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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左手持劍。
眼前有大山擋路。
先前在仙簪城那邊,陳平安的道人法相,沒有施展任何劍術,選擇只以雙拳撼高城,是提醒白玉京三掌教,雙方其實還有筆舊賬沒有算。
后來陸沉畫了一幅蟬附一線的“知道圖”,何嘗不是禮尚往來,在暗示陳平安,想要在托月山那邊遞劍成功,仙兵品秩的長劍夜游,依舊不夠,得換一把。
這是陳平安在那仙簪城內,不由得記起年少時一幕,因為不曾刻意隱藏心相,陸沉借了一身十四境道法就只得寄人籬下,棲息在陳平安神魂中,就像看見了一幅緩緩攤開的光陰畫卷,才有陸沉后來手繪“知道圖”一幕。
無妨。
以后游歷白玉京,連那個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都要照砍不誤。
遙想當年,第一次離鄉遠游路上,少年陳平安穿草鞋持柴刀,習慣為他人入山開路。
曾經一起面對那座后來才知道名為穗山的高岳,有過一場問答。
她問陳平安,如果有山岳攔住大道,該如何?
當時陳平安的回答爬過去,而非繞道而行。
她又問如果手中有劍呢?陳平安就說開山而行。
“同行!”
那一次,陳平安遞劍之前,在雙方心有靈犀一起說出二字之時。
少年手中長劍,瘋狂顫鳴。
有如萬年孤獨的秋蟬,在人間最高枝頭,對天地放聲。
眼前一座托月山,高聳入云,此山早年在被蠻荒大祖得到其中一座飛升臺后,未能大煉,最終只是將其煉化為一件中煉本命物,與托月山、飛升臺皆形若合道,已經在天下屹立萬余年。
如今坐鎮托月山的蠻荒大妖,是一位站在山巔的黃衣男子,道號元兇,也就是托月山歷史上的首位守山人,在師尊消失的那段歲月里,正是他負責看守一座天下,作為新妝和離真的師兄,蠻荒大祖的開山大弟子,元兇卻名聲不顯,一來極少離開托月山,再者后來也未曾現身甲子帳和浩然天下,以至于整座蠻荒天下,都干脆當這位大祖首徒,不存在了。
元兇此刻站在托月山最高處,雙手負后,俯瞰那位單手持劍的年輕隱官,再看了眼分立四方的劍修,“讓他們只管出劍。”
這頭飛升境巔峰大妖,還真不信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能夠砍出個什么名堂來。
除非這四位皆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能夠砍上一萬多劍,而且還必須劍劍功成,次次可以開山。
大妖元兇,早已合道托月山萬余年。
所以才會這般深居簡出,從不拋頭露面。
那個年紀輕輕的陳平安,成為一位純粹劍修才幾年?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又是才幾年?
元兇在內歷代托月山的守山人,唯一與山外打交道的事情,就是負責秘密收攏龍君和觀照的魂魄。
萬年之前的那場問劍,陳清都付出了失去本命飛劍“浮萍”的代價。
那場架,也就是托月山和劍氣長城都未有半點記載,三位劍修為何出劍的緣由,如何出劍的過程,最終造就何種結果,都沒有任何文字記錄,不然如今不管哪座天下的修士,是不是劍修,只要隨手翻開這頁老黃歷,都要感到一份撲面而來的滾滾劍氣。
托月山方圓數萬里之內,天翻地覆,山河破碎,被劍氣硬生生攪成一處不宜修行的無法之地。
托月山更是直接被龍君削掉一半,這才有了之后仙簪城的后來者居上,成為蠻荒天下第一高城。
觀照生前最后一劍,劈出了蠻荒后世的那條曳落河雛形。
與此同時,陳清都一劍打碎飛升臺的登天之路,更大的后果,是陳清都使得蠻荒大祖哪怕萬年之后,依舊未能躋身十五境,始終只差一步。
落了個被老瞎子調侃一句“可能是修道資質不行”的下場。
龍君失去了一魂兩魄,不管是在英靈殿議事,還是劍氣長城的戰場,龍君只以一襲灰色長袍的慘淡形象示人。一顆頭顱,更是被舊王座大妖,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白瑩,真實身份也就是周密的陽神身外身,隨便踩在腳下。
而離真的前身,劍修觀照下場比龍君更慘,名副其實的身死道消,真身早已在那場問劍落幕后徹底湮滅,魂魄四散天地間,后來被托月山守山人,搜尋到最關鍵的一魂一魄,之后縫補拼湊出了其余魂魄,才有如今的新天庭披甲者。
所以當年劍氣長城被蠻荒大祖一分為二,陳清都,龍君,觀照,三位劍修,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一場古怪至極的久別重逢。
齊廷濟從袖中取出一把劍坊制式長劍,要以此遞出第一劍,遙遙祭奠老大劍仙,還有萬年之前的兩位前輩,龍君和觀照。
寧姚手持四把仙劍之一的天真。
刑官豪素祭出本命飛劍之后,方圓百里之內,猶如一把明月鏡橫放在地,天上嬋娟,人間滿地霜,唯有豪素站立其中。
陸芝,舍不得南冥、游刃兩劍,況且這兩把劍,也不適合拿來砍山,哪怕要砍得鋒刃卷起,長劍斷折,也得留在最后。南冥、游刃兩把道劍所化,陸芝腳踩一座道家所謂“天心方丈”的南冥天池大陣,又有“游刃有余”而生的一尾青魚,憑空汲取其中水運,取出長劍蜩甲,是一副白玉京飛升境女子修士的高真遺蛻,陸芝為了追求更多的遞劍次數,只得忍著心中別扭,將其披掛在身,瞬間心有靈犀一點通,仿佛天授神通,陸芝就已經掌握了兩門白玉京上乘道法。
她再一想,就又取出了先前在白花城那邊用熟了的秋水和鑿山,然后再將山木、刻意在內一并取出,懸停手邊,方便砍斷一把就再拿一把。等到盒內八劍都被陸芝一一取出,她這才一旦完全使出,竟是一整套類似道門劍仙一脈的劍陣,何止是攻守兼備,簡直就是一座大道自行運轉的移動天地,就像道門圣人能夠帶著一座道觀遠游天地間,一位兵家修士能夠扛著整個戰場遺址四處奔走。
她點點頭,之前沒有說錯,陸沉的道法,果然有點意思。
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山上山下,無一例外,一個個都心弦緊繃,這種敵對雙方皆唯有飛升境才有資格露臉的戰事,誰摻和誰死。如果托月山守住了還好說,可只要守不住,就只能是個等死。
陳平安猛然攥緊手中長劍,在心中默念道:“同行開山!”
遇見仙簪城就摧城,遇見曳落河就拔河。
那么遇見托月山,當然就要搬山!
陳平安現出萬丈法相。
一劍將那光陰長河大陣斬開。
此外來自齊廷濟、寧姚、陸芝和豪素的四道劍光,共斬托月山。
一劍之后,站在山巔的大妖元兇身形崩散,只是瞬間就歸攏為一,好像那幾劍全部落空,從未落在托月山上。
那些不得不作壁上觀的蠻荒妖族修士,還來不及為元兇的通天手段喝彩,就發現一山之中,空中無數劍氣如虹,山頂劍氣如瀑布傾瀉,山腳劍氣如洪水倒流,躲無可躲,避不可避,瞬間就有百余位妖族劍修,猶有一些保命手段的仙人境之外,連同玉璞境之內,被悉數當場絞殺,全部化作一份份被托月山汲取的天地靈氣。
直到這一刻,才有在此做客的幾位仙人境妖族,后知后覺,明白了為何托月山的嫡傳弟子早已不見蹤跡,原來那個元兇,好像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么一場劍修問劍帶來的開山之劫。
只是十數劍過后,托月山除了山巔那個元兇,和剩下屈指可數的幾位仙人境,山中就再無存活修士。
被年輕隱官一次次劍斬真身的元兇始終站著不動,這頭飛升境巔峰大妖,就只是以無境之人的超然姿態,出生入死十數次。
托月山就像一位積攢了萬年道行的修道之人,只有被接連開山萬次,才能被搬徙山頭。
如果說元兇是暫時立于不敗之地,那么元兇視野中的那個持劍者,就是一種持劍即無敵的更高姿態。
元兇有意無意瞥了眼那個年輕隱官的一雙金色眼眸。
陸沉站在蓮花道場之內,瞪大眼睛,環顧四周,以心聲喊道:“喂喂喂,那個一,真的是你嗎?小道陸沉,如此辛苦,在陳平安身邊厚著臉皮陰魂不散,只等今天與你有一問,是唯我陸沉一人夢耶?還是眾生皆為你一人造夢耶?別不說話,小道可以斷言,你肯定聽見了!”
如果萬年以來萬萬人,都是一人之夢?不但陳平安是那個一,事實上人間萬年一切有靈眾生,都是那個一,那么我陸沉修道的意義何在?如果在夢醒之外,根本沒有什么人族登天,從未有過什么天道崩塌?
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是事后才知道,原來老廚子心相中的那座高樓,就是仿自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離開藕花福地的遠游路上,陳平安曾經無意間問過畫卷四人一個問題,唯有朱斂堅持到最后,說哪怕殺一人可以救天下,他依舊不救,因為他擔心自己就是那個一。當年朱斂帶著狐國之主沛湘返回落魄山,曾在那棋墩山一處高坡,朱斂沒來由說了一句夢醒是一場跳崖。說自己越來越不確定自己與天地,是否真實。說沛湘給不了答案,最后朱斂抬手指向遠方,說必須由一個他信得過的人,來告訴他答案,他才會相信。
陸沉之所以愿意借給陳平安一身道法,真正的,是希望那個一的雛形,能夠為自己解惑!
不管那個存在,給出什么答案,只要他愿意開口,是肯定或是否定,陸沉自有手段,無論自己得到哪個答案,都可以做成最重要的那次夢醒,一夢醒來夢夢醒。
可惜沒有理會陸沉的詢問。
好像陳平安身上根本沒有那個一。
陸沉有些傷感,你就這么瞧不起一位十四境修士啊。
還是說,陳平安壓制住了那個一?
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那條曾經橫跨兩洲的海中橋梁已經拆掉,不然就會混淆兩洲氣運。
少年道童與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離開龍州地界,聯袂行走海上。
老觀主回望一眼寶瓶洲的陸地,“這頭繡虎,也算為儒家立下一樁名副其實的擎天架海之功了。”
“與其讓周密得逞,不如他陳平安認命。
道祖微笑道:“就由他來認領這個一。身為籠中雀,自己選擇在籠內周旋一年,就是一年不得出牢籠,假使能夠周旋萬年,就是萬年牢籠。”
老觀主笑道:“周旋?我與我周旋久。”
就像讓爭那個一的周密原地旋轉,跟著陳平安于籠內一并鬼打墻。
崔瀺和齊靜春由著周密登天,入主舊天庭遺址,既是一場請君入甕。
不曾想這天下人間亦有一座別樣牢籠,在等著周密。
文圣一脈,師兄弟三人。
都對自己夠狠。
為何如此?
大概他們三人都對這個世界,始終懷揣著一份希望。
不是世道足夠美好,才讓人心生希望,而正是因為世道還不夠美好,人間無小事,才需要給予世道更多希望。
老觀主好奇問道道:“周密授意那個元兇,傻乎乎帶著托月山站著不動,讓陳平安持劍砍上一萬次,就為了那份遞劍折損流散開來的神性?”
道祖點點頭,“對付聰明人,很多時候只有笨法子,才有妙用。”
只要陳平安認為自己是劍修,就注定繞不開那座托月山。
老觀主伸手掬起一捧水,輕輕搖晃掌心,憑此測量禮圣和浩然天下如今禮儀規矩的重量,“不管陳平安能否搬山,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都將這個過程看在眼里,如此一來,陳平安就有可能會比那個余斗,率先成為眾矢之的。”
吳霜降曾經為道老二余斗送過一句讖語,若君不修德,取死之道也。
因為舟中之人盡為敵國。
老觀主冷笑道:“上古功德圣人,立大功,至大化,取天下,得之以人心。今之周密欲以天上取天下,以人命。”
道祖笑問道:“你說這位浩然賈生,當年跨過劍氣長城那一刻,在想什么?”
老觀主隨口答道:“約莫是那‘命時相背,非世所容’。這個讀書人又心比天高,那就只能剩下去天上這條路可走了。我猜測過劍氣長城沒多久,周密一定曾經抬頭看天,篤定那高處才是心鄉所在。”
老觀主松開手,將掌心積水放歸海中,“如果真被陳平安搬山了,劍斬元兇,會不會城頭刻字?刻什么字?平,安?加上陳熙早先刻下的‘陳’字,如果還能再斬一頭飛升境,嘖嘖,被這小子湊齊名字,只憑此事,以后萬年,那他陳平安的名頭,恐怕就要比余斗更大。不全是私心,會幫著劍氣長城遺址,被后世練氣士提及更多、更久。”
山上流傳著一種說法。被世人徹底遺忘過往,是人死后的又一種死亡。
道祖搖搖頭,“真要刻字,也只會是那個浮萍的‘萍’字。”
老觀主點點頭。
道祖突然說道:“少說幾遍周密,站著說話不腰疼。”
老觀主灑然一笑。
金色拱橋。
阮秀看著那條遠游劍光,浩瀚無垠的天外太虛,一顆顆星辰小如鋪散地面的粒粒芥子,不計其數,有些細密攢簇在一起,組成一條條光彩璀璨的浩蕩銀河,那條氣勢無匹的劍光,穿梭其中,如石中火,白駒過隙,劍光速度之快,猶勝光陰長河的流淌。
周密則瞇眼俯瞰人間。
離真趴在欄桿上,眨了眨眼睛,“咦,怎么河流改道啦?這算是……破天荒嗎?”
周密微笑道:“當著別人的面幸災樂禍,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離真轉頭看了眼周密,哪怕知根知底,還是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對這位吃掉切韻師尊陸法言的“通天老狐”,天下文海,多佩服幾分。
離真收回視線,望向金色拱橋之外。
在高位神靈眼中,光陰長河就如同望氣術眼中的山水道氣,除了自身的神靈金身之外,無處不在。
而在至高神靈眼中,又是一番異樣景象,就像一間由無數個細微之一組成的無壁屋舍,一動則億萬皆移,看似有序,實則無序。
但是天庭共主之外的五至高之四,心知肚明,天地混沌的大無序中,實則隱藏著唯一的秩序。
萬年之前,是否躋身遠古高位神靈,就看能否親眼看見那種再不可切割之物。
而每一條短暫有序的軌跡,類似光陰長河的某一截支流河床,就是一門神通,也就是后世人族練氣士所謂契合天地的道法。
幾座天下,后來登山的修道之士,每一種記載在書、或是默記在心的道法仙訣,都依循著這個天道準則,每一個書上文字,每一個心聲言語,就是一個個精準錨點,試圖塑造出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只是在至高神靈眼中,人間修士此舉,依舊只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刻舟求劍,舟隨水走,拖拽那些拋入水中的船錨緩緩移動,,故而難證不朽,不可與天地同壽。
光陰長河之內,無徹底停泊懸停之舟。
于是自然而然就無天經地義之事之物。
“齊靜春昔年在驪珠洞天學塾治學一甲子,真正所求,便是此事此物。”
周密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所謂三教合流,試圖立教稱祖?那未免也太小看齊靜春的志向了。不過很可惜,與我道路相悖,不是什么同道中人。”
齊靜春真正所求,是希望人間大地,率先涌現出一小撮、再帶著一大撥修士,好似重新做出登天之舉,使得山下和人間皆無憂,登山之人,變成遠游天外,真正追求大道。而這與師兄崔瀺“追求一副更大棋盤”,是大道契合的。
只是最早開始運轉的那個一,就一直掌握在那位舊天庭共主手中。
道祖所找之物,正是這個一,最終為其強名為道。
找過,甚至親眼見過,但是以道祖的道法,依舊未能將其捕捉在手,稍縱即逝。
道祖總計見過三次,甚至見到了那個一帶來的最早大道運轉,故而道家有三生萬物之語。
那是一種超乎修士想象力極致的景象,既瑰麗又恐怖,既質樸又玄妙,不可描繪其狀,不可言說其美。
超脫了一切有無、大小、虛實,世間所有言語都成了勘破其妙的障礙。
無論是道祖還是佛陀,為了傳道后人,訴說其源,既不可不立文字,又不可以文字詳解其義,因為文字愈多,離其愈遠。
周密轉頭看了眼那個站在欄桿上的女子。
再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蠻荒天下,那座徹底淪為廢墟的白花城。
離真嘖嘖稱奇道:“不愧是我最崇拜的隱官大人,過境之處,寸草不生。”
那個陰神被強行兵解的宗主,不但從仙人跌境,連玉璞境都搖搖欲墜,這種傷及大道根本的折損,可不是消磨道行幾十年數百年那么輕松的事情。
它冒著被守株待兔的天大風險,偷偷摸摸重返宗門山頭,在大致確定齊廷濟和陸芝已經遠游后,它就收攏舊部,只是當真只剩下些不堪大用的蝦兵蟹將了,它逛了幾處財庫,最后坐在山門口那邊的臺階上,心如刀絞,自家的宗門頭銜,多半是保不住了。
這幾個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一個比一個狠。
砍瓜切菜起來夠狠,不曾想搜刮起來更狠。
只聽說那個年輕隱官,昔年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都能當著一眾舊王座,眾目睽睽之下,“見好就收”。
可從沒聽說齊廷濟和陸芝都這么貪財啊。
另外一處山市,古戰場遺址,先后遭遇了寧姚的遞劍,齊廷濟的招魂幡和雷電竹海,一頭僥幸逃過兩場大劫的金丹境女鬼,既沒有被劍氣打殺,也未被齊廷濟收入幡子,她驀然驚喜萬分,方才勘察丹室,竟然莫名其妙竟然孕育出了一把本命飛劍?!
只見在那丹室之內,有一把袖珍飛劍的劍胚,形若一桿青竹,如竹美貌,亭亭玉立,竹節之上隱約有雷云紋。
仿佛一飲一啄,皆有冥冥天定。
她突然跪在地上,先后面朝寧姚懸空遞劍處,以及齊廷濟所立山巔處,都各自磕了結結實實的九個響頭。
這在蠻荒天下,已算拜師大禮了。
這個化名芫菜的女鬼,在磕頭跪拜之時,心中念念有詞,與這方天地虔誠許下兩個愿望。
最早在那寧姚出劍時,芫菜其實做好了引頸就戮的打算,就站在原地,只是不為何,那些劍氣好像得了主人心意敕令,都從她身邊繞過。
至于說報仇一事?
在這無法無天的戰場遺址,幾乎每天都有慘烈廝殺,互為仇寇,哪怕是她麾下那數百頭鬼物英靈,誰不與她有仇?
大岳青山,一行劍修過境,依舊安然無恙。
山君碧梧在書房內,取出一幅屬于違禁之物的蠻荒天下堪輿圖,是碧梧私自繪制,各座宗門,山水氣運多寡,就會在形勢圖上亮起不同程度的光彩,碧梧驚訝發現白花城,云紋王朝,仙簪城,在地圖上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黯淡,白花城幾乎淪為一片漆黑,仙簪城則一分為二。
那位道號瘦梅的好友,如今游歷仙簪城,不曉得會不會出現意外。
在碧梧的山神祠內,秘密供奉了將近二十盞本命燈,這在山上,屬于過命的交情了。
由此可見,山君碧梧在這蠻荒天下,確實口碑不錯。
不少妖族修士,信不過自家的宗門祖師堂,偏偏信得過青山碧梧。
這就是碧梧先前面對登山的寧姚,為何會那般緊張,他是真怕寧姚一言不合,就隨手斬開祠廟的山水禁制,再將祠廟連同那些本命燈一并砍個稀爛。
一旦祠廟被寧姚打碎,那些與大岳山山水氣運緊密銜接的本命燈,肯定是要一并水落石出的。
這么一系列戰功,一位仙人,九位玉璞境,其余至少也是地仙,所有本命燈一旦被毀,至少各自跌一境,加在一起,差不多都可以媲美斬殺一位飛升境修士的功勞了。
照理說,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應該對此事有所耳聞,早已被記錄在冊。
寧劍仙興許不清楚此事,但是那個陳平安,擔任隱官多年,絕對知曉這份內幕。
所以碧梧想不明白,這個最會精打細算的年輕隱官,為何明明路過此地,卻愿意會放過青山?
碧梧想了想,走出屋子,去往別處,站在一棵老梅樹底下,還好,祠廟內的那盞本命燈無恙,眼前此樹也不曾枯萎。
這就意味著那位瘦梅老友不但活了下來,好像一身道行都未曾折損。
并無清風拂過,古樹就搖曳生姿,然后浮現出一位修士身形,碧梧抱拳笑道:“瘦梅道友。”
正是在仙簪城龍門那邊,道號瘦梅的老修士,他大口喘氣,毫不掩飾自己的驚魂不定,心有余悸道:“先前站在龍門牌坊頂部,那位年輕隱官伸出手指,只是一個指點,我身邊那位仙簪城次席供奉,就當場炸開了,金丹、元嬰半點沒剩下。那可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啊,毫無還手之力,任何遁法都來不及施展。”
碧梧有些疑惑。
老修士擺擺手,“什么都別問。”
山君笑著點頭。
然后老修士鄭重其事道:“碧梧山君,我還得立即遠游一趟,事出倉促,恐怕需要與你暫借那輛火車一用了。”
碧梧問也不問為何,毫不猶豫就將車駕借給好友,一揮手,那輛仙兵品秩的車輛,立即從山頂祠廟后院掠至,巴掌大小,火焰升騰,電光交織,碧梧輕輕一推,同時以心聲傳授了一門駕馭火車的道訣給好友。
老修士苦笑道:“碧梧山君,要是出了意外,我就算搭上性命,都賠不起啊。”
碧梧笑道:“此行去往托月山,真要遇到意外,瘦梅道友只管舍物保命,不用談什么賠償一事,只當青山與此寶,緣分已盡。”
老修士一跺腳,也不多說什么客套話,駕馭火車,動身趕往托月山,按照與那個年輕隱官的約定,要給斐然捎話。
山君碧梧一路捻動念珠,步行去往那座文殊院,虔誠敬了三炷香。
云紋王朝的京城。
飛升境大修士葉瀑,帶著女子武夫的白刃一起返回玉版城。
一座皇宮寶庫,慘不忍
還有一大撥云紋王朝京官老爺的財庫,身具廟堂高位,家族數代修士辛苦積攢下來的財寶,都給洗劫一空,一些個壓箱底不曾挪窩的老錢,估計差不多都跟云紋王朝同齡了,不曾想沒被歷朝歷代的皇帝陛下昧走,竟然給劍氣長城好死不死、沒與新舊王座換命的兩位劍仙,掏空了。實在是不給不行,稍有猶豫,就是一道劍光。
此時京城朝堂之上,不少來不及穿上官袍的老修士捶胸頓足,一些個身負顯赫官職的女修,更是哭哭啼啼,雙方都希望皇帝陛下幫忙討要一個公道。
丟了一座劍陣的葉瀑,愈發心煩意亂,在這玉版城內,最元氣大傷的,其實是他這個皇帝才對。
白刃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她雙手攥拳,之前在劍陣所在的高樓廊道內,她被那道人裝束的陳平安,一指戳中額頭,直接摔出京城,從止境武夫跌境為山巔境!
她瞥向一個與葉瀑私底下勾勾搭搭的娘們,一步跨出就是當頭一拳,再接連數拳將那個金丹狐魅打殺殆盡。
白刃揮了揮袖子,打散那股子狐騷味,轉頭冷冷看著那些措手不及的家伙,她隨便給了個由頭,“膽敢勾結外來劍修,試圖密謀篡位,不知死活的東西。”
坐在龍椅上的葉瀑點點頭,“那就一切家產全部充公。”
能夠找補回來一點是一點。
酒泉宗。
宗主道號靈釉,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境修士,老宗主與玉璞境的掌律祖師米脂,雙方一起離開山頭,御風來到那座酒肆。
掌柜交出陸芝留下的那顆小暑錢,還有老劍仙齊廷濟的一顆谷雨錢。
靈釉笑著收下了兩顆神仙錢,
米脂憂心忡忡,欲言又止,好像不贊同老宗主收下神仙錢。
靈釉笑呵呵道:“得粥別嫌薄,蚊子腿也是肉,何況還有顆谷雨錢。”
米脂坐在一張桌旁,雖說她不擅長廝殺,可酒肆這邊的所謂慘狀,她還真不上心,半點不大驚小怪,在蠻荒天下,這種場景算得了什么,她從袖中取出一壺自己釀造的酒水,抿了一口仙釀,以心聲問道:“酒泉宗收了齊廷濟和陸芝故意留下的這兩顆神仙錢,事后托月山那邊會不會追究此事,故意拿兩顆神仙錢說事,刁難我們?往小了說,是酒泉宗不濟事,攔不住他們,往大了說,是與劍氣長城余孽里應外合,吃罪得起?”
靈釉依舊是渾然不在意的神色,撫須笑道:“自古金銀不壓手,神仙錢也不咬人。我們要相信斐然劍仙的胸襟肚量嘛。”
米脂皺眉不已,“我們本來就是小門小派,我就不信這么些個劍仙,深入蠻荒腹地,就只是為了在我們酒泉宗喝幾壺酒。”
老宗主一腳踹開腳邊的那些殘肢斷骸,坐在長凳上,揪須沉吟片刻,“就看除了我們之外,還有沒有遭殃的大宗門了,如果有,那咱們酒泉宗就沒屁事了,如果沒有,就懸乎嘍。只求著有那大修士大宗門,能夠幫著酒泉宗分憂吧。”
老宗主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哈哈笑道:“豈可如此做人?太不厚道了。”
很快就有來自宗門那邊的飛劍傳信,老仙人捻住那把飛劍,嘆了口氣,“那個葉瀑的玉版城,給齊廷濟和陸芝洗劫了一遍,至于仙簪城……被一個變成道人模樣的隱官,愣是直接打成了兩截,至于到底是不是那陳平安,沒個確切說法。從仙簪城四處逃散的游歷修士,言之鑿鑿,肯定是那年輕隱官,仙簪城祖師堂那邊……算了,已經沒什么祖師堂了,好像被人打爛了。”
“定是陳平安無疑了。”
“只是不知這位隱官大人,之前有無路過此地。”
聽到這里,米脂疑惑問道:“為何一定是他?”
老仙人搖晃著碗中酒水,“只有劍氣長城的隱官,才能夠調動齊廷濟,寧姚和陸芝,跟隨他一起遠游遞劍蠻荒。”
米脂恍然道:“還真是這么個道理。”
老仙人撫須而笑,“如今看來,還是咱們酒泉宗的面子大啊。”
阿良,齊廷濟,陸芝。如果還能再加上一個末代隱官陳平安?
米脂喝著酒,轉頭看了眼外邊已經冷清至極的街道,“不知道還能否見著米裕一面。”
米脂對這位與自己姓氏相同的劍修,可謂久聞其名,未見其面。
靈釉瞥了眼姿容絕美的掌律修士,打趣道:“見那米攔腰做什么,你這么纖細的腰肢,瞅著可經不起他幾劍。”
米脂狠狠灌了一口酒,大笑道:“只聽說有累著的牛,哪有耕壞的田。”
老仙人滿臉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子,沒來由唏噓道:“突然有點懷念阿良在酒桌上的葷話了。”
仙簪城。
副城主銀鹿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能夠免去一死,不過一魂一魄卻被那人以秘術拘押走了,使得仙人銀鹿跌境為玉璞。
那兩截原本號稱天下第一高城的高城,如今被兩道山水符阻隔,相互間又隔著幾百里,無法重新拼湊銜接起來。
何況銀鹿就算有那本事,也斷然不敢讓仙簪城恢復原貌了。已經快要被嚇破膽的新任城主,覺得自己即便同樣是十四境,對上那個,一樣紙糊。
曳落河水域。
緋妃顧不得大道受創,憑借那道氣息,她立即縮地山河,來到一處樹下,她忍著心中不適,略顯扭捏,學那山下女子施了個萬福,畢恭畢敬道:“緋妃見過白先生。”
哪怕之前在英靈殿議事,面對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這些高位王座,她也不曾這般矯揉造作。
白澤一步跨出,落在地上,站在緋妃身邊,搖搖頭,“直呼其名就是了。”
白澤轉頭看了眼緋妃,一雙猩紅眼眸,好像充滿了希冀眼神。
白澤問道:“難道你們不應該是心懷恨意嗎?”
緋妃當下可謂花容慘淡,她咧嘴一笑,抬起手背擦拭滿臉血污,搖頭道:“不敢有,也不會有。”
白澤緩緩前行,緋妃就立即跟上,都沒敢與這位蠻荒天下的“最大叛徒”并肩而行,她落后半個身形。
“本來屬于仰止的那份機緣,一并給你好了。”
白澤以心聲說道:“不過你得答應一事,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與仰止未來還有重逢之日,別想著打殺仰止,放她一條生路,讓她走一條大道。如何?能否做到?”
緋妃想了想,點頭道:“既然白先生說了,緋妃當然可以做到。”
其實緋妃與仰止存在著兩種大道之爭,一種是爭奪蠻荒水運,還有一種更為隱蔽,因為緋妃的大道根腳,存在著一場水火之爭。
所以在白澤看來,緋妃的大道高度,是要比仰止更高一籌的。
白澤說道:“那就記好了,我只說一遍道訣,是早些年閑來無事琢磨出來的一點修行訣竅,約莫四千字。”
大道鴻蒙,日月陰陽,六爻八卦……千言萬語,靈寶身軀,只在坎離。補完先天,泥水金丹,調理火候,天地無窮……
陽火陰符兩密契,捉取一年日月中,星斗羅列道綱維,心猿意馬論修真。水養靈煙,火養靈泉,驪珠初出水,火山自燒空。玄珠掣電雷光飛,倒卷黃河繞璇璣。白雪黃芽配坎離,日月壺中煉乾坤……
白澤只說了一遍道訣,緋妃作為一頭舊王座大妖,記住文字當然不難,難能可貴的是緋妃在背誦期間,就有所明悟,以至于讓她迎來了曳落河那份殘破水運的天地共鳴異象。
大道玄微,長生之術,不因師指,此事難知。
到了緋妃這個高度的山巔大修士,其實再難有誰能夠指點自家修行了。
白澤卻是例外。
緋妃再次誠心誠意施了個萬福,與有傳道之恩的白澤道謝。
白澤只是默然不言語。
緋妃憂心忡忡,“白先生,我們蠻荒天下難道已經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就只能由著幾個劍仙四處亂竄?”
白澤搖頭道:“托月山需要圍殺阿良和左右,暫時顧不上陳平安這一行人,而他們憑借三山符,在蠻荒腹地神出鬼沒,大概能算一個不小的意外。”
兩座天下的頂尖戰力,托月山和中土文廟各自都早有安排,雙方各司其職,期間除了火龍真人獨自出了趟遠門,施展水火雙法,其余浩然天下的山巔大修士,都沒有單憑喜好,擅自出手。
就像黥跡那邊,有白帝城鄭居中,大端女子武神裴杯,還有中土十人之一的懷蔭,以及那位妖族出身的飛升境,鐵樹山郭藕汀,此外還有扶搖洲天謠鄉的劉蛻,流霞洲的女子仙人蔥蒨,一樣誰都沒有任何多余的舉動,只是遵循文廟議事既定議程,按部就班,行事規矩。之外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則是不再敢擅自主張,因為已經有了個前車之鑒,仙人尚且如此謹慎,就更不談玉璞境修士了。
緋妃小心翼翼問道:“白先生是不是能夠更進一步?”
是否可以合道蠻荒,躋身那個傳說中的十五境。
可惜白澤置若罔聞,沒有給出緋妃想要的那個答案。
緋妃就沒有多問。
白澤沉默片刻,自嘲道:“不要覺得多出一個我,蠻荒天下就真能如何了。”
緋妃說道:“白先生只要身在家鄉就足夠了。”
在她看來,天底下最有希望成為嶄新十五境的修士,只有三位。
為浩然天下制定規矩的禮圣。
那個不知所蹤的白玉京大掌教。
再就是身邊這位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
白澤突然浮現一抹笑意,當年帶著侍女青嬰,一起游歷寶瓶洲,曾經有人調侃了他一句,當然是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狐與我游,必我邪也。”
當時白澤就回了一句,“大雪茫茫,籠雀高飛。”
緋妃驀然心驚,她立即轉頭望向托月山那個方向,窮盡目力也看不見那座山岳的輪廓,只是那份牽扯一座天下的氣象,讓緋妃感到了一種被殃及池魚的窒息感,“白先生,這是?”
白澤稍稍腳步沉重幾分,神色淡然,與緋妃一語道破天機:“有人在劍開托月山。”
片刻之后。
只是陳平安一人,就已經遞出三千劍,這就意味著元兇已經死了三千次。
白澤卻好像對托月山的安危并不在意,猛然抬頭,望向那輪曾經居中懸空的明月。
五位劍修,加上一個陸沉,搬山之外,還要拖月。
這不奇怪,先前刑官豪素的飛升明月中,白澤就其中已經有所感應,那輪明月,好像是賒月那個小姑娘的修道之地。
但是讓白澤都感到意外的事情,一是陳平安似乎篤定單獨一人,就可以仗劍搬山,劍斬飛升境巔峰大妖元兇。
再就是寧姚,齊廷濟,陸芝,刑官豪素,即將共同出劍拖拽之月,分明是臨時改變主意了,并非豪素走過一趟的那輪明月。
寧姚離去之時,看了眼大地。
陳平安抬起頭與她遙遙對視一眼,然后隨手就是朝托月山遞出一劍。
好像在說,如今自己以十四境持劍開山一事,絕對不比少年時練拳百萬更難。
白澤啞然失笑。
是不是自己現身攔阻,就算接下了這場問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