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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在年少時曾經感嘆,寶瓶洲實在太大了,可它竟然還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
但是對于一位十四境修士來說,原來一洲之地,小得像是一座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的御風遠游,鳥瞰人間,千奇百怪盡收眼底。
曾親眼看到一位僧人,盤腿而坐在瀑布下入定,雙手合十,陽光照耀之下,仿佛一尊金身羅漢。
一只鳥雀傾斜低掠,翅尖劃破池塘水面,漣漪陣陣。
豪門庭院內,一大樹玉蘭花,有女子憑欄賞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著某位心上人,一處翹檐與花枝,偷偷牽著手。
大驪藩屬小國的山岳,山路險峻,抬滑竿的轎夫,健步如飛,乘轎登山的客人女眷,卻是蒙了眼睛,錯過沿途大好風景。
一處水鄉,路邊有荷花裙少女,光著腳,拎著繡花鞋,踮起腳尖走路。
有位豪門公子,帶著數百奴仆,在一處沿途山水神靈皆已淪落、又無補缺的僻靜地界,鑿山浚湖。
有高士醉臥山中涼亭,山崖亭外忽來白云,他高高舉起酒杯,隨手丟出亭外,高士醉眼朦朧,高聲言語,說此山有九水頑石橫臥,不知幾千幾萬年,此亭下白云提供皴法最多矣,見此美景,感激不盡。
有數位仙師騎乘仙鶴云游,其中有清秀少年隨手揮動拂塵,使得身邊白云飛若亂雪,一旁少女笑臉如花。
在一處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兩丈的山神娘娘,脂粉艷麗,她行走在廊道,裙擺曳地,身后跟著兩排夭折后被她收攏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脈絡不顯的高峰,山勢險峻,纖細若鯽魚背,整個山勢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板上。在那條山巔羊腸小道盡頭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墻黛瓦,有一口天井,四水歸堂,附近唯有一棵扎根崖壁的古松,與之相伴。
但是更多的,還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廢墟,大戰落幕已經多年,卻依舊未能恢復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物人兩非,唯有山上老舊的崖刻榜書,山下無數嶄新的墓志銘,兩兩無言。
之前在大驪京城,那個曹晴朗的科舉同年,名叫荀趣,在南薰坊那邊的鴻臚寺任職,幫陳平安拿來一些近期的朝廷邸報。
陳平安就按圖索驥一般,去了邸報記載的幾處地方,大多只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在那滿山參天大木的豫章郡,無論是拿來建造府邸,還是作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美木,故而京師貴戚與各地豪紳,還有山上仙師,對山中巨木索需無度,陳平安就親眼看到一伙盜木者,正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斗毆。
還有在那號稱繭簿山立的婺州,織機無數。一座織羅院已經建成,官衙匾額都掛上了,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個月,足可見大驪各個衙門政令下達的運轉速度。
黃庭國鄆州地界,見著了那條溪澗,果不其然,真是一處古蜀國的龍宮遺址的入口所在,溪澗水質極佳,若清冽清冽,陳平安就選了一口泉眼,汲水數十斤。再走了一趟龍宮遺址,無視那些古老禁制,如入無人之境,比大驪堪輿地師更早進入其中,捷足先登,只不過陳平安并未取走那幾件仙家材寶,只當是一趟山水游覽了。
最早桐葉洲的藕花福地,后來的北俱蘆洲的仙府遺址,先后遇到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以及大玄都觀的孫道長,讓陳平安如今對于這類探幽訪仙,實在是有點犯怵。
邸報上還有大驪陪都一位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家族世代都是水工出身,精心繪制出一幅導瀆圖,涉及到十數條大瀆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驪朝廷已經派遣精通堪輿的欽天監練氣士,勘驗此事是否可行。
對于山水神靈來說,也有天災人禍一說。
一場大戰,整個寶瓶洲南方的山水神靈隕落無數,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國的文武英烈陰靈,大量補缺各級城隍爺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對于沿途山水神靈而言,就是一場巨大災難了,能夠讓山神遭遇水災,水淹金身,水神遭遇旱災,大日曝曬。
金身與祠廟,一般情況之下,走又走不得,遷徙一事難如登天,空有祠廟,沒了人間香火,又會被朝廷按律從金玉譜牒上邊勾銷除名,只能淪為淫祠,那么就只能苦熬,至多是與鄰近城隍暫借香火,何況那也得借的來才行。所以在山水官場,一向寧愿當那職權極為有限的縣城隍爺,也不當那明明約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位莊稼漢模樣的老人,身材精壯,皮膚曬成了古銅色,就像個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村翁,這會兒蹲在河邊長堤上,正在長吁短嘆,愁得不行。
還有個年輕人坐在一旁,墊了一張湘紋簟竹席,輕搖折扇,竹扇與竹席紋路相似,年輕男子的肌膚有幾分病態的白皙,像是那種常年躲在書齋不曬日頭的讀書人。
兩人待在一起,年齡懸殊,相貌反差鮮明,就像一塊白豆腐,跟一塊木炭擺在一起。
老人說道:“回頭我跟大驪陪都儀制司的劉主事說一聲,看能不能求個情,幫忙遞份折子。”
年輕人搖搖頭,說話耿直得像個拎不清半點好壞的愣頭青,“只是個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說不上話的。”
老人惱火道:“那幾位郎官老爺,高攀得上?就咱倆這種小神,管著點小山嶺、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劉主事,就已經是我認識最大的官了。死馬當活馬醫,總好過在這邊等死。”
所謂郎官,是指作為禮部一司主官輔官的郎中、員外郎。對于他們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靈而言,就是衙門里邊的天官大老爺了。
年輕人淡然笑道:“天要落雨娘嫁人,有什么法子,只能認命了。改道一事,撇開自身利益不談,確實有利民生。”
老人丟了塊石子到河里,悶悶道:“皇帝不急太監急。”
年輕人依舊是淡定從容的神色口氣,“誰讓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轉頭瞥了眼,輕聲道:“來了個練氣士,面生,看不出真實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個觀海境。”
年輕人看了眼那個漸行漸近的外鄉人,青衫長褂布鞋,行走間呼吸綿長,一看就不是什么凡俗夫子,世間山水神靈都擅長望氣,往往比修道之士能能斷定誰是不是練氣士,至于能否一眼看穿道行深淺,就得看一位神祇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輕人合攏折扇,笑道:“勸你別病急亂投醫。再說了,此地河流改道,總計廢棄六條江河支流,對你這位山神老爺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就別瞎折騰了,被你兼并了我那些轄下舊水域,就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余幾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著禮部工部著手大瀆改道一事,至于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則是聽天由命了,雖然陪都那邊的禮、工兩部官員,承諾大驪朝廷會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場面話,一旦翻臉不認賬了,找誰訴苦?
老人氣呼呼道:“好個屁的好事,地盤大了,是非就多,何況原本都是屬于你這條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個,算怎么回事,幫你守墓啊?你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個生前封侯、死后美謚的,怎么都輪不到老子來給你岑太傅看守陵墓吧?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老爺啊。”
年輕人勸說道:“就算就此斷了人間香火,靠我積攢下來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后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疊云嶺就當養了個光吃飯不干活的廢物客卿,估計再熬個一甲子終究不難,你得這么想,山下凡俗夫子,六十年也差不多是活了一輩子的歲數了,我還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個青衫客停下腳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見過疊云嶺竇山神。”
自稱是山澤野修的曹姓男子,再轉頭望向那位年輕男子,“這位想必就是這條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疊云嶺山神竇淹,生前被封為侯,歷任縣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疊云嶺有那仙人駕螭飛升的神仙典故流傳市井。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經擔任過轉運使,住持一國漕運疏浚、糧倉營建兩事,官至禮部尚書,死后被追贈太子太保,謚號文端。
老人笑著點頭,高高舉起雙臂,與這位曹姓仙師抱拳還禮,“幸會幸會。”
呦,小娃兒看著年輕不大,眼光倒是不錯,竟然認得出自己和岑文倩,尤其身邊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不管誰大駕光臨跳波河,一律閉門謝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還大了。
岑河伯依舊是裝聾作啞的犟脾氣,竇淹也無可奈何。
岑文倩這條河的老魚跳波嚼花而食,在山上山下都名氣不小,來此垂釣的山上仙師,達官顯貴,跟河里獨有的杏花鱸、巨青一般多。
幾百年間,也沒見岑文倩與誰套近乎,換成是山神竇淹的話,早結識了幾大籮筐的豪貴公卿,再拉攏為自家祠廟的大香客。
其實大驪京師、陪都兩處,官場內外,即便有不少文人雅士都聽說過跳波河,卻沒有一人膽敢因私廢公,在這件事上,為岑河伯和跳波河說半句話。
青衫客環顧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傳聞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的多寡,只管著河內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經營山水氣數。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被跳波河恩澤的數十萬百姓,已經差不多有兩百年,沒有出過一位二甲進士了,只是斷斷續續冒出過兩位同進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實一早的跳波河,無論是山水氣數,還是文武氣運,都十分濃厚醇正,在數國山河享譽盛名,只是歲月悠悠,數次改朝換代,岑河伯也就意態闌珊了,只保證跳波河兩岸沒有那洪澇災害,自家水域之內也無旱災,岑文倩就不再管任何多余事。
以至于岑文倩至今還是一位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聲和水運濃郁程度,怎么都該是一位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爺了,甚至在那一國禮部供奉的金玉譜牒上邊,抬河升江都不是沒有可能。
竇淹忍著笑,憋著壞,好好好,解氣解氣,這小子拐彎抹角罵得好,岑文倩本來就是欠罵。
無論是生前官場,還是如今的山水官場,疏散清淡,潔身自好,不去同流合污,半點不去經營人脈,能算什么好事?
只是事到如今,一想到老友岑文倩的處境,竇淹便有些心酸。
不過聽著那“如夫人”的調侃,竇淹又有些啼笑皆非,這個官場說法,有點損啊。
賜同進士出身,相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進士,類似“小妾”嘛,就像女子并非正房原配,當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聽著一個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為意,畢竟不是那種劈頭蓋臉的登門罵街,就當沒聽明白好了。
見那外鄉人挑選了一處釣點,竟然自顧自拿出一罐早就備好的酒糟玉米,拋灑打窩,再取出一根青竹魚竿,在河邊摸了些螺螄,掛餌上鉤后,就開始拋竿垂釣。
竇山神是個天生的熱心腸,也是個話癆,與誰都能攀扯幾句。
“這位曹仙師,哪兒人啊?”
“大驪本土人氏,這次出門南游,隨便走隨便逛,踩著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這敢情好,要是再晚來個幾天,說不定就與杏花鱸、大青魚錯過了。”
“竇山神,此話怎講?”
岑文倩輕輕咳嗽一聲。
竇淹卻懶得理會岑河伯的提醒,反而起身來到那位曹仙師身邊蹲著,自顧自說道:“曹仙師有所不知,如今大驪那邊大瀆改道,跳波河說不定就要成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經開始搬遷,屆時河床裸露,兩岸杏花枯死,何談什么杏花鱸。”
陳平安點頭道:“如此一來,跳波河確實遭了大殃。虧得我來得巧。”
后邊那句話,聽得竇淹心涼了半截。
“曹老弟,我見你面善,也不與你兜圈子,不妨與竇老哥說句透底的話,你該不會是大驪京城工部的官員吧?表面上垂釣自娛,事實上是勘驗山川河流?官兒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這一身官氣,嘖嘖,不小,真真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后職掌一司,我看問題不大。”
“如果我沒猜錯,曹老弟是京城篪兒街出身,是那大驪將種門戶的年輕俊彥,所以擔任過大驪邊軍的隨軍修士,等到戰事結束,就順勢從大驪鐵騎轉任工部任職當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這一身山水相貌,錯不了,絕對錯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門的虞部、還是水部高就?”
工部這兩司郎官,掌天下川瀆山澤、官驛橋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務,不可謂不位高權重。
陳平安一直沒有搭話。
這位竇山神要是去擺算命攤子,會餓死的。
竇淹猶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給工部郎官,當然侍郎老爺更好了,只需幫忙遞句話,不管成與不成,以后再來疊云嶺,就是我竇淹的座上賓。”
陳平安搖頭道:“竇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么大驪官員。”
竇淹小聲問道:“難道曹老弟是大驪欽天監的青烏先生?”
陳平安還是搖頭,很快釣起一條鱸魚,伸手攥住,輕輕拋入魚簍。
竇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氣不錯,看來是真的與跳波河有緣。”
為了朋友,這位竇山神真是什么老臉都不要了。
其實往日里,無論是山水官場的同僚,甚至是管著數州數十府縣山水的頂頭上司,那位督城隍爺,竇淹都不曾如此低三下氣賠笑臉。
是篤定這位氣態不俗的曹仙師,是那出身大驪京城篪兒街、或是意遲巷的工部官員了。
大驪官員,不管官大官小,雖然難打交道,比如這次江河改道,疊云嶺在內的諸多山神祠廟、江河水府,那些早早備好的佳釀、陪酒美人,都沒能派上用場,那些大驪官員根本就不去做客,但是具體落實在那些公事上,還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做事情極有章法。
什么樣的人,交什么樣的朋友。
陳平安大致心里有數了,以心聲問道:“聽說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竇山神之外,屈指可數,不知道朋友當中,有無一個姓崔的老人?”
“沒有。”
“老人姓崔,是位純粹武夫。”
“不認識,與江湖人一向沒什么往來。”
陳平安繼續說道:“那位崔老爺子,曾經悉心教過我拳法,不過覺得我資質不行,就沒正式收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輩一個不記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樓那邊,老人可從不跟陳平安聊什么往事,像崔誠與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這種事情,還是老人與暖樹她們閑聊,陳平安再通過落魄山右護法這位耳報神的通風報信,才得以知曉。
說來奇怪,崔誠在陳平安這邊,從沒什么好臉色,但是到了暖樹和小米粒那邊,和藹得不像話。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師真會說笑,一個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練拳,學些武把式,豈不是空耗光陰,浪費仙材?曹仙師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長輩埋怨一句不務正業?”
顯而易見,這位河伯,相較于先前那場問答的言簡意賅,話多了些。
陳平安又釣上一條金黃色的鱸魚,再次拋竿入水,微笑道:“家里也沒什么長輩了,至于上山修行一道,有領路人,可一樣沒有什么師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稱散修,非是晚輩有意誆人。”
岑文倩笑問道:“一個修道之人,學拳滋味如何?”
陳平安輕聲道:“學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難熬得讓人后悔學拳。”
岑文倩嘆了口氣。
那就做不得假了。
這個深藏不露的大驪年輕官員,多半真是那崔誠的不記名弟子。
崔誠看待習武一事,與對待治家、治學兩事的嚴謹態度,如出一轍。
岑文倩問道:“既然曹仙師自稱是不記名弟子,那么崔誠的一身拳法,可有著落?”
陳平安笑答道:“我有個開山大弟子,習武資質比我更好,僥幸入得崔老爺子的法眼,被收為嫡傳弟子。只不過崔老爺子不拘小節,各算各的輩分。”
岑文倩點點頭,是崔誠做得出來的事情。
陳平安問道:“崔老先生也會與岑河伯詩詞唱和?”
岑文倩笑道:“當然,崔誠的學問才情都很好,當得起文豪碩儒的說法。剛認識他那會兒,崔誠還是個負笈游學的年輕士子。竇淹至今還不知道崔誠的真實身份,一直誤以為是個尋常小國郡望士族的讀書種子。”
岑文倩開口介紹道:“竇老兒,曹仙師是那崔誠的不記名弟子。”
竇淹疑惑道:“哪個崔誠?”
岑文倩笑道
:“就是那個每次路過都要與你疊云嶺蹭酒喝的窮書生。”
竇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說那個小崔啊,記得,怎么不記得,見過幾次,不過那小崔眼界高,只與岑河伯關系親近,每次只曉得從我這邊騙酒。”
然后竇山神就發現那個大驪年輕官員的臉色、眼神都有點怪。
竇淹疑惑道:“咋個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雙方年齡差著兩三百年呢,難不成我還得喊他一聲崔兄啊?那也太矯情了。”
陳平安怔怔看著河面。
河水碧如天,鱸魚恰似鏡中懸,不在云邊則酒邊。
原來也曾年輕過。
就像那個老嬤嬤。
這是一種無法想象的事情。
就像齊先生、崔誠、老嬤嬤之于陳平安。
陳平安之于裴錢、曹晴朗、趙樹下他們。
李寶瓶、裴錢和李槐之于白玄、騎龍巷小啞巴的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還小的孩子,說不定以后也會是落魄山、下宗子弟們無法想象的前輩高人。
大概這就是薪火相傳。
陳平安蹲在河邊,將魚簍里邊的兩條鱸魚抖落入河,收起魚竿魚簍后,起身從袖中摸出一只白碗,換了一個稱呼,笑道:“岑先生,大瀆改道一事,晚輩是大驪官場外人,無力改變什么,不過岑先生是否愿意退一步,無需更換金身祠廟和河伯水府,就在這附近,擔任一湖河伯?”
那人說得沒頭沒腦,竇山神聽得云里霧里。岑文倩轉任一湖河伯?可是方圓數百里之內,哪來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年輕人真當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無上神通?
退一萬步說,就算可以搬徙幾條山嶺的無主余脈,再從地面鑿出個承載湖水的大坑雛形,水從哪里來,總不能是那架起一條橋梁河道,水流在天,牽引跳波河入湖?再說了,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不夠,何況真要如此肆意作為,山水氣數牽扯太大,會影響兩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一事,屆時大驪朝廷那邊一定會問罪,即便大驪陪都與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終究是一個板上釘釘的定局,新湖即便建成,還會是那無源之水的尷尬境地,湖泊水運,死氣沉沉,舊跳波河水域的一眾水裔精怪,是絕對不會跟著岑河伯搬遷到一處死水潭的,到時候岑文倩還是個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么此舉意義何在?
年輕氣盛,不知所謂。
不過話說回來,這份好意,還得心領。
岑文倩笑著搖頭道:“曹仙師無需如此吃力不討好,白白折損修為靈氣和官場人脈。”
陳平安笑道:“容晚輩說句大言不慚的話,此事半點不吃力,舉手之勞,就像只是酒桌提一杯的事情。”
竇山神以心聲氣笑道:“文倩,你瞧瞧,這神色,這口氣,像不像當年那個窮光蛋崔誠?”
“晚輩去去就回。”
青衫客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轉瞬間便消逝不見,遠在千萬里之外。
竇淹施展一位山神的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后,震驚道:“好家伙,已經不在疊云嶺地界了!”
很快那一襲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舊手端白碗,只是多出了一碗水。
竇淹大失所望,雷聲大雨點小?
這么點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術法,又能裝下多少的水?還不如一條跳波河流水多吧?舍近求遠,圖個什么?
只是岑文倩卻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曹仙師是與大瀆借水了?”
陳平安搖頭道:“稍稍跑遠一些,換了個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問道:“可是海水?!”
陳平安點頭道:“岑先生放心,雖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輩已經去濁取清,暫時比不得跳波河流水清澈,但是將來假以時日,水運品秩不會太差。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撐起一座三百里大澤湖泊。”
岑文倩無言以對。
這叫“尚可”?
相傳遠古仙人,袖中有東海!
竇淹瞪大眼睛,伸長脖子看著那一碗白水,年輕人該不會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陳平安將那只盛滿水的白碗遞給岑文倩,笑道:“岑先生與崔老先生相識一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輩,大大方方接過那只水碗。
等到岑文倩接過那只不重的一碗水后,陳平安打量了幾眼四周山水,雙指并攏,無需符紙,畫弧作符,畫了一個圓相,先界定疆域,再一個翻掌,剎那之間,山河震動,跳波河一旁數里之外,與疊云嶺接壤處,三百里地界瞬間凹陷下去,但是期間一切有靈眾生,都被青衫客一抖袖子,騰云駕霧一般,被抖落到跳波河上游岸邊,再輕輕一虛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脈凝為一粒芥子大小的土球,被陳平安握在手中,再次以手指畫符,學那仙簪城與陸沉的一人一符,先后在大坑底部與手中土球,分別畫水字符與山字符,未來大湖,與疊云嶺,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雛形。
神乎其技。
一位河伯,一位山神,面對這等搬山運水之法,依舊聞所未聞,以至于兩位山水神靈金身震動,不由得心神搖曳不已。
什么曹仙師,得尊稱一聲曹仙人、曹仙君才妥當吧。
陳平安將那顆杏子大小的袖珍土球遞給竇淹,笑道:“竇老哥,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以后再與老哥討要酒水喝。這枚山字符,可以擱放在地界山根處,以后土氣生發,于疊云嶺的山運小有裨益。至于將來疊云嶺與湖泊山水接壤,更無須擔心山水相犯,只會兩相穩固。”
竇淹接過被說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個踉蹌,差點就沒能接住,山神老爺頓時老臉一紅。
竇淹瞥了眼輕松端碗的岑河伯,奇了怪哉,為何就只有自己出丑了?
陳平安說道:“稍等片刻,我還要臨時寫一封書信,就有勞竇老哥轉交給那位大瀆長春侯了,我與這位昔年的鐵符江水神,算有半分同鄉之誼,今日此地動靜,說不定長春侯可以幫我在陪都、工部那邊解釋一二。”
陳平安言語之間,手腕一擰,從袖中取出紙筆,紙張懸空,水霧彌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陳平安很快便寫完一封密信,寫給那位補缺大瀆長春侯水神楊花,信上內容都是些客套話,大致解釋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變動緣由,最后一句,才是關鍵所在,無非是希望這位長春侯,將來能夠在不違禁的前提下,對疊云嶺山神竇淹稍加照顧。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岳山君,也會管轄眾多江河,那么身居高位的大瀆公侯,轄境之內一樣擁有諸多山脈。
陳平安最后取出一枚私人印章,印文“陳十一”。
拈起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輕輕呵了一口氣,蓋在書信末尾。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用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鈐印書信。
以后落魄山與別家山頭的書信往來,只要是山主陳平安的親筆手書,要么鈐印“落魄山陳平安”,要么就是這方“陳十一”。
這才是名正言順的山上禮數。
陳平安將書信放入一只信封,交給竇淹,最后抱拳與兩位笑道:“岑先生,竇老哥,晚輩還著急趕路,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后會有期。”
岑文倩和竇淹各自還禮。
竇淹唏噓不已,“文倩,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緣,說來就來。”
當之無愧的神仙手筆,輕描淡寫造就出這等匪夷所思的仙跡。
岑文倩笑著沒說話。
竇淹突然問道:“咦?岑文倩,你可記得清楚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皺眉,搖頭道:“確實有些記不清了。”
竇淹感慨道:“這算哪門子事,山巔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岑文倩輕聲道:“沒什么不好理解的,無非是君子施恩不圖報。”
如果他沒有猜錯,在那封信上,神出鬼沒的青衫客,定會囑咐長春侯楊花,不要在竇淹這邊泄露了口風。
竇山神將那枚山字符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使勁抹了把臉,正要說話,再次金身震動,全身光彩流溢。
不光是竇淹的疊云嶺那邊,霎時間山霧升騰,彩云縈繞。
還有這條跳波河,明明是夏秋之際的時節,兩岸竟是杏花綻放無數,如遇春風。
岑文倩輕聲道:“是那“山高水長”四字讖語使然。”
竇淹顫聲道:“莫不是一位口含天憲的道德圣人?!”
岑文倩默不作聲。
竇淹自撓頭,“到底咋個回事?”
岑文倩笑著打趣道:“又不是只有我認識崔誠,你不也認識小崔?”
竇淹突然一個靈光乍現,恍然大悟,先前自己那個踉蹌,莫不是那位敬稱崔誠為老先生的曹仙君,在記仇自己的一口一個小崔?
竇淹問道:“就沒問崔誠如何了?”
只知道這位老友曾經數次犯禁,擅自離開跳波河轄境,要不是小小河伯,已經屬于世間水神的最低品秩,官身已經沒什么可貶謫的了,不然岑文倩早就一貶再貶了,只會官帽子越戴越小,不過岑文倩也因此別談什么官場升遷了,州城隍那邊直接放話給跳波河水府,每年一次的城隍廟點卯,免了,一座小廟萬萬伺候不起你岑大水神。
岑文倩神色黯然,“在那位青衫客的神色里,早有答案,何必多問。”
陳平安隨后走了一趟梅釉國,只是未能在那座熟悉的縣城,見著當年那個瘋癲酒鬼的年輕縣尉,原本還想要故技重施,再次與縣尉用酒水購買幾幅草書字帖,與縣衙那邊一打聽,才知道那個縣尉大人早就辭官北游了。當年那筆買賣,實在太過劃算,陳平安只用五壺山上酒釀,就買了一大摞的草書字帖,文字既天光煥彩,又法度森嚴。
陳平安自己的字,寫得一般,但是自認鑒賞水準,不輸山下的書法大家,何況連朱斂和崔東山都說那些草書字帖,連他們都模仿不出七八分的神意,這個評價,實在是不能再高了。崔東山直接說這些草書字帖,每一幅都可以拿來當做傳家寶,年份越久越值錢,就連魏大山君都死皮賴臉,跟陳平安求走了一幅《仙人步虛貼》,其實字帖不足三十字,一氣呵成:仙人步太虛,腳下生絳云,風雨散天花,龍泥印玉簡,大火煉真文。
種夫子的手法,比魏檗更勝一籌,也不強求索要,只是三番五次,去竹樓一樓那邊跟小暖樹借某幅字帖,說是要多臨帖幾次,否則難得其草書神意,陳平安后來重返落魄山,得知此事,就識趣將那幅字帖主動送出去了。種夫子還一本正經說這哪里好意思,君子不奪人所好。曹晴朗當時剛好在場,就來了句,回頭我可以幫種夫子將這幅《月下僧貼》歸還先生。
陳平安在書簡湖的池水城,買了幾壇當地釀造的烏啼酒。
無巧不成書,喝著烏啼酒,就想起了“剛剛交過手”的那位飛升境鬼修,仙簪城城主玄圃的師尊,剛好道號烏啼。
當年池水城那棵獨苗的少城主范彥,一直被當成沒腦子的傻子,如今已經成了城主,還攀附上了大驪朝廷,使得池水城能夠在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勢力日漸壯大,就是這么一號梟雄人物,曾經對著一個屁大孩子的顧璨,一口一個顧大哥。
陳平安走在水邊,回首望去,遙遙看見一座生意興隆的酒樓。
好像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兒八經置辦酒局,就是在那邊。
在那天的酒席上,其實是顧璨要比陳平安更熟稔自在,一個半大孩子,談笑風生,眉眼飛揚。
姜尚真在自己還管事的時候,從真境宗所在的書簡湖,撥劃出五座島嶼,給了落魄山,不過這塊飛地,掛在了一個叫曾掖的年輕修士名下。
姜尚真都沒有折騰什么祖師堂議事,完全是一言決之。
對此誰有異議?能算自己半個兒子的韋瀅?
當時的首席供奉劉老成?還是當次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或者是李芙蕖?
書簡湖北邊的石毫國,皇帝韓靖靈,因為不曾修道的緣故,年近半百,已經顯出幾分老態了。
今天退朝后得閑,又開始拉上一雙孫子孫女老調重彈,翻來覆去就是那番措辭,“那位落魄山陳劍仙,當年請我喝過酒!”
都不是什么“我們”了。
再好漢不提當年勇,這一茬故人故事,也得提,時不時就提,與龍子們說多了,就再與龍孫們說,
至于當年成了皇帝陛下,韓靖靈就開始翹尾巴了,與黃鶴一起走了趟青峽島,要求去那間賬房里邊坐一坐,不過被顧璨攔下了,當時其實雙方鬧得還不太愉快,只不過那會兒的顧璨,就像變了個人,城府深沉,沒有擺在臉上而已。
提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做什么。
“可不是什么隨便丟壺仙家酒釀的那種,是正兒八經的酒局,擺了一大桌子酒菜,就只是尋常酒水,這里邊的門道,你們這些孩子不懂的,要是山上的酒水,反而就沒勁了。”
這些老黃歷,兩個孩子早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搖頭晃腦,相互做鬼臉。
一個孩子早早張開嘴巴,無聲言語,幫著皇帝爺爺說了那句每次拿來收尾的話。
“當時坐上皆豪逸!”
陳平安不過是兩步,就往返了石毫國和書簡湖一趟,對于韓靖靈那些個添油加醋的措辭,也不以為意。吹牛皮又不犯法,何況還是一位皇帝陛下。
之后悄無聲息去往宮柳島,找到了李芙蕖,她新收了個不記名弟子,來自一個叫仙游縣的小地方,叫郭淳熙,修行資質稀爛,但是李芙蕖卻傳授道法,比嫡傳弟子還要上心。
見到了陳平安,李芙蕖倍感意外。陳平安詢問了一些關于曾掖的修行事,李芙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雙方順便聊到了高冕,原來李芙蕖在那場觀禮落魄山之后,還擔任了無敵神拳幫的供奉,并非客卿。
高冕已經卸任幫主,這位曾經兩次從玉璞境跌境的高老幫主,先前在大瀆附近的戰場上,差點被一頭大妖打斷長生橋,又跌境了,只勉強保住了個金丹境,這輩子是不太能夠跟人逞強了。
結果李芙蕖在那邊參加的第一場祖師堂議事,就看到了一幅唾沫四濺、兩撥人叉腰對噴的畫面,兩幫人在那邊爭吵,不是吵到底要不要更改山頭名字,而是吵哪個新名字更好,畢竟一個正兒八經的修士門派,結果取了個連江湖門派都不會取的糟心幫名。
早年要不是看在老幫主身子骨還硬朗的份上,打也打不過,罵更罵不過,不然早就將此事提上議程了。
在真境宗這邊,哪里能夠見到這種場景,三任宗主,姜尚真,韋瀅,劉老成,都很服眾。
真境宗也算厲害了,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接連出現了三位宗主。
李芙蕖一開始還頗為擔心,高老幫主會不會因為此事而大為失落,英雄氣短,結果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李芙蕖當時找到高冕的時候,老人興致極高,原來是正陽山的蘇稼仙子,重新納入祖師堂嫡傳譜牒了。
綽號一尺槍的荀淵,綽號玉面小郎君、別號武十境的高冕,以及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崩了真君,這幾個土財主,都是山上鏡花水月的著名豪客,號稱撐起了一洲鏡花水月的半邊天,半壁江山都是他們幾個合力打下來的,不知多少仙子,得過這幾位的一擲千金。
此外還有一位道號浪里小白條的不知名仁兄,花錢倒是不多,但是次次捧場,用幾顆雪花錢,扯開嗓門,幫著一些冷清的仙子們,營造出一種千軍萬馬都已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氣勢。
李芙蕖問道:“陳山主這次來宮柳島,不見一見劉宗主或是劉島主?”
陳平安搖頭道:“這次就算了。”
其實姜尚真擔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除了那樁以公肥私之舉,還曾喊來首席供奉劉老成,兩人走在宮柳島湖邊小路上,姜宗主隨手折了一枝柳條,笑嘻嘻對劉老成說了兩句話。
“你覺得打破玉璞境瓶頸,躋身仙人,就得親手打殺了她,這是你的自家修行,我管不著。”
“但是你想要讓她死,我就一定讓你先死,這是我姜尚真的自家事了,你一樣管不著。”
劉老成不敢不當真。
約莫是天無絕人之路,反而讓不得不另辟蹊徑的劉老成,竟然成功躋身了仙人境,從首席供奉,擔任真境宗歷史上繼姜尚真、韋瀅兩位劍仙之后的第三任宗主。
陳平安之后走了一趟青峽島
,卻不是找劉志茂,而是去那座朱弦府。
青峽島女鬼紅酥,真實身份是上一世的宮柳島女修黃撼,更是劉老成的道侶。
她前幾年辭去了橫波府女官,重新當起了朱弦府的門房。
因為她還是不擅長處理那些女子之間的勾心斗角,她真心管不了十幾個各懷心思的婢女,就辭去頗為清貴清閑、還能掙大錢的職務,回到了朱弦府,繼續給馬老爺當那門房,遇到拜訪的客人,就搖動房門旁的一串鈴鐺。
在橫波府那邊當差幾年,攢了好多的雪花錢,紅酥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開銷一顆,從面容丑陋滲人的老嫗模樣,重新變成年輕女子容貌,讓自己瞧著不那么面目可憎。
結果給馬老爺罵了句敗家娘們。
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致,如今還是當著青峽島的二等供奉,在劉志茂手底下混飯吃,跟著這位步步高升的截江真君,雞犬升天,在真境宗那邊混了個譜牒身份,其實不用做事,就是每年白拿一份俸祿。
這位曾經身為京行檔諸多雜役之一的馱飯人,身份可謂卑賤至極,卻有一副頗為雅致心腸,鬼修給自己的青峽島府邸取了個“朱弦”的名字,源自故國一首生僻詩詞里邊的那句“重潤響朱弦”,響諧音“想”,而舊珠釵島島主的劉重潤,正是他那故國的長公主殿下。
可惜心心念念的長公主殿下劉重潤,帶著一群鶯鶯燕燕,早就搬出了書簡湖,去了個叫螯魚背的異鄉山頭落腳了。
這些年來,鬼修沒少罵個賬房先生。
一邊嘴上說絕無花心思,信誓旦旦說自己沒有半點非分之想,絕不主動招惹長公主殿下。
一邊就偷摸將長公主殿下給拐騙到了他那家鄉去,螯魚背,他娘的,螯魚背,魚,滑不溜秋的,背,鬼物只是稍稍想象一下長公主的白皙嫩膩背脊……就想哭。
話說回來,長公主殿下那么尤物,陳平安那么一個年輕小伙兒,有點綺念,有些歪心思,倒也正常。
就是不知道隔著千山萬水,長公主殿下這么多年沒瞧見自己,會不會相思成疾,憔悴消瘦得那小腰肢兒愈發纖細了?
當年為了她,這頭鬼物真是實打實地把命都給搭上了。
早就把心給了她。
她睡在自己心坎上多年矣。
嘿,真想也把身子也給了長公主殿下。
今天鬼修馬遠致來到府邸門口那邊,想要出門一趟,去珠釵島那邊泛舟游歷,逛蕩一圈,萬一長公主殿下回了這邊,第一眼就能瞧見自己的偉岸身影不是?
門房紅酥壯起膽子問道:“老爺,陳先生真的當上了宗門山主啊?”
馬遠致停下腳步,嗤笑道:“騙你能掙錢嗎?”
女鬼怯生生道:“那不能夠。”
馬遠致揉了揉下巴,“不曉得我與長公主那份纏綿悱惻的情愛故事,到底有沒有版刻出書。”
紅酥赧顏道:“還有奴婢的故事,陳先生也是抄寫下來了的。”
馬遠致瞪眼道:“你也是蠢得無藥可救了,在咱們劉首席的橫波府那么個富貴鄉,不知道好好享福,偏要重新跑到我這么個鬼地方當門房,我就奇了怪了,真要有色胚在橫波府那邊,里邊好看的娘們婆姨多了去,一個個胸脯大腚兒圓的,再不挑嘴,也葷素不忌到你頭上吧,要不是實在沒人愿意來這邊當差打雜,瞧瞧,就你現在這模樣,別說嚇死人,鬼都要被你嚇活,我不得收你錢?你咋個還有臉每月收我的薪水?每次不過是拖延幾天發放,還好意思我鬧別扭,你是討債鬼啊?”
紅酥不敢還嘴。
馬老爺說話是一貫不那么好聽的。
不過畢竟是自家老爺嘛。
馬遠致雙臂環胸,冷笑道:“下次見著了那個姓陳的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他,年輕人不講信用,混什么江湖,當了宗主成了劍仙又如何……”
有一襲青衫憑空現身,笑瞇瞇接話問道:“又如何?”
馬遠致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道:“哎呦喂,陳公子來了啊。”
書簡湖那幾座相鄰島嶼,鬼修鬼物扎堆,幾乎都是在島上潛心修行,不太外出,倒不是擔心出門就被人肆意打殺,只要懸掛島嶼身份腰牌,在書簡湖地界,都出入無礙,就可以得到真境宗和大驪駐軍雙方的身份認可,至于出了書簡湖遠游,就需要各憑本事了,也有那忘乎所以的鬼物,做了點見不得光的老行當,被山上譜牒仙師起了沖突,打殺也就打殺了。
不過竟然賠了一筆神仙錢給曾掖,按照真境宗的說法,是依照大驪山水律例辦事,罪不當誅,如果你們不愿意就此作罷,是可以繼續與大驪刑部講理的。
曾掖其實當時很猶豫,還是馬篤宜的法子好,問章老夫子去啊,你能想出什么好法子,當自己是陳先生,還是顧璨啊?既然你沒那腦子,就找腦子靈光的人。
曾掖心知肚明,真境宗和青峽島,之所以都愿意對他們這幫不入流的鬼修、鬼物格外對待,其實都是陳先生的功勞。
曾掖這個曾經的茅月島少年,天生就適宜鬼道修行,機遇連連,先是被青峽島管事章靨帶離火坑,成了那個賬房先生的幫手,然后就一直跟在顧璨身邊,前些年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練氣士,如今儼然是一個山上門派的執牛耳者了。
顧璨離鄉遠游中土神洲之前,將那塊太平無事牌留給了他,一開始曾掖挺擔心此舉是否合乎大驪律例,所以根本不敢拿出來,畢竟冒用大驪刑部無事牌,是死罪!后來才知道,顧璨竟然早就在大驪刑部那邊辦妥了,移到了曾掖的名下。這種事情,按照章靨的說法,其實要比掙得一塊無事牌更難。
至于馬篤宜,她是鬼物,就一直住在了那張狐皮符箓里邊,胭脂水粉買了一大堆。
陳先生和顧璨的家鄉那邊,怪人怪事真多。只說陳先生的落魄山,當時曾掖和馬篤宜就被一個身材消瘦的少女,嚇了一大跳,親眼看到從極高的山崖上邊,突然摔下個人,重重砸地,在地面上砸出了無數大坑,一個更小的小姑娘,就那么雙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
等到少女落定,腳上的那雙草鞋,鮮血直流。
后來他們才知道那個肌膚微黑的少女,名叫裴錢,是陳先生的開山大弟子。
用少女獨有的法子,確定了他們兩個外鄉人的身份后,那個肩挑金扁擔、手持青竹杖的黑衣小姑娘,一開始很拘謹,一下子就變得活潑起來,說我們裴錢是在問拳嘞,要給地面的小腦闊狠狠一錘兒!
小姑娘蹦蹦跳跳,一路嘰嘰喳喳,反正都是在說裴錢的如何厲害。
結果被裴錢按住小腦袋,語重心長說了一句,我輩江湖兒女,行走江湖,只為行俠仗義,虛名要不得。
愣是把也算見多識廣、江湖半點沒少走的曾掖和馬篤宜給說蒙了,面面相覷。
因為曾掖和馬篤宜終究不是純粹武夫,當年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諸多精妙處,更無法理解那種“以純粹體魄問拳大地”的拳法高度。
這些年,始終關注陳先生和顧璨的動向,真境宗那邊的山水邸報,那是一封不會落下的,只可惜陳先生那邊,一直杳無音信,倒是顧璨,當年在龍州那邊分別后,竟然搖身一變,從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嫡傳弟子,變成了中土白帝城的弟子,而且還是那關門弟子!
對于曾經的書簡湖眾多野修而言,那座白帝城,遙不可及,高不可攀。
至于那位被譽為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鄭城主,更是高高在天一般的存在。
早年曾掖在青峽島,只要一見到顧璨,就會怕得直哆嗦。后來跟著顧璨四處游歷,情況才有所好轉,到最后,只要出門在外,甚至覺得待在顧璨身邊,才能心安幾分。
馬篤宜曾經提醒過曾掖,說其實顧璨還是顧璨,他確實變化很大,變得循規蹈矩,會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甚至很多事情由顧璨做來,還會讓人覺得大快人心,比理所應當還快意,但是不能覺得他就是一個好人了。
至于曾掖有沒有真的聽進去,馬篤宜無所謂,她只認定一件事。只要陳先生在人間,山中的顧璨就會變得“更好”。
哪怕未來顧璨順利走到了浩然山巔,在顧璨的心中,依舊都會長長久久存在著某條不為人知的準繩。
其實與曾掖說過那番不討喜的言語,馬篤宜自己心里邊,也有些愧疚。
畢竟當年跟著顧璨一起游歷四方,多多少少,馬篤宜對顧璨,一樣是有些心生親近的,能算半個朋友吧。
不得不承認,跟著顧璨廝混,放心。
就像跟著半個陳先生一起走江湖嘛,只管蹭吃蹭喝,無憂無慮。
陳平安離開青峽島朱弦府,來到此地,發現島主曾掖在屋內修行,就沒有打攪這位中五境神仙的清修,馬篤宜在自己院子那邊蕩秋千。
獨自去了島嶼山頂,陳平安坐在欄桿上,慢慢喝酒,看著一座有些陌生的書簡湖。
曾經在這邊兜兜轉轉數年之久,卻也正是此地,讓陳平安明白了一個道理,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陳平安將一只烏啼酒的空酒壺拋入湖中。
當時坐上皆豪逸?
如果是說那劍氣長城的大小酒桌,就對了。
陳平安喝過了一壺酒,在去往云霞山之前,路過一地。
看著眼前慘淡景象,很難想象,這里就是昔年享譽一洲的南塘湖了。
大湖干涸,據說是被舊王座大妖仰止將湖水汲取殆盡,如今水位高度不足當年的一成。
幾年前,這里還曾是寶瓶洲的形勝之地,南塘湖青梅觀的“草堂梅塢春最濃”,風景絕美,被譽為幾生修得此梅花。
千年道觀,每逢梅開,外鄉仙師和帝王將相,公卿豪紳和文人雅士,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留下過無數吟誦梅花的詩篇。
這些年的青梅觀女修們,除了不惜耗費靈氣,竭力施展水法,聚云降雨,這些年還要一直從別處江河那邊,借水搬水,試圖重新填出一座湖。但是這兩件事,都進展緩慢,一來鄰近幾座山頭的新晉山神、土地,都沒少告狀,怨不得他們秉公行事,終究涉及到一地山水氣運的氣數變遷,再者觀內梅樹折損嚴重,而且山上填水一事,可不是什么添補江河流水那么簡單的事情。
陳平安看到了一個熟悉身影,當下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開啟鏡花水月,掙神仙錢。
這位青梅觀的周仙子,是鏡花水月的行家里手,“借景”一事,更是信手拈來,早年每到一座山上門派,一處仙家府邸,都會以青梅觀的摹拓秘法,將其截留下來,再將自己的身形嵌入圖畫中,然后寄給那些關系熟稔的山上仙師、山下豪客,上次她游歷龍州,周瓊林就跟在衣帶峰的宋園和劉潤云身邊,當時陳平安剛好帶著個臉龐紅腫的小黑炭。
那會兒的周瓊林,不愿錯過任何“與朋友的朋友成為朋友”的機會,就想要將衣帶峰作為橋梁,與落魄山搭上關系。
陳平安當時不太喜歡她做事情的不講分寸,太過刻意,而且很容易連累衣帶峰,覺得她太過勢利,鉆營人脈沒有錯,但是沒有像她這么做事不講究的,所以就婉拒了。
雙方分別之后,裴錢偷偷告訴陳平安的一番言語,卻讓他心神震動。
裴錢當時說,她瞧見那個狐媚狐媚的姐姐心里邊,住著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憐小人兒,就跟小時候的自己差不多,瘦不拉幾的,一個個都快餓死了,而那個姐姐呢就很傷心,對著一只空落落的大飯盆,不敢看那些孩子。
那會兒還是個孩子的裴錢,不太理解自己的幾句無心之語,會讓師父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一直因此反省。
陳平安此刻背靠一棵枯敗梅樹,看著那場鏡花水月,竟然彎來繞去,不知怎么就與自家落魄山扯上關系了。
原來是觀禮一事,在一洲山上山下,鬧了個沸沸揚揚,談資無數。
越是年輕的練氣士,就越是不以為然,對那個出盡風頭的年輕劍仙,觀感極差,依仗境界,囂張跋扈,做事情半點不留余地。
其實周瓊林一開始也沒想著如何為落魄山說好話,只不過是習慣使然,聊了幾句自己有幸與那位陳劍仙的相熟,想著以此自抬身價,就是個簡單至極的江湖路數,不料一下子就炸鍋了,實屬失策,不過倒是讓人砸了不少雪花錢,與那個周仙子說了些怪話,什么與落魄山認了爹,喜歡當孝子?
一下子就有人跟著砸錢附和,說錯了錯了,漏了個字,咱們周仙子啊,說不定是認了個財大氣粗的干爹。
周瓊林也全然無所謂,笑容依舊,只要那些家伙花了錢罵人,她就挺開心的。
只回了一句賢孫兒你們都說得對。
陳平安看得出來,她是當真半點不在乎。
等到她撤掉鏡花水月后,輕輕握拳晃了晃,給自己鼓勁打氣,懂了懂了,找著一條發財門路了,下次還要繼續搬出那位八竿子打不著的年輕劍仙,最好將雙方關系說得更水月朦朧些,肯定可以掙錢更多。相信以陳平安如今的顯赫身份,怎么可能與她一個青梅觀的小修士計較什么。
只是當周瓊林看著那座水面清淺的南塘湖,她就有些茫然,就算能夠重新填水填出一座南塘湖來,可是那么多枯死的梅樹呢?還有舊南塘湖的原本充沛水運呢,她心生絕望,一下子就滿臉淚水。
好像人生總有些坎坷,是怎么熬也熬不過去的。就算熬過去了,過去的只是人,而不是事。
周瓊林猛然抬頭,滿臉匪夷所思。
原來是眨眼功夫,便出現了黑云滾滾的異象,云海瞬間聚攏,電閃雷鳴得沒有半點征兆,氣象森嚴,驚心動魄。
云海籠罩住方圓舊南塘湖水域的百里之地,白晝如夜。
大雨傾盆落向人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南塘湖水位開始迅猛上漲。
她身上的那件法袍,能夠辟水,倒是不介意這場滂沱大雨。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悄然離去,而是出聲笑道:“剛好路過貴地,巧了,白看一場不花錢的鏡花水月,得謝過周仙子為落魄山美言幾句。”
有些心虛的周瓊林立即轉過頭,擦了擦臉上淚水,與那位落魄山劍仙施了個萬福,笑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說道:“只是湊巧路過,就碰到這等天地異象,雖然沒能見到傳說中的青梅觀勝景,也算不虛此行了。”
周瓊林眨了眨眼睛,既然那位年輕劍仙自己不愿說破真相,那么她也就只好跟著裝傻了。
不然天底下哪有這么多的巧合。
其實在她的印象里,這個年紀輕輕的山主,觀感很一般,清高得很,半點不平易近人呢。
后來那場驚世駭俗的觀禮與問劍,更是讓周瓊林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要跟落魄山扯上關系了。
至于今天陳劍仙為何如此行事,她想不明白,也懶得多想,反正不會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不然當年就不會將她拒之門外了。
何況就算看中了又如何,她怕什么。
只要真能幫著青梅觀恢復往年風采,她就什么都不怕,做什么都是自愿的。
一個爛泥溝里摸爬滾打的市井孤兒,能夠在少女歲數,被師父帶到青梅觀,最終搖身一變,當成一位山上神仙,得惜福,得感恩得還債。
陳平安笑道:“要是周仙子不嫌棄的話,以后可以去我們落魄山做客,到時候在山中開啟鏡花水月,掙到的神仙錢,雙方五五分成,如何?不過事先說好,山上有幾處地方,不宜取景,具體情況如何,還是等周仙子去了龍州再說,到時候讓我們的暖樹小管事,還有落魄山的右護法,一起帶你四處走走看看,挑選適宜的山水景象。”
周瓊林呆呆點頭,有些不敢置信。
陳平安掏出那塊大驪無事牌,又派上用場了,“南塘湖附近的幾位山神老爺,我可以幫忙解釋一番,聽不聽是他們的事。”
周瓊林再次誠心道謝。
陳平安繼續說道:“此外水運、梅樹兩事,我可能可以幫上一點小忙,周仙子以后可以靜觀其變。”
蠻荒天下的那個自己,與緋妃一場拔河之后,得了些曳落河水運。
至于青梅觀那些枯死的梅樹,自然也是有法子補救的,畢竟自己有幸結識那位倒懸山梅花園子的舊主人,酡顏夫人。
周瓊林欲言又止。
很想詢問那位年輕劍仙,如此作為,圖什么呢?
陳平安最后笑道:“我還要繼續趕路,今天就不久留了,如果下次還能路過此地,一定兩手空空去青梅觀做客,討要一碗冰鎮梅子湯。”
周瓊林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在那個青衫身影消失后,才抬起手背,揉了揉泛紅眼睛。
有些溫暖,比雷鳴更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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