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臺階上的他們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臺階上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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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萬里,夜航船如一葉飄萍,星空璀璨,宛如世間最美的藻井。
快哉風。
他們來到那座接連兩座高樓的空中廊橋,陳平安既然是靈犀城的代城主,便有諸多便利,解開一城一船的兩重山水禁制,視野中,靜謐中更顯壯闊的海天景象一覽無余。
小陌這次遞劍,并沒有出現預料之中的波折,異常順利。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幾座天下,能夠對那條劍光攔上一攔的,至少得是坐鎮道場的飛升境修士起步。
此外老十四,之祠登天,白也轉世,像碧霄洞主這樣的,在那條劍光游歷青冥天下之時,更是直接在一輪明月皓彩中現出一尊巍峨法相,老道士倒要看看,有誰不長眼,膽敢阻礙劍光。
浩然不攔,蠻荒不擋,西方佛國那邊也順遂,偏偏就貧道落腳的青冥天下鬧出幺蛾子?
若說那撥或隱或顯的新十四,大多忙于穩固道基,極為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根本不愿節外生枝,作任何意氣之爭,或是如雅相姚清這般另有所求,劍光轉瞬即逝,與他們何干?
再者,先前天象異變,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就算是飛升境,只要會點觀星占卜、推衍術算的,或是稍微有點養氣功夫的,都不會輕舉妄動。紫薇垣動,北斗注死,那九條垂落人間的凌厲劍光,去得蠻荒天下某地,
賭那牽引天象的出劍者是強弩之末,無力二次遞劍?既然不是起了大道之爭,犯不著,何必賭。
這種“開場白”,不常見的。那就由著后續那道也不傷人的劍光自由游歷人間便是。
既然如此,誰敢爭鋒?
崔東山將兩只袖子掛在欄桿上,笑道:“蕭愻沒有手癢癢,我是比較意外的。”
謝狗譏笑道:“攔?喜歡攔是吧,那就是結為死仇的私仇了,不管是萬年之前的習俗,還是如今蠻荒的規矩,到時候小陌跟我去蠻荒找她一趟,白老爺肯定不會多管閑事的。”
貂帽少女額頭使勁一撞欄桿,惱火萬分,悶悶道:“果然不是十四境,說話就是不硬氣!”
陳平安在以心聲與劉羨陽討論一事,先與他說了那座新山巔的“新訂天條”和大道運轉規矩,說等自己回到了扶搖麓道場,肯定需要閉關,可能需要劉羨陽指點一番那門劍術,始終不得要領,進展緩慢,差了太多的神意。
劉羨陽趴在欄桿上,抬起一只手,指指點點,懶洋洋道:“我來啊。哪里需要這么麻煩,你只需要將那些人物畫卷交給我,我讓那撥蠻荒得了最強二字的天才武夫,怎么死都不知道的。”
陳平安說道:“暫時還不能打草驚蛇,將來我會去一趟蠻荒戰場,要保證瞬殺,悉數暴斃。”
未來某處蠻荒戰場,承載妖族真名的,飛升境之下,一一點殺!
在吾是東道主的那座山巔
,露過面的,武道低于山巔境,皆死!
陳平安補充一句,“粗略估算了一下,我得是飛升境,同時躋身武道神到一層。之前還有些信心,總覺得自己步步穩當,最快最慢都心里有數的,現在……”
聽著陳平安一連串的小鎮方言,劉羨陽點點頭,“等你閉關了,再飛劍傳信,天縱奇才的劉劍仙跑一趟扶搖麓,好好教一教勤能補拙的陳山主。”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可以的,厲害的。”
劉羨陽轉頭問道:“小陌先生,想不想來我宗門的祖師堂擁有一把交椅,就一句話的小事!”
得了自家公子的眼神示意,小陌立即搖頭道:“劉宗主好意心領,只是我身為公子的死士,不宜分心。”
劉羨陽看也不看陳平安,抬起胳膊,手背直接拍在后者腦門上,疑惑道:“完全不用分心啊,那把椅子一直空著就是了,我就是拿來鎮場子嚇唬人的,十四境劍修,在我那宗門里邊當個一般供奉,傳出去,多氣派,更顯得劉大劍仙高深莫測。”
小陌只得以心聲解釋一句,“我在山上聽說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是說我家公子跟你師父的,所以還是算了吧。”
劉羨陽一肘敲在身旁陳平安肩頭,貂帽少女雙手叉腰,打抱不平一句,“劉大哥,你再這樣對咱們山主動手動腳,我可就要不念兄妹情誼,大義滅親了啊!”
劉羨陽伸手一拍貂帽,“反了
你,怎么跟比親哥還親的劉大哥說話。”
姜赦突然以心聲問道:“陳平安,別處走走?”
陳平安點點頭。
走出虹橋,下了高樓,去往街道,姜赦笑道:“裴錢的武學資質,比你要好。”
陳平安雙手籠袖,直接回了一句,“關你屁事。”
姜赦自顧自說道:“不說裴錢比你年紀小,學拳更晚,也不說她是我的女兒,是你徒弟,也不說什么如今你們師徒雙方都在止境一層,她比你略高幾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別說了。”
姜赦氣笑道:“姓陳的,我的脾氣耐心也是有個限度的。”
陳平安說道:“見我礙眼,嫌我說話難聽,就別去寶瓶洲。不如我現在就下船,給你騰地方?”
姜赦想起自己道侶跟那老秀才的言語,拗著性子,繼續先前的話題,“我就只是以過來人的前輩身份,看待兩位止境武夫的年輕晚輩,評價幾句,你愛聽不聽。”
“裴錢過了‘人隨拳走’這一關,后邊就擋不住她了,神到是必然。只說看似隨隨便便的走路一事,裴錢在走樁,你也是時刻打磨拳意的路數,師徒師徒,有樣學樣,不是白說的,但是裴錢的氣象要比你更大,她每次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都是人身天地之內雨旱、晝夜、節氣的大變化,這才是真正的‘吾身吾神吾天地’,你就差了好多意思,換成修道說法,你就是只在術上求,求到了極致,又
如何,仍然遠道一毫厘,近道,終究只是近道。毫厘之差,就有了天地之別,青天黃土無法以道接壤,清是清,濁是濁,強行打成混沌一片的境界,便是假象,如何開竅,如天開眼?開眼之后如何保證不是曇花一現的光景?”
“你小子不要覺得身內天地,猶存一條火龍,便志得意滿,心存僥幸,接下來才是你武道的真正關隘所在,小子,莫要讓此等艱辛而得的一線生機,那就太可惜了。”
說了半天,姜赦奇怪萬分,身邊這廝竟然沒還嘴半句?砒霜吃完了,沒存貨啦?
“我知道好賴。”
陳平安沒好氣道:“混賬貨色偶爾也能說幾句良心話。”
姜赦一時語噎。
廊橋那邊,謝狗小聲問道:“他們倆不會一言不合就又干一架吧?”
姜尚真笑道:“怕什么,我們人多勢眾……”
“我怕山主把他打死啊。”
謝狗連忙改口一句,“哦不對,是打活過來。”
五言以心聲道:“白景!說好了不許添油加醋的!”
謝狗尾調上揚唉了一聲,“我是個娘們,又是漂亮女子,說話一貫不作數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別擔心了,陳平安這家伙做事情還是很有分寸的。他女人緣比我好些,長輩緣比我差些,當然這只是跟我比,其實也很不錯了。”
長輩緣,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宋雨燒喜歡那個自稱是大驪龍泉郡人氏的外鄉少年,一根筋,犟,認死理。
年紀輕輕,倒是老江湖的做派。所以才有了那句“火鍋就酒,天下我有”。又比如裁玉山竹枝派的白伯,既欣賞年輕知客“陳舊”的跳脫活潑,性格開朗,也欣賞年輕人的做事認真,有一股韌性,所以才會想要收他為徒,卻不攔著年輕人去外邊闖蕩江湖,只是竭盡全力為“陳舊”安排一條退路,至今老人還想著何時能夠喝上這小子的喜酒,早早備好了份子錢,約好了,坐主桌!
至于十萬大山的老瞎子,大概是覺得年輕人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辛辛苦苦,同樣沒有煉出個本命字?老大劍仙說話好不好聽?牛脾氣的碧霄洞主記不記仇?玄都觀里邊的那些雜役道士,會覺得孫道長只是一位游戲紅塵的世外高人?
就像陳平安自己所說的,那些長輩真正看中的,大概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某個自己。
有些人,心里邊永遠住著一個少年,明天就要出門走江湖了,后天一定可以揚名立萬。
有些人,心里邊永遠藏著一個孩子,并不膽怯,也不懵懂,只是認為江湖沒什么好的。
同理,陳平安在趙樹下,寧吉,鄧劍枰他們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陳平安說道:“慢慢來就是了。”
姜赦說道:“天下大勢由得你說了算?”
陳平安說道:“那我有啥法子,飯總是要一口一口吃的。為人處世,眼見著的,不是大事,就是小事。不妨把大事當小事看,
將小事作大事想。‘不妨’換成‘只能’也行。”
徐徐見功,久而久之,哪天不是今日無事小神仙的好時節。
昨日風波,今天還行,明天更好,后天大概就會楊柳依依,春暖花開了吧。
“換成任何一個不到半百道齡的年輕人,故作老氣橫秋,與我說這種空頭白話的大道理,你小子,親身經歷不少,親眼見過些場面,借事說理,勉強有幾分底氣。”
伸手擋在耳邊,一直在偷聽那邊的對話,謝狗胳膊肘從不往外拐,嘖嘖道:“同樣歲數,差不多的道齡,估計姜赦還在被人打得滿地爬嗷嗷叫呢,好了傷疤忘了疼,全當沒發生過。”
五言掩嘴而笑,此話不假。
寧姚帶著裴錢重返夜航船,一起現身廊橋。
看得出來,裴錢心情好了許多。她卻仍是不看街上的姜赦,卻與婦人對視一眼。
婦人霎時間便淚流滿面。
一眼等了萬年,此間境遇,婦人也不好受。
她卻不敢說半個字,怕吃了太多苦的女兒,覺得自己是在訴苦。
街上的魁梧男人,猶豫了一下,退回拐角的巷弄,隨便坐在一間鋪子門口臺階上。
陳平安背靠墻壁,也沒說什么。
汝州山上仙師第一人,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本在閉關,需要潛心鉆研一張從遺跡中偶然而得的大符,要說破境合道一事,短時間內依舊不敢奢望,結果被攪得心神不寧,只好離開洞府,看看究竟,出門
一瞧,那天象,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先是紫薇垣內如有天帝居中現身,緊接著是北斗七顯二隱,先后有九道劍光直落人間,好似下旨申飭人間。
朱某人開始還很用心掐指算,竭盡道力推衍天機……罷了罷了,手指都快冒煙了,使勁抖了抖手腕,從袖中捻出一把折扇,輕輕敲打掌心,朱某人思量片刻,身形化虹,風馳電掣,御風直奔鴉山。
鴉山不是仙府,沒有護山大陣一說,朱某人身形飄落在地,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過門檻了?”
林江仙笑著打趣一句道:“鼻子靈,聞著腥味了?”
朱某人說道:“林師,問你話呢。”
林江仙點頭道:“破境了。”
“可喜可賀。”
朱某人抱拳使勁搖晃幾下,幽幽嘆息一聲,“就是可憐人間,要手忙腳亂了。”
林江仙不置一詞。
朱某人以心聲說道:“‘我們’的那位木主,我是不是已經見過了?”
林江仙說道:“就是幽州琵琶峰的古艷歌。”
朱某人抽出折扇,一拍額頭,“就知道!”
就知道你是,就知道她是!
準確來說,古艷歌,當然只是“她”行走人間的一副皮囊。
古艷歌,幽州人氏,青冥天下最新十大宗師之一。
扎一條麻花辮,掛在身前,風景絕美,如雙峰對峙間有一條江河流過。
她前不久才來過鴉山,演武一場,當初還是朱某人親自帶她上山的。
朱某人問道:“她已經能夠自
由行走天下了?”
林江仙說道:“貌似道祖以前也沒怎么管她,大概是有個口頭約定吧,具體內容不好猜測。只是我剛到青冥天下那會兒,提劍登門,鄭重其事找她聊過一次。跟她也有了君子之約,只要我不點頭,她就不可以離開洞天在幽州隨便亂逛。后來我見時機成熟了,就讓戚花間遞了句話給她。”
朱某人問道:“我若是單獨對上……她們?”
林江仙說道:“還是不太夠看。”
朱某人自嘲道:“我本以為自己境界夠高了,孫觀主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朱某人是板上釘釘的天下第十一,即便這個名次,水分很大,可不管怎么說,真心不低了。”
林江仙說了句奇怪言語,“一個人并不能控制影子的長短。”
朱某人喟然長嘆道:“然也,的確跟貧富窮達沒有關系。”
朱某人自怨自艾起來,“難怪難怪,都對上了。怨不得你不事先提醒半句,是我自己鬼迷心竅,被美色蒙蔽了雙眼。”
古艷歌祖上都是仵作,喜歡去沙場觀摩戰陣廝殺,擅長內觀法,對人身經脈極有研究。
朱某人突然說道:“林師?我們?”
林江仙笑道:“難道不是朋友嗎?”
與強者相處觀其道,和弱者同行護其道,與同道論道。
大夜彌天又如何,酒滿杯深,呼朋喚友,搓一頓宵夜。
夜航船靠岸寶瓶洲,西岳地界的神君佟文暢,神號大纛。
天蒙蒙亮
,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廟外頭,正坐在臺階上吧唧嘴抽旱煙的老人,麻衣草鞋。
蹲在一旁的土地公,反復詢問昨夜天上的星象到底咋回事,抽旱煙的沉默老人,被煩的不行,就說你一個土地爺,管天上的事做啥子,想上天啊。
那土地公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佟老兒,你說話再這么損,小心我明早就搬去北岳,看以后還有沒有人陪你嘮嗑!”
供奉金身神像的西岳主殿那邊香火鼎盛,佟文暢就經常來這邊散散心,誰陪誰嘮嗑不好說。
佟文暢淡然道:“搬去北岳?你有錢么你,那點家底,喝得起幾次夜游宴。”
土地公悻悻然,“那你借我點。”
佟文暢懶得搭腔,只是瞥了眼西邊海岸,說道:“你立即去廟里避一避。”
土地公伸長脖子,順著佟老兒的視線望去,“誰啊?砸場子的?不能夠吧。”
佟文暢說道:“大驪國師一行人。”
土地公一臉震驚道:“崔國師?!”
佟文暢說道:“是崔國師的小師弟,由陳平安繼任大驪下任國師了,這件事,朝廷那邊一直瞞著外界,只有極少數曉得,你聽過就算,別外傳,出了紕漏,就是皇帝陛下龍顏震怒,我擔待不起,說不得還要落個管教不嚴、馭下無方的罪責,到時候借你點盤纏,卷鋪蓋去披云山討口飯吃?”
土地公怯生生道:“讓我見一見新任國師也好啊,乖乖躲在你身后,悶不吭聲便是
了。”
鏡花水月,山水邸報,
佟文暢揮了揮煙桿,說道:“趕緊回,也別想著趁機偷瞄幾眼,大驪國師就是大驪國師。”
土地公見佟文暢神色凝重,也不敢造次,立即施展縮地神通,回了祠廟金身神像里邊,絕不敢擅自窺探外邊的動靜,佟老兒是一個極沒有官氣的山君,那么當他反復提及“國師”一詞,在山水官場浸淫多年的土地公,心里便敞亮了,佟老兒極為認可陳劍仙繼任大驪國師一事。
一道道身影落在此處,莫名其妙多出這么一大幫子人,鬧哄哄的,佟文暢收起旱煙桿,緩緩起身,問道:“國師,這幾位是?”
不等陳平安答話,姜赦冷笑道:“武把式,會點花拳繡腿。跑江湖的小卒子,沒有道號。僥幸跟姜老宗主是一個姓氏,我這種鄉野粗漢不懂禮數,神君地位尊崇,別見怪。”
話說還挺沖。
佟文暢笑了笑,手攥老舊煙桿,拱手抱拳,“西岳佟文暢,見過姜道友,幸會。”
姜赦無動于衷。
婦人立即扯了一下袖子,姜赦依舊板著臉,婦人不依不饒,又扯了一下。姜赦只得不情不愿抱拳還禮,“給你臉了。”
佟文暢不以為意。山上脾氣古怪的人多了去,計較不過來。何況他自己不就是?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拆臺道:“五言,你男人悶了這么些年,攢下好多臉皮,這里給一點,那里給一點的,夠不夠分發啊,真當是咱
們落魄山右護法的瓜子么。”
五言打趣道:“臉皮不夠,早年給某人拎著甩,臉上不就早開花了?”
謝狗恍然道:“難怪難怪。倒是跟咱們山主在某地,有那異曲同工之妙。”
姜赦眼皮子微顫。
陳平安一笑置之。
北俱蘆洲骸骨灘,鬼蜮谷的羊腸宮,地處偏遠,是捉妖大仙的道場,以前稍顯寒酸的三進院落,去年好不容易擴建為五進,當時一貫老道模樣示人的宮主,翻了黃歷,選了個黃道吉日,使喚幾個小的,在門口放了幾串爆竹。與那些山上道友,發了好些燙金請帖,都沒人來道賀,本想靠這個掙回點本錢的盤算,還是落了空。以前鬼蜮谷,亂歸亂,卻也不全是鉆錢眼里的。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吶。
日上三竿的時分,蓄山羊胡的捉妖大仙雙手負后,他化名卓成仙,至于妖族本命真名,前些年在披麻宗錄了檔的,在這一畝三分地,還是喜歡尊稱他一聲老仙。
緩緩踱步到羊腸宮門口,門外倆傻子一個杵著不動,懷抱一桿木槍,跟釘子似的,一個躺地上享福,雙手作枕頭,翹起二郎腿,用葷話唱著小曲兒。這位自號捉妖大仙的老宮主,瞧見這份年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個蠢,一個油,就沒一個是有出息的!羊腸宮如今攏共十來個所謂的常駐道士,盡是些出工不出力的憊懶貨色,不過話說回來,它們若有大好
前程,就不必來羊腸宮混日子了。
名義上的弟子,就門口這倆廢物,以前莫名其妙死了個,后來補了一個,對當年的鬼蜮谷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小事。一身道袍兩撇胡須的老仙站在門檻里邊,沒有出聲,壓了壓火氣,幽居道士,這點修養還是有的,不管怎么說,自家羊腸宮的境遇,比起積霄山和銅官山,還有那位避暑娘娘的剝落山,以及那些一個個遇劫而滅、身死道消的道友們,到底還是要好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己好歹還有個穩當的地盤。
那個躺地上曬太陽的高大精怪,懶洋洋道:“師兄,咱們羊腸宮是一窩的精怪,師父偏要取個捉妖大仙的道號,咋想的,賊喊捉賊么?要我看啊,羊腸宮香火這么差,估計就是師父的道號取岔了。”
一旁瘦竹竿似的師兄,始終腰桿筆直站在原地,慌慌張張說道:“師弟,別這么說師尊他老人家。”
以前自己是師弟,如今成了師兄,不過躺地上那位也從不把他當師兄就是了。
那師弟悠哉悠哉晃著腿,嗤笑道:“咱們這羊腸宮啊,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老仙輕輕咳嗽一聲,邁步跨過門檻,瞇著眼睛,雙指捻動胡須,文縐縐一句,“有無發現可疑人物,鬼祟窺探吾家道場?”
那個當師弟的高大精怪,一個鯉魚打挺,腳尖一挑地上木槍,攥在手中,臉不紅心不跳,“師尊,
是師兄的主意,他說咱們羊腸宮是清凈修道的好地方,反正客人不多,不如師兄弟輪著休息,不會耽誤事。”
比一根木槍好不到哪里去的瘦小鼠精欲言又止,仍然沒說什么。只是想起師尊的問話,老老實實回答一句,“啟稟師尊,弟子看門不敢懈怠,今日門口這邊并無任何可疑人事。”
老仙都懶得正眼瞧那兩根桿子,冷笑道:“就他有這腦子想出偷懶的法子?真有倒好,為師就該去大殿那邊燒高香了。”
高大精怪點頭哈腰道:“師尊法眼。”
瘦小鼠精默不作聲。
老仙站在臺階上,愁眉不展,喃喃自語,“風雨欲來啊。”
思量片刻,老仙嘆了口氣,“總歸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原來前些年,財大氣粗的膚膩城,便相中了羊腸宮這塊風水寶地,想要開辟為別院,再開山建造一座仙家渡口。捉妖大仙其實嘴上說此事休提,絕無可能售出這處祖業,可不過是抬價的手段罷了,并非沒有動心,歸根結底,還是價格沒談攏,對方開的價,距離老宮主的預期,畢竟差了七八顆谷雨錢,那可是谷雨錢!
沒了高承坐鎮,當那與披麻宗掰手腕的主心骨,披麻宗便完全沒有了對手,鬼蜮谷就徹底變了天。
所幸披麻宗沒有對它們斬盡殺絕,除了一些生性嗜殺的窮兇極惡之輩,其余的,都能活。至于怎么活,就各憑本事了。
竺泉那兇悍婆姨,她
總算不當宗主了,據說前不久遠游別洲去了,可喜可賀,普天同慶。
大大小小的城池山頭、門派道場,如今鬼蜮谷地界,還有四五十個,不過寄人籬下,都得夾著尾巴做人,再不能由著性子快活了。倒是有一些個生財有道的,反而比以前油水更多,比如范云蘿的那座膚膩城,如今就蒸蒸日上,愈發闊氣了。遙想當年,各類酒宴,范云蘿瞧見自己,都要畢恭畢敬稱呼一聲捉妖仙長或是老宮主,現在膚膩城隨便一個打雜貨色,都敢咋咋呼呼,指名道姓稱呼自己了。
老宮主一手捻著山羊胡須,一手拍了拍肚子,神色惆悵道:“在這溫吞吞的太平世道,一肚子兵法韜略,悉數派不上用場,惜哉悲哉,英雄無用武之地。”
小鼠精難得識趣,趕忙重重嘆了口氣。
老宮主沒好氣道:“戲過了。”
小鼠精赧顏而笑。
老仙如今每每想起一事便揪心不已,他有一間密室,密道的入口,就在羊腸宮正殿香案之下。只不過壓箱底的寶貝,卻不是什么仙家法寶,而是一些兵書。當年不比如今,鬼蜮谷想要搜集外邊隨處可見的書籍,其實并不容易,多是一些遺跡遺物。別家煉氣士棄若敝屣,卻被捉妖大仙珍如至寶。
連書都偷,連書都偷啊,一個外鄉人,豬油蒙心,喪心病狂,真是個挨千刀的家伙啊。不當個人!
本來就不富裕,被那賊子這么打了一次
秋風,就更雪上加霜了,這讓捉妖大仙徹底心灰意冷,什么什么招兵買馬,積攢甲胄兵械,有朝一日定會麾下猛將如云,如臂指使……全都沒戲了。
斜瞥了眼小鼠精,老仙習慣性罵了幾句,后者也只是撓頭笑著,不敢還嘴。
捉妖大仙早就曉得這個不成材的徒弟,常去奈何關集市那邊晃蕩。
在羊腸宮地界之外的無主之地,搜集一些山貨藥材、玉石,忙活三五個月不等,才能裝滿一籮筐,就動身去集市賣了換錢。起先每次往返,約莫能掙兩三顆雪花錢,它從不敢私藏,掙了點錢回來,就算添補羊腸宮的香油錢,說是孝敬師父。
那會兒鬼蜮谷里邊亂哄哄的,各方勢力卻都不敢造次,生怕哪里犯了條例,就被披麻宗修士給斬妖除魔了去。所以誰都行事規矩得很,羊腸宮附近地界,確實還是很清靜的,可等到形勢漸漸穩定下來,紛紛花心思走門路,爭搶和圈定地盤,總之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只不過不在臺面上打打殺殺罷了,暗地里的手段,層出不窮,花樣百出。像羊腸宮這種只能吃泥巴的,就只能守著一畝三分地,那么它的那樁小買賣,跟著行情就差了,半年光景才能去趟集市。羊腸宮再窮得揭不開鍋,作為師父的捉妖大仙,也還是瞧不上那仨瓜倆棗的……碎銀子,本大仙是修行中人,要那幾錢碎銀子作甚,臊得慌!笨
徒弟不私藏雪花錢就行了。
它做夢都想有一天,兜里揣好些偷偷攢下來的銀子,一路沿著搖曳河往北走,在那書坊林立的郡縣城市,買書!再回家看書!
它曬著和煦的日頭,偷偷憧憬著與那位陳劍仙的下次重逢。
一行人到了落魄山門口。
萬年之前一直漂泊不定的小陌,此刻只是一個感覺,到家了。
記得在那靈犀城庭院內,自己接住那條劍光之后。
當小陌回首望去。
屋門口那邊的臺階,從左到右,劍修們并排而坐。
崔東山身體后仰倒去,雙肘撐地,笑容燦爛。姜尚真輕輕點頭。
坐在最中間的謝狗咧嘴笑著。
劉羨陽高高豎起大拇指。陳平安輕輕撫掌而笑,神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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