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道友別說話

竹樓一樓的檐下廊道,暖樹忙著針線活,小米粒唧唧喳喳,說著大白鵝的青萍劍宗那邊,如今又有了哪些官帽子。

剛日讀經柔日讀史,制怒寫竹逢喜畫蘭,讀諸子集宜在春風里。

陳平安正在翻看本兵家書籍,第一批寄往白帝城的書籍,霽色峰這邊其實已經準備好了,五百顆谷雨錢,很快到手。

山中劍房那邊剛收到一封桐蔭渡船寄來的密信,崔宗主在原先六司八局的基礎上,在其中運轉司和功過司下邊,又增設了幾個分支衙署,人沒幾個,其實不比落魄山多多少,一座座嶄新的“官衙”倒是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了,看架勢,是奔著跟五岳山君、大瀆公侯官邸的二十四司衙署去了的,估計最終數量只多不少。

呵,果然還是我落魄山,更為風清氣正。

今天來落魄山這邊點卯畫押的朱衣童子,作為自封的處州城隍廟的二把交椅,它給自己取了個名字、道號合二為一的“赤誠”,主要是在裴總舵主和周副舵主身邊處久了,耳濡目染,總覺得“以誠待人”是個頂好的說法。前不久經由陳山主欽點,它升官了,榮升為騎龍巷的總護法。至于那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坐騎白花蛇,她如今算是發了,嘿,官場上只要跟對人,就是這么事半功倍。

她的名字“白虹”,其實都是朱衣童子隨口幫忙取的,當時陳山主說了一大通書上的圣賢道理,聽不太懂,反正大意就是夸贊這個名字取得不錯,當時尚未煉形成功、無法開口言語的白花蛇,可謂感激涕零,“白虹”就成了她的妖族真名,之后陳平安預祝她煉形成功,旁邊一個瞧著有仙風道骨的中年道士也很捧場,自稱“純陽呂喦”,同樣說了些喜慶的吉利話。

結果那條白花蛇一回到棋墩山當初,當天便閉關成功,再現身時,便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樣,那件雪白蛇蛻被她煉成了法袍,關鍵是她眉心處,更有一處好似凡俗嬰兒天生從娘胎帶來的神異“道痕”……察覺到山水異象,從霽色峰山神調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這位在北岳山水地界幾乎從不迎來送往的山神老爺,金身走出祠廟,竟然親自登門道賀,稱呼她為白虹道友。

朱衣童子坐在周副舵主的金扁擔上邊,小聲說道:“山主,白虹她臉皮薄,說她必須盡早攢出一份禮物,自己才有臉面再來這邊,與山主好好磕頭謝恩。”

如今這個處州城隍廟的香火小人,翻山越嶺來點卯,就換了一條青蛇騎乘。

陳平安笑道:“你回頭告訴白虹道友一聲,不用這么大費周章,有空與你一起常來這邊做客就可以了,若是以后遇到修行關隘,在落魄山這邊,找到誰就是誰,讓她只管隨便找人詢問,聽過之后,覺得還是吃不透,就多問幾人,修行問道是大事,臉皮太薄了可不行。”

朱衣童子試探性問道:“山主大人,不如我頂替白虹,先給你磕幾個頭吧?”

陳平安擺擺手,無奈道:“”

朱衣童子小心翼翼說道:“山主大人啥時候有空走趟州城?我那邊熟門熟路,知會一聲,我可以給山主大人帶路。”

別看它對城隍爺高平一口一個高光棍,心里邊,總歸是向著這位自家老爺的。便想著能夠邀請陳山主大駕光臨城隍廟,那就真是蓬蓽生輝了。再就是高平這個家伙,太不會當官了,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自己每次苦口婆心與他說這些山水官場的禮數、講究啊,高平非但不領情,死要面子活受罪,反而撂下一句皇帝不急太監急,這種犯忌諱的話,是你一個城隍爺能亂說的?

陳平安笑道:“具體日期,暫時不好說,不過你放心,只要我去州城那邊,我肯定去州城隍廟燒香,聽說你們家的財神廟很靈,在整個北岳地界都是數一數二的,必須去。”

朱衣童子喜逐顏開,只是很快就有些黯然,眉宇間泛起淡淡的憂愁,怕就怕自己擅作主張,陳山主真去了城隍廟,高平就擺出一張臭臉給陳山主看,它倒是不怕自己落個里外不是人的下場,就是擔心喜歡鉆牛角尖的高平與落魄山關系差了,也怕本來是好心好意的陳山主到了那邊,白白鬧個心情不愉快。

陳平安輕輕翻過一頁書籍,看似隨意說道:“下次見著了高城隍,就不說是你邀請我去的了。”

小家伙輕輕嗯了一聲。明明應該感到高興,卻沒來由有點沒道理的委屈,心里邊酸酸的,就像喝了隔夜的茶水,沒釀好的劣酒。

陳山主都可以這么善解人意,你高平怎么就那么鐵石心腸呢,欠你啊……好吧,我是饅頭山土地廟香爐里蹦出來的,是欠你的。

陳平安合上書籍,微笑道:“你的做法,高城隍都看在眼里,你的想法,高城隍其實也都放在心里。只是有些人的有些話,不太喜歡說出口而已。當然,一直聽不見想聽的話,時日久了,我們當然會感到失落,但是不用懷疑我們心中早早就有的那個答案。你覺得呢?”

朱衣童子還是嗯了一聲,只是這次小家伙就不再那么臊眉耷眼,垂頭喪氣,而是神采奕奕,眉眼飛揚了。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本兵書收入袖中,說要自己去山門口那邊逛逛。

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三十年,在這期間不待客,不收徒。

不過因為陳平安私底下打過招呼,允許落魄山眾人私底下收取一些有眼緣的嫡傳弟子,但是短時間內,不會在集靈峰祖師堂那邊舉辦開筆錄牒儀式,等到機會成熟了,可以一起辦。于是仙尉就鉆了這么個空子,收了個暫不記名的弟子。

仙尉道長是個沒有正經授箓的假道士,這個弟子,卻是個貨真價實的道士。

此人如今在小鎮二郎巷那邊租了棟老宅,時不時就去找仙尉請教道法學問。

陳平安獨自去往山腳,山門口那邊桌旁,坐著個喝茶的道士,中年男子相貌,在洞府境停滯多年,真實歲數已經是甲子高齡。

這會兒仙尉道長正陪著這位弟子喝茶閑聊,至于是不是傳道授業,幫著指點迷津,就難說了。

按照魏檗的說法,這個云游道士,叫林飛經,似有宿慧。

簡單來說,就是極有可能,此人上輩子就是修道之人。

很多上一世兵解的有道之人,在這一世只要機緣到了,一旦開竅,就可以重新修行,而且登山很快,一路修行順遂,如有神靈庇護。林飛經是南邊那個白霜王朝的舊虔州人氏,地方郡望出身,當過一座小道觀的都講,魏檗查閱過大驪禮部檔案,身世和人品都沒有任何問題。此人道心堅定,但是修行資質一般,六十來歲了,還只是一位洞府境練氣士,因為被那場戰事給耽誤了,暫無道號,林飛經此次從一洲之南,不辭辛苦一路北游大驪,本意是與陳山主請教道法,結果到了這邊,才發現落魄山不待客,因為見不到陳平安,就只好在山門口止步,林飛經又不愿就此返鄉,就經常在山門口喝茶,想著自己不宜強行登山,陳山主總有下山的時候,結果之后就被看門人仙尉……截胡了。

聊過了一些有的沒的,仙尉勸說道:“飛經啊,如果沒事的話,就回了吧。關于幫你在槐黃縣城那邊找個活計,為師前不久已經跟景清道友說過了,對方拍胸脯保證,近期就會幫你落實了,你且寬心。”

林飛經點點頭,“師父可以與那位景清仙師明說,這份行當,不用計較薪水,弟子只是覺得找了個落腳地,能夠稍微掙點錢,不用每天光是花錢,就心安些。”

聽說落魄山的那位景清仙師,駐顏有術,是一位返璞歸真的元嬰境老神仙。

仙尉埋怨道:“這是什么話,為師與景清道友是什么關系,每月薪水豈會低了。”

陳靈均確實對此事很上心,但是騎龍巷那邊,石柔當代掌柜的壓歲鋪子,就只是賣糕點,林飛經畢竟是個練氣士,去了那邊當伙計,難道每個月只掙幾兩銀子?可要說讓林飛經去隔壁的草頭鋪子,一來先前沒見著賈老哥,二來鋪子生意一般,小小鋪子,又有了趙登高和田酒兒,所以讓陳靈均確實為難,一開始就想著是不是自己偷偷墊錢,與賬房那邊的韋文龍和張嘉貞打個商量,勞煩他們幫個小忙,每個月就以落魄山的名義,給林飛經發薪水,無非是每個月幾顆雪花錢的開銷,陳靈均還是拿得出來的,小錢!

山下的金錠元寶銅錢,山上的三種神仙錢,能有臉大?

這就叫天大地大,兄弟義氣,面子最大。

剛好先前風鳶渡船停靠牛角渡,陳靈均就與賈老哥聊過了這件事,賈老哥豪爽,連連說沒問題,鋪子多雙碗筷的小事,還讓景清老弟不用去賬房那邊多跑一趟了,說每個月幾顆雪花錢的薪水,由他賈晟出了,如今在風鳶渡船上享清福,頂著個二管事的頭銜,錢沒少掙,倒是花錢,反而成了一件難事。干脆讓那林飛經直接去草頭鋪子,就別當什么伙計了,跌份,怎么都得給個二掌柜的名分,也好聽些,景清老弟你再幫忙捎幾句話給酒兒和登高,讓他們倆記得到了林道長那邊,得有晚輩對待長輩的規矩,否則他這個當師父的,就要搬出師門家法了……

一件事就這么說定了。不過陳靈均還沒來得及跟仙尉道長報喜。

林飛經站起身,與師父稽首告辭。

仙尉緩緩起身,抖了抖道袍袖子,提醒道:“訪仙修道,煉氣吐納,首重心誠,氣定且清,故而必須戒驕戒躁,至于境界一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林飛經作揖道:“師父說得在理,我輩修道之士,豈可過于看重境界,舍本取末,確是弟子心浮氣躁了,謝過師父點撥。”

論口才和急智,仙尉道長在大驪京城,都差點能夠騙過陳平安。

這個徒弟當真不差!隨便扯幾句,弟子就能想到一些師父自己都想不到的道理。

仙尉拍了拍林飛經的肩膀,“道法自然,要以無為心行有為事,要于有為事上磨礪無為心,只要心平氣和,穩當修道,天道酬勤,自然守得云開見月明。”

林飛經似有所悟,再次與師父稽首謝過這番值得自己反復咀嚼的金玉良言。

仙尉繃著臉,擺著師父的譜,實則松了口氣,終于把林飛經這老小子打發回去了。

收了徒弟的仙尉畢竟心虛,始終不敢與山主主動提這件事。仙尉甚至反復叮囑小米粒,不著急與陳山主說這個事,等到時機合適了,他自己會與陳山主稟報此事。

只不過道士仙尉的心虛所在,不是那個封山不待客、收徒需慎重的規矩,而是自己一時興起的舉動,擔心在陳山主那邊落個誤人子弟的看法,可別收了個徒弟,就丟了看門人的這口鐵飯碗,害得他重操舊業,師徒倆一起去跑江湖混飯吃。

虧得只是個平時就以道友相稱的不記名弟子,不然仙尉就真要勸說林飛經趕緊回鄉看看了。

名義上是仙尉見林飛經慕道心切,就勉強收他為弟子。至于事實真相嘛,在仙尉看來,林飛經出身世族,好歹是個中五境練氣士,小有積蓄,家底不薄。

仙尉是個老江湖,先前三言兩語,就把林飛經的底細給摸清楚了,比如看似扯閑天,道友去過幾座仙家渡口啊,坐過幾條仙家渡船啊。也就是如今不必為了坑蒙拐騙了,不然仙尉道長都可以讓林飛經有錢北游,沒錢回鄉。

就像陳平安的那句評價,可謂一語中的。

不是清白人家,也不會被仙尉道長坑騙。

林飛經突然停步問道:“仙尉道長,這位是?”

山道臺階那邊走下一個青衫長褂的男子,頭別玉簪,氣態溫和。

仙尉轉頭一看,頓時頭大如簸箕,山主怎么下山來了?!

幸好林飛經機靈,沒有喊自己師父。

陳平安笑道:“我叫陳平安,這位道友,可是仙尉的朋友?”

林飛經看了眼仙尉。

仙尉一跺腳,罷了罷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事,自己大大方方承認了便是,便與陳平安坦白,說林飛經是自己的不記名弟子。

“好事。”

陳平安點頭笑道:“既然你們有了師徒名分,林道友可以在這邊住下,至于是在山腳這邊落腳,還是去山中挑選一處宅子,就看仙尉道長的安排了。”

仙尉心中輕輕嘆息一聲,自己只是個落魄山的看門人而已,怎么像是個在霽色峰祖師堂有座椅的供奉仙師了。

林飛經猶豫了一下,先與那位如雷貫耳的陳山主打了個道門稽首,再起身說道:“陳山主,我在小鎮那邊租了個宅子,半年的定金都交了,師父又請人幫忙,給我在縣城尋了個掙錢營生,我想著近期就在那邊住下,半年之后,再來叨擾陳山主。”

陳平安微笑道:“自家人不說客氣話,總之就是怎么方便怎么來。”

道士林飛經,與這位跟自己心目中形象相契合的陳山主稽首謝過。

規規矩矩,一本正經。

為了早點趕回落魄山,周首席都用上了三山符,早就將此符教給了馮雪濤,自打離開蠻荒,馮雪濤就沒少鉆研這張大符。

大概是近鄉情怯,姜尚真沒有直奔落魄山霽色峰,而是帶著馮雪濤先去了槐黃縣城,把大街小巷都給逛了一遍,饒是馮雪濤這樣的飛升境野修,每到一地,聽著姜尚真輕飄飄的幾句介紹言語,馮雪濤越后來越是驚悚,不提福祿街和桃葉巷,可能一條不起眼的狹窄陋巷,一棟破敗不堪的宅子里邊,就曾經有某某在此土生土長,每天踩著雞屎狗糞,最終陸續離開家鄉,成為了誰誰誰。

最終他們在那作為小鎮最高建筑的酒樓喝了頓酒,站在三樓的臨窗位置,可以看到那座螃蟹坊。

馮雪濤隨口問道:“這棟酒樓,既然最高,不會也是某位高人占據的地盤吧?”

結果馮雪濤發現姜尚真一直仰著頭,看著天花板。

姜尚真收回視線,笑道:“頭頂上還有四樓,主人家的繡鞋都比我們的腦袋高,你說高不高?”

一語雙關。只是馮雪濤卻誤會了,沒有當真,只因為姜尚真今天所談“內幕”,都是紙面上的,更多真相,就沒有透露給馮雪濤,怕這位青秘道友在小鎮走路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巴掌之地,能夠擁有一位飛升境修士,在山上就已經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如果同時有兩位呢?無法想象。畢竟在山水有限的一隅之地,擁擠著山上倆飛升,就跟山下市井門戶的門對門差不多了。

再如果更多呢?麻了。

所以在驪珠洞天這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境界越低,走夜路的膽子越大。

外鄉修士,境界越高,越得小心。

比如馮雪濤,對于此地的大修士,就只是通過一些山巔秘聞,稍微知道得多一點,比如這里極有可能隱藏過一座飛升臺,小鎮學塾教書先生的齊靜春,是倒數第二任負責坐鎮此地的三教一家圣人,一個極年輕的十四境讀書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王朱,大道根腳就在此處。至于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顧璨等從小鎮走出去的“年輕一輩”,如今在外界流傳的消息就多了。

馮雪濤說道:“這次拜訪落魄山,我需不需要備份禮物?”

若只是一位飛升境野修的純粹身份,馮雪濤就算路過大驪王朝,只需故意繞過落魄山和披云山就是了,既然你們舊驪珠洞天的山水地界,在阮邛手上,訂立一條練氣士在轄境內御風需要懸佩劍符的規矩,那我惹不起還能躲不起?

可既然這次是跟在“周首席”身邊,頭回做客落魄山,山上的禮數,總得講一講,問題在于馮雪濤并不了解那個年輕隱官的性情,一份見面禮的品秩、價格,就有學問了。馮雪濤身為野修,道齡又高,家底不薄,比如手頭就有一件如同雞肋的半仙兵重寶,馮雪濤又沒犯渾,當然舍不得送出去,是打算以后留給關門弟子的,至于那堆無法煉制為本命物、或是中煉不劃算的法寶,挑哪件送出手?同樣是法寶品秩的東西,價格可以是天差地別。

姜尚真重新落座,夾了一筷子咸肉燉筍,專門挑在小鎮這邊被稱為泥里黃或是黃泥尖的春筍,再用晾曬兩三年的火腿肉在砂鍋慢燉著,姜尚真細細嚼著,笑道:“我已經幫忙準備好禮物了,馮兄不必考慮這些小事。”

馮雪濤搖頭說道:“不用,我還是有一些積蓄的。”

姜尚真笑道:“你就別跟我爭這個了,要不是因為我的緣故,你都不用走這趟落魄山,按照習俗,小鎮這邊不管是正月里拜年走親戚,還是平時串門有事求人,都得送雙,不可送單。所以要么干脆不送酒水,要送就得送兩瓶。所以我幫你準備了兩件比較討喜的法寶。”

何況在蠻荒腹地那場狹路相逢的廝殺過程里,馮雪濤虧了不少本錢。野修掙錢,能跟譜牒修士媲美?雖說你是飛升境馮雪濤,可我是姜尚真啊。

好朋友之間,道理得這么講。

馮雪濤還要堅持己見,姜尚真已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少說屁話多喝酒,多走幾個情誼越有,要真是心里邊過意不去,你喝完杯中酒,回敬我兩個,就當結清了。”

馮雪濤只好連喝了三杯酒,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姜尚真酒沒少喝,夾菜更多,微笑道:“我的酒量高低,酒品好壞,一直跟下酒菜的多少、好壞掛鉤。”

邀請馮雪濤擔任玉圭宗供奉,除了雙方性格投緣,能尿到一壺里去,姜尚真當然有自己的私心。

例如以后再在神篆峰祖師堂跟人吵架,可就有幫手了。姜尚真終于不用勢單力薄,一挑一屋人了。

已經找一堆人,通過姜氏家族掌控的幾封山水邸報,還有姜尚真親自下場,砸下神仙錢,利用幾十場不同門派仙府鏡花水月的口口相傳,幫著道號青秘的馮雪濤,在桐葉洲南部,很是大肆宣揚了一番,威名遠播!

這位在一洲山上鏡花水月、以罵姜尚真最兇最狠出名的崩了真君,砸錢不停,大罵那姜賊狗屎運,竟然結識了皚皚洲那位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不知怎么就勾搭上了,青秘這個老飛升,那可是野路子出身的山巔散仙,性格偏激,喜歡下黑手,敲悶棍,睚眥必報,殺人是吃飯喝水一般的平常事,只要出手必然是斬草除根,不留半點后患,被這位飛升境野修盯上的一座仙府,別說男女修士,就連會下蛋的雞都不放過,關鍵是連文廟那邊都找不著證據……

這次馮雪濤之所有愿意破例,擔任一座宗門的記名供奉,你們問他馮雪濤到底圖個啥?廢話,還能圖啥,自然是奔著姜氏福地的花神山去的唄,所以名列胭脂榜上的仙子們,可都要小心了,近期都別外出游歷了,小心遭了毒手。聽說這個明面上尚無道侶的野修,在浩然七八個洲都有私生子,說不定姜尚真就是其中之一,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可憐馮雪濤,還未在玉圭宗露面呢,還不清楚自己的名聲,早已爛大街了。

大致上,就是眾口一詞,說姜賊的那個野爹,來桐葉洲玉圭宗找兒子認親了。

來寶瓶洲之前,姜尚真背著馮雪濤,走了一趟玉圭宗,臨時發起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關于是否邀請馮雪濤擔任宗門供奉,當時神篆峰祖師堂內,不是沒有異議。

他們未必都覺得馮雪濤擔任供奉不是什么好事,可能純粹就是習慣了跟姜尚真唱反調。

大概不借機會痛罵姜尚真幾句,就不算一場合格的神篆峰議事。

既然馮雪濤的名聲這么差,我們玉圭宗何必接手這么個燙手山芋,畢竟請神容易送神難。

姜尚真就只有一句,我差點沒跪在地上求他來神篆峰的馮雪濤,他境界高,是個提著燈籠都難找的飛升境,你們可別因私廢公!

假設馮雪濤真愿意擔任供奉,一位飛升境的俸祿,該怎么定價,如果過高,超出其余一眾玉圭宗“外姓”供奉、記名客卿一大截,讓他們心里怎么想?過低,馮雪濤就不會有意見,覺得我們折了他的面子?可別鬧翻了,白白多出個山上仇家。

馮雪濤終究是一位野修,到了玉圭宗,他能做什么事情?把他供起來當個花架子的活祖宗嗎?

姓姜的,以后出了任何事情,比如馮雪濤閑不住,下山游山玩水期間,在咱們桐葉洲跟誰起了糾紛,不小心打死了誰,你姜尚真來負責給馮雪濤遞廁紙擦屁股掃茅房?一個飛升境大修士惹的禍,你一個仙人境果真負的起責?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被姜尚真這么耍無賴,祖師堂內有人差點就要摔椅子了。

姜尚真轉頭望向祖師堂掛像,滿臉悲憤神色,開始訴苦,列祖列宗,尤其是荀老頭,你睜開眼瞅瞅這幫人的所作所為,韋宗主你也聽兩耳朵,聽聽這些王八蛋是怎么個公報私仇的……

吵架嘛,罵人無忌諱,被罵不較真,心寬體胖,立于不敗之地。

酒足飯飽,姜尚真靠著椅背,問道:“好像你們皚皚洲還歷史上,始終未能出現一位十四境修士?”

馮雪濤笑道:“皚皚洲不也沒有十四境。”

都不說同樣是鄰居的流霞洲,畢竟皚皚洲跟俱蘆洲,最不對付,這么多年來一直相互較勁。

你們有趴地峰火龍真人,我們也有“七十二峰主人”韋赦。你們劍修如云,我們有財神爺劉聚寶。

姜尚真的桐葉洲,當年練氣士人人眼高于頂,小覷浩然七洲,某種程度上,就與自家擁有一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有關。

就在此時,從樓梯口那邊走來三人,為首男子,青衫長褂布鞋,年輕相貌,雙鬢微白不是特別明顯,身邊還跟著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以及一個臉頰紅彤彤的貂帽少女。

姜尚真趕忙起身,受寵若驚道:“山主怎么親自下山來迎接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去騎龍巷兩間鋪子查賬,小陌說你們在這邊喝酒。順路。”

自作多情的姜尚真一時語噎。

陳平安笑道:“跟你們介紹一下,身邊兩位,小陌,化名陌生,道號喜燭。謝狗,如今改名梅花,她的道號有點多,我就不一一贅敘了。”

謝狗撇撇嘴,山主你不拿我當根蔥唄,自己就那么七八個、至多十來個道號,挑幾個說都不會?

小陌作揖道:“小陌見過周首席。”

一個更晚上山的記名供奉,一個是功勛卓著的首席供奉。

姜尚真快步走向小陌,抓起對方的手,使勁搖晃起來,“喜燭道友,久聞大名。”

小陌有些奇怪。好像周首席剛剛從蠻荒天下返回,何來久聞大名一說?

馮雪濤早已站起身,陳平安率先抱拳致禮,馮雪濤便拱手還禮,若非有個共同的朋友姜尚真,雙方確實沒什么可聊的。

姜尚真轉頭看著杯盤狼藉的酒桌,問道:“我讓人重新上一桌酒菜?”

陳平安笑道:“不用,下山之前就吃過了,在壓歲鋪子那邊又吃了幾塊糕點。”

結伴御風去往落魄山,先前在小鎮那邊,姜尚真就送了馮雪濤一枚劍符,提醒他懸佩在腰間。

馮雪濤發現自從陳平安現身之后,姜尚真就變了一個人。

先前在酒桌上,姜尚真長吁短嘆,嘀嘀咕咕,說些衣不如新、世道如此我能如何的言語。

姜尚真在路上,以心聲說了些馮雪濤的那趟蠻荒之行的“趣事”,比如被某人強拽著一路往南走,最后某人嫌棄一位實打實的飛升境野修礙事,就讓被說成是個拖油瓶的馮雪濤先行北歸,免得妨礙某人出劍,不小心被亂劍砍死……

之后就是那場廝殺的大致過程,顧璨在陳平安這邊沒有多說什么,姜尚真卻是說得興高采烈,唾沫四濺,說曹慈那撥年輕人,真是各個都不孬,蠻荒天下那撥同樣年紀輕輕的天干修士,無論是術法,還是道心,也都不弱。如果不是曹慈和顧璨的那記神仙手,這場架,其實還有的打。

謝狗以心聲嗤笑道:“聽你這么說的話,好像也就那個曹慈有點意思,其余修士,畢竟年輕。”

姜尚真咦了一聲,“謝姑娘聽得見我與山主的心聲言語?”

謝狗睜眼說瞎話,“小陌跟我轉述而已。”

小陌無奈道:“別亂說。”

陳平安笑道:“謝狗真名白景,與小陌是一個輩分的遠古劍修,劍術要比小陌……略高些?”

謝狗笑呵呵道:“么的么的,我與小陌劍術一般高。”

在落魄山,謝狗學了不少口頭禪。

久在百花叢中的姜尚真又不是瞎子,豈會看不出“謝狗”對小陌的情意。如那映山紅花開如燃火,風過即是點頭說喜歡。

我輸了。

姜某人心累了,落魄山首席一位,不爭了,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只有馮雪濤這個外人,聽不見他們的心聲內容。

到了山門口那邊,姜尚真眼姜尚真眼睛一亮,立即充滿了斗志。

原來陳平安在小鎮去酒樓找周首席的時候,就已經通知落魄山這邊的朱斂。

一個身形佝僂穿著布鞋的老廚子,青衣小童,粉裙女童,黑衣小姑娘,還有在山腳停下走樁暫作休歇的岑鴛機。

再加上兩任落魄山看門人,大風兄弟,道士仙尉,以及一個擔任編譜官的白發童子。

大伙兒鬧哄哄的,一起迎接周首席回家。

姜尚真霎時間便心里暖洋洋的。除了山主,還有誰能有這份待遇?

想來一個男人在外辛苦掙錢的意味所在,就在于此。給值得花錢的人、在值得花錢的地方花錢。

“終于回了。”“回了!”

姜尚真與老廚子笑著抬手一擊掌,再緊緊攥在一起。

陳靈均讓周首席趕緊坐在桌旁去,他好敲敲肩膀揉揉胳膊。

暖樹去燒水煮茶,小米粒也手腳勤快,在桌上放好了魚干瓜子。

拜山頭有拜山頭的規矩,得在看門人的道士仙尉那邊錄檔。一個白發童子已經從袖中掏出了紙筆。

皚皚洲散仙馮雪濤,道號青秘,飛升境,于某年某月某日跟隨首席供奉周肥,造訪落魄山,贈予賀禮,法寶兩件……

負責編撰年譜的白發童子,表面笑哈哈,實則心里腹誹不已,好不容易來個中五境練氣士,多稀罕的事兒。

接下來不得來個下五境修士,好讓我這個編譜官樂呵樂呵?咋又來了個飛升境,沒啥意思。

各自落座,熱熱鬧鬧。

陳靈均埋怨周首席來晚了,賈老哥跟著那條風鳶渡船往桐葉洲去了。

姜尚真笑著說等賈老神仙在玉海書院授課,他必須捧場,坐第一排!

陳靈均覺得氣氛不錯,就壯起膽子跟自家老爺提了一嘴,說賈老哥先前沒好意思開口,當書院講習,壓力大,所以他想著講課之前,能不能喝點酒壯壯膽子……陳平安笑著說沒問題,別說是課前喝酒,就算賈老神仙在課上喝個小酒都沒問題,只需注意適量即可,玉海書院反正是私家書院,可以為賈晟破例,這件事,由他親自去與崔宗主和種夫子商量。

馮雪濤坐在姜尚真身邊,發現那個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時不時斜眼打量自己。

看她氣象,約莫是個玉璞境劍仙?

少女姿容的謝狗,是覺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較好奇自己的身份?

事實上,謝狗在與小陌心聲言語,“小陌,他能不能比那個荊蒿多扛兩三劍?”

小陌猶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換成以前,小陌根本不聊這種話題,如今謝狗在落魄山表現越來越好,跟她說話就可以隨意幾分了。

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個建議,小陌,你越是把謝狗當作白景看待,謝狗就越是白景。

其實換一個更通俗直白的說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歡謝姑娘,謝姑娘就會有多喜歡落魄山。

姜尚真打趣道:“那個新任督造官怎么回事,這么拎不清輕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官的本事,差了十萬八千里。”

一座龍泉郡窯務督造署,明面上是督造龍泉那些保留官窯身份的窯口瓷器燒造工藝,當然還有個更為重要的秘密職責,就是負責監督驪珠洞天舊址境內的一切風吹草動,事實上,在龍泉劍宗遷山搬離此地后,督造衙署諜子需要盯著的,就只有作為“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國曹氏子弟出身的曹耕心,就很聰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職責,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結果就是當了兩屆督造署頭頭,吏部察計評語都不錯,等到調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個在十來歲就敢在意遲巷、篪兒街秘密兜售春宮圖冊的主兒。

反觀新任督造官,就比較死心眼,比如姜尚真這次在小鎮現身,換成是曹耕心當家做主,肯定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諜子就一路跟梢,試圖勘驗、確定“周首席”身邊那個馮雪濤的身份,還有衙署那邊的官吏,已經飛劍傳信,與鄰近幾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無此人的過路記錄……只因為兩人用上了三山符,只在寶瓶洲中部,姜尚真按例與仿白玉京那邊通了個氣,所以現在的督造署已經雞飛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趙繇先前返鄉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門,否則按照新任督造官的行事風格,已經將此事捅到披云山那邊去,衙署的公文形制,自然是與山君府問詢此事,可是在彎來繞去且坑坑洼洼的山水官場,這不是問責是什么。

陳平安笑道:“現任督造官叫簡豐,喜歡認死理,做事情比較認真。”

馮雪濤聽到這個評價,便有些可憐那個與落魄山當鄰居的窯務督造官。

官場上言語,不是正話反說,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話里有話,聽不聽得懂,就看公門修行的天賦和經驗了。

姜尚真笑了笑,也沒有與馮雪濤解釋什么,被自家山主親口評價為“認死理”,“做事認真”,完全可以等同于察計的大優了。

喝過茶,就當為周首席接風洗塵了,一起上山。

姜尚真以心聲笑道:“加上馮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飛升境了。”

馮雪濤震驚道:“什么?!落魄山當下有三個飛升境?!”

姜尚真說得點到即止,“其中有兩位還是劍修,一巔峰一圓滿,距離十四境純粹劍修,可能說遠也遠,說近也近。”

馮雪濤聞言瞬間心弦緊繃起來一顆道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壓下道心漣漪歸于平穩。

姜尚真笑道:“這兩位就在你身邊,三步外的地方。”

馮雪濤不由得身體僵硬,呼吸凝滯片刻,到底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野修,馮雪濤很快恢復正常神色,以心聲道:“不早說。”

姜尚真說了句讓馮雪濤暫時不解深意的言語,“早說晚說沒區別,反正在我們這里,境界高,沒啥用,并不吃香。”

與開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邊分別,目送裴錢登上一條會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劍少年模樣、化名陳仁的陳平安,獨自去了一趟青杏國京城,青杏國柳氏的治國之道,耳聞不如眼見。

分身之一的裁玉山外門典客陳舊,還在青靈國那邊。

青靈,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選取國號一事,其實比山上門派取名更難,所以經常有東南西北這類前綴,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所有單字的,幾乎都是那種歷史悠久、底蘊深厚的王朝,有點類似藩王名號里的那種一字并肩王,肯定是最為尊貴的。

鄰近一座西岳儲君之山的玉宣國,京城內,外鄉道士吳鏑還是每天擺攤算命,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大驪嚴州府境內,這天村塾放學后,陳平安帶著學生寧吉,讓后者練習如何駕馭一條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風浪”便如一葉扁舟在水上顛簸起伏,就這么一路往北去,趕往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

陳平安跟林守一約好了,今天自己會拜訪采伐院。

其實之前就與林守一通氣了,結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這位上五境年輕神仙竟然說自己有事脫不開身,你陳平安不早說。

在那封回信上邊,林大仙師讓陳平安如果真著急,就自己去一趟采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場都無所謂。

陳平安只得再跟“林玉璞”約了個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吶,誰欠錢誰才是大爺。

深夜時分,符舟在采伐院所在縣城外一處僻靜山水飄落,徒步前行,陳平安和寧吉分別拿出一份路引關牒,進了縣城。

林守一來到縣城門口這邊,陳平安使勁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見,惶恐惶恐,耽誤林玉璞修行了。”林守一倍感無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陳平安面帶微笑,“我元嬰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誰境界高誰說了算。”

林守一氣笑道:“你還沒完了是吧?”

陳平安灑然一笑,介紹起身邊的學生。

寧吉下意識喊道:“林師叔。”

陳平安忍住笑,“寧吉啊,你喊錯了,按照我們文脈的輩分,林玉璞是你師公的再傳弟子,他境界是高,卻比先生我低一個輩分呢,所以你得喊一聲林師兄。”

林守一懶得跟陳平安計較,與那黝黑消瘦的少年點頭笑道:“我叫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鄉,喊我林師兄就成,記得以后別學你先生這么喜歡說怪話。”

寧吉咧嘴一笑,自家先生,可從不說怪話,從來都是言之有物呢。

林守一以心聲笑道:“你緊張個什么?”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得怪你傳話有誤啊,不然我早來給林伯伯拜年了。”

林守一笑道:“你就這么空手登門?”

陳平安說道:“怎么可能。”

林守一說道:“縣城不大,沒幾步路就到了,我爹已經等著了。”

他爹其實已經專門讓廚房那邊準備好了飯菜,不是詢問林守一怎么還沒到,不然就是讓他去外邊看看,他到了沒有。

陳平安問道:“不會打攪林伯伯休息吧?”

林守一笑呵呵道:“那你回啊,下次再來,挑個白天。”

陳平安黑著臉,“你等著,見著了林伯伯,我就找個話頭,好好聊一聊董水井。”

林守一立即閉嘴。

到了采伐院門口,陳平安正了正衣襟,長呼出一口氣。

林守一覺得有趣,難得難得,看來陳平安是真緊張。

采伐院同樣是前邊衙署后官邸的格局,林守一帶著陳平安和寧吉,一起來到后邊的住處。

陳平安雙手拎著禮物,都是些土特產,肯定花錢不多,都是心意。

林守一喊了聲爹,林正誠這才從正屋走出。

林守一再從陳平安手中接過禮物。

陳平安作揖行禮,滿臉歉意道:“晚輩陳平安,給林伯伯拜個晚年。”

林正誠點點頭,繃著臉,眼中卻有笑意,“無妨,不算晚。”

林守一心中有點泛酸,先前爹你可不是這么說的,口口聲聲這么晚了,還拜什么年,提前十個月拜早年嗎?

陳平安介紹過身邊學生,林正誠與寧吉笑道:“跟你先生小時候蠻像的。”

一起進了正堂,一張八仙桌,其余擺設,跟家鄉那邊沒兩樣。

林正誠問道:“能不能喝酒?”

陳平安拘謹說道:“能喝點。”

林守一笑道:“陳平安喝酒次數多了去,聽說幾乎沒醉過。”

林正誠瞥了眼兒子。

林守一不再說話。

沒法子,陳平安就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小孩”。

自從上次與父親談過心,如今林守一在父親這邊,已經算是好多了,不至于一個眼神就嚇得噤若寒蟬,也不至于被父親隨便說一句,就覺得戳心窩子,別說是幾天,可能好幾個月甚至是幾年,都長久緩不過來。

林正誠讓人端菜上桌,揭了酒壇泥封,起身幫著陳平安和林守一都倒了酒,笑著詢問寧吉能不能喝,少年轉頭望向自己先生,陳平安笑著說稍微喝點就是了,林正誠就給少年倒了滿滿一碗酒,笑著說了句,倒酒倒滿是我們家鄉那邊的習俗,至于喝不喝完都沒事,喝不完可以余著。

桌上的酒,都倒滿了。

林正誠沒有動筷子,就誰都沒有拿筷子。

林正誠拿起酒碗,一飲而盡,輕輕一磕桌面,除了寧吉只是喝了一口,陳平安和林守一都是一口悶完碗中酒。

林正誠沉默片刻,望向陳平安,笑道:“陳全和陳淑,生了個好兒子。”

小鎮泥瓶巷的那對夫婦,都姓陳,都是街坊鄰居公認的好人。

而他們的孩子,年復一年,熬到少年歲數后,終于遇到了一個外鄉同齡人的少女。

當時草鞋少年是這么介紹自己的,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林守一沒有去看陳平安,只是給少年夾了一筷子菜,笑道:“寧吉,嘗嘗看。”

青靈國境內,發源于裁玉山的野溪,兩岸都是杏花樹,花開如雪。這條野溪匯入青靈國首屈一指的大河,水運繁忙,官船往來多如麻,河內流淌著的都是真金白銀。竹枝派是青靈國的第一仙府,與朝廷關系一向穩固。

先前與水龍峰夏侯瓚夏侯劍仙同桌喝過一頓酒,作為竹枝派外門典客的陳舊,每月俸祿就從六顆雪花錢翻了一番。

好歹是個典客,芝麻官也是官,每年年底是有分紅的,不過得看竹枝派的經營狀況。

陳舊喜歡夜釣,打窩很舍得下本錢,裁玉山這邊都喜歡調侃一句,咱們陳典客打個窩,整個野溪水面都能漲一寸。

這天夜里,白伯找到陳舊,老人看了一會兒外門典客的嫻熟遛魚,再將一條三十多斤的青魚丟入那只大魚簍,也不知是人遛魚還是魚遛人。

看過了熱鬧,老人這才開門見山道:“陳舊,我就不跟你彎來繞去了,建議你換個地方高就,因為這種事屬于裁玉山擅作主張,單方面毀約,所以竹枝派賬房那邊會給你一筆神仙錢,你明天早上去取錢,至于我這邊,就不用道別了。”

蹲在溪邊的陳舊滿臉錯愕,盯著老人瞧了半天,確定不是開玩笑之后,便急眼了,將魚竿丟在腳邊,起身說道:“白伯,這不合適吧,不過就是每個月多出六顆雪花錢的開銷,就要趕人啦?咱們裁玉山如此缺錢嗎,揭不開鍋了?沒事,大不了我吃點虧,走賬依舊按照每個月十二顆雪花錢的俸祿走賬,免得讓那位夏侯劍仙的面子上過不去,私底下我再將多出的六顆雪花錢,悉數歸還裁玉山就是了。”

老人笑容苦澀,搖搖頭,“跟這個沒關系。其中緣由,你不用知道,早點走,對你沒壞處。”

“白伯,你再這么不念情分,我可就真要撂下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了啊!”

陳舊說道:“說句不昧良心的實誠話,少了我這種年輕有為、還能任勞任怨的外門典客,可是你們竹枝派的損失!”

白泥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悔青腸子了就以后說,真有那么一天,大不了到時候我再厚著臉皮求你返回裁玉山。”

如果竹枝派過得去這道難關,白泥確實很愿意讓這個外門典客回來裁玉山。只是世事無常,明天的陰晴,今天怎么說?

“碰到啥事了?是有那種當年竹枝派未能斬草除根、如今身份了不得的仇家,找上門了,叫囂著要滅門?”

陳舊小聲說道:“白伯,說句不吹牛的,如果是這么一檔子事,我可以出面斡旋一番,打架本事一般,講理一事,我擅長啊。”

白泥氣笑道:“胡說八道!”

你小子當是我們竹枝派是正陽山嗎?

說實話,老人真心不舍得趕陳舊走。

不光是他白泥,其實裁玉山的老匠人們,都喜歡這個能吹牛、喝得酒、做事還認真仔細的年輕人。

每次夜釣有了魚獲,年輕人經常系上圍裙下廚,邀請老人們在閑暇時一起喝個小酒,聽采石匠、采玉人們說些老掉牙的老故事。

陳舊斬釘截鐵道:“白伯,我今兒還真就把狠話撂在這里了,要是沒個能說服我的正當理由,我可不走,辛辛苦苦為哪般,不就是還想著白伯引薦一番,在竹枝派撈個譜牒身份呢。”

白泥笑道:“怎么,真被他們說中了,是你小子窮歸窮,心氣卻高,覺得我們郭掌門尚無道侶,有想法?”

陳舊這次是真急眼了,“放他娘的臭屁,這幫家伙跟碎嘴老娘們似的亂嚼舌頭,回頭老子就讓他們把酒菜都給吐出來,還想著吃魚喝酒是吧,吃屎喝尿去……”

看著罵罵咧咧的年輕人,老人拍了拍陳舊的肩膀,說道:“聽句勸,走吧。”

陳舊默然,重新蹲在地上,撿起魚竿,撮餌掛鉤,拋竿入水。

老人坐在一旁,也不舍得與年輕人說什么重話,笑道:“不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覺得有機會郭掌門與結為道侶吧?”

陳舊無奈道:“就算郭掌門喜歡我,我都不喜歡她。”

老人笑道:“哦?心里邊有喜歡的姑娘了?”

陳舊咧嘴一笑,“有啊,而且就快娶過門了。”

老人點頭說道:“好事啊,到時候記得給我發喜帖,我肯定去喝喜酒,能不能坐主桌?”

前提是如果還有機會喝喜酒,老人就一定去。

陳舊笑道:“只要白伯敢坐主桌,我就沒意見。”

老人微笑道:“陳舊,你以后這個吹牛不打草稿的臭毛病,能不能改改?”

陳舊盯著水面的那根魚線,小聲問道:“白伯,你跟我透個底,說句實話,咱們竹枝派是不是遇到大麻煩了?是正陽山那邊?”

白泥猶豫了一下,說道:“其實是不好跟你說這個的,總之就是遇到了個過不去的坎,至于跟正陽山有沒有關系,你不用知道,心里有數就好了。總之你早點離開,置身事外,我不會害你。”

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老人起身離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老人的背影,收回視線后,繼續釣魚。

兩百年前,郭惠風親自與青靈國朝廷簽訂了一份山水契約,續租裁玉山,為期兩百年。剛好今年就要馬上到期。

作為竹枝派最大、也是唯一聚寶盆所在的裁玉山,肯定想著續約。

先前夏侯瓚跑過來催賬收租,看似平常事,實則就像郭惠風猜測一般,不管是正陽山水龍峰晏劍仙暗中授意,還是夏侯瓚自己想著將功補過,反正遭罪的,都是小門小戶的竹枝派。竹枝派確實有所謂的優先續約,但是這個看似白紙黑字寫在契約里邊的條款,可有可無。

陳平安身后的那座裁玉山,已經被持續開采數百年之久,按照先前青靈國地師最新的勘驗結果,所有玉石儲量,估價一百二十顆谷雨錢。

這還是不計開采成本,刨開竹枝派必須支付給自家練氣士和匠人的俸祿薪水,以及某些與青靈國達官顯貴打點關系的額外支出。

何況作為正陽山的藩屬門派之一,竹枝派每年還需要與正陽山分賬。這么一筆筆神仙錢扣除下來,竹枝派未來百年之內,就算將一座裁玉山采掘殆盡,撐死了也就值個三十,五十顆谷雨錢?所以郭惠風一開始打算,讓白泥的師父,竹枝派的管錢修士,去與青靈國朝廷開價三十顆谷雨錢,是很有誠意的。

竹枝派分出了裁玉山和雞足山兩脈,郭惠風出自裁玉山一脈,掌律祖師凌燮則出自雞足山,道號“雨期”,弟子梁玉屏,就是這位女子掌律兼雞足山峰主的高徒。

第二天一大早,白泥就先走了一趟山腳某處屋舍,那個當外門典客的年輕人還是走了,老人如釋重負,再去了趟附近的裁玉山賬房,結果發現陳舊沒有領取那筆算是遣散費的神仙錢,老人笑罵一句,臭小子,氣性還蠻大。

如果撞見了陳舊,老人難免想要教訓一句,你又不是一個手頭多寬裕的神仙老爺,都是快要娶媳婦的人了,何必跟錢較勁。

野溪畔,一場風雨吹起杏花如飛雪。

白泥撐傘散步在水邊,想要多看幾眼不知以后還能否再見的杏花,老人走著走著,才發現用心看舊風景,就像是新風景。

原本朝夕相對的故鄉山水,倒像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陣陣風吹花落,就更像是一位愁眉不展的消瘦美人了。

老人一路走到與溪水匯入蘄河的交界處,發現有水邊一粒黑點,孤零零,背影蕭索,瞧著怪可憐的。

走近一看,發現一個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的釣魚客,年輕容貌,道士裝束。

對方自稱是個撞府沖州的江湖人,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確實混得落魄了些,今兒湊巧路過寶地,冒雨釣幾條魚充饑。

白泥隨口笑問一句道長魚獲如何,道士神色尷尬,說還行,等到雨后天晴,生火起鍋,今兒終于可以吃頓飽飯了。

約莫是猜出了老人是裁玉山那邊的譜牒修士,又見老人一時半會兒沒有離開的意思,跑到別人山門口釣魚的外鄉道士,到底還要點臉,便有些不自在。

白泥倒是不介意外人來此釣魚,不說蘄河,便是野溪,難不成水中魚兒身上還刻誰的名字了?

老人其實原本對釣魚不感興趣,只是典客陳舊熟稔此道,久而久之,老人就看出些門道趣味了,何況就像陳舊說的,很多時候,看人釣魚,便如夢中聞書聲,皆有別趣,何況還是看人釣魚連桿,就像喝不花錢的酒,可以澆塊磊。年輕道士釣技相當不俗,也不見他如何補窩子,就接連釣了好幾尾肥碩鯽魚,道士悶不吭聲,結果又釣著了幾條,眼瞅著那只竹編魚簍都快裝不下了,道士只得硬著頭皮解釋一句,一鍋燉不下,吃不完剩下的,可以帶去市井魚市賣錢,換點盤纏。

白泥點點頭,轉身離去。

撐傘老人沒走出幾條,聽到身后傳來魚線驟然繃直、然后就是一陣大魚拉線的聲響。

聽聲音,白泥就知道是釣著大魚了,老人替那道士高興幾分,也沒想著看人遛魚,片刻之后,道士高聲喊道:“那位老伯,且留步,買不買魚?!此魚瞧著很是古怪,神異非凡,你瞅瞅,額頭有字哩!”

道士此刻丟了魚竿,盤腿而坐,懷捧著一尾得有半人長的金鱗赤尾大鯉魚,伸手按住魚額,滿臉漲紅道:“價格好商量!”

白泥轉身笑問道:“說說看,什么字?”

道士興高采烈,拍打魚額,“泥金色文字,只余下一個半邊的角,貧道還依稀認得,其余痕跡如淺淡鳥篆,歲月太久,如古碑字跡漫漶不明了。只說鯉魚額頭有個角字,這等征兆,還了得?!可別是成精了,給貧道燉了吃多可惜,再說貧道也擔心遭天譴挨雷劈,老伯,你看咱倆有緣,又是你家門口釣上來的大鯉魚,不如買回家中養著,這等祥瑞之物,幾顆神仙錢算什么,老伯你說是也不是……”

撐傘老人有些無奈,當我白泥是那種三歲小兒嗎?你這外鄉道士,釣魚就釣魚,怎么還騙上錢了。

不過老人還是耐心聽著那個道士在那邊胡說八道,也沒揭穿對方,心想要是陳舊還在這邊,估計雙方有的聊。

天底下騙子作假賣古董,總之就是一張嘴,都靠講故事,不是祖上傳下來的,就是剛從地里挖出來的。

老人就記得陳舊曾經說過一種走偏門的賺錢營生,某些臨水的仙家渡口附近,常有騙子事先備好一條額頭刻字的魚,最好是那種賣相好的鯉魚,必須是紅色,金色更佳,用此魚必然是走江河大瀆水入海、多年之后復歸陸地水域的話術,類似書上有載,某某君主曾經朱筆題字,敢情莫非就是這條,諸位仙師幫忙掌掌眼……再加上旁邊安排幾個托幫著起哄,率先開價,專門坑騙那些看過些書、又讀書不多的山上神仙。

其實老人一直很懷疑陳舊自己就做過這種勾當,不然就是那種給人當托再事后坐地分贓的。

白泥嘆了口氣,這些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混口飯吃確實不容易,便揮揮手,示意那個道士別費勁了,去別處騙錢去。

嗡嗡開口,含糊不清。鯉魚嘴邊兩條金色魚須顫顫巍巍,懸空如水草飄搖。

道士愈發賣力,扯開嗓子喊道:“老伯,你聽見沒,這條魚真會開口說話,實在太嚇人了!內容聽不懂,多半是別洲雅言。”

那條只差半步就能煉形成功的金色鯉魚,確實從海中入大瀆一路游來此地蘄河,散心而已,在那中土白帝城附近,它功虧一簣,未能鯉魚跳龍門,境界跌跌不休,但是靠著一身殘余道氣與龍氣相互纏繞的氣象,沿途一眾水府祠廟都不敢阻攔,它原本優哉游哉,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就被這個好似守株待兔的王八蛋道士,用那種錨魚的最下作手段給釣上岸了,這會兒還生疼,它忍不住罵道:“臭道士,趕緊松手!不當個人!”

道士滿臉埋怨,唉了一聲,趕緊伸手捂住那條太液池舊物的魚嘴,“談買賣呢,道友你先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