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二百零一章 若無閑事掛心頭

喜歡大大咧咧說話的曹曦走后,謝宅頓時就重新恢復了清凈,一家上下,從當家作主的婦人,到一雙子女,再到幾位老仆老嫗,走路都要躡手躡腳,唯恐驚擾到謝實的休息。這段時日,謝家人人過得很不真實,突然從那部甲戌本族譜上,走出一位活生生的老祖宗,活了不知道多少個春榮秋枯。

恐怕就只有那位自幼寡言的長眉少年,心境相對安穩,因為謝實大致跟他解釋過了外邊的世界,并且讓少年暫時跟隨阮邛鑄劍打鐵就是,機緣一事,不是跟著自家老祖作威作福就會更好。長眉少年心性堅韌,哪怕得知老祖謝實馬上就是北邊俱蘆洲的首位天君,無論修為還是地位,其實都要超出師父阮邛一籌,少年仍是沒有流露出絲毫改換門庭的想法,這讓謝實在心中微微贊賞,這才是謝家子孫該有的度量。

少年注定不會知曉,若是他這位長眉兒稍稍心志不定,謝實就會放棄栽培他的念頭,甚至會主動對阮邛言語一二,免得家門不幸,遺禍綿延。

這就意味著長眉兒,幾乎徹底失去了證道長生和重振門風的可能性。

山上仙師收取弟子,尤其是道教的陸地神仙,極其重視修心,往往不是幾年就能敲定的事情,更多是云游四方數十載,才能找到一個能夠繼承香火的滿意弟子。在這期間,很多仙師都會給予種種考驗,富貴,生死,情愛,諸多俗世頭等事,皆是修道登天的關隘,是繼續待在江河里做雜魚,還是鯉魚跳龍門,可能只在一念之間的取舍。

大道漫漫,每一個躋身十境、尤其是上五境的練氣士,無一例外,都是驚才絕艷之輩。

只不過大道三千,登山之路并無定數,故而各有各的緣法,天君謝實不喜歡的性情,落在別家圣賢或是旁門左道眼中,就有可能是一塊良材璞玉。所以老話又有天無絕人之路的說法。

當然,謝實的地位崇高,眼光自然高遠,其實以長眉少年的資質天賦,在寶瓶洲的仙家門派當中,都會是極為搶手的修道胚子,什么都不管,肯定先收了做弟子再說,山門里頭每多出一位中五境神仙,無論是用來震懾世俗王朝的帝王將相,還是與周邊山上“鄰里”的微妙關系,都會是極大的助力,哪里會如謝天君這般吹毛求疵。

謝實緩緩喝著酒,面有愁容。

“老祖宗,有心事嗎?”長眉少年坐在桌對面,一對品相極高的香火小人,眼見著沒有外人在家,便從大堂匾額躍下,在少年肩頭、腦袋上追逐打鬧,歡快嬉戲。長眉少年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謝實喝著悶酒,“問心有愧罷了。”

長眉少年錯愕道:“老祖宗這么厲害,還需要做違心的事情?”

謝實笑了笑,“你以后一樣會如此不爽快,用不著大驚小怪。你的性子,憨直多于靈動,學劍挺好的,道家修清凈,聽上去是一潭死水的性子,其實不然,最是需要捫心自問,條條道道,并不輕松。”

謝家長眉兒點點頭。

謝實看著略顯稚嫩的臉龐,心中喟嘆。

亂世將至,群雄逐鹿,注定會精彩紛呈,但同樣會多出許多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山上山下差不離的。

謝實揮揮手,示意少年可以離開。

一雙香火小人兒蹦回匾額待著,相互依偎,竊竊私語。

謝實閉目養神,呼吸綿綿,坐忘神游。

曹曦離開桃葉巷后,隨便溜達起來,行走在大街小巷,笑瞇瞇的富家翁,外人不知他的顯赫身份,曹曦倒是跟誰都能嘮嗑幾句。若非如今驪珠洞天的寶貝都已搜刮殆盡,以曹曦在婆娑洲“雁過拔毛”的脾氣,還不得把小鎮翻個底朝天才盡興,曹曦心中大恨,惱火大驪王朝之前的強買強賣,按照大驪曹氏子孫的密信所言,大驪那趟涸澤而漁似的搜集法寶,還真是收獲頗豐,哪怕修為高如曹曦,都有些眼饞。

屠龍一役,三教百家的先賢們在此血戰一場,打得天翻地覆,尸體如雪紛紛落,然后四位圣人從天而降,畫地為牢,所有寶貝就這么留在了小洞天之內,一甲子一次開門迎客,各憑本事,掏錢進門,靠著眼力撿漏,多有出去之后境界驟然暴漲的幸運兒。

曹曦猶豫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個屁,不提點幾句,我看懸乎。”

他來到督造官衙署,門房是個眼力勁不好的,又沒資格知曉曹氏家事和山上事,氣勢洶洶地將曹曦擋在門外,曹曦也不生氣,笑呵呵站在衙署門外跟門房閑聊,一來二去,還挺熱絡了。結果搬出曹氏祖宅來此暫居的曹峻,察覺到異樣后,給督造官曹茂提了一嘴,上柱國曹氏的這一代嫡長孫,嚇得立即跑到大門口,見著了朝思暮想的老祖宗,二話不說就撲倒在地,砰砰磕頭。

把那個門房胥吏給嚇得魂飛魄散。

別看曹茂在郡守吳鳶那邊談笑風生,心里根本沒把吳鳶這個寒庶出身的國師弟子,如何放在眼里,更是大驪京城出了名的貴公子,今天到了曹曦跟前,真是毫不含糊,這怪不得曹茂失了分寸,曹曦,家族最大的老祖宗,比為家族贏得上柱國頭銜的祖宗,還來得高高在上,曹氏只有每一代嫡子,才有資格知曉這樁天大密事,用以在危急時刻抖摟出來,自家老祖,婆娑洲的陸地劍仙,鎮海樓的半個主人,這可是比免死鐵券還管用的保命符。

曹曦走到曹茂身邊,用腳踹了一下,“起來吧,少在這里丟人現眼。”

曹茂連忙起身,連官服上的灰塵都不舍得拍一下,年輕人激動得眼眶通紅,發自肺腑。

上五境的神仙人物,豈是想見就能見到的?更何況還是自家族譜上清清楚楚寫上大名的祖輩!

有這么一座大靠山,以后曹氏子弟莫說是在大驪王朝這一隅之地,便是在整座寶瓶洲,不能橫著走?

曹曦問道:“關于陳平安的祖籍,查清楚了?”

曹茂畢恭畢敬道:“啟稟老祖,查清楚了,并無特殊,往上追本溯源數百年,都是小鎮尋常人家,甚至連一位有據可查的練氣士都未出現。”

曹曦嗯了一聲,“那當下這件事情就簡單了。只是這還是挺奇怪蹊蹺的一件事。要么是龍尾溪陳氏動了手腳,或是某位老祖的氣運實在太‘獨’,寅吃卯糧,預支了數十代子孫的福緣。算了,這些不用管,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曹茂彎著腰,想要領著老祖宗去往衙署大堂,曹曦沒好氣道:“屁大的官身,我坐在那大堂里頭都嫌害臊。”

曹茂有些手足無措。

如何跟神仙祖宗打交道,他委實沒有半點經驗,估計他的爺爺,大驪上柱國曹氏的當代家主在這里,一樣會進退失據。

曹曦站在衙署廣場的牌坊樓下,冷笑道:“曹峻,你給我滾出來。”

沒過多久,懸佩長短雙劍的曹峻懶洋洋走來,瞧見了曹曦也沒個正形,笑道:“怎么,在謝宅那邊受了氣,想著把我當出氣筒,大老遠趕過來,就為了把我拎出來罵一頓?”

曹曦斜瞥了一眼曹峻,“鳥樣!”

曹峻呵呵笑道:“沒法子,隨祖宗。”

曹茂內心深處,有些羨慕只知姓名、出身同族的年輕劍客,竟然膽敢用這種吊兒郎當的口氣跟老祖說話。

曹曦沉默片刻,仔細看了眼衙署布局和風水流轉,毫無征兆地問道:“衙署是不是剛剛翻新過?誰給出的主意?”

曹茂環顧四周,這才低聲道:“是爺爺拿著衙署圖紙,去懇請一位京城陸氏高人,幫忙點撥了幾句。老祖宗,怎么了,不妥嗎?”

曹曦臉色陰沉不定,“不妥?妥當得很,比起之前更加藏風聚水,稍加改動,就是畫龍點睛的漂亮手筆,多半會成為你曹茂的龍興之地。嗯,別誤會,你沒那好命當真龍天子,你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撐死了就是世襲罔替上柱國的爵位,運氣好的話,將來可能是族譜上的中興之祖。”

曹茂狂喜,如何都遮掩不住。

曹峻習慣性瞇眼而笑。

曹曦則有些無奈,自己好不容易弄了個子嗣茂盛的大家族,怎么到頭來盡是些窩囊廢大草包,一個王朝的上柱國,就能笑得合不攏嘴?

曹曦一時間心情大惡,只是沒表現在臉上。

曹曦沒來由想起經由別人修繕過的祖宅,與記憶中是有些不一樣的,比如大雨天氣里,他小時候的破爛宅子,屋檐天井處的水滴年復一年,早已破敗不堪,又沒錢去縫補,一到下雨天,地上就會濺射得滿地雨水,而富裕門戶里的天井,無論雨雪,“財運福氣”都往自家天井下邊的水池里落進來,卻絕不會讓天井四周的地面變得潮濕,那叫干干凈凈的接納風水了,按照小鎮老一輩的說法,祖上積德,賞下一百粒米飯,子孫就能用地上水池這個大碗,半點不差地接住整個百粒米,而不是像曹曦小時候的屋子那樣,最多接下個半碗米飯。

如今塌了又修的祖宅,倒是因禍得福,若是信那個神神道道的說法,算是接住全部的祖蔭了。

曹曦喃喃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是不是多少要相信一點?”

一只坐在牌坊樓上的火紅狐貍譏諷道:“別人信這個就算了,你曹曦也信?你要是真信,根本走不到今天!”

曹曦沒抬頭,冷笑道:“那是我曹曦命硬,能耐大,所以可以不信,但是寶瓶洲這么一支沒出息的曹氏,我如果不稍微信點,怕他們哪天說沒就沒了。”

曹峻調侃道:“真信啊?咋的,老祖要行善積德不成?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曹曦轉頭望向曹峻,“那顆劍胚,你不要動心思了,如果心里不得勁,回頭我親自補償給你。”

曹峻笑意趨于冷淡,“為何?”

曹曦撂下一句:“我是你祖宗。”

曹峻驀然大笑,“就這么說定!好人有好報,老祖宗一定長命萬歲!”

火紅狐貍站在牌樓上,使勁拍著爪子慶賀,但是嘴上可說著涼風嗖嗖的風涼話,“哇,父慈子孝似的畫面,老祖宗出手闊綽,做子孫的孝順,真溫馨,不行不行,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曹曦冷哼一聲,懶得理睬那只嘴賤的狐貍,轉身摔袖,大步離去。

當老人走出衙署,天陰沉沉的,還真是要下雨了。

他回到泥瓶巷祖宅,淅瀝瀝的一場春雨,不期而至,越下越大。

曹曦獨處,坐在小小的大堂,沒有匾額,好不容易冒出的香火小人,也早已給人吃掉。

就是一棟孤零零的破落宅子了。

曹曦突然起身,去灶房碗柜拿出一只大白碗,走到天井對應的水池邊,就蹲在邊沿上,雙腳踩在小水池里頭鋪著的鵝卵石上,用白碗承接雨水。

裝了小半碗雨水后,曹曦喝了口,就立即灑進水池,埋怨道:“讀書人只會瞎扯淡,這故鄉水,哪里有酒好喝。”

曹曦嘆了口氣,怔怔出神。

最后老人端著水碗,回首望去,好似有一位老態婦人在屋內勞作,像是她停下了動作,懷抱掃帚,安安靜靜站在那邊,笑望向自己的兒子。子欲養而親不待,做娘親的,沒能享著半點福,可只要兒子出息了,便是沒關系的。

早已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老人,已經不知道幾個一百年,沒有這么傷感了,淚眼朦朧,輕聲呢喃:“娘親呦,我的傻娘親呦。”

披云山南麓,林鹿書院已經破土動工,仿佛每天都在一棟棟高樓驟起,大驪對于這座書院的重視,宋氏皇帝完全等同于北岳正神廟的建造,僅是圣旨就下了兩道,分別給州府和郡守府。

化名為程水東的黃庭國老蛟,一襲合身青衫,完全就是夫子醇儒的氣質模樣。

連同大驪皇帝和國師崔瀺極在內,知道老蛟身份的人物,屈指可數。所以哪怕程水東的著作流傳頗廣,在寶瓶洲以北地帶享譽盛名,但是讓一位黃庭國的小小侍郎,擔任林鹿書院的副山長,仍是在大驪朝野惹來頗多非議,廟堂上是覺得程水東在儒家學統內并無赫赫頭銜,分量太輕,無法服眾,武臣更是大為不滿,一個黃庭國的糟老頭子,能活命就不錯了,竟然還要當大驪讀書種子們的先生?

老蛟與魏檗并肩而立,一起望著熱火朝天、塵土飛揚的書院地址,這還是他們兩位第一次私下見面。

老蛟唏噓道:“你魏檗次次死灰復燃,出人意料。”

先是貴為神水國的北岳正神,然后被大驪打破金身,沉入水底,之后好不容易被人幫著拼湊出殘破金身,勉強維持香火不斷,不曾想禍從天降,突然又給兩位下棋仙人摘掉金身,淪為最底層的土地公,比起一般的河婆河伯還要不如,但是到頭來,竟然是他一舉升為披云山的北岳正神。

估計大驪原有的山岳正神,想要跟魏檗拼命的心思都不缺。

老蛟早年遠游各地,與魏檗其實是老相識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塵土被壓回大地。

老蛟和魏檗當然不用擔心雨水淋在身上。

魏檗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搖晃,身前的雨幕隨之晃蕩起來,微笑道:“要不然世人都羨神仙好?何況還是神在前,仙在后嘛。”

老蛟輕聲問道:“大驪皇帝真要南下龍泉郡?”

魏檗沒有藏藏掖掖,嬉笑道:“對啊,近期是要走一趟,到時候你這條老蛟覲見真龍天子,一定很好玩。你的見面禮,準備得如何了?”

老蛟笑道:“準備好了,不值一提。”

魏檗伸手指向小鎮那邊,問道:“打不打得起來,如果打起來,你會不會出手?”

老蛟猶豫片刻,不愿把這位未來山岳大神當傻子,“上了賊船,還能如何?”

魏檗有些頭疼,“可別打壞我的披云山就好。”

老蛟大笑道:“這么快就把這兒當家了?”

魏檗嘿嘿笑著,“我這個人,喜新不厭舊。”

老蛟伸手點了點身旁的白衣神人,“不厭舊到了你這個地步,世間罕見。”

魏檗爽朗大笑,“那肯定是你見識還不夠多。”

聞弦知雅意,老蛟立即收斂笑意,提醒道:“有些事,別人可做,我們不可說。”

魏檗點點頭,記起一事,“我得去趟落魄山,不陪你淋雨了。”

龍須河上,雨點噼里啪啦使勁砸在河面上。

石拱橋下,一位青絲茂如水草的婦人,懸停在河底上邊,嗚嗚咽咽,她想起了自家孫子,再聯想到自己一半金身毀棄的凄慘境遇,就愈發傷心,在自家門口都這般難混,更何況是孫子遠在真武山,在那么多神仙精怪之中修行?

她之前還每天開開心心巡視龍須河,想著自己靠著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以及不要臉皮的嚇唬人,好不容易攢下那么多值錢的和不那么值錢的寶貝,想著總有一天都會全盤交給孫子,讓他不至于在修行路上為了錢而煩惱,可如今承受著巨大痛苦,在河水源頭那里自毀金身,讓這位尚無神廟香火的河神婦人,真真切切曉得了天道難測、修行艱辛的道理,她最近每天就躲在這座石拱橋下以淚洗面。

然后婦人猛地停下哽咽,忍著心中驚駭,迅速游曳去了靠近岸邊的地方,乖乖給一位上司讓出河道。

婦人當然認得那位鐵符江正神,名叫楊花,極有可能是東寶瓶洲最年輕的高品秩江神,她長達一丈的金色長發,臉上覆有面甲,懷抱一柄長劍,脾氣極差,死在她手上的過路精怪,茫茫多。

龍須河是鐵符江的上游水段,當然隸屬于鐵符江水域,所以楊花巡視河道,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楊花升任江神之后,從不登上那條江河地界的瀑布,今天是頭一遭。生前名為馬蘭花的婦人河神,哪怕成了神祇,依然還是那副縮頭縮腦的市井德行,低頭怯生生說了句客套話,再抬起頭,楊花早已迅猛遠去上游的十數里外。

婦人心中憤憤,覺得這個年輕婆姨太不會做人了,即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官,可一聲招呼都不打,也太不講究了些。

于是婦人就又開始自怨自艾,覺得是自己給人欺負了。

最后婦人就害怕自己的孫子,在外邊也給人這般不當回事,婦人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擦拭淚花,然后如鯉魚擺尾,快速游向自己的老巢,去瞅幾眼家當寶貝們,想著它們未來都會是孫子的豐厚聘禮,她才能高興幾分,才會覺得這份死了還要遭罪的苦難日子,好歹還有個盼頭。

驛站外邊,停著一輛裝有算卦攤子的獨輪車,年輕道人攤子都沒攤開,就開始給一位信命的驛丁看手相算命了,落在別的驛站胥吏眼中,那就是一個胡說八道一個小雞啄米,可笑至極。最后年輕道人沒收人銅錢,其實那個驛丁也沒想著要花錢,好在道人很識趣,只討要了一碗熱水,站在車旁咕咚咕咚大口喝水,很是痛快。

年輕道人抹了一把嘴,笑臉燦爛地跟驛站揮手告別,繼續推車前行。

驛站那邊,有人使勁揉了揉眼睛,咦?怎的算命騙子身后,憑空多出了一位道姑裝束的女子?

貌美道姑柔聲問道:“小師叔,你說你算命和下棋都不算最厲害,那誰最厲害?”

名叫陸沉的道人笑道:“你真正的小師叔,貧道的師兄,一個將來下棋比貧道好,會下贏白帝城那個魔頭,一個算命比貧道好,會讓……唉,不說這個,傷感情。總之這‘一個加一個還是一個,再加一個更是一個’的師兄,從來就比貧道厲害。”

道姑正是被陸沉從神誥宗拐騙而來的賀小涼,那個讓風雪廟魏晉喝了一壺壺斷腸酒的絕情女子。

她其實之前也曾以玉女的身份,和金童一起代表寶瓶洲道統來此,取回祖師爺留在驪珠洞天的那件壓勝法寶。走的時候,他們沒能成功帶走馬苦玄,她反而多出一塊漂亮的蛇膽石,沒辦法,她的福緣之深厚,一洲矚目,像是隨便走在哪里,好東西都喜歡主動往她身上湊,擋都擋不住。

道姑猶豫了一下。

她想詢問一個神誥宗那位小師叔都沒能想透徹的問題。

為何身邊此人,會是齊靜春身陷必死之局的真正死結所在。

憑什么!

要知道齊靜春當時表現出來的修為,若非不愿打得東寶瓶洲都塌陷入海,不愿連累小鎮眾生,只選擇以兩個本命字迎敵,而是傾力出手,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道人,當真能夠抗衡?甚至是能夠保證擊殺齊靜春?!

打贏一個上五境,與打死一個上五境,是天壤之別。以及上五境心知必死之后,爆發出來的恐怖破壞力,無法想象。

除非是有高出一到兩個境界的仙人,竭力控制戰場,或是有人能夠搬出一座小洞天作為牢籠。

謝實為何膽敢單槍匹馬來到小鎮,便是這個道理。

我謝實可以死在龍泉縣,但是你大驪得先掂量一下后果。

當時李二在大隋皇宮,亦是同理。

陸沉卻已經算出她的問題,微笑道:“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言語文字,可以用來說話,但用來講解大道,分量是遠遠不夠的。至于貧道的意思呢,其實就是你想問的問題,貧道不會回答。”

賀小涼苦笑不已。

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神誥宗的“小師叔”,這一路上說了無數的奇言怪語,她經常百思不得其解,后來就干脆不去深思了,他愿意說,就會叨叨叨個不停,你閉住耳朵、甚至關上心扉大門都不管用,照樣會在心頭響起他的聲音,可當他不愿意說的時候,能夠十天半個月一言不發。

陸沉望向小鎮那邊,又開始怪話連篇,“世人都羨神仙好,神仙好不好,自然是好的,可你魏檗為何不羨慕,因為你從來就不是真正的神仙嘛。”

“捫心自問,有愧啊,有愧的話,愧字,即是心中有鬼。接下去的天君之路,你會有點難走啊。”

“嘖嘖,你家孫兒還給人欺負?他不欺負別人就算宅心仁厚啦,他出息大嘍,就是那性子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不過沒辦法,命好就是命好。”

“說來奇妙,同樣是一個小鎮走出去的人,同時回到家鄉,謝實做了一輩子好神仙,卻要去做一件虧心事。曹曦做了一輩子王八蛋,卻做了一件厚道事。”

說到這里,年輕道人突然轉頭望向身后的賀小涼,笑問道:“凡俗夫子的心心念念,你聽得見嗎?”

賀小涼無奈道:“十境練氣士才能依稀聽聞,我如今哪里做得到。”

年輕道人哦了一聲,“那你確實需要好好修行啊。”

賀小涼只得苦笑。

年輕道人覺得這個可以說,便打開了話匣子,不管賀小涼感不感興趣,竹筒倒起了豆子,“貧道告訴你啊,這種事情很玄乎,但其實又一點不玄乎,一種是心誠至極,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所以圣人有言,惟精惟誠可以動人。凡夫俗子,某些時刻,一樣能夠引來神靈感應。”

“另外一種當然是修為極高、或是天賦異稟,他們的心聲,自然而然更加響亮。比如貧道想要跟你講話,你想聽不想聽,就都聽得到。”

“不過吧,我覺得這跟貧道修為無關,還是惟精惟誠使然,你覺得呢?”

賀小涼可不會溜須拍馬,“我覺得是小師叔道法高深的關系。”

陸沉有些失落,又不想說話了。

類似李希圣當時在入山途中,直呼白澤二字,立即就能夠讓那位遠在寶瓶洲西海之濱的白老爺聽見,而身邊學生崔賜恐怕張開嘴,破口大罵一百遍,白老爺都聽不到,或者說聽見了也不在意。當然,萬一他一個較真,隔著十萬八千里,崔賜必然會“無緣無故”暴斃當場。

這類天之驕子,仿佛是一顆顆閃爍在陸地之上的璀璨星辰,當然更加吸引目光。別看世俗習慣性冠以“圣人”頭銜的十境練氣士,躲得跟千年烏龜王八蛋似的,其實在某些一身修為通天徹地的大佬眼中,反而比世俗常人更加一覽無余。

當然,神人掌觀山河,“袖手”,沒那么簡單,一國一洲之地,自有其無形屏障的存在,阻滯著別處投來的視線,洞天福地的地界之說,根源就在于此,如果隔著一座天下,還要窺探內幕,所需修為,那真是需要境界高到天上去了。

小鎮南邊,時不時有金石之聲響徹云霄,那種極具震懾力的聲響,常人反而絲毫不知,但是對于練氣士來說,動靜不小,事實上,阮邛在劍爐內的打鐵之聲,落在妖族耳中,堪比耳畔的春雷陣陣。

那些心存僥幸滯留在小鎮的妖物,一個個現出原形,氣海劇震,生不如死,瘋癲發狂。然后被早有準備的大驪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先聯手制服,然后丟入大山之中,這份人情,無異于救命之恩。

與此同時,阮邛的鑄劍氣象,不由得讓旁人感慨一句,圣人就是圣人。

但是賀小涼有些訝異,“鑄劍已經臨近尾聲,為何動靜還這么大,使得地界之內,山根水運都有些搖晃了。難道是這把劍的品相之高,能夠名動天下?”

陸沉笑而不言。

圣人們一樣也要做買賣啊。

只是既然齊靜春跟師父談妥了,那他就絕不會再插手此事。

這既是尊師重道,更是對那位讀書人表達自己的一份敬意。

遙想當年。

算命先生陸沉背對著學塾那邊,給人測字算卦。

身后是一位儒家圣人在為蒙童稚子們傳道授業。

至于為何齊靜春必須死。

涉及到一個很大的大道。

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之內,遍覽三教典籍。

齊靜春的“有望立教稱祖”,立的什么教?

不管是什么,總之他跟某人想到了同一處去,那么陸沉作為那個人的師弟,就必須親自下來這里。

陸沉望向天空。

曾經有個讀書人就坐在那里,以一己之力,對抗三教仙人。

佩服歸佩服,敬重歸敬重。

昧著良心的事情還得做啊。

后來他順勢而為,大致推演算出了齊靜春的真正后手,便給那少年留下了四個字,說是讓他練字,這是真的,但是最大的意義,還是放風箏一般,希望借著少年臨摹那四個字的時候,在某天算出最關鍵的一步棋,純粹是下棋高手的好奇而已。

但是很奇怪,少年只給了陸沉一次機會。

而且陸沉也根本算不出太多。

對此陸沉倒是不介意什么,畢竟大局已定,他還真不會在齊靜春死后落井下石。

年輕道人曾經親口對少年笑言,“看似好心的善舉,未必是好人好事情。”

是有深意的,既是說那幾張藥方那四個字,更是說那一串蓄謀已久的糖葫蘆。

陸沉松開獨輪車的把柄,伸了個懶腰,笑道:“若無閑事掛心頭,后一句是什么來著。”

年輕道姑微笑道:“便是人間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