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雨連續三日暫歇一天,人間山河大地好似將進酒。
在那舊名“白岳”如今叫齊云山的山頭,顧璨就在此暫作歇腳,飛劍傳信給那個喜歡招搖過市的柳赤誠,有事商量,來此一敘。受寵若驚的柳赤誠一收到信,趕忙從處州城的仙家客棧動身趕路,片刻不耽擱,臨行之前,柳閣主特地重新穿上了那一襲粉色道袍,當師叔的,總要給自家師侄撐撐場子,免得在外人那邊顯得寒酸了,丟了顧璨的面子。不曾想到了那座名為齊云山的風水形勝之地,除了顧璨,就只有那個從蠻荒天下拐來的婢女,一起站
在山腰崖畔處,柳赤誠有些摸不著頭腦,從云中落下身形,也不敢抱怨什么,只是忍不住問道:“顧璨,在這邊待得悶了,找師叔喝酒呢?”
顧璨說道:“有人點名要見你。”
柳赤誠嗤笑一聲,“好大架子,點名見我?”
顧璨突然朝崖外拱手行禮,低頭沉聲道:“顧璨見過祖師。”
柳赤誠轉過身,頭也不抬一下,立即跪倒在地行叩首大禮,“弟子拜見師尊。”片刻之后,只聽聞那蠻荒女修掩嘴嬌笑不已,跪地不起的柳赤誠這才意識到被顧璨這兔崽子給坑了,悻悻然站起身,甩了甩道袍袖子,抖落些許塵土,柳赤誠也
不動怒。
就在此時,身后有簌簌聲響,柳赤誠誤以為又是顧璨在搗鬼,氣笑道:“差不多點得了,我脾氣再好也是有限度的。”緊接著柳赤誠就挨了一腳踹,挨了句罵,嗓音熟悉至極,“丟人現眼的玩意,還有臉跑去落魄山?每天穿得這么騷包,你怎么不干脆刻一行金色大字在額頭上邊,
就刻‘我師兄是鄭居中’?”
柳赤誠轉過身,望見那個氣態威嚴的清癯老人,柳赤誠嘴唇微動,眼眶泛紅,再次伏地不起,帶著哭腔顫聲道:“師尊!”
一襲青衫長褂,正是閑來無事的陳清流。
身邊跟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光腳道士,身無余物,斜背著一把傘。
兩位相識已久的故友,先前相約在此見面。
陳清流翹起鞋尖再落地,“起來吧,尊師重道跟境界修為,你們師兄弟倆能夠勻一下就好了。”柳赤誠站起身,側過頭擦拭眼淚,情難自禁,真要計較起來,自打千年前他被龍虎山大天師鎮壓在寶瓶洲,脫困之后,不算今天的話,才見到師尊一面。至于鄭
師兄為何不救他,師兄肯定自有道理,為何師尊明明就在寶瓶洲卻不愿意隨手一劍劈開禁制,想必師尊是有苦衷的,柳赤誠那真是半點怨言都無。陳清流用略帶譏諷語氣跟身邊道士介紹起來,“紫清道友,這位就是我的得意高徒柳道醇了,白帝城的柳閣主,如今好像改名為柳赤誠了,就是那個‘別人笑我太
愚鈍,我笑別人沒師兄’的柳閣主。”
那位邋遢道士笑道:“事跡無數,久聞大名。”
不是劍修,僅憑玉璞境就敢橫行中土神洲的主兒。陳清流微笑著介紹起身邊的邋遢道士,“這位紫清道友,俗姓葛,自號三百錢道人,別號‘淮南’,是真正的高逸之士,往來名山,行蹤不定,不是那種沽名釣譽的半吊子隱士。他早年有幾處道場,名氣較大的,是那座玉隆宮,名聲不顯的,有盱江文筆峰,另外一處,后來被讀書人占了去,搶是搶不回來了。跟我關系還行
,可以算?”
背傘的光腳道士笑著接話道:“半個朋友。”
顧璨有意無意瞥了眼道士的肩頭。
柳赤誠卻是如墜云霧。
同樣是玉璞境,高下立判。
顧璨打了個稽首,“白帝城顧璨見過葛仙君。”
柳赤誠挪步站在師尊身邊,不知如何開口才算適宜,等到顧璨這般言語,柳赤誠才依葫蘆畫瓢。
道號紫清的葛姓道士,望向顧璨,點頭贊許道:“學者須是如此,才能修道得法。”
陳清流瞥了眼那個蠻荒女修,老人微微皺眉,她立即識趣離開,都沒敢說一個字。
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哪怕十四境道法各有高下、手段各有長短優劣,可那也只是十四境之間的事。
眼前這位以劍術壓勝天下水裔的斬龍之人,失蹤三千年之久,第一次正式現身,就曾撂下一句“殺誰不是誰”,沒有誰覺得那是一句可以不用當真的大言、空談。
陳清流笑道:“紫清道友,我們好久沒見面了,要不是有人說你現身中岳,我都不知道你在寶瓶洲逛蕩。”
道士笑道:“只因為師尊有令,要我去見一見魏師弟。”
陳清流笑道:“桃葉巷的魏本源,這個臭牛鼻子老道,終于記起以前事了?”
道士點頭道:“主要歸功于李希圣贈送給魏師弟的那兩張符箓。”
陳清流幸災樂禍道: “怨不得別人,要怪就怪他心比天高,跟誰吵架不好,非要去找鄒子掰手腕,尤其論道內容,就是五行。”道士苦笑無言。這個魏師弟,天資奇高,心氣高也實屬正常,何況魏師兄只是師尊的不記名弟子,始終不得登堂入室成為嫡傳,所以比誰都想要在師尊那邊證明
自己。
陳清流哈哈笑道:“我當年進入小鎮那會兒,魏本源已經離開桃葉巷,不然我非要登門求教一事,問他當年到底咋想的,頭怎么就那么硬呢。”
道士咳嗽一聲,提醒你的弟子和再傳弟子都在這邊呢,別這么口無遮攔的。
陳清流微笑道:“一個傻了吧唧只知道尊敬師長,別無長處,一個無法無天離經叛道,遲早有天要欺師滅祖,我有啥好裝的。”
柳赤誠滿臉驕傲。
顧璨神色自若。
道士猶豫了一下,說道:“聽說陳道友與落魄山格外親近?”
陳清流嗯了一聲,“一半是齊先生擋下了全部的天道反撲,我欠他一份人情,總得表示表示。一半是落魄山中有個投緣的好友,喝酒不找他,全無滋味。”
道士點點頭,“原來如此。”
在尋常練氣士眼中,斬龍一役早已落幕。
可是在這位葛姓道士眼中,陳清流當年卻是只斬了一大半。等到王朱現身,她漸漸凝聚天下真龍氣運在一身,若無齊靜春攬下所有因果,本該就會出現一幕,氣運反撲,好像與陳清流遙遙還禮一劍,避無可避。不是說陳
清流接不住,而是會比較麻煩,沒有現在這般清清爽爽,只需袖手旁觀,安安靜靜等著王朱之外的第二條真龍的出現。
陳清流抬起一只鞋子,踩在崖畔一塊石頭上邊,輕輕蹭掉鞋底的黃泥,瞇眼道:“斬龍一役,越斬越難。此間甘苦,不足為外人道也。”此言不虛,難到讓陳清流當年都要不得不停劍,休歇片刻,因為最后關頭,手中長劍所斬,可就不是一條真龍,而是整個天下蛟龍的氣運了。所以這才有了那幫練氣士瘋了一般的撿漏,每逢巨物隕落,皆有機緣伴隨,這是遠古歲月里就有的一條山上定例,正因為此,才有了后來的驪珠洞天,隨之逐漸有了小鎮的四族十
姓,總計六百余戶,三十多座龍窯,西邊群山綿延,楊老頭就有了進行那場香火繚繞借霧生花的大考棋盤……
道士感嘆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顧璨說道:“為叢驅雀,為淵驅魚。”
道士咦了一聲,笑問道:“這個說法,還能這么用?”
顧璨再次打了個稽首,“是晚輩貽笑大方了。”
陳清流問道:“這么多年里,白裳就沒有找你這個師兄,再想著跟三山九侯先生討要幾門失傳的遠古劍術?”
道士搖頭道:“盧師弟與王師弟一般心氣高,既然師尊不肯主動見他們,他們就絕對不會去找師尊。”
道士曾在北俱蘆洲荊山中鑿井煉丹,當地土民塑造神像祭祀香火不絕,神像肩頭擱放有一只雕琢精美的白玉蟾蜍。陳清流給顧璨解釋道:“魏本源的前身,姓王名旻,是個道士。跟紫清道友,還有盧岳,和那位曾經執掌大權的方柱山青君,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不過分記名和不記名。其中王旻,我猜是跟著他師父前后腳進入的驪珠洞天,困龍之法,估計都是他師父的點子,真正動手布置陣法的,還是王旻,作為報酬,就是那片
神仙墳了,否則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一個外人為何能夠占據大部分的神仙墳。然后跟鄒子吵架,輸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魏氏老家主?”葛姓道士嘆了口氣,“除了先后順序錯了,其余都是對的,王師弟是先與鄒子論道輸了,當年才去驪珠洞天趟渾水的,幫著師尊布置陣法過后,自行兵解,在驪珠
洞天內一次次轉世,神志越來越渾渾噩噩,王師弟只能勉強維持住一點道種真靈不滅,飄晃如風中燈籠之火。”陳清流笑問道:“按照青童天君訂立的規矩,小鎮三千年以來,其中大道自行循環有序,是不是隱藏著一個不斷剝離、驅逐、清除仙種的過程?本命瓷一物的出現
,就是為了淘汰掉所有的練氣士,所謂的修道胚子,去蕪存菁,好為那個一退位,重塑神殿?仙退散則可請神歸位?”
當陳清流說出青字之時,光腳道士就已經撐開背后那把雨傘,遮蔽天機,防止隔墻有耳。所以近在咫尺的柳赤誠,根本聽不清師父說了什么,照理說顧璨也是聽不見的,但是陳清流卻有意為之,雙指并攏輕輕一劃,以劍氣斬開一條縫隙,故意泄露了
天機,好讓顧璨這個局內人聽得一清二楚。
葛姓道士臉色凝重,以心聲言語道:“這個真相,還是青君師兄前些年才推演出來的結果。”
陳清流笑容古怪,“木已成舟,再推演個什么勁兒?既定事實就那么擺在了眼前,還要白白耗費功德和道氣,意義何在?”
葛姓道士長嘆一聲,“道人求真,天性使然。”
陳清流哈哈笑道:“不知多少聰明人,到頭來白忙一場。不愧是東王公,不愧是男子地仙之祖。”
沉默片刻,陳清流難得流露出一種唏噓感傷的臉色,輕聲道:“不愧是首位人族成神的青童天君,苦心孤詣謀劃萬年,此舉可以為之歌,可以為之泣。”
陳清流收起思緒,笑問道:“具體規矩運轉,實在是好奇,讓我都要萬分好奇,你那青君師兄可有眉目,可曾一并推衍出來?”
道士苦笑搖頭,“師兄打了個比方,帷幕重重如山岳,高不可攀,那他就是一粒山腳道路上的塵埃,繞道而行都是奢望。”陳清流點點頭,“如此才對,否則三教祖師的道行豈不是成了擺設。不過由此可見,三山九侯先生對這個世道的走勢,他是有自己想法的,肯定出現了某種分歧。
再加上齊先生和崔瀺的推波助瀾,就更是教外人霧里看花了。”
道士臉色尷尬道:“懇請陳道友慎言。”
道友你是孤家寡人一個,貧道可是有師門有師兄弟的。
葛姓道士突然疑惑道:“陳道友為何對繡虎直呼其名,卻對齊靜春敬稱為齊先生?”
陳清流笑道:“第一個找到道士賈晟的人,就是那位齊先生,請我……們喝了頓酒,總之酒桌上聊得很投緣。”
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
這就叫江湖嘛。
何況齊靜春還給了自己一個極高的評價,關鍵那還是對方的一句真心話。
年少時曾經無比憧憬江湖,只因為江湖里有個只知姓陳的青衫劍客。
陳清流示意可以道士收起那把“云窩”雨傘了,轉頭望向柳赤誠,問道:“到了落魄山,有無跟景清道友喝酒?”
柳赤誠一頭霧水,“那個叫陳靈均的青衣小童,元嬰境水蛟?”
陳清流伸手按住這名弟子的腦袋,“論江湖輩分,他喊你一聲世侄,你得點個頭。”
顧璨冷不丁問道:“師公,按照你們的說法,陳平安能夠成為最后的贏家,是命定使然,還是自求而來?”
陳清流朝道士那邊抬了抬下巴,他們道士最會算命。
道士笑道:“自求者多福。”
顧璨驀然笑容燦爛。
陳清流卻是另有心事,只因為當年齊靜春主動與自己同桌喝酒,說了一番類似讖語的怪話。
惜無白帝開青眼,幸有青山同白首,儼然也溫。舊詩淡如鵝黃酒,新愁濃似黃河瀑,宛若未觸。
陳清流再問,齊靜春卻只說拭目以待,提起酒碗與他敬酒,笑言一句奉饒天下先,我輩將進酒。
思來想去,陳清流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難得跑了一趟白帝城,臨了才與鄭居中詢問一句,你該不會跟我一個姓吧?
鄭居中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癥結,當場笑言一句,我既然不是道祖,當然更不可能是逆流而返的陳平安。
清風城外一處山清水秀的幽靜之地,有外姓人在此建造府邸,今天來了個陌生面孔的外鄉客人。
開門的,是個身姿婀娜的年輕婢女,中年男人摘下斗笠,微笑道:“我叫盧岳,跟你們是同鄉,來找魏師兄敘舊。”
名叫桃芽的婢女訝異道:“魏師兄?”從未收徒也從無談及師傳的魏爺爺,什么時候有個師弟了?她可不敢胡亂開門,清風城許氏這些年一直懷疑他們是狐兒鎮失竊的同謀,萬一來個歹人?魏爺爺已
經閉門謝客多年了。自稱是盧岳的中年男人換了個說法,“我找魏本源,伯陽道長。我比你們更早離開小鎮,如今在北俱蘆洲修行,是個香火一般的小山頭,暫時只有師徒兩個。桃芽
你去幫忙稟報一聲,如果魏本源不認得什么盧岳,我這就打道回府了,就說明時機未到,下次再來拜訪。”桃芽猶豫了一下,讓這位盧仙師稍等,她去給一年到頭忙著煉丹的魏爺爺通報消息。盤腿坐在丹爐一張蒲團上的魏本源睜開眼,在少女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人就
已起身,輕輕嘆息一聲,遲早都會找上門的,只是比預期早了幾年而已,既然白裳都來了,再避而不見,確實就有些不念同門之誼的嫌疑了。魏本源,確是道號“伯陽”,只不過這個道號,已經多年不用了,前幾年才“偶然”記起。當年老人悄然離開家鄉驪珠洞天,身邊就只帶著一直被老人視為自家晚輩的桃芽,與清風城許氏以地還地,選擇在這處許氏祖業所在的地方落腳結茅修道,這是魏本源按照早年某封家書上的授意,讓他帶著桃芽來此,靜候機緣,好像與狐國有關。事實證明,“家書”內容所言不虛,桃芽確實在狐國內獲得了兩樁福緣,主動認主的一條五彩綢緞腰帶,還有綢緞指引主人去往深山撿到的一根干枯
桃枝。那位寄信人,正是在上古歲月里曾經名揚天下的“青君”,不過信上的落款人,卻是“峻青”,魏本源當時并不知道這位寄信人的真實身份,誤以為是早年離開家鄉
的某位祖上人物。而魏本源這一世能夠走上修行道路,也歸功于“峻青祖師”在他年少時寄到桃葉巷的一封家書。
魏本源是在恢復記憶之后,才知道自己和對方的真實身份。
方柱山青君,曾經受到禮圣的親自邀請,治所位于那座地位尊崇的方柱山,由這位陸地真人,負責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
青君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嫡傳弟子之一,他曾在棋墩山留下些許足跡。作為協同師尊一起布置洞天陣法和那座鎮劍樓牌坊的報酬,青君只收取了一份可有可無的象征性報酬,就是隨手從驪珠洞天帶走了一條鯉魚,也就是如今的沖澹
江水神李錦。
魏本源親自出門迎接白裳,或者說最早的福祿街盧岳,后來的盧氏王朝開國皇帝盧擎,再到如今的北俱蘆洲劍仙第一人。
老道士神色復雜,打了個稽首禮。
白裳微笑道:“見過王師兄。”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雙方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雙方又都曾身在驪珠洞天小鎮,但是知曉此事的,至今還是沒幾個。昔年小鎮,喜歡的下棋的,為數不少,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家,很多都喜歡手談怡情,但是稱得上棋枰高手的,可能就只有三個,除了福祿街的李氏家主,再就是桃葉巷的魏本源,小鎮公認“大地主”魏氏的當家人,而兩位性情相投、關系莫逆的老人,還有一層隱蔽身份,他們都是修道有成之士,在極其不宜修行的
驪珠洞天之內,昔年竟然都修出了個金丹地仙。
至于第三個高手,當然就是看門人鄭大風了。陳平安在送信賺錢的時候,就曾給桃葉巷拐角處的魏家送過兩封書信,老人還曾邀請少年進宅子休歇喝水,只是少年婉拒了。魏本源還曾提醒陳平安,閑暇時就
去槐樹底下坐坐,理由是撿著了槐葉、樹枝,可以拿回家去防蟻蟲蜈蚣等物。少年默默記在心里,在臺階下與老人鞠躬致謝。
在家鄉那邊,魏本源經常拉著李希圣一起下棋,贈送了幾本棋譜,反復念叨那幾句棋理。
李希圣和李寶瓶的爺爺,早年偏好符箓一道,等到驪珠洞天破碎墜地,對練氣士的大道壓制隨之消失,于是老人很快就躋身元嬰境了。
而魏本源喜好煉丹,卻始終無法破開金丹瓶頸,就在這處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繼續煉丹,二十多年如一日,老人并不著急。后來李寶瓶游歷至此,登門拜訪,她給魏爺爺帶來了兩張大哥李希圣的兩張符箓,分別是結丹符和泥丸符,俱是青色材質的道門符紙。前者符膽如福地,金霞流轉,后者就像一座紫氣繚繞的蓮花法壇,這是一種作為感謝老人幫忙護道的回禮。魏本源可以轉贈給出身極為不俗的“桃芽”,幫助她順利結丹,此后躋身上五境
,一片坦途。
白裳瞥了眼那個還被蒙在鼓里的桃芽,“魏師兄,可惜了。”
一語雙關。既是說桃芽錯過了小鎮福緣,沒有從年輕一輩當中脫穎而出,成為那個獲利最大的勝出者。因為按照楊家藥鋪后院那個老人的安排,那場“甲子大考”的小鎮年輕
一輩當中,妖族必然可以占據一席之地,好像眼前女子,桃芽,她就是最有希望的那個。
也是說桃芽未能入主狐國,等于過家門而不入,無法恢復前世記憶,繼承一座破碎的青丘遺址,憑此成為名正言順的天下狐主。
老道士神色磊落灑然,撫須笑道:“沒什么可惜的,無非是有心人輸給有心人,不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桃芽聽得迷迷糊糊,不過“有心人”這個說法,在今天之前,她只聽說過一次,記憶深刻。
記得那次是魏爺爺說她跟送信少年一樣,都是有心人。
魏本源笑道:“世間福緣有大小,剛剛好才是最好。桃芽丫頭有今天的造化,足夠了,以后大道成就的高低,只需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道祖三千言中,有“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之語。而亞圣也曾有類似“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是謂大人”的說法。
白裳問道:“師兄是怎么恢復記憶的?”
魏本源微笑道:“山中煉丹無別事,煉著煉著就記起來了。
白裳啞然失笑,同出一脈的師兄弟見面,怎么還這么見外。
魏氏家主魏本源,是“小我”。“真我”是真名王旻、道號伯陽的上古得道真人。
一如目盲道士賈晟,車夫白忙,書生陳濁流,先后三人,就皆是斬龍之人陳清流的“小我”。
但是王旻與陳清流又有一些差異,道士之小我,反而有可能是大人。真身之真我,卻可能是小人。
作為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一,道士王旻。相傳這位喜好持戒游五都的得道高真,曾奉師尊法旨,出海訪仙。
只是曾與鄒子有過一場論道,輸了,立志于不囿于陰陽五行的王旻,輸得一塌糊涂,就此人身道心皆深陷泥濘,不可自拔。
山巔論道,看似虛無縹緲,實則兇險程度遠勝大修士間看似搏命的斗法廝殺。
輸掉那場論道的代價,就是道士王旻不得不留在驪珠洞天內,生生世世,畫地為牢。
魏本源感嘆道:“其實不算白走這一遭,紅塵滾滾之中,修真潛靈,養志虛無,抱樸守素,唯道是從。”
白裳笑道:“果然煉丹畫符都不如練劍。”
魏本源瞪眼道:“怎么跟師兄說話呢。”
白裳說道:“都是不記名的。”
魏本源問道:“會不會后悔當年離開家鄉?”
白裳搖頭道:“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能不上賭桌就別上。”
魏本源點點頭,拉著白裳一起走入書房,一張異常寬大的桌案上邊,堆滿了竹制長條塊,就像一條盤踞蜷縮的青色長蛇。
白裳瞥了一眼,很快就察覺到其中玄妙,竹塊形制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刻滿了不同的數字,從一到九百多。
白裳問道:“為何不是從一開始,按順序排列?”
定睛再看,白裳終于可以確定,竹子上邊的數字是錯亂的,沒有任何規律可言。
魏本源撫須正色道:“這是青君師兄給我布置的一道難題,只有一個提示,師兄問我為何會偶爾會覺得某些場景似曾相識。”白裳思量片刻,凝神盯著桌上密密麻麻的竹條,緩緩道:“青君師兄的意思,是說光陰長河的流逝,并非是單向的,所以也就談不上順流或是逆流了?假設每一片竹子都是不同時刻的某個我,一般人都會覺得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的后續,明天之我是今天之我的承接,修道之人,膽子稍微再大一些,也不過是假定人生是一場逆流直上,倒翻書頁。可如果按照青君師兄的解釋,人生路程卻是完全無序的,昨日之我可能與后天之我相互為鄰,后天之我可能與前年某日之我是鄰居?未卜先知一事,就說得通了。圣人所謂的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就有落腳地了。但是如此一來,就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才行,第一,前生今身后
世,打成一團同時又散,果真是天定的大道無常?再就是我們的記憶……”
魏本源趕忙打斷白裳的言語,由衷感嘆道:“劍道確是捷徑。”吳鳶是槐黃縣歷史上首位縣令,是窯務督造官之外的第二個正經官職,作為縣衙佐官之一的世家子傅玉,曾經陪著吳縣令,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碰了很多軟釘
子,受了很多的窩囊氣。只說朝廷禮部曾經給縣衙下了一道秘密公文,要求吳鳶在任上,務必將境內的老瓷山開辟為一座文昌閣,再將那片神仙墳改建為武廟。老瓷山歸屬福祿街劉氏,而那座神仙墳,魏家占地最多。結果這兩件事,吳鳶就都沒有做成,這也是后來吳鳶黯然離開的原因,理由可以有很多,四姓十族太過抱團排外,強龍壓不過地
頭蛇,諸如此類,但是大驪推崇事功,做不成就是做不成,只看結果,故而當初那場京察大計,吏部對吳鳶的考評極低。
傅玉就曾為吳縣令打抱不平,怎么這邊的門檻,比京城的意遲巷和篪兒街還高。后來還是每天忙碌得跟陀螺轉似的袁正定,還有那個自稱點卯勤勉、從不貪杯的督造官曹耕心,兩位上柱國姓氏子弟打配合,才 撬開了鐵板一塊的四姓十族,幫
著朝廷在這邊真正打開了局面。他們都以舊龍州作為官場起步的兩位同齡人,如今論官聲,不相上下,論仕途,都算平步青云。小鎮孩子們的樂趣所在,是在如同一把撐開大傘的老槐樹涼蔭中,聽老人們說老故事,等著長輩們從鐵鎖井里邊提起裝有西瓜的竹籃,一路跑過跨溪的石拱橋,孩子們早就對那根銹跡斑斑的老劍條見怪不怪了,在坑坑洼洼的青牛背那邊釣魚,或是大夏天脫了褲子,光著屁股蛋兒一躍跳入水潭,去老瓷山那邊挑挑揀揀,一腳踩下去就會吱呀作響,碎瓷片上邊的殘破文字和畫像,就像在說著話或是唱著戲,在街巷間捉迷藏,去神仙墳那邊放飛紙鳶,抓蛐蛐,冬天打雪仗堆雪人,
玩誰娶妻誰嫁人、用手抬轎子的過家家游戲,每次炊煙裊裊的光景,各家長輩們站在門口喊誰吃飯的嗓音,此起彼伏。再大一些,等到孩子們漸漸成為少年少女,有了力氣的少年,或是跟著父輩去田地里務農,不過大多還是去小鎮外邊的龍窯窯口擔任學徒,再成為窯工,天資好手藝好的,熬著熬著,還有希望擔任一座龍窯的掌火師傅,工錢就翻倍了,窯口主人可能還要看他們的臉色,在小鎮,這就是頂天大的出息了,約莫中年歲數,
收了徒弟,等到徒弟再收徒弟,大概就是老人了。而那些提著竹編籃子采摘水邊野菜的少女,她們可能會摘下繡鞋,光潔白皙的雙腳,會在田壟間柔軟的泥土上,踩出一串淺淺的腳印。然后某天嫁人,她們有了
自己的孩子,可能去學塾讀幾年書,年少時再去田地間幫著干活,放牛,趕鴨子,或是去龍窯給傳說中的皇帝老兒燒造瓷器。
昔年小鎮明面上的最大五樁機緣,與中土陰陽家鄒子創建的五行學說,戚戚相關。
大隋弋陽高氏的皇子殿下高煊,得到了一尾蘊藉道意的金色鯉魚,額外附贈一只龍王簍。得自李二。象征兵戈。
福祿街趙繇,昔年學塾先生齊靜春的身邊書童,文房清供,一件木雕龍形鎮紙。祖傳之物,難在點睛。
泥瓶巷顧璨養在水缸里的那條小泥鰍。得自陳平安在田壟溝渠內垂釣而來,轉送給一旁的小鼻涕蟲。阮秀的那只火龍手鐲,她在溪畔自家鋪子內打鐵而來,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她每次掄臂一錘錘砸下去,一室之內,火星璀璨,驀然濺射開來,美輪美奐,宛如
一幅星圖,最終凝為一只龍銜尾狀的鮮紅鐲子,盤踞圍繞在少女手腕上。宛如“天成”。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院內的那條四腳蛇,屬于主動跑去泥瓶巷與宋集薪認主。它天生懼怕王朱,不敢靠近隔壁草鞋少年,只因為王朱是世間最后一條真龍化身,而陳平安又是與之秘密結契之人,它自然不敢造次。后來在書簡湖,由“小泥鰍”成長起來的水蛟炭雪,對陳平安心懷畏懼,當時少女根本不敢依仗境界,對陳平安起殺心,有三個原因,首先陳平安在某種意義上,才是她的第一任主人,只是來不及走到泥瓶巷祖宅“落腳”,未能完成一種宛如雙方在地契簽字花押的正式過場儀式,很快就被送給了顧璨,其次她很清楚陳平安在主人顧璨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陳平安與真龍王朱簽訂的是一樁平等契約,挑釁陳平安就是挑
釁王朱,冥冥之中,作為真龍之屬的炭雪自然不敢以下犯上。
而當年命如紙薄、留不住福運的陳平安能夠釣起這條“泥鰍”,又與那盒埋藏在祖宅門外小巷中的胭脂有關,憑此大道親水。
金木水火土,既五行相生,又五行相克,各有各的輔佐和壓勝。
可當他們得手這些臺面上最大的五樁福緣之時,五人就等于徹底失去了成為那半個一的可能。
天道運轉循環無厚薄,不可能讓誰得了便宜還占盡便宜。
這就是藥鋪楊老頭訂立的最底層規矩之一。此外幾乎每一位小鎮年輕一輩,都有不同的香火起伏、勝算得失之法。
例如胡灃,他的爺爺是開喜事鋪子的蔡道煌,撮合山定婚店的主人,曾經掌管著天下姻緣。
因為蔡道煌是存世神靈之一,所以他可能是最早一個察覺到青童天君謀劃的存在,之一。
在不僭越規矩、不冒犯那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前提下,蔡道煌盡可能讓胡灃占據先手,為子孫稻粱謀。蔡道煌在孫子小時候,就開始反復叮囑胡灃,不許胡灃去撿取地上的錢財,遇到事情不可以求人,不得已求了人,欠下了人情必須趁早還清,甚至最好是多還一些。但是可以多求些“喜錢”,例如在人成親嫁娶的路上,可以攔路討要個紅包,但是別忘記說幾句吉慶言語,與人為善,廣結善緣。街坊鄰居若有白事,就去幫忙,如果需要有人守靈,老人就讓胡灃在靈堂待上一宿,要心誠,不可犯困,必須等到天亮了才能回家。絕對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幫不如不幫,一開始就別進靈
堂。每年的某一天,老人都會帶著胡灃去神仙墳那邊磕頭。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但是老人并不清楚,胡灃在得到那只蟬蛻、將其收入囊中的時候,其實胡灃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從賭桌上邊退場了。
在那之前,胡灃的香火已經足夠高了,位列前三甲之列,若是能夠按部就班推進下去,胡灃極有可能登頂。
福祿街李氏家族的朱鹿,其實先手優勢極大,但是她在某一刻,卻將賭注全部輸給了李寶箴。
桃葉巷魏氏的婢女桃芽,她的賭注卻一直在穩步提升。某個盧氏子弟,在一條陌生小巷差點打死那個劉羨陽的時候,香火極高。
三十六座龍窯窯口的窯火。一座老瓷山。桃葉巷兩側的桃樹。龍須河與鐵符江。
至于那座俗稱螃蟹坊的牌坊樓,實則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真正的鎮劍樓。
山脈蜿蜒,最終形若團龍,軀干不得舒展。那條騎龍巷,位于臺階頂部上邊,有相鄰不遠的兩口小水潭,被小鎮老人說成是一雙龍眼,按照這個說法,擁有一百二十二級臺階的騎龍巷,就是一截龍脖子了
,而水潭旁邊那條街道又被百姓稱之為火爐尖。小鎮外一眾龍窯之一的寶溪窯口,窯頭師傅姓姚,不知名字,在小鎮那邊也無親眷,老人古板,不茍言笑,帶徒弟極為嚴苛,后進龍窯的劉羨陽,反而要比先去
窯口的泥瓶巷少年更早成為徒弟,而且陳平安到最后也沒能入姚老頭的法眼,始終是學徒,而非入室弟子。
“姚師傅”,“藥師佛”。
東寶瓶洲,東方凈琉璃世界教主。
塑造神像,不管是泥塑還是鑄造,不管有無貼金彩繪,開臉很重要,在這之外,還有在神像內放置金銀、經書等物、或是書寫供養人的講究。有個泥瓶巷孤兒,曾經經常跑去神仙墳里,對著三尊菩薩神像磕頭不停。這個孩子背著籮筐上山采藥,磨破了一雙雙自己親手編織的粗劣小草鞋,當年那個每天
都會遭受白眼和被用閑言碎語來戳脊梁骨的孩子,只覺得菩薩好找,山上草藥難找。
許多年后,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有個中年僧人,第一次踏足此地,曾經看了眼煥然一新的神仙墳地界,佛唱一聲,行愿無盡。如今落魄山集靈峰,那棟竹樓一樓的書桌上,擱放了數只材質各異、瓷木兼有的筆海,里邊插滿了竹制書簽,每支竹簽上邊,刻了主人在游歷過程中看到的、聽
到的美好文字。那些都是此山主人真心認可的內容,有質樸的道理,有淡雅的詩詞,有道聽途說而來的老話。崔誠留給暖樹的那只小書箱,里邊裝滿了佛家典籍,這也是老人為何會帶著小黑炭一起游歷藕花福地,最終選擇在南苑國京城內那座心相寺歇腳的緣由,只因為
老人在垂暮之年,已經誠心向佛。在小鎮東南方位,昔年大多神像破敗不堪、逐漸與泥土相融的的那座神仙墳,土里來土里去一般,此地后來被大驪朝廷出資修建成了規格很高的武廟。三尊神像“
肚內”,既有市井銅錢,又有金精供養錢。
曹晴朗重返水井所在的宅院,崔東山笑問道:“還順利?”
曹晴朗笑道:“皇帝陛下答應得很爽快,她還讓我捎句話給裴師姐,有空去她那邊坐坐。”
崔東山問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你覺得被所有別人否定和被所有旁人認可,哪個更難?”
曹晴朗想了想,“加上‘所有’這兩個字的話,就都很難了。”崔東山又問道:“那就去掉‘所有’一說,當年在縣城小鎮那邊,我們先生跟……比如趙繇,在雙方都渾然不覺、不自知、且外部人事都不作任何更改的前提下,一
個被更多人認可,一個被更多人否定,誰更難?”
曹晴朗認真思考片刻,說道:“還是趙繇相對更難些。”
崔東山點點頭,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們落魄山門風的一股清流!”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問這個做什么?”
崔東山撇撇嘴,沒說什么,只是嘀嘀咕咕,大罵老王八蛋不是個東西,狠起來連“自己”都騙。
曹晴朗習以為常了。
崔東山突然問道:“先生是什么時候自我認可的?”
曹晴朗一臉茫然,搖頭道:“這種事情如何知曉。”
崔東山學小米粒,撓了撓臉。
讓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者樂觀,讓一個習慣自我否定者認可自我,何其難也。
無異于登天之難吧。昔年在那河邊的青牛背石崖那邊,難得出門一趟的藥鋪后院楊老頭,和那個與繡虎崔瀺平分魂魄的白衣少年,雙方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對話。看似身份、境界和家底都歸國師崔瀺,是主,當時還沒有給自己取名崔東山的白衣少年,是輔。這就意味著崔瀺的心智修為和棋盤上的計算實力,一定是遠遠高于白衣少年的,如
此才對。
但是當時楊老頭問了個極有意思的問題,“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白衣少年則給了一個更有誠意的答案,“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
關于神魂一道,他們兩個,都是宗師中的宗師。有資格跟他們聊此事的大修士,數座天下,屈指可數。
這么一個問答,其實“崔瀺”就已經泄露了很多的天機。
意味著在那之前,崔瀺就已經著手布局,開始自欺欺人,故意壓制自己的算力,用以瞞天過海了。
否則根本騙不過三教祖師,騙不過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在那之后,才是迫于老秀才的“戒尺”,崔東山帶著于祿和謝謝,牛皮糖一樣,死皮賴臉去認了陳平安當先生,從此在文圣一脈就跌了一個輩分,與此同時,崔東
山是打死都不愿意步老王八蛋的后塵,再當什么大師兄了,所以與裴錢約好,你當你的大師姐,我當我的小師兄,各算各的。龍泉劍宗祖山神秀山,董谷幾個嫡傳弟子,察覺到那邊一閃而逝的奇異氣象,猜出了真相,紛紛從自家山峰趕來此地,滿臉喜氣,只是他們礙于師父的犟脾氣,就只是道賀一兩句,說多了,反而會惹來師父的不高興。阮邛走出打鐵鋪子,一身仙人氣象高遠且凝練,面對弟子們的道喜,五短身材的精悍漢子,都沒有說什
么,劉羨陽從猶夷峰那邊趕來,“阮鐵匠,這就仙人境啦?”
阮邛嗯了一聲。
弟子問得十分隨意,師父回答得輕描淡寫。龍泉劍宗的門風,到底與那曾經的近鄰某座山頭,是大不一樣的。
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那這個宗主位置?”
之前主動讓賢,那是師父跟弟子同境了,估計阮鐵匠臉皮薄,沒臉繼續蹲著茅坑不拉屎,如今升境了,該不會翻臉不認人,討要回去吧?
阮邛沒好氣道:“繼續當你的宗主,什么時候自己覺得德不配位了,再讓給某個玉璞境就是。”
能夠躋身仙人境,緣于一樁買賣,早年阮邛送出自家斬龍崖,換來了一種與鑄煉有關的遠古劍道。
不過還是受限于自身根骨和悟性,阮邛如今才打破玉璞境瓶頸,可能換成劉羨陽或是謝靈,早就破境了。
至于這門秘傳劍術,阮邛未來會傳授給誰,已經有了打算,先傳徐小橋,再傳李深源,總之就是落在煮海峰。
劉羨陽立即斜眼謝靈,暗示這個師弟,你小子可別有反骨啊,小心宗主師兄來個清理門戶。謝靈有點慌,他如今就是宗門里邊唯二的玉璞境,他可對當宗主沒有任何興趣,趕忙說道:“劉師兄可以多栽培栽培煮海峰的李深源,我覺得那少年就有宗主之姿
阮邛點點頭。那少年資質還行,心性很好,值得托付大任。
徐小橋就是煮海峰的現任峰主,她嫣然一笑,確實有些意外,不曾想師父也這么器重那名自己剛收的嫡傳弟子。
劉羨陽如釋重負,搓手道:“這不得擺一桌,好好搓一頓?”
阮邛開始下逐客令了,雙手負后,獨自走向崖畔那邊,淡然說道:“等你擺酒再說,都回吧。”記起一事,阮邛放緩腳步,頭也沒轉,說道:“既然我們都搬出處州了,羨陽,你回頭跟大驪朝廷知會一聲,那個練氣士和武夫沒有懸佩劍符,就不得在大山和小鎮上空御風的老規矩,就趕緊撤掉吧,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頭,說閑話,說我們龍泉劍宗底蘊越淺,架子越大。龍泉劍宗再窮,還不至于靠著幾枚劍符的入賬過
日子。”謝靈可不敢觸霉頭,打定主意不摻和這檔子事,董谷和徐小橋面面相覷,就更不敢發表意見了,如今鑄造劍符送往處州官府和槐黃縣衙一事,多是徐小橋在負責
。劉羨陽點點頭,“回頭我先跟禮部和刑部打聲招呼,再教訓教訓陳平安那小子,提醒他們落魄山收斂幾分,蓋過了我和龍泉劍宗的風頭,已經惹來阮師傅的心中不
痛快了,讓他悠著點。”
謝靈神色復雜,如今敢這么調侃陳山主的人,真心不多,劉羨陽心是真大。
已經走遠的阮邛笑呵呵道:“大驪供奉,甭管首席還是末等,按例都歸國師管,誰給誰穿小鞋都還難說。”
劉羨陽啞口無言,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阮鐵匠,如今都會這么說話了,看來確實心里憋著氣,還不小。
看著那幾道御劍離開神秀山的弟子身影,阮邛蹲在崖畔,男人腳下就是那幾個寫在陡峭崖壁上的榜書大字。
阮邛真正意義上的大弟子,其實并不是后來的龍泉劍宗首徒董谷,而是一個如今還在風雪廟潛心苦修劍術的元嬰境修士。事實上,早年阮邛在風雪廟收取的那撥弟子,幾乎全部都是中五境修士了,當時阮邛還沒有主動要求下山,去頂替齊靜春,擔任那座驪珠洞天的兵家坐鎮圣人。后來阮邛覺得這趟出山,風雨欲來,前途未卜,就沒有讓他們跟著下山,再后來,阮邛脫離風雪廟譜牒,在舊龍州地界創建了龍泉劍宗,還是沒有讓那些弟子進
入龍泉劍宗。阮邛心中始終存在了一個巨大的缺憾,只因為在那些弟子當中,有個曾經讓他寄予厚望的人物,這名徒弟叫柳景莊,修道資質很一般,當初在風雪廟那邊破境很慢,但是少年心性極好,很對阮邛的胃口,好到讓阮邛覺得讓他當關門弟子都可以。但是此人最終不但與阮邛斷絕了師徒關系,甚至還脫離了風雪廟譜牒,從此
不知所蹤,泥牛入海一般,好像寶瓶洲就從來沒有出現過這么一號人物。柳景莊雖然是風雪廟一脈的兵家修士,做事勤懇,任勞任怨,跟著阮邛一起打鐵鑄劍,從無半句怨言,閑暇時喜好用蓍草占卜。后來阮邛搬到驪珠洞天內那座打鐵鋪子里的家伙什,其實都是柳景莊早年一件件置辦下來的。但是這么一個根骨一般的練氣士,最崇拜的浩然山巔修士,竟然是公認修道資質第一流的柳七,一
個讓柳筋境變成留人境的天才中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