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陽停下腳步,轉身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個負責第三場問劍的正陽山劍修。
看那劍光痕跡,女子來自眷侶峰當中的小孤山,她一身夜行衣裝束,面容冷峻,氣勢沉穩,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燈。
她之前明顯一直在小孤山那邊仔細觀戰,尤其是第二場,庾檁輸得太過古怪,似乎一旦近身劉羨陽,就會落入某種陣法禁制,所以她沒有直接御劍落在一線峰山門附近,而是在祖山與滿月峰之間停下,御劍懸空,她與那個本命飛劍極其神異的劉羨陽,只是遙遙對峙。
反正劍修之間的問劍,距離一事,從來不是真正的問題。
天風吹拂,女子一身黑衣,腳下長劍拖拽出一條雪白流螢,身后山峰滿是青翠顏色,就像從一幅青綠山水畫中御劍而出的女仙。
劉羨陽看著那位長得不好看、御劍姿態卻極出塵的女子,覺得受益匪淺,下次問劍誰家的祖師堂,絕不能再聽陳平安的安排了,傻了吧唧落在山門口,徒步登山,得學這位前輩,腳踩長劍,化虹而至,然后一個驟然懸停,尤其精髓的,是現身處,得挑選個風景絕佳的形勝之地,變成一位所有觀戰旁人眼中的畫中人。
黑衣女子雙手掐劍訣,指尖浮現一輪淡金色弧月,這位隱居小孤山數百年之久的劍修,算是以此表明身份,她來自正陽山滿月峰,此刻與問劍之人自報身份,算是致禮。
劉羨陽立即還禮,單手掐劍訣,不過沒有報上龍泉劍宗嫡傳的名號,只是單純介紹自己的籍貫和名字,“舊驪珠洞天,槐黃縣劉羨陽。”
她神色淡然道:“分生死?”
劉羨陽微笑道:“勝負生死都隨便。早就想要領教一下你們正陽山條條登頂劍道,是怎么個高了。”
她說道:“今天就讓你如愿。”
一線峰和滿月峰的山間,有一抹淺淡白云飄過,但是主動繞過那個身姿婀娜的御劍身形。
顯而易見,她早已祭出了一道護身術法,防止被劉羨陽的不知名飛劍偷襲。
祖山隨之開啟護山大陣,整座一線峰,除去劍頂,四處云霧升騰,臺階上如溪水流淌無聲,流水極為清澈,劉羨陽低頭看去,整條臺階就像鋪了一層仙師織造的青色地衣,在日光照耀下,影影綽綽。此陣并不針對劉羨陽,只是庇護一線峰的山水,免得被一場山巔劍仙之間的兇狠問劍,肆意打碎了山中大好風景。
不知名的女子劍修,身形驀然消散,與此同時,一線峰高處,憑空出現了一把金色長劍,是那正陽山某處除名舊峰的鎮山之寶,
隨后劍身扭曲出數道弧線,電光交織,就像一條雷部神將遺落人間的金色長鞭,天幕有雷聲轟鳴,剎那之間,這把不同尋常的古劍,迅猛拖曳出數百丈長的金色光彩,在高空拉扯出一個半月弧度,一鞭狠狠砸向站在一線峰臺階上的高大男子。
劉羨陽單手掐劍訣,指尖出現一粒金光,雙指并攏,輕輕畫圓,一條金色光線隨之拉伸而出,在劉羨陽身邊出現一條圓線,劉羨陽再打了個響指,一條圓線變成
一顆籠罩住劉羨陽的金色圓球,如一輪被煉化拘押的大日,變得袖珍可愛,仿佛被仙人隨手擱在臺階上,金光濃稠如水,熠熠生輝,有飛升之象。
劍修劉羨陽,居中站立,衣袖飄搖。
一鞭落地,從登山神道,到山門牌坊,迅速有陣法漣漪凝聚而起的青色地衣,層層疊疊而起,最終被那條弧線雷光,鑿出一條深達數丈的裂縫。
一線峰半山腰以下的山頭,從那條粗如井口的雷鞭當中,分散出猶如數百條金色雷電長蛇,奔走不停。
如果不是有祖山大陣護持山根水運,僅是這一鞭落下,那條登山神道就算毀了,牌坊樓更要被一鞭分為兩半。
只是這道氣勢如虹的雷電長鞭,獨獨無法砸開那個劉羨陽的金色圓陣,整個一線峰山腳處,都是無數條雷電長鞭的電光交錯,編織成網,宛如有一尊身形掩映在云海中的雷神,持鞭胡亂轟砸人間。
諸峰觀戰修士,所有不是地仙的譜牒修士,個個屏氣凝神,驚心動魄。
一處天地靈氣微動,女子現出縹緲身姿,抬起一只晶瑩剔透的左手,山上地仙被譽為“金枝玉葉”的筋骨經脈,纖毫畢現。
她右手虛握狀,緩緩一抽,她微微皺眉,這位鬼修,似乎在忍著神魂震顫的劇痛,從左手心處抽出一把翠綠色狹長法刀,好似一條幽綠江河煉化而成,銘刻古篆并刀二字,刀身似水,微微蕩漾搖曳。
劉羨陽瞥了眼遠處那女子拔刀“出鞘”的異象。
從一線峰這邊,到滿月峰山巔,毫無征兆地傾斜拉出一條雪亮直線,劍光筆直,瞬間穿透那位女子的身形,劍光去勢猶然激蕩無匹,直接再將滿月峰一處峭壁鑿穿,一條劍光長線去往天幕,經久不散。
女子鬼物身形散開,化作一團陰風瘴氣,只是心口被劍光刺透處,拳頭大小的劍氣漩渦。
持刀鬼魅,頭顱,軀干,四肢,都已自行分割開來,再由她體內絲絲縷縷的劍氣,藕斷絲連,勉強維持人形。
那把被她以心意駕馭的金色長劍,在空中長掠不停,不斷有金色雷電,依舊在瘋狂鞭打一線峰山腳的那條山路,每一次長鞭砸地,就是一陣雷鳴震動。
偌大一座正陽山祖山,就像一處山水盆景,驀然開出一朵脈絡分明的金色花卉。
她一刀遙遙劈出,并無璀璨刀光綻放,天地間只是出現一條細如絲線的灰色。
劉羨陽依舊站在原地,紋絲不動,雙指橫抹,輕聲道:“水落歸墟。”
在鬼物劍修和劉羨陽之間的空中,憑空出現了一道虛無長河,那條灰線竟是一扯落入其中。
此后刀光如洪水決堤,只是一一洶洶滾落于那座“歸墟”中,最終連那道道金色雷光,都一并收入囊中。
好像問劍雙方的一河之隔,就是天壤之別。
先后三場問劍,從頭到尾,劉羨陽都沒有使用學自龍泉劍宗的劍術。
問劍正陽山一事,他就沒跟那個打鐵的阮師傅打過招呼,反正只要阮邛不攔著,劉羨陽就當他答應了。
劉羨陽瞥了眼頭頂,四方云聚,而且呈現出不同尋常的墨黑色,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那女子劍修的手段,劉羨陽知道這一記劍術,是那撥云峰的成名絕學,穿云。
正午時分,陽光照射之下,穿透黑云帷幕,好似有八條劍光從天而降,劍尖直指劉羨陽。
劉羨陽心意微動,圍繞一線峰的八方之地,涌現了八條劍氣長河,沖霄而起,遠處幾條長劍密密麻麻攢簇一起的洶涌江河,劍氣森森,繞過一線峰后山,拉扯到數條戰線,好像一支支輕騎,趕赴那些金光過黑云處的戰場。最終,半空中,浩浩蕩蕩的劍陣江河,與那女子元嬰駕馭的云中落劍,針鋒相對,如沙場上一支支鐵騎對撞沖陣。
畢竟是位正兒八經的儒家弟子,化用幾篇那些圣賢文豪的述劍詩,劉羨陽還是會幾手的。
鬼修女子看也不看那穿云劍陣,身形驀然散作七道虹光,虹光如箭矢散開,最終凝為身形虛幻的八位持劍之人,通體由雪白光線交織而成,分別有一劍遞出,劍光變作一只只神異白駒,它們在前奔途中,倏忽現身,倏忽消逝,行蹤不定,一起撲向一線峰劉羨陽。
是那翩躚峰的一門壓箱底劍術,光陰似箭,白駒翩躚。
練氣士的化形之術,一向不太入流,連旁門左道都不算,最下乘的,是那鳥雀走獸,或是仙家鸞鶴之流,若是能夠現出大如山岳的蛟龍之相,或是某些兇悍異常的遠古異種,并且能夠擁有一兩種與之對應的本命神通,才算上乘。翩躚峰這門幻化之術,就頗為不俗,能夠讓得道之士,地仙之流,粗略模仿那種傳說中跳躍在光陰流水之中的靈物白駒,再攜一縷劍意用以殺敵。
劉羨陽以劍氣凝出一把長劍,隨意揮劍數下,將數頭軌跡詭譎的白駒悉數斬碎空中,此外一頭亮如月光的白駒驀然身形下沉,躲過那道劍光,馬蹄一個輕踩地面,轉瞬之間就來到一線峰臺階后方,劉羨陽頭也不轉,就是向后一劍,沿著臺階往下狂奔的白駒崩碎如瓷,最終仍是有四頭光陰白駒撞在劉羨陽的金色劍陣之上,雪白光彩與金色日光一同炸碎。
女子劍修早就在等這一刻,終于祭出了本命飛劍,整個滿月峰地界,天地靈氣被汲取一空,瞬間漆黑一片,如白晝轉瞬間就墜入黑夜,夜幕沉沉。
一線峰那邊,陣法地衣由淺綠色,轉為幽綠色澤,
滿月峰上空,浮現出一輪皎皎圓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沉歸碧海。
恰好人間墜月之處,便是劉羨陽所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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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陽依舊沒有挪步,只是有些神色古怪。
這一場問劍,差不多可以了,再拖延下去,沒啥意思。
明月依舊墜海,并無任何凝滯,但是一瞬間,猶有后手劍術的那個女子鬼修,便心神失守,如墜云霧中,許多或白描或彩繪的人生畫卷,一一走馬觀花。
這種毫無道理可言的異樣,除了問劍雙方,哪怕是神誥宗祁真這樣的仙人境道門天君,一直在以掌觀山河的神通觀戰,沒有錯過任何細微細節,依舊無所察覺。
而這位幕后供奉,此刻其實可算半個玉璞境的元嬰鬼物,她竟然自身也并不清楚,正在游歷自身的一幅幅人生畫卷。
這就是劉羨陽那把本命飛劍的可怕之處。
夢中出劍,隨意殺人。
任何一個人,都逃不過酣睡,每個人的睡眠,都是一條長河。
而劉羨陽每次入睡,就是一場溯流而上的遠游,關鍵是他看過任何人一眼,此后就可以隨意去往那個人的那條人生長河。
所以誰一旦與劉羨陽作同境之爭,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
寧姚,斐然,綬臣,陳平安,可能只有這些劍心極其堅韌的劍修,才可以在同境之時,有那還手之力,各憑神通,稍有勝算。
因為劉羨陽夢中問劍的唯一的“瑕疵”,就是劉羨陽入夢與人相見,是劉羨陽的一場順流而下,卻是他人的光陰逆流,也就是說,寧姚、斐然這些劍修,或天資堪稱無敵,或劍心極為穩固,甚至是兩者兼備,故而極有可能在第一個瞬間,就意識到不對勁,如人在夢中恍恍惚惚,卻依稀自知寤寐而夢,如果能夠在那一刻,被夢中問劍之人,劍心異常清澈通明,憑此仗劍破開一場夢境,就可以避開劉羨陽越往后越凌厲的出劍。
這就是劉羨陽愿意一直拖著不來正陽山問劍的原因,只要不曾躋身玉璞境,老子就不算無敵。
不然陳平安那小子真能苦口婆心攔住他?從來只有劉羨陽教陳平安做事的道理。
一線峰臺階上的劉羨陽,沒有一劍劈砍,去擋下那輪明月墜海,第一次挪步退讓,施展縮地山河,去了半山腰,明月滾落在地,沿著臺階往上一路碾壓,追隨劉羨陽的身形,劉羨陽只得不再藏掖境界,驀然現出一尊身高百丈的法相,抬了抬袖子,以玉璞境修士的袖里乾坤,將那輪“登山”明月收入袖中,大袖鼓蕩,絹布撕扯迸裂聲響不絕于耳,明月如滾球,四處亂撞,劉羨陽伸出手指,抵住袖子,袖中那輪明月,漸漸安穩下來,最終因為失去了女子鬼物的心神駕馭,好似無源之水,在袖中砰然而碎,在小天地中,散作無數雪白月色,月光微微滲出袖子,好個山上仙師的壺中日月長。
至于另外那個“劉羨陽”,就陪著那個女子鬼物,走在一條光陰長河當中,兩人一同順流而下,一一看遍她的人生往事。
一位滿月峰女子劍修,她那五六百年的修道生涯,看似光陰漫長,實則只在各自心神的剎那間,而且如果不是劉羨陽心有所動,改了主意,以她遲遲沒有察覺到夢境的處境,劉羨陽在夢中隨便遞出一劍,她就會最少被一劍消磨掉百年道行,并且還會被斬碎極多魂魄,況且以她本就腐朽不堪、好像只是苦苦支撐的魂魄,又能經得起劉羨陽的夢中幾劍?
劉羨陽嘆了口氣,停下腳步,輕輕喊出她的名字,一條光陰長河隨之停滯,那個悠游回顧整個人生的女子鬼物,猛然“驚醒”,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不是一位剛剛躋龍門境的女修,身邊也沒有那個剛剛還在一并憧憬未來的師妹,更不在什么滿月峰。她想要運轉本命飛劍,卻發現那把與主人相依為命的“涸澤”,依舊在本命竅穴當中,可是她心神微動,不管如何牽引,卻好似被一座山岳死死堵住了氣府大門,飛劍如何都不得出門殺敵。
劉羨陽看了眼“天外”,笑道:“還剩下點時間,帶你見一見真正的山巔風景好了。”
之所以破例,是因為這個女子鬼物,可能是正陽山某個將來的“柳玉”。
下一刻,她只覺得四周景象變化,然后心弦緊繃,窒息得喘不過氣來。
只是一瞬間,一位好歹劍心依舊是元嬰境的鬼物,竟然當場道心崩潰。
在那一望無垠的無窮大戰場上,無數金身神靈高高在天,不計其數的妖族在地,天地間廝殺不斷,尸骸遍地,如山脈綿延。
而她與那個劉羨陽所站立之地,竟是一頭大妖手持法刀的刀尖之上,身高不知幾千丈的大妖,一腳踩在山岳上,探臂持刀挑起,一雙猩紅眼眸,眼神炙熱,它仰頭望天,戰意盎然。
劉羨陽淡然問道:“司徒文英,看在你很不像正陽山劍修的份上,我才帶你來這邊,你最后還有沒有什么想說的話?”
兩人視野所及,戰況慘烈。
只不過劉羨陽是見怪不怪了,可是那個名叫司徒文英的鬼物劍修,卻是驚心動魄,只是眼見景色,就已經頭暈目眩,道心失守。
有那一雙金色眼眸的彩甲神靈,矗立在大地之上,攤開手掌從天外接引一條璀璨星河,握住后作為一條長鞭,高高掄起,鞭打大地,大地支離破碎,溝壑縱橫。
有那女子模樣的巨大神靈,在她御風落地之時,高處云海密布,數以萬計的金色閃電瞬間垂地,好像使得天地接壤。
有那大妖一手扯過神靈的“渺小”身軀,撕開之后,隨手丟棄一半,剩余一半放入嘴中,大口咀嚼,卻又被一根從天而落的金色長戟,傾斜著釘穿胸膛,它竟然獰笑著一個身體前傾,自己撕開身軀,再反手攥住那桿長戟,一個重重踏地,丟還給天上一尊金身神靈,被后者接住之前,數十位位于低處的神靈被一穿而過,長戟主人的神靈接手之后,看也不看一眼懸掛堆積在長戟上的神靈尸骸,只是輕輕抖腕,震散手中兵器上的那串“糖葫蘆”……
她顫聲道:“這就是你的本命飛劍?”
劉羨陽扯了扯嘴角,“不然?天上憑空掉下個玉璞境,又剛好被我劉羨陽接在手中嗎?”
她呆滯無言,沉默許久,最后心知必死的她,竟然反而笑了起來,“如此收場,意外之喜。”
劉羨陽蹲下身,說道:“我終于明白那些話的意思了。”
昨天在那過云樓,跟朋友躺在藤椅上一邊喝酒一邊閑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兩個最要好的朋友,東拉西扯,什么都說。
最后喝酒微醺,陳平安笑瞇瞇望向天幕,說了些心里話。
他說有意思的事,有意義的事,都不容易做到。
有意思的難事,做成了,未必有什么意義。但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做成了,一定很有意思。
滿月峰上的幾撥觀禮仙師,甚至都能夠清晰感到一線峰那邊大地震顫的余韻。
至于撥云峰和水龍峰兩地,來自一洲各地的兩撥山神水神相聚,他們對于山根水運,感知更加敏銳,相較于一般修士,更難確定一場問劍帶來的后果,足可長久改變地貌。
云林姜氏偏房支脈庶出的姜韞,和老龍城苻南華,都是當年去驪珠洞天尋訪機緣的外鄉人,加上雙方曾經在大瀆戰場上碰過面,算是半個熟人,這會兒并肩而立,一起看著前方那幅氣勢恢宏的問劍畫卷,苻南華輕聲問道:“兩人都是元嬰劍仙?”
姜韞點點頭,“毋庸置疑。”
可能劉羨陽還不止。
不過姜韞的興趣,還不在那場問劍,而是正陽山的祖山大陣,類似一枚至少半仙兵品秩的兵家甲丸,才能護得住一線峰在雙方問劍期間,不至于被劍光流散、術法轟砸得滿目瘡痍,不然等到大戰落幕,之后諸峰客人登山觀禮,遍地坑洼,尤其是半山腰以下的仙家府邸,處處斷壁殘垣,就好玩了。
不曾想最是枯燥乏味的山上觀禮,還能變得這么有趣。
果然惹誰都別惹驪珠洞天走出的那撥“年輕一輩”。
不談已經是大驪藩王的泥瓶巷宋集薪,有杏花巷出身的馬苦玄,然后是桃葉巷謝靈,前些年獨自一人游歷途中,斬妖除魔,術法神通層出不窮,極其果決,猶有兩位楊家藥鋪的純粹武夫,也曾在一處古戰場遺址,鬧出過一場動靜不小的山上風波,至于福祿街趙繇返鄉擔任大驪官員之后,處理起山上糾紛,更是心狠手辣。不曾想今天又多出個劉羨陽。
苻南華那個身材臃腫的妻子,與韋諒坐在觀景亭內,姜笙問道:“劉羨陽什么時候才能一路打到劍頂啊。”
韋諒心聲笑道:“小生姜,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耐心等著吧。”
那個劉羨陽,分明留力極多。
姜笙眼睛一亮,“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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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熱豆腐可吃?”
韋諒點頭道:“說不定還會很燙嘴,甚至端個碗都覺得燙手。”
姜笙搖頭道:“不可能吧,就算那個姓劉的,是位玉璞境劍仙好了,可他能夠走到劍頂,就已經實屬僥幸。”
關于正陽山的底蘊,云林姜氏那邊自然一清二楚,而她又是被姜氏老祖最寵溺的心尖兒,再加上當年逼著她委委屈屈下嫁老龍城一事,老祖一直愧疚著呢,她每次省親回娘家,那位事務繁重的姜氏老家主都會專門抽出時間,親自陪著姜笙散心。
韋諒笑道:“天下仙家只分兩種,山頭和散沙,哪怕是宗字頭的山上豪門,其實只要到了某個臨界點,就會瞬間變得人心崩散,前者,有桐葉洲玉圭宗,太平山,寶瓶洲風雪廟,真武山,至于后者,可就多了,不過有些藏得淺,有些藏得深。正陽山屬于后者的后者。
“如果今天只有劉羨陽一人問劍,確實到不了那個臨界點,就像小生姜說的,止步于一線峰劍頂,至多再大鬧一場,要么被正陽山留下,要么被龍泉劍宗某人帶下山,算為寶瓶洲山上增添一樁茶余飯后的談資。”
韋諒說到這里,看著那個站在一線峰臺階上的年輕劍修,“當然,劉羨陽已經很厲害了。不到五十歲的玉璞境劍仙,之前只有兩人能夠做到。”
姜笙聞言震驚,劉羨陽是玉璞境劍仙?只是更大的驚世駭俗,還是韋諒所謂的“之前兩個”,她忍不住問道:“兩個?不是只有風雪廟魏晉嗎?”
韋諒笑呵呵道:“看來你們那位姜氏老祖,還是不夠心疼小生姜啊。”
姜笙好奇道:“是誰?如今在哪里?這樣一位年輕劍仙,怎的半點名氣都沒有?”
韋諒賣了個關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如今他就在諸峰某處山中,這個家伙,就像……端了一大碗滾燙豆腐,登門做客,結果主人不吃也得吃,一個不小心,就不止是燙嘴了,可能還要燙傷肝腸。”
姜笙恍然道:“先前我還奇怪呢,韋叔叔為何愿意從百忙中,趕來正陽山這邊白白浪費光陰。”
韋諒點點頭,瞇眼感慨道:“不得不來,因為需要與一個年輕人,學那物盡其用的拆解之法。”
韋諒這位“爺爺,兒子,孫子,其實都是一個人”、當了一代又一代青鸞國大都督的法家修士,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而笑,道:“真是氣死個人,當年那小子多淳樸一人,好嘛,如今竟然都可以讓我捏著鼻子,與他虛心請教這門學問了。”
一線峰停劍閣那邊,宗主竹皇見到那位有大功于山門的女子鬼物后,眼中滿是憐惜和愧疚,憐惜她是女子,卻身世可憐,淪落至此,愧疚是自己身為宗主和玉璞境,今天卻還需要她離開小孤山,來與劉羨陽領劍。
夏遠翠則神色復雜,這里邊涉及到一樁塵封已久的宗門內幕,哪怕陶煙波和晏礎這樣位高權重的正陽山老人,都只是有些私底下的猜測,誰都不會輕易提及,只知道那位女子,有位元嬰境的女子鬼修,隱姓埋名,接替了添油翁一職。
白衣老猿見到她后,神色不悅,與幾位老劍仙以心聲道:“她的那條賤命,可不是她一人的性命,關系到祖山的大陣,她一旦魂飛魄散,就會從根子上折損大陣樞紐,那筆神仙錢的損耗不去說,宗主何必如此糟踐一山氣數,事后誰來彌補?”
一向城府深沉的夏遠翠臉上,破天荒有些怒容,道:“袁供奉這話就說得有些傷人了。”
這位按照譜牒記載早已離世的幕后供奉,女子元嬰劍修,暗中擔任正陽山的添油翁。
寓意所添香油,是一線峰祖師堂的祭祖油燈,可以為一座山頭續香火。
她出自滿月峰,曾是夏遠翠最得意嫡傳之一,與那個被李摶景親手打殺、再將尸骨曝曬在風雷園廣場上的女子,是師姐妹。
她們兩個都曾有機會,從有意專心練劍的師尊夏遠翠手中,接任峰主一職,幫忙處理庶務,甚至有望成為山主,要知道當年正陽山諸峰當中,現任宗主竹皇,雖然練劍資質極佳,卻始終不是那個資質最好的劍修。
只是她們大道坎坷,一個身死道消,一個心懷怨懟,自己選擇走上條斷頭路,變成如今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因為她們,或者說整個正陽山,都遇到了那個命中相克的風雷園劍修,李摶景。
竹皇勸道:“夏師伯,袁供奉說話從來對事不對人的。”
歷代添油翁,男女皆可,必須是劍修,一旦擔任這個職務,就等于是個半死之人,因為不但會從祖師堂譜牒除名,一筆勾銷,再隨便找個由頭,比如閉關失敗,兵解離世。而且每次現身遞劍,做所之事,往往極為兇險,次次都是搏命之舉。
在夏遠翠和竹皇分別躋身玉璞境之前,她變成鬼物之后,其實她才是正陽山那個殺力最大的劍修,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對付李摶景極有可能的問劍正陽山,以免李摶景一路登山,如入無人之境。正陽山自然不敢奢望她能夠劍斬李摶景,有點類似元白與黃河的那種問劍,這等手段,只是群峰孱弱之時,山門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之舉。
白衣老猿冷笑不已。
它自然清楚夏遠翠和竹皇打得什么算盤,兩人早就嫌棄那個鬼物婆娘礙眼了,以前的正陽山,缺她不得,得由她防著那個在世時不可匹敵的李摶景,免得被李摶景單憑一己之力就拆掉整個祖師堂,再打斷那些登山劍道,可如今嘛,她就成了老黃歷上邊的污跡,交由外人幫忙抹掉是最好,畢竟如今的正陽山,再不缺她這半個玉璞境劍仙了。
夏遠翠是憑此功勞,準備舍了一個見不得光的嫡傳不要,好與竹皇將來在祖師堂議事時,換取一撥劍仙胚子,至于宗主竹皇,別看先前滿臉遺憾,愧疚難當,其實整個正陽山,最想她死個干凈徹底的,就是這個從元嬰變玉璞、從山主變宗主的竹皇。
不過白衣老猿心知肚明,卻沒覺得有任何不對,竹皇不如此心狠手辣,怎么當宗主?夏遠翠不如此算計,如何讓滿月峰不斷壯大,在下宗祖師堂占據最多把座椅?
那個女子鬼物的本命飛劍,名為“涸澤”,品秩極高。
一經祭出,造就出方圓數十里的無法之地。
飛劍那將天地靈氣涸澤而漁的神通,只是其中之一,再加上她所擅長的獨門劍術,與人問劍廝殺,走得是玉石俱焚的路數,此外她憑借飛劍,寅吃卯糧,等于一位元嬰劍修,在陽壽無憂的情況下,依舊不惜化作鬼物,放棄了陽神身外身和整副皮囊,借來了半個玉璞境的境界。
而且她的魂魄,早已與正陽
山護山大陣融合,無法離山太久,否則神魂腐朽極快,所以不同于背劍峰那個植林叟,每次下山都可以晃晃悠悠,好似游歷山河,只需要出手斬草除根時,速戰速決即可,她不行,所以每次秘密下山,都是斬首。
為祖師堂續香火的添油翁,為正陽山劍林斬草除根的植林叟,這兩位綽號名副其實的幕后供奉,一位元嬰劍仙,一位九境宗師,分工明確,偶爾下山合作殺人,配合得天衣無縫,不留半點蛛絲馬跡。
竹皇突然以心聲說道:“今天的意外夠多了,絕對不能再出任何的意外。所以下一劍,夏師伯,陶師弟,晏掌律,有勞了。”
竹皇再補上一句,“我會通知大孤山那邊,所以還會加上吳提京的那把本命飛劍。”
夏遠翠點點頭,其余兩位財神爺和掌律祖師,雖然有些猶豫,可還是答應此事,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那個劉羨陽,只會怎么死都不知道,諸峰觀戰眾人當中,一樣只當是劉羨陽被女子鬼物一劍斬殺,而不知其中玄妙。
劍修當中,竹皇,夏遠翠,陶煙波,晏礎,就是兩玉璞,兩元嬰。
加上那個鬼修,平時可算半個玉璞境,搏命之后,完全可以視為一個殺力卓絕的玉璞境劍仙。
何況正陽山在劍修之外,還有護山供奉袁真頁,已經是玉璞。而且背劍峰那邊,還有個作為植林叟的幕后供奉,一位以秘術吊命的老鬼物,是九境武夫大宗師。
如此看來,如果諸峰跟隨祖山,一同開啟護山大陣,再加上那座劍頂,殺個仙人,甚至是仙人境劍修,都不是問題,綽綽有余。
但是這類大劍仙,哪怕加上南北兩洲鄰居,整個三洲山河,屈指可數,白裳,魏晉,姜尚真,韋瀅,除此之外,還有誰?
再者,仙人境劍仙,或是飛升境大修士,如今誰敢在寶瓶洲胡來?真當中部大瀆上空的那座仿白玉京,是死物?
故而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正陽山。
眷侶峰的大孤山崖畔,一位背劍的黑衣青年,瞥了眼不遠處小孤山那邊,有個孤苦伶仃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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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神冷漠,收回視線后,附近有一截枯木橫出崖外,他走上去,一腳將枯木踩斷后,身形輕靈,一躍騰空而起,背后長劍鏗鏘出鞘。
吳提京御劍而行,這位被視為正陽山千年以來練劍資質最好的年輕劍修,腰間不懸佩劍,只有劍格至劍柄這一小節。
好像曾經有過一把長劍,只是失去了劍身。
飄然御劍之時,吳提京緩緩呼吸吐納,衣袖獵獵作響。
我輩山中劍修之屬,粹然手戰之道,內實精神,身如猿鳥,寄氣托靈,劍氣沛然若水溢江河,劍意靈犀如芙蓉出水,劍道浩瀚高遠似列星旋轉。
劉羨陽與那女子鬼物的問劍,聲勢極大,異象橫生,處處是劍氣殘余的紊亂漣漪,又牽著一座祖山大陣的鼻子走,所以先前陳平安離開背劍峰,隱匿身形,循著一條劍道,不過稍稍小心,就拎著那把撿來的古劍,成功登上劍頂。
被山頂女修詢問是誰,陳平安笑著說自己是客人之后,在一線峰祖師堂門檻外邊,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那些花木坊女修,一個個看過去,然后好像自言自語道:“既然都已經被我看穿了,你是不是可以讓劉材,對雪峰流彩,或者說遠游陸臺,暫緩與我問劍一事?以后機會多的是,你鄒子算盡天事,何必急于一時,比如等我去往五彩天下?或是遠游青冥天下之后?”
對雪峰,元白身邊的婢女流彩,一雙眼眸,熠熠生輝,然后她迅速低下頭去,似乎有些破天荒的猶豫不定。
連元白都沒有察覺她這個細微動作。
廣場上一個瓊枝峰女修,瞥了眼那位青衫劍仙,她嘴角翹起一個弧度,然后輕輕點頭,好像答應了此事,下一刻,女修就恢復正常神色。
這位花木坊女修,自己其實渾然不覺。
而元白身邊,那個來自皚皚洲天井福地的婢女流彩,毫無征兆地身形消散,就此離開對雪峰,甚至來不及與元白言語一字。
大驪陪都那邊,仿白玉京劍光一閃,只是很快就撤回。
好像一個玉璞境劍修的陰神遠游,根本不值得出劍。
來正陽山之前,陳平安曾去往中部大瀆,不是靠著任何身份,就可以登上那座仿白玉京,而是憑借兩個別洲修士的名字。
然后陳平安只見著了一個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無境之人。
當時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來找出白裳,或者鄒子,你按照規矩,負責出劍。不過我不敢保證一定找得出來。”
因為按照大驪那條只適用于山巔的規矩,所有別洲仙人境劍修和飛升境大修士,沒有主動與大驪朝廷遞交通關文牒,擅自踏足寶瓶洲版圖,一經發現,就要被問劍。
但是那份關牒,只需要寄給仿白玉京,無需與大驪京城或是陪都打招呼。這其實又是一樁怪事。
那個不知身份的無境之人,點頭笑道:“規矩之內,理所應當。”
正陽山茱萸峰的那個“田婉”,曾經飛劍傳信給自家先生一封,“白裳一,鄒子九。”
總之崔東山有十成十的把握,必然有其中一人,正躲在暗處,伺機而動。
而其實當時陳平安就已經身在趕赴仿白玉京的途中。
陳平安此刻站在這處視野開闊的劍頂,轉頭瞥見對雪峰那邊的劍光去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如果只是單純翻閱關于正陽山的諜報,他絕對不會對元白身邊那個名叫“流彩”的婢女,有太多猜想。
可一旦涉及到茱萸峰田婉,尤其是陳平安心中一直提防的某個萬一,陳平安就絕對不敢掉以輕心了。
直到這一刻,那個真身并未在寶瓶洲的“鄒子”遠去,陳平安終于可以真正松口氣,沒來由想起兩個佛家說法,草寇大敗,賊過挽弓。
好了,這場問劍正陽山,終于再無后顧之憂。
至于什么白裳,只要敢來寶瓶洲陰險遞劍,就別走了,去落魄山做客好了。
不過相信以白裳的性情,就算偷摸跨洲遠游,也已經意識到仿白玉京那邊的動靜,注定只會悄然返鄉,不過更大可能,這位野心勃勃的北方劍仙,還是只會選擇袖手旁觀,遠遠看戲。
一位花木坊女官,急匆匆快步向前,壯起膽子伸手攔在門口,小心翼翼勸阻道:“這位劍仙,劍頂祖師堂是我們頭等禁地,去不得!擅自闖入,是要惹天大麻煩的。”
陳平安笑道:“不會有什么麻煩,我與你們那位搬山老祖是老朋友了,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上,都是拜他所賜。你要是不放心,就飛劍傳信竹皇,我剛好有點事情,要跟他好好聊一下,停劍閣那邊人多嘴雜,不合適談正事,就有勞姑娘傳信了,我就先去挑我把椅子了,對了,我叫陳平安,來自落魄山,再就是提醒你們宗主,讓他最好獨自一人,來這劍頂。”
在那位女官猶豫不決之際,不曾想那位青衫背劍的男子,身形一閃而逝,就已經跨過門檻,走在了祖師堂里邊,而她那條胳膊就懸在空中,她收起手,急得滿臉漲紅,差點淚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鬧出這么大的紕漏,事后回了瓊枝峰,還不得被祖師罵死啊,她一跺腳,只得轉過身去,趕緊飛劍密信宗主竹皇,說有個不懂規矩的客人,自稱是陳平安,來自落魄山,竟然先行闖入祖師堂了,好像已經開始挑選屬于他的那把椅子落座,此人還大言不慚,說宗主最好是一人來祖師堂談事……
陳平安一手負后,一手拎劍,確實在那邊挑選椅子,一直走到主位那把屬于宗主竹皇的椅子,因為今天是那位搬山大圣的慶典,所以一線峰這邊,專門將護山供奉那把本就極為靠前的座椅,破例放在了與竹皇并排的首位。
于是陳平安就坐在了這張椅子上,望向大門那邊,手持長劍拄地,輕輕拿起放下,安安靜靜等著竹皇的露面待客。
那個花木坊女官,根本不敢逾越祖師堂規矩,擅自走入其中,她只能站在門口那邊,然后當她瞧見祖師堂里邊的場景,霎時間臉色慘白,這個看著和和氣氣的不速之客,到底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了嗎?
陳平安將兩排座椅一一看去,都知道各自是屬于誰的位置,一線峰祖師堂,雖說以前沒來過,可是完全不陌生。
滿月峰夏遠翠,秋令山的陶財神爺,的晏掌律,撥云峰那位曾經與酈采一起出劍的老劍仙,翩躚峰女子劍仙,瓊枝峰祖師冷綺,茱萸峰田婉,李摶景轉世的吳提京,被阮師傅看不上眼的雨腳峰庾檁,身邊藏著小半個“劍修劉材”的對雪峰元白……
確實是個劍仙如云的好地方。
如果只是一座正陽山,沒什么。
可加上大驪朝廷,田婉,有田婉,就會有個圖謀極大的白裳,有鄒子,就更會有劉材。
比如只說那個劉材,在陳平安看似最意氣風發之際,突然冒出一個籍籍無名的正陽山子弟,橫空出世,攔在路上。
選擇以劍修換劍修的代價,最終讓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變成再不是劍修。
對于數座天下的復雜形勢而言,這可能是一個極有意思的情況,會是一個極其意外的變數。
可是對于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來說,卻是一個根本無法想象“將來”的慘淡結局。
而這件事,鄒子就像是等于早早與陳平安打過招呼,通過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那份名單,并且有意無意泄露了劉材的那兩把本命飛劍。
說不定這份榜單,正是出自鄒子的幕后手筆。
有朝一日,劍修問劍劍修,堂堂正正,一場捉對廝殺。
而且還事先提醒過你這位年輕隱官,并且讓你陳平安提早準備多年,來應對這場對手名字、本命飛劍都明明白白告訴你的問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只是暫時沒了燃眉之急,可這場只會是鄒子來決定時間地點的問劍,是注定避不開,逃不掉的。
其實陳平安不管怎么打破腦袋去想個為什么,都始終想不明白鄒子為何要如此針對自己。
無所謂了。
人生路上,哪怕不知道許多的為什么,不也還是該如何就如何。
來了。
正陽山,宗主竹皇。
果然只是單獨一人。
陳平安笑著沒有起身。
竹皇以劍氣隔絕出一方小天地,站在門口那邊,他第一時間就瞥見了對方手中那把背劍峰古劍,這位玉璞境劍仙的山主瞇起眼,與那位年輕山主沉聲問道:“陳平安,想要做什么?”
那人依舊在以劍鞘底端,輕輕敲擊地面,微笑道:“討杯茶喝,再談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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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皇攥住袖中一枚世代相傳的白玉符箓,冷笑道:“哦?你配嗎?”
下一刻,一線峰劍頂所有劍氣,瞬間聚攏,凝為一個云遮霧繞的高大身形,就站在宗主竹皇身邊。
那一襲青衫依舊老神在在,無奈笑道:“這還沒談,就談崩了?”
竹皇只見那人張開手,手中那把正陽山開山祖師的佩劍,拄地靜止,然后那個家伙抬起手,抖了抖袖子,從中滾落出一顆頭顱,腳尖再一撥,將那位植林叟的腦袋,踹向大門口,撞在門檻上,“竹皇,你就不想想,為何我能在你們地盤上,都宰掉了個九境武夫,結果還得跑來一線峰,主動打招呼,你才知道此事?”
竹皇神色陰晴不定。
他身邊那位仙人境,其實隨時都可以朝那個年輕人出劍。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朝向竹皇那把座椅,笑呵呵道:“你來都來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如坐下聊?”
竹皇沒有挪步,只是問道:“那個劉羨陽,是否已經玉璞境?”
陳平安懶得聊這個,你他娘的不會自己猜去啊,只是隨手將門口那顆頭顱打碎,然后準備起身,笑道:“給你機會好好聊,偏不好好聊是吧?那等會兒就連劉羨陽和我在內,所有前來一線峰觀禮的貴客們,就在祖師堂遺址上邊,大家一起曬太陽好了。”
竹皇笑了起來,一步跨過門檻,身后那位仙人卻留在祖師堂之外,邊走邊說道:“陳山主,記得小心說話,聊岔了,沾親帶故,可是會死很多人的。”
陳平安微笑道:“已經被你嚇了個半死。”
竹皇剛走到一半,他就瞬間祭出一把本命飛劍,與背后門口那位仙人,各自出劍,強行破開一座極其詭異的劍陣。
但是下一刻,好像那個陳平安只是抖摟一手劍術,就再無多余動作。
不過在再無半點劍氣交錯的一線峰劍頂,出現了一幅好似山水畫卷的絕美風景。
就像一座山頭,花開次第,然后有那數百道傳信飛劍,拖曳出一條條劍光流螢,向四面八方分散開去,劍光風馳電掣,去往諸峰山頭,最終懸停在一位位觀禮客人身邊。
與此同時,陳平安已經雙手握住那把背劍峰古劍的首尾兩端,笑道:“別著急打架啊,這可是你們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最重要的一件傳承信物,一個不小心被我擰斷了,到時候怪誰?”
竹皇沒有收起那把本命飛劍,但是那個說話做事都好像腦子有病的年輕山主,又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竟是直接將那把長劍拋還給了竹皇,然后再次伸手笑道:“坐。”
竹皇甚至沒有接住那把祖師遺物的鎮山之寶,只是讓門口那位仙人代勞了。
當他落座時,心情古怪至極,在自家祖師堂,誰是主人,誰是客人?
然后那個家伙的開口第一句話,就讓竹皇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笑話。
“竹皇,不如你先將袁真頁從你家山水譜牒上除名?然后我再辛苦一點,親手幫你清理門戶好了,你覺得可不可行?”
竹皇心中震怒不已,以至于猛然站起身,咬牙切齒道:“陳平安,你覺得呢?!”
只見那人氣定神閑,笑著點頭道:“我覺得可行。”
一線峰臺階上,劉羨陽剛剛收起一輪明月在袖中,晃了晃袖子,滿載而歸,不虛此行,回頭好送給余姑娘,蚊子腿也是肉嘛。
而在那處玄之又玄的古戰場,女子鬼物問道:“你在明處,還有個落魄山的陳平安,躲在暗處,對不對?”
劉羨陽笑著不說話。我跟你又不熟,沒必要掏心掏肺。
她驀然臉龐扭曲,布滿猙獰神色,卻是怒其不爭的眼神,怒道:“你們如此潦草問劍,意義何在?!”
劉羨陽被她問得有些懵。
就像一個惡貫滿盈的兇寇,臨死之前,突然問那行俠仗義的大俠,打死我就夠了嗎?
就算不夠,我也不能打死你兩次啊。
司徒文英好像瘋了一般,開始說瘋話,“除了我,你們此次問劍,還能殺掉誰?竹皇,夏遠翠,陶煙波,晏礎,這些個老王八蛋,最后到底有幾人會被打斷大道根本?正陽山當真會傷筋動骨嗎?難道你們就不知道,正陽山這幫老不死的,最擅長之事,就是隱忍不發,就是這么一年一年,熬死了風雷園李摶景,熬出了一個宗字頭,如今連下宗都快有了!”
只是她很快頹然。
事實上,兩個年輕劍修,好像都還沒到五十歲,能夠如此問劍正陽山,已經很不容易了,堪稱壯舉。
雖有遺憾,大快人心。
上梁不正下梁歪,祖師,傳道人,親傳,再傳,正陽山只會永遠是正陽山。
道貌岸然,知道內幕的外人,就只是知道了。至多是像那風雪廟大鯢溝秦老祖那般,言語惡心正陽山幾句。
可惜世間再無李摶景。
這個既有劍修肝腸如雪、但是藏污納垢更多的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永遠都是陰謀詭計占據主位,就像這些“劍術”,才是真正卻無形的祖師堂頭把交椅。
而且撥云峰、翩躚峰這樣門風極正的山頭,以前祖師堂議事,哪次不是一個個先行離場?隨著正陽山的蒸蒸日上,注定只會越來越淪為傀儡角色,這些真正的純粹劍修,他們每一次問心無愧的出劍,都藏著祖師堂極其功利的謀劃,所有劍修不惜命的遞劍,一場場在山外,看似慷慨激昂的舍生忘死,其實都是祖師堂里邊的買賣和算計。最后得利最多的,反而是那些不用出劍的劍修。
所有曾經上山之時,都還朝氣勃勃的少年少女,可能最終都會變成下一個陶煙波,晏礎,冷綺,倪月蓉。
劉羨陽神色尷尬。
主要是這位前輩女修,好像比他這個尋仇的外人,更像是正陽山的生死大敵,他有些不適應。
司徒文英開始身形消散,魂魄飄搖,化作縷縷青煙,但是她渾然不覺,或者說全然不在意,只是說道:““就算你們今天真的拆了一線峰祖師堂,其實你們還是沒有成功,甚至會幫倒忙。曾經李摶景,一人力壓正陽山三百來年,其實反過來說,正是這個李摶景,就像一塊最好的磨劍石,造就出了今天正陽山的宗門底蘊,讓群峰劍修,同仇敵愾。你們不知道這些,所以你們只是看著出劍凌厲,是劍仙風采,又很不是劍仙。”
司徒文英慘然一笑,“因為你們的問劍,只會與李摶景是一樣的結果。你和那個陳平安,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劉羨陽老老實實搖頭,“我從不想這些。畢竟我的仇家,只有那個差點一拳打死我的老畜生。我這次登山,就是來砍他的。至于正陽山諸峰風氣如何,我可管不著。上梁不正下梁歪,偷雞摸狗,男盜女娼,是你們自家事,我又不是你們家的老祖宗,犯不著憂心家風門風。”
不過劉羨陽有句話沒說出口。
不過你放心,有人肯定會想,那家伙都好心好意幫你們重新編纂祖譜了。
她心死如灰,放聲大笑道:“正陽山該死之人,我肯定是其中之一,但是沒有聽到更多長劍斷折聲,我實在心有不甘!”
司徒文英這輩子最傷心處,不是李摶景喜歡師姐,不喜歡更早相逢的自己,而是竹皇當年居心叵測,私底下故意告訴剛剛躋身元嬰境的她,那個李摶景,其實最早喜歡之人,是你,但是你的師姐,是夏師伯心中欽定的峰主人選,更有可能,她將來還會入主祖師堂,李摶景是權衡利弊之后,才改變了心意。
等到后來司徒文英察覺到不對,淪為鬼物之后,找到當時已經順利當上山主的竹皇,結果后者笑著與她說了句,你癡情于李摶景,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歡之人,是怎樣一個人,你也配讓那個李摶景喜歡,竟然還有臉來找我興師問罪?
司徒文英笑了笑。
好像她這一生,總是這般不稱心,所留戀之人事,都與美好無關。
忽然春天,驀然夏天,突然秋天,已然冬天。
然后就再無來年的春暖花開了。
也曾少女情動,怕被郎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她在這一刻,淚流滿面,但是終于了無牽掛,就又有些可有可無的開心,細細碎碎,拼湊不起來,可到底是一份久違的輕松。
劉羨陽本想問她,要不要干脆換個地方修行,劍哪里練不得,樹挪死人挪活。
只是再一想,劉羨陽就將這些話咽回肚子,她之前也沒說錯,她是個該死之人。再者她還是個一心想死之人。
回頭來看,她此次離開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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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場問劍,司徒文英一開始就更希望是她死。
果不其然,司徒文英說道:“很高興你是一位玉璞境劍仙,不然你被我打死,世間就又多枉死一人,我還得返回小孤山,繼續當那添油翁。”
另外那個劉羨陽察覺到了劍頂的異樣,笑了起來,于是這個劉羨陽突然與那鬼物說道:“司徒文英,你信不信我那個朋友,可以幫你們正陽山一分為二,有朝一日,清濁分明?劍修是純粹劍修,王八蛋就是與王八蛋湊一堆?而且這群王八蛋,接下來的日子,肯定會一天比一天難熬!”
司徒文英搖搖頭,“想要相信,不敢相信。外邊那個世道,我就不多看一眼了,就當是相信你們做到了。”
她轉過身,與劉羨陽抱拳而笑,她此生的最后遺言,好像依舊是一位正陽山純粹劍修該說之話。
“劉羨陽,幫我捎句話給你那朋友,希望你們兩個年輕劍仙,始終愿意禮敬撥云峰、翩躚峰這些正陽山純粹劍修,再順便干死那幫每次都是最后離開祖師堂的老王八蛋!”
劉羨陽抱拳,像是開玩笑,又不像在說玩笑話,“那我與陳平安說一聲,那小子一向聽我的。這家伙,打小就悶葫蘆,陰得很,你們正陽山那幫老狐貍,只是活得久,其實狐貍不過他。”
他娘的幸好老子沒拉著陳平安,一人出劍,一人出拳,從山腳一路打到山頂,活活打死那頭老畜生肯定沒問題,不過多半就沒機會跟司徒文英吹這牛了。
司徒文英不再言語,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那個年輕劍仙的眼睛。
好像這樣的清澈眼神,正陽山真的不多。
一線峰臺階上,劉羨陽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那個懸停空中的司徒文英,逐漸煙消云散。
所負劍運,自身靈氣,全部法寶,眾多本命物,一點不帶走,她就這么全部歸還正陽山。
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問劍,一位有那幾分玉璞境氣象的女子劍仙,原本還稍稍占據上風,劍術道法皆極其出彩,結果莫名其妙就身死道消了?
劉羨陽站起身,然后繼續登高,一邊拾級而上,一邊破口大罵道:“來個該死一直沒死的的玉璞境,跟我好好問劍一場行不行,求你們這幫龜孫了!”
對雪峰高樓廊道中,中岳山君晉青大為訝異,方才身邊那個年輕女子,莫名其妙化作一道劍光遠游,去勢之快,簡直匪夷所思,只得問那元白,“怎么回事?你身邊這個婢女,如果沒看錯,最少得是玉璞境,還是位劍仙?你都不知道?”
元白比晉青更是茫然,搖搖頭,無奈道:“毫不知情。”
然后他笑了起來,“無所謂了,如此也好,以后她再去找那主人,就容易了。”
晉青氣笑道:“好個元大劍仙,真不是一般心寬啊。”
元白趴在欄桿上,神色有些疲憊,又有些釋然,心境輕松幾分,“再不心寬的話,都要被一口氣活活憋死。”
在那之后,元白和山君一起抬頭,看到了“劍頂花開一幕”,之后就有其中一把傳信飛劍,懸停在廊道中。
元白發現自己今天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晉青神色玩味,竟是直接接住那把傳信飛劍,卻也不看密信內容,直接將其捏碎,笑道:“元白,她都走了,還愿意留在這里嗎?聽我的,你去真境宗吧,咱倆離著近,再與真境宗聯手,更能看顧舊山河,你要是繼續留在正陽山上,反正我是絕對不會主動幫你揀選劍仙胚子的。”
花開各處的有些飛劍,是有的放矢,通知某些觀禮之人可以離開了。
有些飛劍,就只是障眼法了,誰接,打開密信內容,誰就一頭霧水。
更有一些飛劍,除了讓正陽山諸峰的某些劍仙,除了不明就里,還會是褲襠糊黃泥巴,誰接誰后悔,將來恨不得剁手。
元白苦笑道:“如此兒戲嗎?我畢竟是一線峰譜牒上邊的記名供奉,想要脫離正陽山,哪有這么簡單,竹皇那些老狐貍,不會答應的。”
晉青扯了扯嘴角,“你覺得我是那種意氣用事的?沒點把握,會讓你如此冒冒失失下山?最后與你說一句,除了玉圭宗,韋瀅,真境宗,劉老成,還有人答應一事,會讓那舊朱熒王朝版圖上的劍修,絕不在一處烏煙瘴氣之地練劍。元白!再婆婆媽媽,你就留下,以后悔青了腸子,別來找我訴苦,我只當寶瓶洲再無劍修元白!”
元白欲言又止。
晉青斜瞥一眼劍頂,冷笑不已,然后轉過頭,拍了拍元白的
肩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元白不該在此糞坑里討生活。”
元白點點頭,晉青伸手召來那條引人注目的渡船,帶著元白乘坐渡船,稍后會路過一線峰附近。
晉青站在船頭,先瞥了眼帝王將相一股腦兒的翩躚峰,再望向山水神靈扎堆的撥云、水龍兩峰。
滿月峰那邊的崖畔涼亭,一把傳信飛劍懸停,如飛雀停留枝頭。
韋諒笑道:“別接。”
姜笙卻接了飛劍,打開密信一看,啞然失笑,空白一片,沒有內容。然后她轉頭歉意而笑。
韋諒揉了揉額頭,無奈笑道:“沒事,反正手欠的,不止你一個。”
不遠處的苻南華和姜韞那邊,也各自收到了一封密信,姜韞倒是毫不猶豫打開密信,會心一笑,信上說,蜂尾渡感謝指路。
然后姜韞就與韋諒和姜笙招呼一聲,說是走了。
姜笙疑惑道:“不觀禮啦?按照正陽山定下的時辰,可是馬上就要開始了。”
姜韞搖搖頭,御風離去,就此離開正陽山。
苻南華打開信后,滿臉陰霾,最終冷哼一聲,信上的措辭,讓苻南華心驚膽戰。
你苻南華和老龍城欠我兩條命,如果愿意今天先還上一條,你就留下,以后原本屬于你的城主之位,剛好可以讓賢給你大哥或是二姐。
韋諒以心聲笑道:“南華,你可以先行離去,真的,別逞強。再就是以后離著這個寫信之人,遠一點,越遠越好,你們雙方最好從此就別打照面了。”
苻南華愣了愣,最終還是小心起見,與韋諒抱拳告辭離去,至于那位山上道侶,家中妻子,他下山時沒打招呼,她也毫不挽留,甚至問一句都沒有。
飛劍處處懸停。
有正陽山諸峰劍修,看也不看,當場打碎傳信飛劍。
但是更多人,尤其是前來觀禮道賀的山上貴客,大多覺得有意思,有些是誤以為是什么正陽山折騰出來的新奇花樣,有些是純粹看個熱鬧。其中又有諸峰劍仙,尤其是多位在正陽山祖師堂有座椅的,打碎了飛劍,竟然又有飛劍登門,一次兩次過后,就又有人猶豫過后,還是打開了密信觀看內容,其中就有撥云峰,翩躚峰和瓊枝峰在內的峰主劍仙們……
撥云峰老劍仙,看完密信后,一巴掌將那飛劍打爛,氣呼呼道:“什么亂七八糟的小把戲?!竟然有人在祖師堂那邊如此造次?!”
密信之上,倒不是什么難聽言語,而只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說是預祝撥云峰劍修,在異鄉出劍順遂。
翩躚峰那邊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倒是那座瓊枝峰,女子祖師冷綺看完內容極多的那封密信之后,哪怕故作鎮定神色,實則她內心早已驚濤駭浪,肝膽欲裂,一時間竟是都不敢去往祖師堂一探究竟。
北俱蘆洲,一位看押貨物走在大漠黃沙里的老鏢師,拿起水囊,喝了口水,笑了笑,那就再等等好了,給你兩三百年的練劍光陰就是。
這個年輕隱官,腦子是真不壞。
他嘆了口氣,也是個難得的好人。
沒來由想起當年在小鎮,那個經常遠遠站著徘徊不去的饞嘴孩子。
等到賣糖葫蘆的攤販開口道破,孩子便再沒有出現在漢子的視野中。
什么是人性?
是每次拿了一小袋米獨自回家,道謝之后,在自己心中還有一聲聲不惹人煩的道謝。
是少年在得知隔壁鄰居同齡人就要離鄉時,哪怕對方當時嘴上還說著刺耳的難聽話,依舊會由衷說一句質樸言語,路上小心。
是朋友劉羨陽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與藥鋪楊掌柜求了又求,還是無用,依舊鞠躬,才出門去。
這些都是極其美好的事情。
鄒子并不否認,甚至極為認可。
真正的人性,其實就是任何人身上都會有的一種局面,是人之神性與人之獸性的一場拔河,長久以往,是謂修行,山上山下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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