖雛兒聽不懂話外話,要么是裝傻扮癡,其心可誅,估摸著眼中只瞧得起呂采桑那些與顧魔頭交好的天之驕子,打心眼就看不上自己這種沒有前途的洞府境,真是可恨。
陳平安慢慢走,期間又有繞路登山,走到那些青峽島供奉修士的仙家府邸門前,再原路返回,以至于回到青峽島正山門那邊,竟然已是暮色時分。
陳平安遠遠看去,那位春庭府邸的年輕女修,據說是顧璨娘親的貼身婢女,雙手拎著一只精美食盒,亭亭玉立,站在屋子門口,看門老修士低頭哈腰陪在一旁,像是在賠笑道歉。
陳平安快步走去,從那位年輕女修手中接過了食盒,道了一聲謝,生了一張肌膚白膩鵝蛋臉的春庭府少女,向這位陳先生施了個萬福,并未多說什么,姍姍離去。
陳平安回到屋子,打開食盒,將菜肴悉數放在桌上,還有兩大碗米飯,拿起筷子,細嚼慢咽。
最后重新收拾好碗筷,一一放回食盒,蓋好。
生死大事,對錯是非,不是有理由有借口去做,顧璨能夠在內心說服自己,就可以像那些紙上文字,可以一筆抹掉。
恰恰是顧璨的不認錯,不以為是錯,才在陳平安心坎此處成死結。
既然自己無法放棄顧璨,又不會因一地鄉俗,而否定陳平安自己心中的根本是非,否認那些已經低到了泥瓶巷小路、不可以再低的道理,陳平安想要向前走出第一步,試圖改錯和彌補,陳平安自己就必須先退一步,先承認自己的“不夠對”,萬般道理且不說,換一條路,一邊走,一邊完善心中所思所想,歸根結底,還是希望顧璨能夠知錯。
退一萬步說,只有上不去的天,天即長生不朽,沒有過不去的山,山即人間種種心坎。
陳平安想要去直面這些心坎,自己的,已死之人的,在乎那些已死之人、猶然在世之人的,這些注定會磨損心中萬古刀的人間苦難。
犯了錯,無非是兩種結果,要么一錯到底,要么就步步改錯,前者能有一時甚至是一世的輕松愜意,大不了就是臨死之前,來一句死則死矣,這輩子不虧,江湖上的人,還喜歡嚷嚷那句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后者,會尤為勞心勞力,吃力也未必討好。
十人樹楊,一人拔之,則無生楊亦。
陳平安想要先嘗試著去驗證這句話的正反兩面,至于對錯,無論最終得到的結果如何,則都與書上道理擱一邊。
在此期間。
陳平安當下能做的,不過就是讓顧璨稍稍收斂,不繼續肆無忌憚地大開殺戒。
他與顧璨說了那么多,最后讓陳平安感覺自己講完了一輩子的道理,好在顧璨雖然不愿意認錯,可到底陳平安在他心目中,不是一般人,所以也愿意稍稍收起跋扈氣焰,不敢太過順著“我如今就是喜歡殺人”那條心路脈絡,繼續走出太遠。畢竟在顧璨眼中,想要隔三岔五邀請陳平安去春庭府邸這座新家,與他們娘倆還有小泥鰍坐在一張飯桌上吃飯,顧璨就需要付出一些什么,這種類似交易的規矩,很實在,在書簡湖是說得通的,甚至可以說是暢通無阻。
所以接下來,陳平安跟田湖君要了一塊青峽島供奉玉牌,掛在腰間,第二天開始在青峽島四處逛蕩,與人閑聊。
在宮柳島群雄匯聚,推舉“江湖君王”的那一天,陳平安甚至跟青峽島借了一艘渡船,重新穿上金醴法袍,背好那把劍仙,開始獨自一人,以青峽島供奉的身份,以及對外宣稱喜好撰寫山水游記的家練氣士,以這個從未在書簡湖歷史上出現過的滑稽身份,游歷書簡湖那些法外之地的眾多島嶼。
按照那幅田湖君贈予的江湖形勢圖,先從青峽島的十多個藩屬島開始登岸游歷,田湖君結丹后名正言順開辟府邸的眉仙島,還有那每逢明月照耀、山脊如雪白魚鱗的素鱗島。
當陳平安晝夜不息,將這些島嶼逛完,已經是三天過后,又記下了一些不在香火房檔案上的姓名。
書簡湖那座宮柳島上還在爭吵不休,隱約分出了三個陣營,擁護青峽島劉志茂擔任新一任江湖共主的諸多島嶼勢力,竭力堅持截江真君“才不配位”的一撥島主,這些島主與藩屬勢力,立場極為堅定,便是劉志茂坐上了江湖君主的盟主座椅,他們也不認,有本事就將他們一座座島嶼繼續打殺過去。最后一個陣營,就是坐觀虎斗的島主,有可能是見風使舵的墻頭草,也有可能是暗中早有秘密結盟、暫時不便亮明立場。
有意思的是,反對劉志茂的那些島主,每次開口,好似事先約好了,都喜歡陰陽怪氣說一句截江真君雖然德高望重,然后如何如何。
在書簡湖,德高望重這個說法,好像比任何罵人的言語都要刺耳,更戳人的心窩子。
這天陳平安自己駕馭渡船,來到一座名為珠釵島的島嶼,距離青峽島較遠,島嶼不大,門派修士弟子稀少,所以此次宮柳島會盟,去不去宮柳島在兩可之間的島主,并未像其他許多削尖了腦袋都要去宮柳島占據一席之地的小島主,而是選擇留在島上,不摻和書簡湖這場極有可能決定未來百年格局的盛舉。
陳平安停船靠岸,渡口已經站著一位高髻豐腴、穿著袒露的婦人,體態豐碩,方額廣頤。
陳平安已經猜出這位龍門境女修的身份,相傳這位本名為劉重潤的婦人,曾是寶瓶洲中部一個覆滅王朝的皇室宗親,末代小皇帝正是被這位稱呼為姑媽的女子,提著送到龍椅御座上去的,池水城那邊的稗官野史,傳言小皇帝當時年少懵懂,還笑呵呵拍著屁股底下那張巨大龍椅,要姑媽一起坐,然后這位婦人當時還真就一屁股坐了上去,抱起小皇帝在懷中,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無人膽敢質疑。
田湖君曾經隨口提及過這位珠釵島島主,稱贊了一句“有大丈夫氣”。
劉重潤微笑道:“你就是住在青峽島山門口的那位賬房先生?”
陳平安愣了一下,在青峽島,可沒有人會當面說他是賬房先生。
陳平安說道:“算是吧。”
劉重潤開門見山問道:“該不會是你們青峽島見這珠釵島礙眼,趁著附近島主都去了宮柳島的間隙,來做些什么?”
陳平安搖頭道:“就我一個人拜訪珠釵島,多有叨擾,是想要跟劉夫人問些書簡湖的風土人情,若是劉夫人不愿意我上島,我這就去往別處。”
劉重潤瞇起那雙極為狹長的丹鳳眼,“若是我說珠釵島不歡迎賬房先生呢?我這島上,只有女子,人人修為都不高,若是誰給你瞧上了眼,抓去青峽島擔任開襟小娘,我到時候是放人,還是不放人?”
陳平安神色如常,抱拳告辭,轉身走上渡船,果真去往別處。
劉重潤站在原地,這下子她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事實上,她都已經準備好一位姿容出彩的年輕女修弟子,就當是破財消災了。
陳平安在下一座鄰近的飛翠島,一樣吃了閉門羹,島主不在,管事之人不敢放行,任由一位青峽島“供奉”登岸,到時候給青峽島那幫不講半點規矩的修士一鍋端了,他找誰哭去?若是孑然一身,他都不敢如此拒絕,可島上還有他開枝散葉的一大家子,實在是不敢掉以輕心,只是如此不給那名青峽島年輕供奉半點面子,老修士也不敢太讓那人下不來臺,一路相送,賠罪不已,那般架勢,恨不得要給陳平安跪下磕頭,陳平安并未勸說安慰什么,只是快步離開、撐船遠去而已。
第三座島嶼花屏島,金丹地仙的島主不在,去了宮柳島商討大事,也是截江真君麾下搖旗吶喊最賣力的盟友之一,一位少島主留在島上看守老巢,聽聞顧大魔頭的客人,青峽島最年輕的供奉要來做客,得知消息后,趕緊從脂粉香膩的溫柔鄉里跳起身,慌慌張張穿戴整齊,直奔渡口,親自露面,對那人笑臉相迎。
真見著了那位給青峽島藏藏掖掖的年輕供奉,少島主其實還是有些失望的,瞧著就不像是什么擅長廝殺的高人,倒像是個鄉野村塾的教書匠,如今青峽島周邊附近的大小島嶼,其實都在暗中談論此事,只是青峽島那邊口風緊,半點有用的消息都沒傳出來,只聽說是個在池水城當眾摔了顧大魔頭兩耳光的狠人,顧璨也沒還手,反而以禮相待,接到了青峽島春庭府邸,如今少島主在內的一干狐朋狗友,都在押注此人能夠活幾天,花屏島少島主是押了一月內必死,誰不知道大魔頭顧璨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殺人隨心?書簡湖給那條大泥鰍當做腹中食物的練氣士,可不都是什么仇家,青峽島的座上賓,觥籌交錯的酒肉朋友,不在少數。
陳平安在花屏島喝了一頓酒,他喝得少,對方卻喝得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聊出了許多少島主的“酒后真言”。
回到渡船上,撐船的陳平安想了想那些言語的火候分寸,便知道書簡湖沒有省油的燈,遠離花屏島,停船于湖心,陳平安掏出筆紙,又寫下一些人和事情。
此后每天就是這樣走走停停,在一座座島嶼看到不同的風景和人事,與珠釵島一般閉門謝客、婉拒陳平安登山的,一樣很多。
陳平安懷中那張書簡湖形勢圖上,不斷有島嶼被畫上一個圓圈。
每天天未亮就撐船離開青峽島,夜幕深深才返回青峽島那間屋子。
書簡湖除了匯聚了寶瓶洲各地的山澤野修,此處還巫風鬼道大熾,各種聞所未聞的旁門邪術,層出不窮。
還有比如像那花屏島,修士都喜歡窮奢極欲,沉浸于醉生夢死的快活日子,道路上,鑿金為蓮,花以貼地。
又有一座島嶼名為鄴城,島主開辦了斗獸場,誰若膽敢朝兇獸丟擲一顆石子,就是“犯獸”大罪,處以極刑。每天都有別處島嶼的修士將犯錯的門中弟子或是抓捕而來的仇家,丟入鄴城幾處最著名的斗獸場牢籠,鄴城自有醇酒美婦伺候著來此找樂子的八方修士,欣賞島上兇獸的血腥行徑。
還有那位衣冠島的島主,據說曾經是一位寶瓶洲西南某國的大儒,如今卻喜好搜羅各地儒生的帽冠,被拿來當做夜壺。
有一天陳平安離開一座名為云雨島的島嶼,島上有兩座仙家洞府門派,都擅長房中雙修術。
見著了陳平安,其中一做門派的女子,無論歲數大小,視線都好似那饑渴難耐的豺狼虎豹,只是年輕人腰間懸掛著的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讓她們不敢太過胡來。
陳平安下山登船的時候,輕輕一震,猶然縈繞在法袍金醴附近的脂粉香味,飄散一空。
陳平安在去往下一座島嶼的路途中,終于遇到了一撥潛伏在湖中的刺客,三人。
被初一和十五各自攪爛一名刺客的本命物所在氣府,重傷跌落水中。
借機欺身而近的一位兵家修士,在本以為勝券在握之際,給那個精神不濟、好似病秧子似的年輕人,一拳打得墜入湖中。
陳平安撐船,以竹蒿將三人分別拉上船,問了些問題,其中一名刺客趁著陳平安深思之際,再次拼死偷襲,便給輕描淡寫一拳打死了。
陳平安隨后將兩個活著的人,以及那具冰冷尸體,送到書簡湖云樓城附近的岸邊,在一人背著尸體、一人踉蹌登岸后,陳平安掉轉船頭,緩緩而歸。
半個時辰后,數十位練氣士浩浩蕩蕩殺出云樓城。
以一名七境劍修為首。
將陳平安和那條渡船圍在當中。
陳平安問了那名劍修,你知道我是誰,叫什么名字?是因為朋友義氣出城廝殺,還是與青峽島早有冤仇?
劍修放出豪言,他連那兩人都不熟悉,只能算是朋友的朋友,但你們這些青峽島修士,書簡湖人人得而誅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動用背后那把劍仙。
而是雙指捻出了一張符箓。
日夜游神真身符。
將那名七境劍修和幾名沖在最前邊的云樓城“義士”,當場鎮殺,又以飛劍初一刺殺了那名劫后余生的最早刺客之一。
不理會那些鳥獸散的云樓城修士,愈發萎靡不振的陳平安沒有就此去往青峽島,割下兩顆頭顱掛在腰間,反而再次停船靠岸,在渡口系好渡船后,走入云樓城,來到一座高門府邸外,說是找人,一個剛剛在書簡湖云雨島附近認識的熟人。
無人阻攔,陳平安跨過門檻后,在一處院子找到了那個當時背著死人登岸的刺客,他身邊懸停著那把悄然尾隨入城的飛劍十五。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處,輕聲喊道:“炭雪。”
一位少女出現在墻頭。
陳平安說道:“以后不要再跟著我了,保護好顧璨,還有,告訴顧璨,這些事情,他別管,不許遷怒云樓城。”
那條小泥鰍使勁點頭,如獲大赦,趕緊一掠而走。
陳平安將兩顆頭顱放在院中石桌上,坐在一旁,看著那個不敢動彈的刺客,問道:“有什么話想說?”
那名男子大概是心知必死,最后一絲僥幸都蕩然無存后,便驀然膽氣十足,大聲獰笑道:“老子在地底下等著你!”
陳平安問道:“那如果我反悔了,把云樓城內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殺干凈?”
男人死死盯著陳平安,“我都要死了,還管這些做什么?”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院子門口那邊站著的府邸數人,收回視線后,站起身,“過幾天我再來看看你。”
陳平安腳尖一點,踩在墻頭,像是就此離開了云樓城。
只是離去之時,飛劍十五一口氣攪爛了這名刺客的剩余本命竅穴。
實則陳平安此后秘密返回那座府邸。
然后看到了一場鬧劇。
原來那位刺客并非府上人氏,而是與上一代家主關系莫逆的神仙中人,是書簡湖一座幾乎被滅滿門的漏網之魚修士,此前也不是潛伏在容易泄露行蹤的云樓城,而是距離書簡湖三百多里的石毫國邊關城池當中,只是此次陳平安將他們放在此地,刺客便來到府上修養,剛好另外那名刺客在云樓城頗有人緣和香火,就集結了那么多修士出城追殺那個青峽島年輕人,除了與青峽島的恩怨之外,未嘗沒有借此機會,殺一殺如今身在宮柳島那個劉志茂風頭的想法,一旦得逞,與青峽島敵對的書簡湖勢力,說不定還會對他們庇護一二,甚至能夠重新崛起,所以當初兩人在府上一合計,覺得此計可行,即是富貴險中求,有機會揚名立萬,還能宰掉一個青峽島極其厲害的修士,何樂不為?
這名曾經是府上人人敬仰的觀海境“老”神仙,立即被府上兩名不過是四境修士的供奉,聯手一位五境純粹武夫,磨磨蹭蹭了半天,生怕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家伙還有殺手锏,好不容易才敢出手,將其拘押起來,三人一個個滿身大汗。當代家主這才開始破口大罵此人的忘恩負義,差點連累府上百余人一起陪葬,這位家主臉色猙獰,說就算刨地三尺,也要將你那個幾年前來府上做客的漂亮女兒找出來,到時候就當著你的面,讓你日日夜夜欣賞那幅活生生的春宮圖。
那名被五花大綁的刺客終于開始死命掙扎,渾身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那個家主暢快異常,眼眶通紅,說了一番最為雪上加霜的言語,別以為你那個老來得女的小丫頭很難找,別人不曉得你的底細,我知道,不就是石毫國邊境那幾座關隘、城池當中藏著嗎?聽說她是個沒有修行資質的廢物,偏偏生得貌美,相信這般姿色的年輕女子,大把銀子砸下去,不算太難找出,實在不行,就在那處地方放出消息,說你已經快要死在云樓城了,就不相信你女兒還會貓著藏著不愿現身!
三天后。
石毫國一座關隘城池,有位中年男人,在云樓城一行人之前入城就已經等在那邊。
一行人為了趕路,風餐露宿,叫苦連連。
一名四境修士和五境武夫帶隊,始終沒有發現,有人在看著他們的言行舉止,甚至還會默默記在紙上。
那撥人在關隘城池中搜尋無果,立即火速趕往石毫國附近一座郡城。
最終在郡城一條巷子里,找到了那戶唯有老嫗和少女相依為命的人家,不算大富大貴,殷實門戶而已。
這撥人沒有火急火燎上去搶人,畢竟這里是石毫國郡城,不是書簡湖,更不是云樓城,萬一那個老嫗是深藏不露的中五境修士,他們豈不是要在陰溝里翻船?
眾人齊心合力想出一個法子,讓一位長相最憨厚的家族護院,趁著老嫗出門的時候,去通風報信,就說是她爹在云樓城府上被青峽島修士重創,命不久矣,已經完全失去說話的能力,只是死活不愿咽氣,他們家主俯身一聽,只能聽到反復念叨著郡城名字和女兒兩個說法,這才辛苦尋到了此地,再不去云樓城就晚了,注定要見不著她爹最后一面。
少女一開始沒有開門,聽聞那名云樓城府上護院捎來的噩耗后,果真滿臉淚水地打開院門,哭哭啼啼,體態孱弱如嬌柳,看得那位護院漢子私底下喉結微動。
少女收拾好包裹后,驟然響起那位朝夕相處、照顧自己起居的老嫗,與那位著急帶著她離開郡城的護院,說是自己一定要與老嬤嬤說一聲,老嬤嬤身子骨太差了,如果找不到自己,一定會憂懼傷心,指不定不等她走到云樓城,老嬤嬤就又離開人世了,她豈不是世上再沒有一個親人?
護院一聽,心中一盤算,是個不中用的老婆姨?再瞅著那個滿臉純真的動人女子,約莫十七八歲,不說山上洞府,只說市井坊間,可不能算是什么少女了。他便覺得由著她知會一聲行將就木的老嬤嬤,能出什么錯?若是自己太過生硬,說不定才會惹來她的懷疑。
于是他便改變初衷,陪著姿容凄美的動人女子,一起等待那個老太婆的到來。
結果等到手挎菜籃的老嫗一進門,他剛露出笑容就臉色僵硬,后背心,被一把匕首捅穿,漢子轉頭望去,已經被那女子迅速捂住他的嘴巴,輕輕一推,摔在院中。
老嬤嬤見到這一幕后,無動于衷。
女子忍著心中悲苦和擔憂,將云樓城變故一說,老嫗點點頭,只說多半是那戶人家在落井下石,或是在向青峽島仇家遞投名狀了。
女子哀求老嫗一定要去云樓城一趟,哪怕是死,她哪怕見不著她爹最后一面,也要去云樓城。
老嫗哀嘆一聲,說是清凈日子算是走到頭了,環顧四周,如飛鳥張翼掠起,直接去了一處盯梢她們許久的修士住處,一番血戰,捂著幾乎致命的傷口返回院子,與那女子說解決掉了潛伏此地的后患,嬤嬤是肯定去不得云樓城了,要女子自己多加小心,還交給她一枚丹藥,事到臨頭,一咬即死。
切實感受到天有不測風云的女子,強顏歡笑,抹去眼淚,收拾好行李,獨自離開這座郡城,去往命運未卜的書簡湖云樓城。
在女子雇傭了一輛馬車,駛出郡城大門后。
她并不知道,小院那邊,一個背著長劍的中年男人,在一座客棧打暈了云樓城剩余所有人,然后去了趟老嫗正在咳血熬藥的院子,老嫗看到悄無聲息出現的男人后,已經心生死志,不曾想那個相貌平平、好似江湖游俠的背劍男人,丟了一顆丹藥給她,然后在墻角蹲下身,幫著煮藥起來,一邊看著火候,一邊問了些那名暴斃修士的來歷,老嫗打量著那顆芬芳撲鼻的幽綠丹藥,一邊揀選著回答問題,說那修士是垂涎自家小姐姿容美色的書簡湖邪修,手段不差,擅長隱匿,是自家主人離開已久,那名邪修最近才不小心漏出了馬腳,極有可能是出身于云雨島或是鎏金島,應該是想要將小姐擄去,上供孝敬給師門里邊的大修士,她原本是想要等著主人回來,再解決不遲,哪里想到術法通天的主人已經在云樓城那邊慘遭橫禍。
老嫗越來越覺得莫名其妙。
原來那個中年男人煮藥間隙,竟然還掏出了紙筆,記下了見聞。
中年男人幫著煮完藥后,就站起身,只是離去之前,他指著那具來不及藏起來的尸體,問道:“你覺得這個人該死嗎?”
老嫗猶豫了一下,選擇坦誠相待,“他如果不死,我家小姐就要遭殃了,到了那座云樓城,只會生不如死,說不定讓小姐生不如死的眾人當中,就會有此人一個。”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離開院子。
幾天后的深夜,有一道曼妙身影,從云樓城那座府邸墻頭一翻而過,雖然當年在這座府上待了幾天而已,但是她的記性極好,不過三境武夫的實力,竟然就能夠如入無人之境,當然這也與府邸三位供奉如今都在趕回云樓城的路上有關。
只是當她悄無聲息地落在一棟院子之時,整座府邸驟然光亮起來,一盞盞燈籠點燃高掛起來。
這位夜潛府邸的女子,被一名重金聘請而來的臨時供奉,六境劍修,以一把本命飛劍,故意抵住她心口,而非眉心或是脖頸,再用一把出鞘長劍,輕輕擱在那蒙面女子的肩頭上,雙指并攏輕輕一揮,撕去遮掩女子容貌的面紗,面容如花甲老人的“年輕”劍修,倍覺驚艷,微笑道:“不錯不錯,不是修士,都擁有這等肌膚,真是天生麗質了,聽說姑娘你還是個純粹武夫,想必稍稍調教一番,床笫功夫一定更讓人期待。”
劍修轉頭對府邸主人笑道:“沒騙人,按照約定,剩余一半的神仙錢,你們就不用掏腰包了。”
那女子只說要見她父親最后一面,在那之后,她任由處置。
劍修收劍入鞘,點了點頭,卻閃電出手,雙指一敲女子脖子,然后再輕彈數次,就從女子嘴中嘔出一顆丹藥,被面容蒼老的劍修捏在手中,湊近鼻子,嗅了嗅,滿臉陶醉,然后隨手丟在地上,以腳尖碾碎,“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尋死怎么成,我那買你性命的一半神仙錢,知道是多少銀子嗎?二十萬兩白銀!”
不知為何,渾身發麻酥軟的女子,想要咬舌自盡都成了奢望,只能被那名劍修按住肩頭,扯去這處院落一間偏屋,踢開門,她看到了那個渾身是血、等圓眼睛的男人。
女子哭泣出聲。
六境劍修洋洋得意道:“父女團圓之后,就該……”
就在此時,劍修身體瞬間緊繃,那柄本命飛劍剛剛離開關鍵氣府,就發出一聲顫鳴,原來是直直撞在了另外一柄本命飛劍的劍尖之上。
劍尖那一小截瞬間崩碎不說,劍修的飛劍還給人以雙指夾住。
劍修僵硬轉頭,立即抱拳道:“晚輩云樓城杜射虎,拜見青峽島劍仙前輩!”
原來不知何時,這名六境劍修老人身邊站了一位臉色微白的年輕人,背劍掛葫蘆。
那人松開手指,遞給這名劍修兩顆小暑錢。
六境劍修杜射虎,戰戰兢兢收下兩顆小暑錢后,二話不說,直接離開這座府邸。
本命飛劍碎裂了劍尖,哪里是這次報酬的四顆小暑錢能夠彌補,只是修補本命飛劍的神仙錢,又哪里能夠比自己的這條命值錢?
只是可惜那個生得水靈白嫩的小娘們,注定是無福消受了。
這天夜里,一輛馬車緩緩駛出云樓城去往石毫國的城門,一直到清晨時分,已經遠離云樓城,陳平安停馬后,跳下馬車,準備返回云樓城外的那座渡口,希望那艘系在岸邊的渡船,沒給人偷走,不然還是有些小麻煩。
那個女子掀開車簾子,坐在車夫位置上,她父親已經在后邊的車廂睡熟過去,性命無憂,就是這輩子很難再重返中五境了,她望向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忍著淚水,沉聲道:“總有一天,我會找你報仇的!”
可是那個年輕人根本沒有理睬她,就連看她一眼都沒有,這讓女子愈發悲苦憤懣。
驀然之間,她背脊生寒。
因為那個人停步轉身了。
陳平安說道:“我可能在書簡湖最少要待兩三年,如果對你來說時間太短,沒有把握報仇,將來可以去大驪龍泉郡找我。”
女子愕然。
陳平安對她說道:“你可以多帶個朋友,好幫你收尸,因為我到時候只會殺你一個人。”
女子怔怔看著那個人漸漸遠去。
車廂內,她爹似乎被吵醒了,咳嗽道:“不要想著找他報仇了。”
她擦干凈眼淚,轉頭問道:“爹,之前他在,我不好問你,我們與他到底是怎么結的仇?”
車廂內,男人啞口無言。
繞著云樓城,來到那座渡口,那艘渡船不但還在,竟然還有云樓城不認識的兩位修士,專門幫忙守著,大概是防止不長眼的蟊賊見財不要命,害得那位青峽島供奉遷怒于整座云樓城。
陳平安與兩位修士致謝,撐船離開。
愈行愈遠,陳平安思緒飄遠,回神之后,騰出一只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
去往青峽島,水路迢迢。
陳平安暫時也沒打算去往附近的書簡湖島嶼,結果在半路,就遇上了來接他的那艘巨大樓船,陳平安飄掠上船頭,顧璨和小泥鰍并肩而立,顧璨撓頭道:“陳平安,怎么幾天沒見,你又瘦了?”
陳平安問道:“宮柳島那邊怎么樣了?”
顧璨翻了個白眼,雙手籠袖,“沒勁得很,拍桌子瞪眼睛,一天到晚吵架。不過這也不奇怪,書簡湖歷史上最近幾次推舉江湖君主,最長的一次,足足拖了大半年呢,就差沒在島上建茅屋或是議事堂打地鋪了。最短的一次,倒是才個把月,因為吵來吵去,吵得某人煩死了,那家伙就一口氣宰了二十多位當時的島主,然后當天就有了新任江湖君主,是那人的姘頭,也是書簡湖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坐上江湖君主這把交椅的修士。”
陳平安點點頭。
顧璨好奇問道:“這次離開書簡湖去了岸上,有好玩的事情嗎?”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看了一條線。”
顧璨跟小泥鰍面面相覷。
顧璨不打算自討苦吃,轉移話題,笑道:“青峽島已經收到第一份飛劍傳訊了,來自最近咱們家鄉的披云山。那把飛劍,已經讓給我下令在劍房給它當老祖宗供奉起來了,不會有人擅自打開密信的。”
陳平安回頭看了眼顧璨,點點頭,擠出一個笑臉,提醒道:“宮柳島那邊,越是風平浪靜,你和小泥鰍越是要小心。我猜測大驪跟朱熒王朝,會在書簡湖暗中較勁一番,如果遇到這種情況,只要有任何一方參與其中,你最好退一步,不著急出手。青峽島的劉志茂,能不能當成江湖君主,已經不是你和小泥鰍吃掉一兩個金丹地仙可以決定的了。”
顧璨嗯了一聲,“記下了!我曉得輕重的,大致什么人可以打殺,什么勢力不可以招惹,我都會先想過了再動手。”
小泥鰍揉了揉肚子,其實有些餓了。
然后陳平安收回視線,繼續遠眺湖景。
他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回首望之,美玉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