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一時語噎。
小陌從不說大話。
實在是當年那趟藕花福地之行,讓陳平安對這位東海觀道觀“道法通天”的老道士,一想起就犯怵,很是“道心蒙塵”。
說得簡單點,就是陳平安對老觀主已經有心理陰影了。這就跟大驪地支一脈修士,每每想起那位年輕隱官,是差不多的心境。
陳平安又祭出一張同樣出自萬瑤宗祖山的古老符箓,顯化出一座古老大嶽,名為“太山”。
世間山符多如牛毛,脈絡繁雜,撮土成山,各有各的神通,不同的山符,各有長短優劣。
在氣府內捻土一小撮,默念真言咒語,賦予真意,拋灑在地,即成大山,憑空屹立在天地間。
其中有公認威力最大的一脈,就是與天下大岳“搬山”,借用“真形”,用來砸人,很是威力巨大。
兩張祖山符箓,形成水繞高山的格局。
小陌一眼就認出此山根腳,說道:“曾經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傳法之地,為能夠登山的各方道士傳授符箓,不過這位先生跟道士仙尉不一樣,門檻很高,一向法不輕傳外人,太山多迷障,絕大部分道士都上不去,好像后世的山水破障符,就是當初被道士們給這么鉆研出來的。”
“我曾經游歷過此山,當然是強行以劍氣開道登頂,不過當時這位先生已經離開,據說是跟那位天下十豪之一的劍修打了一架,劍氣太重,盤桓不去,主人覺得不宜修行了,就下山遠游。至于那場架勝負如何,外界都不清楚。”
道士,書生,先生,夫子,在遠古時代,都是一個個含金量極高的稱呼。
陳平安笑道:“難怪后世想要成為符箓修士,門檻這么高,難度僅次于成為劍修。”
韓玉樹曾經依循開山祖師傳下的一篇金書道訣,以這座太山作為符紙,在山上畫出一條條金色絲線,用來增加一座古山的道意。
山中布滿數以百計的金色江河、溪澗,從山巔處四下而落至山腳。
當時陳平安就一邊在韓玉樹的眼皮子底下,依葫蘆畫瓢,現學現用,以至于韓玉樹斷定陳平安一定早就接觸過三山符箓的旁支。
兩張祖山符箓,再加上那座云海。
云海在最下,山倒懸,水居中環繞,陳平安和小陌依舊坐在蒲團上,故而他們眼中所見的景象,變如天翻地覆。
陳平安無奈說道:“我早就看出是一種疊符了,但是無憑無據,無跡可尋,拎不出線頭,就跟敲云璈差不多,沒有獨門秘訣作為輔助,還是怎么都學不來。”
陳平安手指晃動,指尖出現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最終摹拓出一張萬瑤宗秘傳的遠古符箓,即是山符,又是劍符。
只是相較于先前兩張祖山符箓都是實物,當下這張符箓就是陳平安憑空畫符而成了。
這是一張繪有五座古老山岳的金色符紙,以某種每次畫符用掉一兩、人間就會少掉一兩的珍稀五色土,精心煉為畫符丹砂,最后以劍訣書寫“五嶽”二字作為符膽。
修士祭出此符,如五山倒懸在空,峰如劍尖,直指大地。
陳平安說道:“這張五嶽符,在山上有個‘大’字作為前綴,專門用來區分后世常見的五岳符。而這張五嶽符,除了符紙特殊之外,又有奇異的地方,就是用劍訣作為符膽,所以兼具劍符效果。可以確定,那座萬瑤宗祖師堂,必然存在一道暫時不為人知的遠古劍脈法統。”
按照姜尚真的估計,這種被譽為“大五嶽符”的符箓,因為那座舊五嶽中“東山”的消失無蹤,此符就成了絕品。符箓于玄,龍虎山天師府,皚皚洲劉氏十六庫之一的符箓庫,還有一些保存多年的五嶽符,全部加在一起,數量不會超過三十張。
傳言東山是一座無需縹緲的山市,會隨著光陰長河隨水飄走。
學生崔東山,這么顯而易見的關聯,陳平安當然詢問過他與那座“東山”有無淵源。
崔東山當時說得斬釘截鐵,自己取名為“東山”,只是求個好兆頭,是學生的一種自我勉勵,就像是刻在心頭的“座右銘”,告訴自己一定可以通過孜孜不倦的勤勉修行,有朝一日,東山再起……與那古嶽“東山”,沒有半點關系!
小陌問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用各國五岳土壤煉制為畫符朱砂?”
陳平安搖頭道:“試過,終究不成。用上了我們寶瓶洲的五岳土壤,都不管用。”
年少時當窯工學徒,經常跟著姚師傅入山,陳平安沒少“吃土”。
對于土性的了解程度,陳平安遠勝一般練氣士。
“只能是取土于浩然天下的上古五嶽,但是這五座山,如今只存穗山,其余太山、東山,都太難找了。”
可能舊五嶽之后的穗山、九嶷山在內那五座中土五岳,可以煉制出此符,但是要與那些擁有神號的大岳神君,取走附著在山岳山根處的那么一抔泥土,談何容易。
據說當年符箓于玄很早就有如此打算,好不容易都湊足了四岳土壤,依舊功虧一簣。
于玄已經足夠德高望重了吧,結果仍是在神號“大醮”的穗山周游那邊,吃了閉門羹,不管于玄如何開價花錢買,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情,都不成。
神君周游就是不點頭。
所以陳平安只能是在自己小天地內,臨摹此符。
在密雪峰那座洞天道場內,陳平安嘗試過不下百次,用符紙畫符,每每符成之際就是消散之時,瞬間就會分崩離析,都不是那種贗品符箓的靈氣流逝極快,而是直接就符膽炸裂,導致整張符紙當場粉碎。
小陌對符箓一道畢竟不太熟悉,難免心生疑惑,“公子,既然已經擁有了一條光陰長河,何必如此精研符箓?”
陳平安是第一次與外人提出關于他構建這座天地的具體設想和細節布置,“這座天地總共分為四層,第一層,是光陰長河造就出種種天地景象,無限接近真實,相當于障眼法,被問劍之人置身此地,要想找到我的‘真身’,先需破障,在這期間,他的任何舉動,每一次呼吸,每一個腳步,每一次出劍和祭出法寶等等,所消耗的自身靈氣,自然而然都歸為我有。”
“我打算下次去桐葉洲,走一趟鎮妖樓,跟青同購買那些其中藏有一座座幻境的梧桐葉。”
“青同的梧桐葉,有那一葉一菩提的玄妙,只要數量一多,當真有那‘恒沙世界’的妙用。”
“第二層,他破開迷障后,還需要與整座天地問道或是問劍一場。符箓一道,就是我用來穩固天地屏障的,所以我會煉制出數以十萬、甚至是數百萬計的符箓,符紙品秩不用計較高低,以量取勝,當然有類似這樣的大符,是更好,不斷加固天地的山根水脈、云根雨腳等大道運轉,最終達到那種光陰長河‘水長天作限’、‘山固壤無朽’的大境界。”
“有沒有泉府財庫里邊的三百顆金精銅錢,這條光陰長河的寬度和深度,真是……天壤之別!”
“天下道法,殊途同歸。追本溯源,究竟之法,大概都是一樹開出千萬花。”
“道樹有低枝,觸手可及,術法就容易學,道樹有高枝,修行門檻就跟著高,高不可攀。”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狹刀斬勘橫放在膝,雙手握拳抵住膝蓋,神采奕奕,眉眼飛揚。
“第三層,我會觀想出三位坐鎮天地樞紐的關鍵人物,一劍修,背‘夜游’。一武夫,手持‘斬勘’與‘行刑’。一符箓修士,手握無窮符。”
說到這里,陳平安咧嘴一笑,
“外人進入這座天地,要見我的真身,就像得先燒三炷香,過三關才行。”
小陌沉默許久,問道:“公子,最后一層?”
陳平安微笑道:“暫且保密。”
牛角渡包袱齋那邊,與那個自稱是陳山主叔叔輩的漢子分開,洪揚波與那位侍女情采繼續閑逛鋪子。
在老人看來,這邊的生意確實冷清了點,與牛角渡這么個重要樞紐的地段,太不相符了。
如果自家青蚨坊是開在這邊,肯定每天都是人滿為患的場景。
洪揚波以心聲笑問道:“東家,覺得這處州如何?”
竹外桃花,蔞蒿滿地,陽氣初驚蟄,韶光暖大地。
被老人敬稱為東家的年輕女子,說道:“處州山水好是好,就是置身其中,難免覺得局促。”
老人點點頭,深以為然。
即便龍泉劍宗搬出了處州,這里依舊是山頭林立,仙府眾多,披云山更是山君魏檗治所。
對于外鄉練氣士來說,實在是束手束腳,走在哪里都有寄人籬下之感,光是御風需要懸佩劍符一事,就讓外鄉修士倍感不適。
他們這次在牛角渡下船,是專門去落魄山拜訪那位年輕隱官,要說寄信一封給霽色峰,就能請得動陳平安,青蚨坊這邊都覺得毫無用處,說不定還會被落魄山當成是那種不知輕重、不懂禮數的角色。
兩人走入一間賣蘭花在內諸多盆栽的鋪子。
洪揚波已經在青蚨坊二樓的那間屋子里邊,做了將近八十年的買賣。
仿佛一晃眼,幾杯酒的功夫,就是百年光陰悠悠過去。
老人與那陳平安有過三次見面,親眼看著從一個懸酒壺的背劍少年,變成戴斗笠的青年游俠,再到已是不惑之年的落魄山山主。
當年陳平安在二樓,她剛好在三樓“寒氣”屋內擦拭古劍,敏銳察覺到了樓下的異樣,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去洪揚波的屋子內一探究竟。
鋪子門口那邊,站著個青衫男子,抱拳笑道:“洪老先生,情采姑娘。”
這間鋪子的代掌柜,是一位珠釵島年輕女修,不過按輩分,她是流霞管清幾個的晚輩了。
女子笑著自我介紹道:“陳山主見諒,我是青蚨坊的現任掌柜,真名叫張彩芹,弓長張,五彩之彩,水芹之芹。”
當年陳平安離開青蚨坊,走在街上曾經回望一眼,看到這個憑欄而立的女子,就已經可以確定,她是一位隱藏氣機的劍修。
鋪子后院那邊有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屋舍,茶葉酒水都備著,陳平安就親自煮茶待客,玩笑道:“洪老先生是真心難請,今天屬于意外之喜。”
洪揚波笑道:“陳山主若只是邀請我來落魄山這邊做客,我豈會再三推辭,但陳山主是公然挖墻腳啊,我怎敢答應?”
畢竟是見過少年陳平安的,關鍵是雙方還正兒八經做過幾次買賣,所以老人甚至要比張彩芹更輕松自在,說話也隨意。
洪揚波問道:“當年與陳山主一起游歷地龍山渡口的那兩個朋友?他們如今可是落魄山譜牒成員?”
“那位大髯刀客,名為徐遠霞。”
陳平安笑道:“年輕道士叫張山峰,他們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不是落魄山譜牒成員,一個架子大,比起洪老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別說請了,我求他來落魄山都不樂意,一個跟洪老先生差不多,已經有了山上師承,我可不敢挖墻腳。”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在北俱蘆洲的威望之高,在山上山下,無人能比。
張山峰又是這位老真人的愛徒,陳平安哪敢挖墻腳,不說老真人,袁靈殿在內幾個張山峰的師兄,就能來落魄山這邊堵門了。
火龍真人是出了名的與人為善,記名與不記名的那些客卿頭銜,不計其數。
但是老真人都會提醒一句,給你們擔任客卿一事,莫要外傳,當然了,攤上事,就來趴地峰找貧道,能幫忙,是肯定會幫忙的。
一開始還有仙師沾沾自喜,覺得能夠請得動老真人當自家客卿,不說獨一份吧,總歸是屈指可數的待遇。
結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湊一堆,喝高了,一聊,就說漏嘴了,才發現事情好像不對勁,一個個面面相覷。
你是?你也是?你還是啊?原來都是啊!
結果趴地峰愣是一條跨洲渡船都沒有,逢人就說一句,貧道清貧啊。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的一貧如洗,太徽劍宗劉景龍的酒桌無敵,寶瓶洲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名氣之大,早已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洪揚波正色道:“此次前來,東家和我,就是專程找陳山主的。”
陳平安給兩人遞過去茶水,點頭笑道:“洪老先生直說便是,都不是外人。”
洪揚波說道:“我們青蚨坊位于地龍山仙家渡口,而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其實是青杏國皇室,因為位于大瀆以南,按照約定,青杏國柳氏就摘掉了大驪藩屬國的身份,復國之后,新任國師,是我的一個山上好友,認識百多年了,知根知底,也怪我貪杯,管不住嘴,與他吹噓自己跟陳山主是舊識,估計他就去柳氏皇帝那邊邀功了,剛好青杏國太子殿下將要在年中舉辦及冠禮,皇帝陛下就希望陳山主能否從百忙中抽出時間,參加這場典禮。”
張彩芹猶豫了一下,因為事實并非如此,是她主動與青杏國柳氏皇帝說及此事,她和皇帝陛下,都覺得可以來落魄山這邊試試看,成了是最好,不成也就當游歷了一趟北岳地界。
陳平安何等江湖老道,只是張彩芹的這么一個細微表情,就立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只是假裝不知真相,笑著答應下來,“沒問題。”
陳平安還半開玩笑補了一句,“要是洪老先生實在不放心,怕我忘了,就在慶典舉辦前幾天,再寄信一封到霽色峰,就當是提醒我此事。”
既然談妥了正事,心中大石就落地。
張彩芹誠心實意,與那位陳山主抱拳致謝。
陳平安只得笑著抱拳還禮,“不用這么客氣,就當是我為先前接連挖墻腳賠罪了。”
其實邀請陳平安參加這場典禮,張彩芹是不太抱希望的,對方拒絕,甚至都不是什么清高,不近人情,而是很多事情,一旦開了個口子,就得照顧到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打個比方,一座仙府門派里邊有諸多山頭和法脈道統,一位祖師堂老祖師,受邀參加過一次某峰的觀禮,接下來其余山頭諸峰,跟著開口邀請,這位老祖師要不要露面?
所以要么就是干脆全都不去,否則很容易就會顧此失彼,不然就是成天參加各種名目的典禮,別想著清凈修行了。
“我們東家,年幼時曾經遇到一位云游高人,得了‘地仙劍修’四字讖語。”
洪揚波主動提及一事,“至于商賈之術,經營之道,東家雖然用心不多,但畢竟還是耽誤了修行,不然如今多半已經讖語了。”
她有些無奈,何必與外人說這個,關鍵還是與一位城頭刻字的年輕隱官,聊什么“劍修”,不是貽笑大方嗎?
尤其是這“地仙”,在那正陽山可能值點錢,在陳平安的落魄山,能算什么。
陳平安內心微動,說道:“冒昧問一句,當年那位過路高人,是男子還是婦人?”
至于夸獎幾句張彩芹資質如何好、未來成就不會低的客套話,免了,在座雙方,都是做慣了生意的人,說得矯情,聽著也不會覺得順耳。
由于涉及隱秘,洪揚波不宜開口,就轉頭望向東家,張彩芹沒有藏掖,說道:“是一位貌不驚人的婦人,荊釵布裙,她曾經為家族幾個長輩算命,都極準,所言之事皆靈驗。在那之后,我果真很快就溫養出了一把本命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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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還贈送給張彩芹一件見面禮,是一方硯臺,雕龍紋,銘文“龍須能辟暑”。
婦人還曾泄露過天機,預言張彩芹此生最大的一樁修道緣法,在“蟬蛻”二字。
陳平安輕輕點頭,看似隨意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位高人所謂的‘地仙’,并不是說如今的金丹、元嬰兩境,而是上五境的仙人境,老說法了,專門形容一位常駐人間的陸地神仙。”
果然是田婉搗的鬼。
極有可能,田婉是相中了張彩芹的資質,卻不愿意像蘇稼那樣帶去正陽山,交給別人栽培,再者蘇稼身份特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估計田婉打算以后與白裳合謀成功后,再將張彩芹收為嫡傳,或者是推薦給白裳,為自己賺取一份人情?
陳平安突然問道:“洪老先生鋪子里的那幅《惜哉貼,可是這位高人當年故意留下的?”
張彩芹和洪揚波對視一眼,都不知陳平安為何有此問。
這幅字帖,在寶瓶洲山上名氣不小,曾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劍仙的墨寶,屬于他證道之前的得意之作,正因為此,反而寫得格外神氣橫溢,筆墨淋漓,毫無老成內斂之意。洪揚波賣給陳平安的那幅,當然是摹本,但是筆意很接近真跡,極有古意,屬于雙鉤之法,先勾勒空心字再填墨,使得《惜哉貼字跡宛如秋蟬遺蛻,世間寶帖法書摹勒上石,多用此法。
陳平安就沒有繼續多聊這幅字帖,之后繼續閑聊,洪揚波說馬上要和東家一起去趟京畿之地,因為有故友相約,南返之時,他們再去落魄山做客。
陳平安就沒有挽留他們,將他們送到鋪子門口。
兩人走向牛角渡,張彩芹不由得感嘆道:“領教了,滴水不漏。”
尤其是那句看似是提醒洪揚波的提醒,才是人情世故的真正精髓所在。
一來等于表明自己肯定是要參加慶典了,否則陳平安根本不必說這句話。
這是給他們兩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吃了顆定心丸。
再者下次飛劍傳信霽色峰的,可以是青蚨坊,當然也可以是青杏國禮部。
如此一來,就等于青蚨坊幫著青杏國劉氏,與落魄山真正搭上了私人關系。屬于陳平安額外送給青蚨坊一樁人情,算不得一場及時雨,卻絕對能算是錦上添花。既然決定了要參加典禮,落魄山就像順水推舟,再多給青杏國一份面子,表面上看,最少在外界眼中,就是青杏國皇帝邀請到了年輕隱官親臨京城。
就只是一封看似“多余”的書信而已,落魄山,青蚨坊,青杏國朝廷,三方皆大歡喜。
洪揚波笑道:“幸好陳山主是個好人。”
張彩芹啞然失笑。
將洪揚波和張彩芹送出門后,陳平安沒有就此離開鋪子,而是返回后院屋子,收拾好茶具。
那位少女滿臉漲紅,一只手攥緊衣角,一邊埋怨自己的不機靈,竟然還需要陳山主親自收拾,一邊壯起膽子,主動打招呼道:“陳山主,我叫蘭橈,名字是祖師賜下的,我是珠釵島修士!”
話一說出口,少女就差點沒懊惱得直跺腳,陳山主豈會不知自己是從螯魚背那邊來的?
牛角渡包袱齋這邊的鋪子,不都是她們在打理嘛。
陳平安輕輕點頭,笑問道:“蘭橈,你的師父是誰?”
蘭橈,是小舟的美稱。劉島主還是很有才情的。
少女笑道:“師尊名諱洛浦,如今就在陳山主的福地內修行。”
陳平安笑道:“這說明你師父的資質很好。”
蘭橈使勁點頭。
是她的師父唉,必須的!
陳平安離開牛角渡后,身形化虹,一閃而逝,直接來到黃湖山,看到了那條蹲在水邊的“土狗”。
陳平安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腦袋,忍住笑,道:“難為你了。”
既然它至今尚未煉形,就可以不用視為道友了。
它咧咧嘴,晃了晃尾巴。
以前那個小黑炭在小鎮學塾混日子,每天放學,就是她心情最好的時候,
身邊跟著個身為騎龍巷右護法的黑衣小姑娘,還有一條夾著尾巴走路的騎龍巷左護法。
裴錢走路喜歡大搖大擺,穿街過巷,只要附近沒有外人,經常喜歡大聲嚷嚷。
“走路囂張,敵人心慌!誰敢擋道,一棍打走,若是朋友,相逢投緣,宰了土狗,我吃肉來你喝湯!”
押韻是挺押韻的,就是半點不照顧那條土狗的感受。
那段往事不堪回首的慘淡歲月,有苦說不出。
就算早就能夠開口言語了,它也打死不說。一開口,還了得?!被裴錢知道了,它都懷疑會不會被裴錢吊起來打。
當年裴錢每次教訓周米粒,就是那句口頭禪,“小米粒啊,咱們做人可不能太左護法,尾巴翹上天,是要栽大跟頭的。”
偶爾他們仨一起蹲在騎龍巷鋪子門口,曬太陽嗑瓜子,裴錢經常掰扯她那險象環生又精彩紛呈的江湖履歷,和一些肯定無從考證的道理,比如“曉得么,我師父曾經與我說過一句至理名言,錢難掙屎難吃!這就叫話糙理不糙,咦,不對啊,左護法厲害啊,你竟敢是個例外,狗頭何在?!來來來,敬你是條漢子,領教我一套瘋魔劍法。”
虧得小米粒還算護著它,不然它真要離家出走了,別說騎龍巷,小鎮都不待。
陳平安笑問道:“有想好真名嗎?”
它低了低腦袋,意思是已經有了真名。
陳平安站起身,略有遺憾,“那我就不幫忙取名了。”
準備離開黃湖山,陳平安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打算叫什么名字?”
它抬起一腳,在地上劃拉起來。
寫了兩個字,字跡還挺像那么回事。
韓盧。
陳平安點頭笑道:“確實是個好名字。”
沒有直接返回落魄山,陳平安先去了一趟遠幕峰,老廚子正在當木匠,手持圓木一段,瞇眼準備彈墨,腳邊是遍地刨出的木花。
見到了陳平安,老廚子笑道:“公子怎么來了。”
陳平安卷起袖子,微笑道:“不是閑逛,給你搭把手。”
白發童子急哄哄御風而至,一個前沖,在地上翻滾數圈再跳躍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塵土,“隱官老祖!我要與你老人家稟報一個重要情報,謝狗已經悄悄離開處州地界了!”
陳平安冷笑道:“都是一個門派的了,你就這么講義氣?”
白發童子跺腳道:“這就是忠義難兩全啊,這不是么法子的事情嘛,忠義忠義,忠在前邊,義且靠后!”
朱斂點頭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回頭把忠心兩個字刻在腦門上,一手心寫鐵骨錚錚,一手背寫義薄云天,出門散步,可就威風八面了。”
白發童子埋怨道:“老廚子你說話咋個這么不中聽呢,怪腔怪調的,都不知道跟誰學的臭毛病。沒事多跟咱們隱官老祖學學怎么說話,如何做人啊。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倒好,盡整些有的沒的,每天待在如同芝蘭之室的隱官老祖身邊,耳濡目染的,結果半點真本事都沒學到。”
朱斂還是點頭道:“在理在理,你說得都對。”
但凡跟你拌嘴半句,就算我輸。
白發童子雙手叉腰,本想開罵了,想想還是算了,吵架是注定吵不過這個老廚子的。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拉著郭竹酒跟你們瞎胡鬧。”
白發童子眼神幽怨,委屈萬分,抽了抽鼻子,“我這不是想著打入敵人內部嘛,舍得一身剮,不惜龍潭虎穴和刀山火海走上一遭,先跟那個謝狗混熟了,就好給隱官老祖通風報信了。”
陳平安氣笑道:“那我不是還得謝謝你啊?”
白發童子抬起腳尖,一下一下,踹得地上木花亂飛,“隱官老祖要是說這種見外話,就寒了麾下心腹大將的一顆赤膽忠心了。”
朱斂又附和道:“是那活潑潑、滾燙燙的一顆赤膽忠心。”
陳平安忍住笑,收拾這家伙,還得是老廚子出馬才行。
白發童子瞪大眼睛,都快憋出內傷了。
其實真正在說怪話這件事上最厲害的,不是崔東山,也不是朱斂,而是落魄山的周首席。
估計是周首席既有天賦,加上見多識廣,所以在說笑話這一塊,堪稱無敵手,就連老廚子和鄭大風都要自愧不如。
比如我家那邊的祖師堂議事,就是豬圈里吵架。
只要見著美人還能抬起頭,就是老當益壯,半點不服老。
山下打架,小雞互啄……
披云山樂府司那邊,其實沒有什么脂粉味,既無曼麗廚娘魚貫出入,也無歌舞助興,就只是鄭大風與魏檗拼酒,喝了個酩酊大醉,說自己有個想法。
魏檗聽完之后,被震驚得久久無言。
你一個純粹武夫,跑去齊渡那邊做什么?
陳平安獨自返回崖畔竹樓,坐在石桌旁。
當年在劍氣長城,最早陳平安只是個賣酒坐莊的二掌柜,尚未擔任隱官,入主避暑行宮。
除了練拳,每天忙碌的事情,就是雕刻印章,打造折扇,編訂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
寧姚偶爾會去屋子那邊坐一會兒,陳平安怕她覺得悶,擔心稍坐片刻就離開,就會沒話找話,主動跟她解釋印文底款、邊款的心思和用意,以及題寫在扇面上邊那些文字內容的緣由和寓意。
一開始寧姚會聽得認真,還會主動詢問幾句關于文字、語句的出處,只是后來,不知為何,寧姚聽得多了,就會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的臉色,不明顯,可能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但是陳平安何等心思細膩,二掌柜何等擅長察言觀色,很快就不再多說什么,打定主意少說話,只是她每次打算起身離去的時候,變著法子用一些蹩腳理由挽留她。
陳平安對此是偷著樂的,又有一點傷感。
因為寧姚之所以會如此,是她有了一種危機感。陳平安會覺得很沒有道理,但是男女之間,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講呢。
準確說來,就是寧姚覺得自己,好像漸漸的,與陳平安很難聊到一塊去了,她就會憂心忡忡,今天是如此,明天呢,后天呢?
寧姚覺得自己這輩子只會練劍,但是陳平安不一樣啊。
不管寧姚在修行路上,如何一騎絕塵,可她終究還是一個女子。
只要走在人間情路上,誰不是患得患失的膽小鬼。
聽了句不順耳的話,女子的心路上,就會愁云慘淡,陰雨綿綿,可能驀然聽見一句中聽的情話,又突然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陳平安趴在石桌上,雙手疊放,下巴擱在手背上,怔怔看著遠方。
極少發呆這么久,以至于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了,陳平安還保持這么個姿勢。
酒,劍,明月,寧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