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崔東山先后兩次的故意牽引,陳平安在之后這一路走的,其實就走在了江湖里,而不是神神怪怪的山上。
只不過陳平安渾然不知,只是有些遺憾,再沒能遇上讓人大開眼界的那些精怪鬼魅。如今已經不需要惦記李寶瓶他們的游學安危,身邊又有得道成精的一雙蛇蟒護駕,陳平安希望多碰到一些古怪事,當然前提最好是遠遠旁觀,既能長見識,又不用身陷險境。
可惜一直快要離開黃庭國地界,仍是走得十分平淡無奇。
這一天暮色,在水蛇背脊上練完走樁,陳平安就在一條幽靜山路旁的破廟里歇腳,開始生火做飯。
雖然陳平安刻意揀選荒郊野嶺返回大驪,可還是遇上不少行走于林莽間的男男女女,多是貂裘錦衣,挎刀佩劍,一身的江湖氣概,也有些生得頗為兇神惡煞,滿臉橫肉,一看就不是正道人物,但是好在碰到陳平安三人后,最多幾個斜眼,并無真正的風波。
行走江湖,老僧小道美尼姑,遇上類似這些看著好欺負的貨色,最好全都別招惹,這是無數在陰溝里翻船的江湖前輩,代代相傳下來的道理。
陳平安是沾了身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光,畢竟沒幾個正常人,會帶著倆屁孩,而且一個比一個長得粉雕玉琢,然后三人在野獸出沒的深山老林里瞎逛蕩。只要是稍微有點腦子的貨色,就不會輕易出手行兇。
其實之前遇上一伙流竄犯案的莽漢,確實心有歹意,只是小心謹慎地追蹤三人,想著找準機會再出手,結果最終發現那瞧著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的青衣小童,變幻出恐怖真身,以長蛇之身翻山越嶺,沿途大樹紛紛崩斷,給那撥人嚇得一個個差點尿褲子。
粉裙女童幫著陳平安捧來枯枝,不停忙碌,青衣小童則是個憊懶貨,就喜歡飯來張口,蹲在破廟外頭打哈欠,懶洋洋道:“老爺,山路兩頭各有一撥人相對而行,很快就要撞上啦,左手那邊打打殺殺的,好像很好玩的樣子,右手那邊個個鮮衣怒馬,里頭還有個大長腿的俊俏娘們哩,老爺你若是心動,我給你搶來當壓寨夫人吧,玩過了就放她回家,大不了我送她些財寶機緣,她指不定還要對老爺感恩戴德……”
陳平安正撅起屁股,吹著大柴火堆里的火星,隨口說道:“等下碰到了他們,你別生事。”
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揉著臉頰,氣呼呼道:“老爺,我再不松松筋骨,手腳都要發霉啦。”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
破廟外頭的山路一頭,喊聲四起。
有一伙灰頭土臉的男子,追逐著一位神色倉皇的美婦,一個高大壯漢大笑道:
“賤貨,跑!繼續跑!這次給大爺逮著了吧,看不把你剝得精光,到時候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大爺得好好想一想,先從哪里下嘴!”
光頭壯漢身旁五六人,一個個快意大笑,笑意猙獰,滿滿的酣暢和恨意。
“這等蛇蝎心腸的婆臭娘,直接下鍋燉了吃肉便是,再來幾把蔥蒜花椒,嘖嘖,必然美味。這一身肉怎么都有百來斤,夠咱們痛痛快快吃上好幾頓的了。”
“你們別跟我搶啊,我打小就愛吃乳鴿!”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
陳平安讓粉裙女童幫著煮飯,自己站起身,來到破廟門口,青衣小童躍躍欲試,被陳平安按住腦袋,只得乖乖站在原地。
另外一側的山路,則是馬蹄陣陣,歡聲笑語,很快就發現路上的異樣,聽聞那撥山賊似的漢子污穢葷話后,一名背負長弓的妙齡女子,頓時面若寒霜,滿臉不悅。她瞥了眼那個踉踉蹌蹌的豐腴婦人,很快收起視線,望向那些舞刀揮劍的匪人,冷哼一聲,修長大腿一夾馬腹,驟然加速,率先策馬前沖出去,“我去救人!”
一位佩劍系掛銀色劍穗的年輕人,立即跟著女子一起快馬加鞭,與她并駕齊驅,同時笑著小聲提醒道:“蘭芝,之前有外人在,我不好多說什么,但是根據我們郡府的密檔記載,這條蜈蚣嶺山脈,一向多有妖物邪祟作亂,甚至幾大山頭的妖物,還知道互為奧援,本就極為難纏,只是每次官府請出神仙入山搜捕,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大妖們都早早聞風而藏,狡猾得很。若非前不久官府才帶人掃蕩過一遍蜈蚣嶺,我是不敢答應你們進山的。”
女子除了背負一張篆刻有古樸符文的銀色長弓,腰間懸掛一柄烏鞘狹刀,手按刀柄,冷聲道:“若真是妖怪倒好了,斬妖除魔,又不是只有山上神仙才做得,我們一樣可以!”
年輕男子無奈而笑,不再多說什么,縱馬飛奔,只希望這次行俠仗義不會出現什么幺蛾子,不同于離開師門初出茅廬的女子,他是家世不俗的官家子弟,對于世間險惡,有著更多的體會。
那位婦人衣衫破碎,衣不遮體,裸露出大片白皙粉嫩的肌膚,模樣凄涼,雖是個練家子,可被追殺一路,早已是強弩之末,腳步輕浮,見著了縱馬而來的男女,便強提了一口氣,大聲疾呼道:“懇請兩位義士救命!”
年輕女子摘下披風,拋給婦人,嫻熟駕馭駿馬,剛好與婦人擦身而過,抽出狹刀,勒韁停馬,氣勢洶洶地怒目相向:“滾遠點!”
男子停馬在婦人身側,微笑道:“夫人受驚了。”
婦人將披風罩住嬌軀,大口喘息,臉色雪白,心有余悸地顫聲道:“公子你們千萬要小心那些山野強人,自稱修行中人,確實會一些道法神通,公子最好提醒你的朋友不要貿然行事,若是實在不行,公子與那位姑娘幫著我阻擋一二即可,我這就繼續趕路,只是這披風,就對不住那位俠義心腸的姑娘了……”
年輕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婦人,聽聞這番言語后,不曾發現明顯破綻,就笑道:“夫人不用忙著逃命,光天化日之下,量他們也不敢為非作歹,如果真是那做慣了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他們便是山上修行過的,夫人也不用過多擔心,我們自有計較,夫人只管放寬心便是。”
夫人欲言又止,不再反駁辯解什么,只是楚楚可憐道:“公子還是小心些,那伙歹人什么惡事都做得出來,惡言惡語更是家常便飯,小心臟了各位的耳朵。”
年輕男子稍稍放松戒備,微笑點頭,“夫人如此心善,不該遭此劫難。”
婦人聽到這里,死死咬著嘴唇,驀然神傷,低下頭去,泣不成聲道:“只是可憐我夫君女兒,真是……我那女兒才十二歲大啊,我也不活了……”
身后數騎已經來到年輕公子和可憐婦人身旁,聽到婦人如此言語,哪里還不曉得遭遇了何等慘絕人寰的慘事。行走于山窮水惡,匪人劫財劫色,在黃庭國不算多見,但絕不罕見。
一位年紀輕輕卻故意畜須如戟的男子,頓時火冒三丈,雖然在宗門和江湖,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只是生平最見不得欺凌弱小,憤而揚鞭繼續前沖,“芝蘭,我來助你!這幫挨千刀的匪人,罪該萬死!”
前邊,那伙大漢先見著了被稱呼為芝蘭的女俠,眼見著那婦人就要逃走,為首壯漢便急紅了眼,大罵道:“瞎了眼的小娘們,叫老子滾?”
大漢眼見著那個小娘們滿臉煞氣,氣笑道:“趕緊滾遠點,一個個毛沒長齊沒斷奶水的崽子,就敢逞英雄?換成你們師門長輩在這里,老子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速速讓路,那婦人是作惡百年的老妖,壞事做盡,等老子將她剝皮抽筋,是人是妖,自然分曉!”
單獨一騎疾馳而至的絡腮胡年輕人,抽出長劍,劍尖指向那伙人,哈哈笑道:“呦呵,還惡人先告狀上了?”
壯漢身后一位青衫老者皺眉道:“劍尖指人?是誰教給你的禮數規矩!”
絡腮胡年輕人瞪眼道:“你祖宗!”青衫老者冷笑道:“老宋,你們先去擒拿妖婆,我來給這后生長長記性。”
“別太拖延,老妖明顯還藏著殺手锏呢,需要你的回春術以防萬一。”壯漢臉色凝重地點頭后,帶著眾人策馬前沖出去,全然不理會攔路的女子和年輕人。
山路并不寬闊,僅供三騎并肩而過,面容秀美的狹刀女子厲色道:“還不止步?!”
壯漢縱馬從狹刀女子和絡腮胡年輕人之間,一沖而過,女子橫刀攔截,被那漢子手握刀刃輕輕一抬,就給推了出去,自視武道小成的江湖名門女子愣在當場,滿臉愕然。同樣適刀的絡腮胡年輕人脾氣更加火爆,一刀迅猛劈下,那壯漢視而不見,只是死死盯住前方那婦人,隨手一抓,就那長刀抓在手心,隨手丟到山下。
兩位下山時意氣風發的江湖兒女,一左一右像是兩尊呆呆的門神,任由這伙山野匪徒縱馬飛奔揚長而去。
留在最后的青衫老者緩緩驅馬前行,望向滿臉驚駭的年輕刀客,嗤笑道:“三境武夫,也敢造次?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死在那老妖婆手底下的下五境練氣士,有多少嗎?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就憑你還想護著她?人家指不定在肚子里盤算著,如何將你們這些救命恩人,一點點生吞活剝!”
老人扯了扯嘴角,“那也說不定,老妖婆擅長一門歹毒的陰陽雙修,喜好蠶食青壯男子的精血,你這種長了三條腿的小兔崽子,也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那絡腮胡年輕人滿臉漲紅,惱羞成怒道:“老匹夫你欺人太甚!”
青衫老者抬臂虛空摔出了一巴掌,離著那絡腮胡年輕人還隔著很大一段距離,可是后者臉上重重響起清脆聲響,整個人便被打得離開馬背,在空中旋轉兩圈才墜地。
這一手神通,若是換成江湖上的認知,那最少都是四五境小宗師才能具備的本事。六七境,無一不是有資格在一國境內開宗立派的大宗師。至于傳說中的八九境?想見都難,哪一位不是世俗王朝皇帝君王的座上賓?所以早就超脫于江湖了。
那年輕女子到底心志不差,立即轉頭提醒朋友:“小心那婦人!”
說時遲那時快,身罩披風的婦人猛然抬頭,探出一抓,就將身邊一位年輕人拽下馬背,死死握住他的手臂,嬌媚笑道:“還以為好歹能幫著攔上一攔,不曾想全是些廢物螻蟻,既然如此,便幫你們家青芽山夫人一把!”
只是婦人剛剛催動氣機,汲取年輕男子的氣血化為她的氣府養料,眼角余光發現破廟那邊一直冷眼旁觀的草鞋少年,身形矯健遠超想象,動若脫兔,一個躍身而起,一朝她拳當頭砸下。婦人嫵媚而笑,只當是個年少無知的小傻子,對于那一拳根本視而不見,就不信砸在自己身上后,能打出個衣衫褶皺。
但是她剛剛享受著青壯氣血補充氣府的陶醉氣息,那當頭一拳,如鐵錘砸在她一側太陽穴上,打得婦人整個腦袋一個大幅度晃蕩出去,太陽穴雖未被一拳捶破,可是肌膚處傳來一陣灼燒疼痛,婦人握住年輕男子手臂的五指成鉤,狠狠釘入男子胳膊,痛得那人嘶聲尖叫,如同魂魄給人撕裂一般。
少年一擊得手后,借勢后彈,與婦人稍稍拉開間距,雙腳落地后,氣機在體內迅猛流轉,嫻熟闖過六停途徑的一連串氣府,出拳的同時沉聲道:“一起出手!”
壯漢被草鞋少年搶先一步,先是被少年雷厲風行的出手給驚到,又怕自己這方殺力巨大的聯手給傷及無辜,一時間有些兩難境地,只得做了個手勢,讓身后同盟先困住那老妖物再說,壯漢自己則繼續拉近距離,免得那少年不小心殺妖不成,反而淪為老妖婆壯大氣機的餌料。
相比那些莽莽撞撞的江湖晚輩,壯漢對于這個看似冷眼旁觀、但是出手凌厲的少年郎,要順眼太多了。
行走于山野湖澤之間,難免遭遇魑魅魍魎,有沒有足夠的眼力勁,往往比本事大小更重要。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要不然就別瞎添亂,這才是長命百歲的本錢。
壯漢倒是欣賞那些年輕男女的古道熱腸,可是委實惱火他們的莽撞無知。
那姿容妖冶的婦人仍是不愿放開男子胳膊,吃過虧后,這次不敢托大,迅速側身,眼見著那可恨少年又一拳劈來,對著他就是一腳踹去,勢大力沉,裹挾風雷之聲,便是山崖石塊也要給她這一腿踹出坑洼來。
少年面容堅毅,腳步尤為輕盈,不再直線向前,瞬間橫向挪開,躲了那兇猛一踹,同時身形下沉,一臂立起在肩頭,以防婦人橫掃而至,繼續向前,拳劈婦人。
婦人這才瞧清楚了少年的古怪底細,原來這一拳看似樸實無華,實則悄然流淌著拳法真意,難怪先前能夠傷到自己。
那壯漢暴喝道:“休要傷人!”
只見壯漢一拳凌空砸下,一道拳罡便裂空而去,自撲婦人的頭顱。
又有一條并非實質的雪白鐵鏈,起始于壯漢身后一人的袖中,嘩啦啦橫掛出去。
更有一名背負桃木劍的男子,手指并攏,朝向婦人喊了一個疾字,蓄勢待發的桃木劍便出鞘,飛至高空,劃出一條弧線墜向婦人脖頸。
“真當老娘好欺負不成?!老娘之所以忍了你們這兩百里山路,圖什么?!”
婦人肆意大笑,果真如草鞋少年所料,一踹不成,便橫掃向少年肩頭,與此同時,身后竟然虛幻生出三條貂狐似的猩紅長尾,分別攔下壯漢的拳罡、袖中鐵鏈和破空而至的桃木劍,雖然長尾為此鮮血淋漓,到底是擋住了一輪來勢洶洶的齊攻。
她隨手丟開手中男子那條傷可見白骨的胳膊,徹底騰出手來,一手握住那少年的拳頭,忍住手心灼燒刺痛,另外一手輕輕一指戳向少年眉心,婦人憤憤想著一指戳出少年腦漿來才解恨,她對少年有些戒心,但是真正的生死大敵,仍然不是少年,她視線望向破敗古廟之后的遠處,輕佻笑道:“老相好,難道眼睜睜看著你女人給外人欺負?!”
不料那少年狡猾難纏得很,拳頭被婦人牢牢抓住的他身體后仰出去,雙腿揣在婦人腹部,一陣微微吃痛的婦人下意識收回手,并不追殺那少年,反而媚眼一拋,“等會兒再好好收拾你,夫人我可是出了名的菩薩心腸,保管你欲仙欲死,臨死前只恨不多出幾條命來享福!”
壯漢如釋重負,忍不住朝那少年伸出大拇指,大笑稱贊道:“漂亮!”
陳平安全身而退之后,深呼吸一口氣,其實早就沖出破敗小廟的粉裙女童,幾乎都要哭出聲來,“老爺老爺,那家伙說讓我保護你,他去對付那個厲害點的,可是我真的不曉得如何打架啊,急死我了,老爺對不住啊,都是我沒用……”
陳平安始終盯著那個婦人,但是伸手輕輕拍了拍粉裙女童的腦袋,安慰道:“沒事,下次注意就行。”
自幼就在書樓潛心修行的粉裙女童愈發愧疚,一下子哇哇大哭。
壯漢小聲提醒道:“蜈蚣嶺還有道行高深的妖修,我們見機行事,實在不行,好歹護住這些孩子再撤退。”
眾人點頭,雖然明知一旦遇上那種最壞結果,要做到這一點,難如登天,可仍是并無異議。
若非這一路追殺妖物,太過兇險,如果不是有青衫老者的回春術,隊伍早就出現了傷亡,加上那妖物罪行滔天,他們這些人又如何會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對婦人“出言不遜”,實在是恨意難平,當真是想要將她下鍋煮了才解氣。
婦人得意洋洋地調笑之后,發現遠處并無動靜異樣,照理說以那頭蠢熊的行事風格,早該以驚天動地的隆重方式登場才對,她頓時有些急眼,尖聲道:“人呢?!”
破廟后邊的遠處山林,一位身高丈余手持雙斧的魁梧大漢,望著十幾步外的青衣小童,正對著他齜牙咧嘴,露出對著美食垂涎三尺的滑稽表情。
雄壯如小山的山精大妖,咽了咽口水后,掉頭就跑,一路狂奔,遇山開山,見樹伐樹,最后干脆丟了斧頭,現出原形,只見一頭巨熊手腳并用,瘋狂逃竄。
沒有按照預期等來戰力恐怖的熊精壓陣,失算的婦人頓時慌了心神,在之后的修士之戰當中,一不留神就給壯漢拳罡劈在身上,倒在地上,然后迅速被那把桃木劍釘入肩頭,鐵鎖纏身,之后更是被一陣神通器物加身,最后給那拳法通神的壯漢數腳踩在婦人額頭,強行打散婦人氣府的流轉,踩得她整個腦袋都陷入泥路中去。
壯漢最后祭出一把銀色小刀,完完整整刺入婦人心口,這才單手拎住她的脖子,將她扛在自己肩頭,隨手丟在了馬背后,壯漢眼神復雜地瞥了眼那個蹲在破廟屋頂的青衣小童,最后望向粉裙女童身旁的清瘦少年,抱拳笑道:“以后公子走江湖,也需謹慎些,畢竟山上并非都是我們這些人。”
陳平安很快就想明白那漢子的言語意思,是說山上神仙,只要看穿身邊蛇蟒的真身,恐怕就會不講清理地出手,而不會像他們這樣不見惡行即不出手,陳平安抱拳還禮道:“我會小心的。”
壯漢翻身上馬,轉頭看過婦人并無蘇醒跡象后,對陳平安大笑道:“拳法不錯,再接再厲!”
陳平安以為那人是打趣自己,赧顏笑道:“前輩拳法才是真的厲害。”
壯漢爽朗大笑,不再說話,再度向那少年抱拳,這才撥轉馬頭,和眾人一起沿著原路返回。他們這趟斬妖之行,并不順利,光是誘敵就耗費了大半月時光,之后一路追殺至此,更是兩天兩夜了,便是他這位五境純粹武夫的體魄,都有些心神疲憊,更別提隊伍里其余的練氣士了,趕緊去往州城官府那邊交差,不說事后黃庭國朝廷的豐厚賞賜,回了各自山門幫派,也算大大的功德一樁了。
壯漢跟那年輕女子擦肩的時候,沒好氣道:“好人壞人,都不會在額頭上刻兩個字,給你們瞧的。以后別這么冒冒失失,既然選擇了下山歷練,勇氣可嘉,但是少做一些需要師門幫忙擦屁股的蠢事。”
雙方人馬就此別過。
絡腮胡男子也去找回了那柄佩刀,那個被婦人抓住胳膊的年輕人最為凄慘,哪怕給敷上了藥止住了血,仍是哀嚎不已,一條胳膊血肉模糊,眼見著多半是廢了。
有個人臉色發白,不忍再看朋友的慘況,突然瞥見轉身走向破廟的少年,起身后怒罵道:“你這人怎么回事,為何不早點出手!若是早就看出這妖物的馬腳,為何連提醒都不愿意出聲?!誠心等著看好戲不成!”
很快有人顫聲附和道:“是你害了馬兄弟!”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兩個人。
一人嚇得后退數步,一人壯著膽子瞪眼道:“怎么,你理虧了,還想行兇傷人?!”
陳平安仍是不說話,不過伸手指了指自己腦袋,以及心口,這才轉身走向火堆,蹲在那里看著煮飯的小鍋。
那人猶然不罷休,嘀嘀咕咕著郡守官兵、無法無天、將軍騎軍的言語,最后被那個銀色劍穗的年輕公子哥阻止,這才不再念叨什么,一行人紛紛上馬,其中一人與那傷者共騎一馬,以繩子綁縛兩人,以免后者由于傷痛而墜馬。
站在廟口的青衣小童望著那群人的遠去身影,眼神青光熠熠,問道:“老爺,為何不讓我教訓那幫小白眼狼?我都要氣炸了,氣煞老夫氣煞老夫!不行,我得消消氣!”
青衣小童使了一個凝聚水氣的神通,在頭頂出現一個大水球,當頭澆下,自己把自己折騰得像只落湯雞。
蹲在陳平安身邊的粉裙女童,破天荒附和道:“是很氣人!”
陳平安輕聲道:“別人不講道理,不是我們跟著不講道理的理由,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
陳平安突然笑了笑,“以后反正不會見面,而且咱們又不是他們爹媽,不用事事講清楚,我好些個剛明白的道理,可是好不容易從書上讀來的,憑什么教給他們。”
粉裙女童捂嘴而笑。
青衣小童打了個響指,濕漉漉的一襲青衣頓時變得干燥,轉身走回廟內,伸手烤火,“老爺,我沒說要跟他們講理啊,想要一口吃掉他們……”
看到陳平安抬頭望來的視線,他趕緊改變口風,“當然是不可能的!唉,老爺,我就是想小小教訓他們一下,比如打得他們一個個鼻青臉腫,爹娘都不認識,嗯,那個大長腿的姑娘就算了,還是留著給老爺你看著辦吧。”
陳平安打開鍋蓋,米飯的香氣彌漫,粉裙女童已經乖巧伶俐地遞來飯勺,還有三只疊在一起的小白碗。
三人就著腌菜一起蹲著吃飯,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一個經常用筷子敲碗、喊著要吃肉的人,以及他說的一番話,于是對青衣小童說道:“真正的強者,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
青衣小童扒著碗里的飯,看著起勁,噼里啪啦作響,其實從頭到尾就只吃了一小口,他眨了眨眼,然后滿臉真誠道:“哇,老爺這胸襟真是比御江還要寬廣,佩服佩服,感動天感動地,虧得老爺不是讀書人,要不然早就是學宮書院欽點的君子了。”
雖然聽出了青衣小童言語里的譏諷意味,可是陳平安還是嘆了口氣,想著自己的事情,緩緩道:“這句話不是我說的。”
青衣小童哪里敢得寸進尺,接下來的溜須拍馬就要真心許多,哈哈笑道:“我就當是老爺說的,老爺的高風亮節,完全配得上這句話!”
陳平安笑道:“你哪里學來這么多馬屁話,平時不修行嗎?”
“修行啊,我認真修行起來,連自己都感到可怕……”
青衣小童哼哼道,“我勤奮得一塌糊涂,其實就是偶爾出來透口氣,跟水神兄弟一起喝酒吃肉,下邊的人都這么說我的啊,我不過是拿來借用一下。”
青衣小童看著陳平安,搖頭晃腦道:“以前吧,我還會有一丟丟的懷疑,那些小家伙是不是純粹討要賞賜,才說得這么肉麻,但是我現在認識了老爺之后,就覺得他們肯定是真心的,因為我對老爺就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唉,早知道當初應該多賞一些好東西,哪怕跟水神兄弟賒賬也行啊,唉,我這是寒了眾將士的心啊。對吧,老爺?下邊的人一片真心,上邊的人需要珍惜啊!”
敢情拐彎抹角繞來繞去,兜了這么大一圈,就是跑陳平安跟前討賞來了?
陳平安笑呵呵,“想要蛇膽石?我老家那邊確實有,還不止一顆,但是不給你。”
青衣小童立即跪下,手捧飯碗在頭頂,“蒼天可鑒啊,老爺你老人家就可憐可憐我吧。這一路上,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每天強忍住不吃掉那傻妞兒,很辛苦啊!”
粉裙女童往陳平安身邊躲了躲。
陳平安緩緩道:“行了,到了我家鄉,你們一人一顆蛇膽石。”
青衣小童猛然抬起頭,一臉不忿,“憑啥她也有一顆?老爺,如果一定要給她,那我得要兩顆!”
她不敢反駁什么,只是滿臉委屈,泫然欲泣。
陳平安對青衣小童伸出兩根手指,“兩顆是吧?”
后者小雞啄米。
陳平安收回手指,“都沒了。”
青衣小童放下飯碗在腳邊,然后一個前撲,抱住陳平安的小腿,撒潑打滾,“老爺,我知道錯了,一顆就一顆。”
陳平安不理睬青衣小童,望向小廟外的天色,喃喃道:“快要下雪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