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年明年,春去春來,花開花落,總是東君做主。
一個白衣少年,獨自走在京城外的官道上,雙手各自攥著一大把竹簽串成的臭豆腐,吃得滿嘴辣椒紅油。
少年大口嚼著臭豆腐,突然抬頭看了眼天幕,腮幫鼓鼓,嘖嘖稱奇,“已得真人好消息,人間天上更無疑。”
本是那月明星稀的天象,剎那之間,星河燦爛,就好像一輪明月暫時退位讓賢給一條天河了,只是這份異象,轉瞬即逝。
相信各國欽天監都已捕捉到這份奇異天象,不出意外,很快就會亂成一鍋粥,注定是個不眠夜。
崔東山撇撇嘴,“最新一位十四境,就這么成了嗎?”
估計老秀才幫了于老神仙一個不小的忙,否則按照崔東山的推衍,符箓于玄的合道契機,當在三教祖師散道后。
他提起手中臭豆腐,在空中寫下一個“丂”字。
崔東山收回手,飛快吃掉幾串臭豆腐,丟了竹簽,騰出一只手來,抖了抖被他稱為“揍笨處”的雪白袖子。
便從里邊摔出一位金丹地仙,正是蜃景城黃花觀的那位龍洲道人,劉茂。
山水迢迢,長夜漫漫,距離此行目的地,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總得找個聊天解悶的人。
被摔出袖子的劉茂站定,也不確定自己身處何方,更不多問半句。
崔東山揚起手,“吃不吃臭豆腐?”
劉茂搖搖頭,“吃不慣。”
崔東山埋怨道:“嬌生慣養,細皮嫩肉,就是矯情。”
劉茂也不敢還嘴。
如果說那位年輕隱官是城府深沉,一些個想法的脈絡,到底有幾分有跡可循,交流起來,比較費腦子而已,那么眼前這個自稱是對方學生的崔宗主,就純粹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了。即便陳平安話里有話,還難聽,可陳平安畢竟不會無緣無故就對自己飽以一頓老拳吧,可崔東山就會,而且是一言不合就會對劉茂拳腳相加,美其名曰開竅得靠推與敲。
崔東山嚼著臭豆腐,搖頭晃腦,“好吃好吃,美味美味。”
劉茂默默跟在他身邊,不得不承認,此次閉關結丹,自己是有一定把握的,可如果沒有這個白衣少年在閉關時的“橫插一腳”,劉茂不覺得自己可以“丹成三品”,賺得那份事先不敢奢望、純屬意外之喜的丹室氣象,紫氣蒸騰,丹室作書城,插架五萬軸。
山上都說傳說中的丹成一品,是板上釘釘的飛升候補,比如龍虎山天師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還有那位自號七十二峰主人的皚皚洲韋赦,都在此列。不過飛升境大修士,早年結丹,還是丹成二品居多,故而丹成三品,仍是許多地仙夢寐以求的結果。
作為報答,劉茂需要輔佐這位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悄悄完成一件事,制定出一架能夠準確測量桐葉洲山河異變的地動儀。
由不得劉茂不答應,只是這種壯舉,何嘗不是劉茂所思所想、單靠自己卻只能永遠是空中閣樓的美事?
崔東山隨口問道:“經你改良的雞距筆,連我瞧著都順眼,第二批的銷路,你們皇帝陛下找好下家了?”
劉茂照實答道:“陛下的打算,無從得知。”
先前那個窮得揭不開鍋的大泉王朝,造辦處新設文房司,姚近之有意無意,將廠址建造在戶部寶泉局和倉場衙門附近的荷花橋,距離劉茂的黃花觀只有幾步路。上次皇帝陛下親臨道觀,跟劉茂談了一次,陛下回宮后沒多久,劉茂就多了個清貴且小有實權的美官,還得了一個在刑部當差的秘密供奉身份,在劉茂的幫助下,文房司很快就成了朝廷的搖錢樹,聚寶盆。
主要是打造那種“御制”雞距筆,如今遠銷一洲南北的山上仙府和山下諸國,可謂一本萬利,替大泉姚氏解決了燃眉之急。
崔東山笑道:“十兩銀子的東西,賣出一顆雪花錢的價格,商家的范先生和包袱齋張直瞧見了,恐怕都要流口水吧。”
劉茂欲言又止,忍了忍還是憋住了。
最大功臣,不就是你的先生嗎?
第一批雞距筆,大泉姚氏確實已經不用尋找買家了,因為玉圭宗已經預定了足足三萬支雞距筆,會與姜氏云窟福地秘制的落梅箋,捆綁銷售。一支打著“御制”幌子的雞距筆,價格是一顆雪花錢,也就是足足一千兩銀子!可事實上,所耗材料的成本,大概是在七八兩銀子左右,至多是加上些云紋、吉語,算上能工巧匠的這點勞工費,怎么都不會超過十兩銀子。
也難怪當時劉茂聽說價格會咋舌。
朝廷的這個定價,委實太黑心了些。不過反正是賺山上仙師和各國顯貴的錢,坑不著窮人,再說劉茂一個觀主道士,已經與前朝皇子的身份,徹底劃清界線,尤其是前不久劉茂剛剛結了金丹,成為一位傳說中的陸地神仙,對這些世俗紛爭,已經再無興趣,或者說形勢所迫,由不得他不明哲保身,作出取舍。
崔東山吃過剩余的臭豆腐,將那些竹簽當做暗器一一丟擲出去,嘴上嚷著嗖嗖嗖。
然后打了個飽嗝,崔東山手腕擰轉,多出一件竹制器物,笑嘻嘻道:“龍洲仙長,你會不會搗鼓這個?”
劉茂點點頭,學識廣博,自然認得這件“竹筒”,在民間俗稱漁鼓,在道教也有個名稱,道筒,與漁鼓稍有差異。昔年大泉朝野一些個文人雅士,也喜好擺弄此物,打漁鼓,唱道歌,誦一篇道德黃庭。劉茂在還是大泉皇子的時候,就以文雅著稱于世,
崔東山自顧自敲起道筒,只是故意荒腔走板,讓劉茂這個行家里手聽著只覺聒噪而已。
要知道劉茂是個有強迫癥的人,所以忍得比較辛苦。當初陳平安在道觀書房內,只是擱放書籍位置不對,劉茂都會別扭不已。
這條冷清寂寥的官道,崔東山一邊蹦跶和鬼哭狼嚎,一邊與劉茂調侃道:“寶瓶洲的大隋高氏,國祚一千兩百年,整整一千年兩百年啊,也就是當年寶瓶洲地盤小,誰都瞧不上眼,不然傳出去,能嚇死人,中土神洲歷史上,有幾個王朝,能夠如此長壽?大隋高氏是大驪王朝的近鄰,那你知道高氏的龍興之地在何處嗎?”
劉茂說道:“弋陽郡,根腳史料記載,當地自古喜好漁鼓。”
崔東山朝劉茂伸出大拇指,贊嘆道:“沒卵用的學問,偏偏懂得這么多。”
劉茂默然。
崔東山笑道:“有機會,我一定要幫你引薦給大隋當今天子,還有盧氏王朝出身的于祿。你們三個,出身大致相仿,境遇類似,難兄難弟嘛,聚在一起,有的聊,喝高了,各自談到傷心處,肯定會抱頭痛哭,嗚嗚哇哇的,教旁人瞧見了也要黯然神傷。”
一個是亡國太子,身負半國武運,淪為一條連姓氏都不敢保留的喪家犬。于祿于祿,余盧嘛,余下的盧氏。
大隋新帝高煊,修道資質好,福緣深厚,否則在驪珠洞天,高煊也無法從李二手中“購得”那條金色鯉魚和一只龍王簍。當年只因為與大驪宋氏的那樁盟約,高煊不得不以質子身份,去往龍泉郡披云山的林鹿書院求學,因為早就被當成太子和儲君栽培,所以明明可以上山修道當那長生久視的神仙,卻不得不礙于文廟規矩,坐龍椅當皇帝,自裁陽壽,無異于一場“自尋短見”。
至于身邊這個劉茂,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是不得不走上一條修道之路。
如果可以的話,相信劉茂肯定愿意拿一份未來山上的大道成就,換取一件龍袍,只是在人間當個甲子光陰的皇帝。
各有所求,各有不得。
劉茂神色淡然道:“那就勞煩崔宗主引薦了。”
崔東山收起那只竹道筒,重新放入袖中,揉了揉下巴。
當年師娘寧姚進入驪珠洞天,曾經有過一場看似沒頭沒腦的陰險偷襲。
至今未能追本溯源至源頭,這是一件讓崔東山每每想起就氣悶不已的揪心事。
老王八蛋可能猜到了,但是故意不說。齊靜春可能算到了,同樣沒有告訴自家先生。
先生肯定最是在意,可這么多年過去了,卻一樣沒有與任何人提及只字片語。
弋陽漁鼓,大隋王朝的藩屬黃庭國。
崔東山哀嘆一聲,使勁撓撓頭。
劉茂眼角余光里的白衣少年,自有一番獨到氣度。
看似松弛慵懶,若真人形解狀。偶爾儻然,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崔東山踮起腳尖,望向遠方,說道:“龍洲道友,我們得抓緊趕路了。”
劉茂點點頭,結丹之后,練氣士能縮地脈,跨越山河,如過田壟溝渠。
說實話,若非成為地仙就被崔東山拘拿在袖中,偶爾才能如今夜這般摔出來透口氣,否則劉茂早就想要尋一處僻靜地界,研習演練和施展各種地仙神通了。
縮地走山川,蹈虛追日月,升天白日飛。
只是崔東山既沒有縮地,也沒有御風蹈虛,而是使出了一門讓劉茂哭笑不得的蹩腳手段,甲馬術,疾行方,是下五境修士比較常用的山上仙術,
劉茂見崔東山一本正經在額頭寫某古神名諱,再蹲下身,腿上綁帖赤書符條,站起身,晃動手腕,使勁蹦跳了幾下。
然后崔東山又從那只好似“百寶箱”的雪白袖子中,抖摟出一張符馬,落地時便是一匹通體雪白的神駒,“龍洲道友,愣著做什么,翻身上馬啊,這可是江湖演義里邊經常見到的照夜玉獅子馬!頭至尾長丈余,蹄至脊高八尺,神異非凡,能夠日行千里、夜游八百呢。你我境界寒磣,只能憑恃外物趕路了,道術不夠錢來湊嘛。”
言語間,白衣少年一個前沖,扯開嗓子大笑喊道:“騰云駕霧去也。”
劉茂騎上那匹符馬,一人一騎,在驛路上快若奔雷,皆身形模糊,如同拉伸出一條白練。
崔東山一路狂奔,雙手揮動,風馳電掣,“云巖國,哈,邵云巖,我們邵劍仙真該來這邊逛一逛。”
劉茂才知道原來自己來到了云巖國。
之后崔東山進入一座縣城,在云巖國京畿之地,這處光是縣尉就有六人之多的赤縣境內,崔東山收起身上那些神神道道的,再從劉茂手中取回符馬,熟門熟路,穿街走巷,最終帶著劉茂來到一座關了門的書鋪,鋪子是前店后坊的格局。
其實幾乎整條街都是書鋪,崔東山站在門口,問道:“你知道為什么云巖國整個京畿地界,都沒有遭受兵災戰火嗎?”
劉茂搖頭道:“不清楚。”
山下一些個國力鼎盛的大王朝,朝廷往往喜歡編修那種動輒數萬卷的大型叢書,作為政治清明、太平盛事的象征。
比如大泉王朝國姓還是劉的時候,就曾編出一部卷軼浩繁的皇皇巨著,而皇子劉茂便是幕后的真正總裁官。
云巖國京城,反而成為一處從頭到尾都僥幸逃過那場兵災的世外桃源,復國之后,幾乎無需任何營建修繕。
關于云巖國為何能夠逃過此劫,一洲山上仙師,眾說紛紜,對于云巖秦氏而言,自然是祖宗顯靈。
崔東山搓手笑道:“貧疑陋巷春偏少,貴想豪家月最明。書城不夜,走,進去看看,帶你長長見識。”
在這云巖國,不僅是官方大規模印書,民間刻書和書商出版也是蔚然成風。
只說這么一處不起眼的鋪子,粗略估算一番,庫房內擱放的雕版就多達九萬余塊。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笑呵呵道:“不是書香門第,便是世祿之家。文氣濃郁,自茲振振森森,是桂是蘭,或秀或苗,英賢繩繩,書香不絕。”
“我得與書鋪主人知會一聲,遭賊了!”
“這等俠義心腸,可歌可泣。”
劉茂只是閉嘴,對崔東山的荒誕舉動和奇言怪語,已經能夠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崔東山將那些雕版悉數收入囊中,再讓劉茂在此等候片刻,說是要去見個自家宗門的未來客卿。
白衣少年獨自走在大街上。
天上兔飛烏走,人間古往今來。
但愿青帝常為主,不教人間有落花。
一座古舊宅邸的祠堂內,墻上掛著兩幅畫像,并無書寫名諱。
神案上邊,除了香爐,還供奉著幾本裝裱jing美的古書,以青白絲綢包裹。
有個中年男人,相貌并無出奇處,就是一身裝束不常見,穿著一件雜色衣衫,雜有綠、紅、月白和灰黑四色。
他敬過香后,將三炷香插在香爐內,也不轉身,神色淡然道:“既然是位上了山的修道之士,為何來山下做賊。”
房梁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嘛。”
原來藏著個國字臉的少年,穿白衣,他被發現行蹤后,一個翻滾,摔向地面。
只見那白衣少年落地時,好似一個崴腳,先繃著臉,然后好些吃不住疼,驟然間抬腿抱膝,金雞獨立,嘴上嗷嗷叫著。
那個文士皺眉提醒道:“肅靜。”
國字臉少年拍了拍肚子,“有點餓了,不知這兒有無飯吃,白米飯就行,不用酒菜,我這個人,最能將就了。”
文士默不作聲,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這個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
少年嬉笑道:“不過最好是那種受過勞苦的柴燒成的飯,比如拆了舊車腳,不知道你這邊有沒有?”
文士瞇眼,臉色陰沉,死死盯住這個看似口無遮攔的少年。
白衣少年卻是雙手負后,望向墻上的一幅掛像,“咦,這么巧嗎,竟然剛好供奉著公曾先生,好大官呢。另外這位的身份,容我猜猜看。”
“都說好紙可以長壽千年,事實又是如何呢。書籍保管不當,蟲蛀,紙張發霉等,都屬于小劫,書樓走水,輾轉售賣途中,被某些迂腐文士,拿來陪葬等等,屬于中劫。倒是兵戎,以及朝廷下令銷毀禁書,這些才是書籍的大劫數。”
說到這里,少年視線下移,望向桌上那幾本古書,“每一本古書,若能夠傳承幾百年,不是鬼神庇護是什么,對吧?”
少年繼而收回視線,轉頭望向那個文士,微笑道:“你也算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了,好歹替桐葉洲留下了一部分文運。”
文士自嘲道:“自保而已,談不上有功。”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只是與你說句客氣話,我家先生教誨,出門口甜能當錢。”
崔東山自顧自點頭道:“出門在外,給人幫個忙,搭把手,幫人力氣不值錢,何樂不為。”
文士扯了扯嘴角,說道:“看來道友有個好先生。”
“家中有仙佛,日用有真道。如入芝蘭之室,琳瑯秘府,耳濡目染,即便不成圣,也能賢。”
白衣少年雙手撐腰,哈哈笑道:“我家先生也是從家鄉老人那邊聽來的不花錢道理。”
文士說道:“道友若是說完了,那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崔東山擺擺手,“沒呢,還早呢,講功勞,我只論事不論心,論心萬古無完人嘛。”
“與屠子買肉一般,上了秤,足斤足兩,一個收錢,童叟無欺,一個買肉。”
“只有講到讀書人做學問,才需論跡又論心。”
文士聽著那個古怪外鄉人的古怪話,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是誰,有資格在這里論功行賞?”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他來過這里,你也見過他,對吧?”
文士笑問道:“莫名其妙,沒頭沒腦的,道友到底在說些什么。”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埋怨道:“咱們都是讀書人,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警告你別亂說話,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小心一語成讖啊,真讓你沒頭沒腦了。”
文士笑呵呵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因為大道根腳的緣故,雖說打架本事可以完全忽略不計,但他還真不怕一位大修士的糾纏,打不過就逃。
尤其是現在這個世道,桐葉洲重新返回文廟之手。
他也不覺得一位山巔大修士,膽敢在如今云巖國的京畿之地肆意妄為。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雙指擰轉,啪一聲打開,扇面寫有四個大字,以德服人。
“今天冒昧拜訪,就是有個小請求,跟你打個商量。”
“道友請說。”
“以后跟我混,保管你這般大道根腳的,也能吃香喝辣。”
“我若是不肯?”
少年轉過扇面,也是四個大字,不服打死。
文士一時語噎,沉默許久,冷笑道:“道友口氣不小啊。”
崔東山輕輕揮動竹扇,“當年他站在這里,有沒有說什么?”
文士反問道:“你是某座書院的君子賢人?”
崔東山眼神哀怨,好似委屈萬分,“好端端的,干嘛罵人。”
文士瞇眼道:“道友倒是言語風趣。”
“你真不認得我?”
“不認識,也不想認知。”
“我是東山啊!”
文士愣了愣,東山?青萍劍宗的那個崔東山?
畢竟能夠一路找到這里的修士,必然不會是尋常練氣士。
云巖國京城內那個在今年二月二龍抬頭那天,臨時組建而起的祖師堂,專門是為了開鑿一條大瀆而起,在祖師堂那邊擁有兩個席位的,屈指可數,只是作為共同發起人的那幾個勢力,比如玉圭宗,供奉王霽,還有一位輩分極高卻在外籍籍無名的老祖師。
當然還有那個橫空出世的青萍劍宗,分別是泉府掌舵人種秋,以及景星峰峰主曹晴朗。
不知為何,作為首席供奉的大劍仙米裕,竟然將祖師堂席位,讓位給了年紀輕輕的曹晴朗,不知青萍劍宗那邊是何安排。
就如此不把一位劍氣長城出身的大劍仙不當回事嗎?
那個有“米攔腰”綽號的米裕,對此當真不會心懷芥蒂?
崔東山合攏折扇,笑瞇瞇道:“只要你答應我的邀請,我便可以反過來答應你一件事,作為見面禮。相信我,那可是一件讓你心心念念幾千年的事,定然讓你得償所愿。”
“哦?莫非崔宗主還能讀心?”
“讀心術?沒有的事,我比較擅長猜人心思而已。”
這個由文運顯化而生的云巖國讀書人,笑道:“說說看。”
崔東山說道:“以后帶你去趟中土文廟,與經生熹平切磋學問。”
“當真?”
“當真,必須當真!”
崔東山拍胸脯震天響,“我家先生,與那經生熹平,可是相見恨晚的忘年交,摯友!”
文士沉吟片刻,說道:“容我考慮考慮。”
崔東山點頭道:“理當如此。”
文士突然問道:“你就不怕我與他有所勾結?”
崔東山唉了一聲,“你這種邊角料,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之所以問這個,只是好奇,他當年站在這里,有無默默流淚,哭得稀里嘩啦。”
崔東山連忙為自己辯解,“別生氣啊,我這個人說話直,刀子嘴豆腐心呢。不信?”
白衣少年呵了一口氣,滿滿的臭豆腐氣味。
文士啞然。
崔東山拿扇子輕輕敲打肩膀,笑了笑。
蠻荒文海周密,苦于人間無知己。
據說,只是據說,很多年前,離鄉的浩然賈生曾經站在倒懸山,長長久久,獨自北望家鄉。
崔東山突然伸手擋在嘴邊,“既然是自家人了,必須與你打個小報告,有蟊賊偷了你的雕版!可恨可恨,我們去打他一頓?!”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
一條巷弄內,有道士驀然停步,望向一處小院內,輕輕咦了一聲。
院內有個借著月色光亮、正在編織簸箕的jing瘦少年,耳尖,先是嚇了一跳,等到轉頭望向陋巷那邊,越過低矮的墻頭,瞧見了那個熟悉的面孔,黝黑少年滿臉意外,不敢置信,喃喃出聲道:“吳道長?”
道士捻須而笑,“又見面了,純屬巧合。”
少年趕忙放下手中編織一半的簸箕,起身來到矮墻邊,驚喜詢問,“吳道長這是?”
三更半夜,大晚上的,吳道長總不能是來此賞月吧?
道士環顧四周,沉聲道:“近期京師有妖物作祟,道行不淺,橫行無忌,擅長隱匿逃遁之術,今夜貧道就是一路追蹤對方履跡至此,不曾想還是給它逃脫了,對方敢在一國首善之地,天子腳下,如此招搖過市,目無法紀,貧道自然不能忍它了。一般懂點術法皮毛的修道之人,無力對付,呵,可既然碰到貧道,算它這趟下山出門,沒翻黃歷了。”
少年茫然。
道士見此,便換了一番通俗易懂的市井白話,“有個成jing的妖怪,下山害人,貧道要捉妖,替天行道。”
少年瞬間眼神熠熠,果然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這位一看就很仙風道骨的吳道長,絕不是只會算命掙錢,真是那種可以降妖除魔的神仙!
黃泥院墻不高,雙方就隔墻對話。
院內少年矮小消瘦,巷內道士身材修長,高了一頭。
少年憂心忡忡,壓低嗓音問道:“吳道長,那妖物逃遠了,會不會害人?”
“貧道既然已經現身,與它過過手,它已經知曉厲害了,今夜定然不敢在京城內露頭了,只會找個地方乖乖躲藏起來。”
道士灑然笑道:“況且只是暫時被它逃離視野了,貧道自有幾手獨門仙法,保證在天亮之前拿下它,十拿九穩。這就叫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少年偷偷背過手,蹭了蹭麻布衣衫,壯起膽子,赧顏道:“吳道長
里邊坐?”
道士嗯了一聲,“也好,就與你蹭口水喝。水不用燒煮了,有水缸的話,往里邊勺一瓢井水即可。”
少年打開院門栓,領著道士進了院子,先讓那位吳道長坐在板凳上,他則立即去灶房水缸勺水,道士確實不講究,沒有坐凳子,只是徑直一屁股坐在臺階那邊,輕輕出聲提醒少年,說直接拿葫蘆瓢便是了,無需拿碗,等到少年一路小跑過來,道士接過那只老舊的葫蘆瓢,仰頭就喝,抹了抹嘴,歸還葫蘆瓢后,道士長呼出一口氣,笑道:“謝了。一瓢水即可。”
等到少年將葫蘆瓢放回灶房再返回,道士笑道:“對了,一直沒問你姓甚名甚。”
少年也沒有坐那板凳,學吳道長坐在臺階上,側著身子,恭敬答道:“吳道長,我叫白云。”
道士點點頭,“姓白名云?確實是一個很好記的名字。”
陸沉的天地篇中,曾有“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鄉”一語,大概這才是真正的無巧不成書?
少年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不敢騙道長,其實白云只是現在的名字,我原本姓寧,叫寧吉。”
道士明顯有些訝異,哦了一聲,微笑道:“姓寧?很好的姓啊。”
沉默片刻,道士贊嘆道:“若逢天文錯亂,風霧不時,唯有修德責躬可得寧吉。寧吉,好名字。除了字面意思的寓意美好,想來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對你是寄予厚望的。”
少年愣了愣,然后繃著臉,低下頭,只是少年很快就抬起頭,朝那位學問深厚的吳道長笑了笑。
這個名叫寧吉的少年,他的眼神深處,既有一種好似自怨自艾的傷感,也藏著一種不為人知的感謝。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不過我覺得,取這個名字,可能都沒那種文縐縐的期待,就只是字面意思,僅此而已,就是希望你無病無災,安安穩穩。”
也曾年少過之人,再見某些少年,如見自己。
原本還能勉強繃著臉色的寧吉,聽到這句話后,霎時間便滿臉淚水,低下頭去,使勁點頭。
少年憂愁與眷念,滿地月光,流淌如水。
夜霧如紗,朦朦朧朧間,出現了一頭山君的輪廓,一雙拳頭大小的眼球,熒熒熠熠,攝人心魄。
這頭山君行走無聲,體型巨大,齒高于人,大如牛。
一般來說,山中多蛇,只是這處寺廟里邊的巡山行者,卻從無見到過大蟲與長蟲。
虧得寺廟里的巡山行者,沒有看到這一幕,寺內山僧都是不曾修行仙術的肉眼凡胎,否則恐怕要被嚇個魂不守舍。
袁化境拎著一只棉布袋子,與這頭山君說道:“你先回吧,我會與陳山主說那件事,只是事成與否,終究得看你自身的造化。”
有大寺之名山,多有類似魚龍聽梵音的典故。
山君頭顱點地,掉頭離去。
袁化境將山上那座小寺作為消閑避暑之地,與這頭始終無法煉形的山君認識多年。
數百年來,山中僧人,終其一生都不曾見其一面。
只留下一個歷史久遠的山志掌故,曾有山靈專門為大德高僧護法,僧人心不定時,它便會咆哮出聲示警。
袁化境望向山門口那邊,一步跨出,身形如云霧消散,聚攏時已經身在廟內,一處雅靜客房內,室內猶有燈火。
那個以兩鬢雙白年邁儒士容貌示人的年輕隱官,手持一卷道書,打開門,笑道:“袁劍仙怎么下山了?”
其實雙方先前在白天,在那聚仙崖畔涼亭內,沒少聊。
袁化境伸出手,將那只袋子遞給陳平安,“是此地土產,三斤黃jing,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好東西,一直想要去山上挖來著,只是一拖再拖,就耽擱到現在。”
陳平安毫不客氣,從袁化境手中接過袋子,提了提,掂量一番,“連袋子帶黃jing,二斤九兩。”
黃jing可以補氣,安五臟,久服輕身延年。所以此物在藥書上,別稱“戊己芝”,以其得坤土之jing粹,故而在山上練氣士當中又有“仙人余糧”的說法,一向是譜牒仙師的常見藥膳之一。不過各地黃jing,藥性懸殊。陳平安其實對此并不陌生,當年在家鄉山上便有,不算罕見之物,所以更習慣將其稱為米脯,視為一種救窮草。
袁化境開門見山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趟連夜下山,是有事相求。”
陳平安提起手中的那袋子黃jing,笑道:“拿人家的手短,直說無妨,能幫的一定幫。”
袁化境說道:“山中有虎,開竅數百年了,始終無法成功煉形,這幾斤黃jing,就是它刨土而來,我只是幫忙轉贈。”
陳平安思量片刻,微笑道:“這等山靈,神異之屬,卻凝滯于皮囊形骸,淪為古怪,難怪會著急,病急亂投醫么。”
袁化境耐心等待那個答案。
陳平安提了提手中道書,也可以說是一本撮要便覽本的草藥書籍,自古道、醫不分家。
“既然湊巧互為緣法。”
“這個忙,我幫了。”
袁化境點點頭,就要轉身離去。
陳平安笑著挽留道:“來都來了,不著急走,反正都閑來無事,就多聊幾句。”
不由分說,領著袁化境跨過門檻,陳平安將那本書放在桌上,搬了條椅子給袁化境,袁化境看著簡樸至極的屋子,倒是與他住處是差不多的光景。
陳平安笑道:“補全地支的那個周海鏡,讓你們沒少頭疼吧?”
袁化境一想到這位女子大宗師,確實頭疼不已,不過說來奇怪,有周海鏡加入地支一脈,原本關系疏淡的兩座山頭,如今都有點同仇敵愾的意味了。
陳平安隨口問道:“如果沒記錯,你好像當過大驪秘書省的正字?”
袁化境淡然道:“家族安排而已,詩文小道,紙上虛事,無補于人心風俗,壯夫不為。”
陳平安嘖嘖出聲,“聽聽,這話說的就有點欠揍了,站著說話不腰疼么,你有本事出去嚎一嗓子。”
袁化境一笑置之。
突然記起,眼前這位年輕隱官,身為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卻好像連個貢生、秀才都不是?
陳平安問道:“你最早怎么會想到來這邊躲清靜的?”
袁化境略帶幾分自嘲神色,給了個說了等于沒說的模糊答案,“鬼使神差。”
然后袁化境反問道:“你在這邊,是有所求?”
陳平安疑惑道:“為何有此問?”
袁化境瞥了眼這個看似滿臉誠摯的家伙,腹誹不已,何必明知故問,你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無利不起早。
陳平安笑道:“難道袁劍仙是覺得我所求之物,跟你來此的目的撞上了,打又打不過,只好連夜下山,既可以幫助那位山中道友尋求形解之法,也好來我這邊,一探究竟,答案肯定,你就只好死了這條心,非,袁劍仙就還有機會。”
袁化境點點頭,大大方方承認道:“確實有這份心思。”
陳平安說道:“要說我來這邊無所求,你肯定不信,不過不管你怎么想的,我都只管以誠待人,心外無物,我所求之物,確實不在身外。”
一時間兩兩沉默。
陳平安率先開口,好奇問道:“是什么樣的寶貝,值得袁劍仙如此上心?”
察覺到陳平安的那份異樣臉色,袁化境沒好氣道:“無論是身為袁氏子弟,還是作為一位劍修,都沒有不告自取或是強取豪奪的理由。”
陳平安點點頭,袁化境這點自負和傲氣還是有的。
袁化境突然問道:“你是否見過那位雞湯和尚,僧人神清?”
陳平安點點頭,“先前參加文廟議事的時候,遙遙見過這位佛門龍象,但是沒聊過。”
“那你可曾聽說這位佛門龍象的三場護法?”
陳平安搖搖頭,他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等秘事,見袁化境一臉懷疑,只得笑著解釋道:“信不信由你,我這么多年,對佛門公案確實了解不少,但是這種山上密事,確實是不太去探究的。”
袁化境將信將疑,便將那三場護法大致說了,僧人神清的第一次護法,是白馬馱經,佛法東傳。
第二次,是在青冥天下,曾經有過一場影響深遠的佛道爭論,諸多道子辯論失敗,按約當場剃發,更換門庭,轉入佛門。
第三次護道,是在那破頭山“不擇根機,大開法門”的東山寺,為一年輕僧人秘密護送下山至一處渡口。
陳平安聽到這里,輕輕點頭。
袁化境問道:“你既然jing通金石篆刻,那肯定知道世間有一幅色澤鮮紅的印蛻,卻無文字。”
陳平安神色肅穆道:“當然,是那位那位禪宗祖師的一塊舂米墜腰石,當年他上山求法五祖,初入寺廟做舂米役工,因為身體瘦弱,六祖便只好腰石舂米。”
袁化境沒有藏掖,徑直說出一個真相,“這幅印蛻,就在這座寺廟里邊。”
此事極為隱蔽,大驪官方沒有任何檔案記錄,只是當年崔國師隨口提及,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袁化境便想要來此碰碰運氣。
陳平安問道:“與你那把深藏不露的本命飛劍,有些關系?”
袁化境顯得極為坦誠,“不是有些關系,而是關捩所在。”
陳平安小有意外,只是既然涉及袁化境的修道根本,就不追問了。
他與這位上柱國袁氏嫡出子孫,非敵非友,雖說今天多聊了幾句,關系有所緩和,可終究交情沒好到那份上。
袁化境沉默許久,冷不丁說道:“我看似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其實其中一把,卻是仿劍,而且出自崔國師之手。”
陳平安陷入沉思。
袁化境問道:“與你問一事,回不回答都隨意,那位斬龍之人,他合道十四境的路徑,你清不清楚?能不能說?”
就因為這位劍修的存在,導致三千年來,人間所有蛟龍后裔、水仙jing怪,所有有希望成就真龍大道的,竟然無一膽敢“越過雷池半步”,如那黃庭國境內的萬年老蛟,何等道齡漫長,不就始終不敢走水?
不就是怕那一劍橫空,又過洞庭?
陳平安回過神,搖頭道:“太犯忌諱了,不宜與你泄露天機。”
袁化境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把仿劍,仿制我師兄左右的本命飛劍,對不對?”
袁化境笑道:“你猜。”
他娘的,學這位年輕隱官陰陽怪氣說話,果然舒坦。
陳平安不以為意,笑道:“袁劍仙只是學到一點皮毛而已,有什么值得樂呵的,任重道遠,再接再厲。”
屋外靜謐,庭前柏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