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跨洲渡船遠游中土神洲,渡船屬于南婆娑洲新建立沒幾年的龍象劍宗。
宗主齊廷濟,一位曾經在劍氣長城刻字的老劍仙。
首席首席供奉陸芝,據說還暫時兼任著掌律。她也是劍氣長城曾經的十大巔峰劍仙之一。
此外還有倒懸山春幡齋的劍仙邵云巖,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一起擔任客卿。
此外齊廷濟在不到十年內,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劍仙胚子。被譽為十八劍子。
龍象劍宗傳聞與皚皚洲劉氏,中土郁氏,都有生意往來,與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更是關系非同尋常。
因為正是齊廷濟,先為陳淳安護道出海,又是齊廷濟,為陳淳安問劍一次。
浩然九洲,齊廷濟先后出現在三洲戰場,戰功彪炳,舉世矚目。
還在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大修士,名為劉蛻,若非齊廷濟出劍阻攔一頭王座大妖,估計名字就要與桐葉洲荀淵一樣,被甲子帳刻在城頭上了。劉蛻跌境為仙人之后,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傷數年,據說此次也會出關參與議事,劉蛻對齊廷濟,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說劉蛻此次出關,除了廟議事,還要主動要求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
扶搖洲是小洲,山河版圖僅僅比寶瓶洲略大,當初劉蛻成為飛升境,被譽為一樁“天荒解”,如果劉蛻當真以一個上宗宗主身份,擔任別宗客卿,也會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這條渡船已經極為臨近廟一處名為問津渡的仙家渡口。
站在船頭賞景的齊廷濟,突然傳令下去,讓渡船放緩速度,作為禮敬廟。
齊廷濟雖然是一位當之無愧的“老劍仙”,卻是極為俊美的年輕容貌。
也就是廟尚未解禁山水邸報,不然光靠齊廷濟這份氣度,就要憑空多出一大撥女修仰慕者。
齊廷濟,吳承霈,孫巨源,米裕,曾經被譽為劍氣長城四大美男子。后來多出了個第五人,不過是那人自封的。
此刻有人與齊廷濟并肩而立。
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張臉龐,略顯消瘦。
擱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齊廷濟身邊,就是三個字,不般配。
而她就是劍氣長城的“傾城”絕色,女子大劍仙,陸芝。
齊廷濟笑道:“落魄山觀禮一趟,就讓我宗多出了兩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謝咱們那位隱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議事,這家伙到了沒有。”
除了儒家圣賢,此次參與一旬后廟議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廟周邊的四個地方,
問津渡之外,廟臨時開辟出三座暫設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來客。
南婆娑洲,扶搖洲,桐葉洲,三洲修士,渡船就會在那南邊的問津渡停岸,然后在一座名為泮水縣的縣城小鎮落腳休歇,只是一處很尋常的縣城,唯一的不尋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廟了。
不出意外的話,陳平安只要趕來議事,多半是在東邊的臨時渡口現身。
此次代表寶瓶洲參與議事的人物,有頂替大驪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長鏡,還有神誥宗天君祁真,以及云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長鏡是孑然一身,神誥宗和云林姜氏,都像龍象劍宗,各自帶了一批弟子,雖然無法議事,只能在廟周邊游歷,但如今廟方圓千里之內,戒備森嚴,能夠跟隨渡船入駐某地,對于一般修士而言,已經是莫大榮幸。
陸芝直截了當道:“我知道你們雙方之間,一直有算計,但是我希望宗主別忘記一件事,陳平安所有謀劃,都是為了劍氣長城好,沒有私心。不是他刻意針對你,更不會刻意針對齊狩。不然他也不會建議邵云巖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至于更多的,比如什么希望劍宗與落魄山同氣連枝,締結盟約之類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這里邊的忌諱,擅長這些事情的,是你們。”
陸芝在劍氣長城,也是這樣的脾氣。
她一向有話直說,要么有本事讓她說好聽的話,要么有本事讓她別說難聽話。
齊廷濟微笑道:“陸先生請放心,我還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氣,更不會讓自家的首席供奉難做人。”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憑欄遠眺,緩緩道:“你們確實都很擅長入鄉隨俗,我就不成。”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齊廷濟在浩然天下。
齊廷濟有些無奈,伸手輕拍欄桿,心聲道:“弟子當中,我最看好的兩位嫡傳之一,竟然獨獨欽佩陳平安,還求我這個師父,只要她躋身了金丹,就幫她去隱官大人那邊求一部皕劍仙譜,你說煩不煩人。”
這要怨那客卿邵云巖,吃飽了撐著,將那個年輕隱官,說成了世間少有的人物,關鍵是年輕英俊,偏又癡情專一。
小姑娘聽了怎能不動心。
男子癡情,其實才是最大的風流。
畢竟在那劍氣長城,關于二掌柜,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講。
而邵云巖又居心不良,專挑好的說。
陸芝說道:“不用擔心,那丫頭長得太好看,真要遇見了陳平安,她會緊張得說不出話,陳平安更不會多說什么,到時候客套一句,就會兩兩無言,尷尬得后悔見面了。”
齊廷濟大笑不已。
轉頭望向陸芝,齊廷濟突然打趣道:“陸先生,我很好奇,怎樣的豪杰,才能入你的眼?”
陸芝搖搖頭,轉移話題,“劉蛻真要擔任劍宗客卿?”
齊廷濟點頭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煩。”
陸芝笑道:“這樣的煩惱,罕見。”
齊廷濟趴在欄桿上,輕聲感慨道:“就這樣在異鄉安家了啊。”
陸芝默不作聲,思緒飄遠,回到了家鄉,想起了很多舊人舊事。
一座酒鋪的墻壁上,曾經懸著一塊不曾署名的無事牌,寫了那么句:陸芝其實不好看,但是腿長,中意很多年了,怎么也看不夠。
雖然無事牌沒有署名,但是字跡明顯,大概那位劍修,其實也沒想著刻意隱瞞身份。
有些遠遠的喜歡,總是忍不住要讓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陸芝與那老色胚計較什么,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歡端碗蹲在路邊的劍修,就在城外戰死了。
除了那塊無事牌,劍修其實一輩子也沒跟陸芝說過幾句話。所以世上再沒誰知道,是太喜歡她,還是沒那么喜歡。
劍氣長城的最后幾年,人人腳步匆匆,說走就走了。
曾經有個年輕掌柜,蹭著酒,偶爾喝多了酒,反而眼神愈發明亮,眉眼飛揚,說以后等他回了家鄉,還要開一家酒鋪,賣酒,賣陽春面,也賣火鍋和臭豆腐,咱們劍氣長城的人去那邊,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賒賬。
有人問,賒賬沒啥意思,可不可以不還錢。年輕人笑著說,等你們去喝酒了再說。
有人再問,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幾個,水靈得能掐出水來。年輕二掌柜笑罵道,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酒鋪,還得掌柜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掙那么點辛苦錢。
哄然大笑。
在那尚未成為家鄉的異鄉,飛升城的那座酒鋪還在,只是年輕掌柜不在了,曾經的劍修們也大多不在了。
邵云巖,酡顏夫人,帶著幾位齊廷濟的嫡傳弟子湊近過來。
面對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師父的男人,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對陸芝,反而顯得親近些。
一行人與齊廷濟行禮過后,有個少年問道:“陸先生,能見著阿良,左右,寧姚,還有那個隱官嗎?”
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龍象劍宗這邊的年輕劍修,都是知道的。
陸芝搖頭道:“不清楚。”
那少年問道:“隱官有次喝高了,真敢說寧姚之所以喜歡他,是饞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華?”
邵云巖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顏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說不準,酒壯慫人膽。隱官大人什么話不敢說,什么事不敢做。兩軍對峙,一人仗劍陣前,劍指所有王座。”
邵云巖笑道:“你這是夸還是損呢,不然我幫忙復述給隱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聲,“隨意啊。”
在落魄山觀禮一趟后,酡顏夫人漲了不少膽識。
如今還按照隱官大人的“法旨”,與邵云巖都成了龍象劍宗的供奉,酡顏夫人每每談及隱官,就愈發鎮定從容了。
有另外少年說道:“隱官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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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職高,我還是更佩服左先生,當世劍術第一!”
有人持異議,“左先生當然很厲害,不過我覺得還是阿良更猛,畢竟是一位確鑿無誤的十四境劍修!”
齊廷濟笑著離去。不太愿意聽這些稚氣議論。
浩然天下的齊廷濟,陸芝。
第五座天下飛升城的陳熙。寧姚。
遠游青冥天下的納蘭燒葦,重返蠻荒天下的老聾兒。
再加上阿良,左右,陳平安。
如果再算上謝松花、酈采、劉景龍、蒲禾、宋聘這些浩然劍仙。
就好像天地間依舊有一座劍氣長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實還不太理解,曾經在劍氣長城并肩作戰的兩位劍修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系。
曾經的劍氣長城,就像一處世間最純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劍修,是等死,外鄉劍修,是送死。
等到雙方有人活了下來之后,若還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吳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兩個渡船外人,一場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條夜航船。
吳霜降壓境在飛升境,與那位刑官問劍一場。
太白,道藏,萬法,天真,四把仙劍仿劍,將整條渡船一斬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士與閉目僧人聯袂現身,“吳宮主,是不是可以收劍了?”
一條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間聚攏為一,毫無異樣,甚至都沒有半點靈氣損耗。與那座被蠻荒大祖劈成兩截之前的劍氣長城,有異曲同工之妙。
吳霜降微笑道:“張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劍懸停四周,劍尖指向四方。
歲除宮守歲人,白落隨之現身。
刑官單手持劍,身后高空浮現出一金色一白銀兩輪光暈,如日月共懸天幕,好似一雙神靈雙眸,照破虛空,俯瞰人間。
正是這位刑官的兩把本命飛劍。
刑官臉上和胸口處都有一處劍痕,鮮血淋漓,只不過傷勢不重,無礙出劍。但是這場問劍,身為劍修的刑官,面對并非劍修并且壓境的吳霜降,反而落了下風,是事實。
僧人睜眼,佛唱一聲,抬起一手,浮現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數取的隔珠,總計一百零八顆珠子,皆趨近雪白無瑕顏色,僧人輕輕捻動,仿佛每一次捻珠一圈,就能讓百八煩惱隨之清減絲毫。
吳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從袖中抖摟出一串燦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長達三丈有余,環繞吳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顆顆大如桐子,每一顆流珠皆蘊藉浩大道意,正圓若滿月,三百六十五顆,緩緩轉動,斗轉星移,行云流水狀,大道循環,周天無窮。
中年士笑道:“吳宮主既幫助道侶還劍,還順便多學了一門上乘劍術,又打開了渡船禁制,一舉三得,應該夠了?”
吳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馬書生,名將無雙。大道根腳,是那兵家修士。只不過吳霜降學什么是什么,才使得這位歲除宮宮主的兵修身份,不那么顯眼。
歲除宮修士人數寥寥,總計不過百余人,與歲除宮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極度不匹配,除了歲除宮門檻極高、收徒嚴格之外,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吳霜降曾經有過兩樁壯舉,在他還是仙人境之時,一人守宗門,再一人滅宗門。
兩場戰事過后,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門,就此覆滅,都不是什么元氣大傷,護山大陣,祖師堂,連同數個藩屬勢力,悉數灰飛煙滅。
這意味歲除宮根本不需要講究什么人多勢眾,有吳霜降一人坐鎮山頭,足矣。
擅長廝殺,不怕圍殺,修行路上,越境殺敵,不是一兩次。精通隱匿,遁法一絕,算卦推衍更是極其高明。
心思縝密,出手精準,而且還特別記仇,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獅子搏兔,務必一擊斃命,斬草除根。
畢竟是一個連大玄都觀孫懷中都要點評個“陰魂不散”的修士。
這樣一個難纏至極的存在,如今還躋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愿與之結仇。
中年士笑道:“吳宮主,渡船已經到了南海歸墟。”
吳霜降笑了笑,將四把仿劍和一串流珠一并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籠中雀”神通,帶著白落一起離開夜航船,要通過那處歸墟,直接去往蠻荒天下。
容貌城內荷塘涼亭,刑官收起長劍和兩把本命飛劍,落在涼亭內,僧人一閃而逝,只有中年士站在刑官身邊。
中年士笑問道:“還好?”
刑官自言自語道:“十四境就已經如此,那么十五境?”
中年士說道:“無法想象。”
吳霜降和白落并肩懸空,雙方腳下,就是一處被蠻荒大祖打開的歸墟,大門難開關更難。
吳霜降低頭望去,歸墟呈現出大壑狀,遠古時代,陸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傳說連那天上星河之水,都會浩浩蕩蕩,流注四座歸墟其中。更有傳聞歸墟之內,有大黿,背脊上承載著萬里山河的版圖,在歸墟當中,依舊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龍門分別矗立其中,曾是世間所有蛟龍之屬的化龍契機所在。
吳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倆運道不錯,好像是兩條鰲魚。”
白落順著視線望去,歸墟大壑之內的深處,有兩條龍頭魚身的鰲魚,長達萬丈,正搖頭擺尾,悠哉遨游,一條雄魚,金鱗葫蘆尾,雌魚則是銀鱗芙蓉尾,神異非凡,雖然這兩條鰲魚體型龐大,只是在那歸墟深處,依舊就像是江河里的兩條纖細小魚,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白落無奈道:“這也要跟人搶?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門在外,好歹講一講仙師風度。”
哪里是什么運氣好,分明是天上云海中,有人正在垂釣鰲魚,那尋常山水間的漁翁,要想從大江大湖里垂釣大物,尚且需要耗費銀錢打窩誘魚,當下這兩條珍稀鰲魚,顯然是被天上那位干瘦的長眉老者引誘而來,不斷擺尾上浮,緩緩靠近一顆虬珠。虬珠在歸墟玄冥之水中閃爍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輝,不過拳頭大小的虬珠,光亮卻照耀方圓百丈。
吳霜降抬頭望去,天上云海缺口處,有個白發老者正在盤腿垂釣,手持一根蒼翠欲滴的青山神綠竹魚竿,以純粹武夫的一口真氣作為魚線,墜入歸墟深處。長眉老人在給吳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說別驚嚇到那雙鰲魚。
吳霜降想了想,就收斂氣象,整個人與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隱匿術法,不打攪那位老漁翁垂釣鰲魚,以心聲與吳霜降說道:“此人名叫張條霞,綽號龍伯,十境武夫,巔峰圓滿,習武之外,只癡迷垂釣一事,性情散淡,與世無爭。只有沒錢打窩了,才會跑去中土神洲掙點釣魚錢。先前歸墟洞開,張條霞但是離得近,近水樓臺,所以是浩然天下第一個趕來此地的人,他然后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只撿取那些個頭大的漏網之魚,被他成功攔下了數頭試圖逃回蠻荒天下的大妖。”
吳霜降點點頭,“確實已經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兩條鰲魚還是十分謹慎,追逐那顆虬珠許久,卻始終沒有咬鉤,長眉老者驟然提氣,被一口純粹真氣牽引的虬珠,倏忽拔高,好似試圖逃竄,一條銀鱗芙蓉尾的鰲魚再不猶豫,攪動巨浪,高高躍起,一口咬住那顆虬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聲,站起身,一個后拽,“魚線”繃緊,出現一個巨大弧度,只是卻沒有就此往死里拽起,而是開始遛起那條鰲魚,沒有個把時辰的較勁,休想將這么一條雌鰲魚拽出水面。
吳霜降瞇起眼,看了片刻,一步來到云海“岸邊”,就站在老人身旁,笑問道:“老前輩,這條鰲魚要是釣起來,賣不賣?怎么賣?”
名叫張條霞的老者將魚竿抵住腹部,在云海邊緣跑來跑去,一條萬丈鰲魚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邊奔跑一邊哈哈笑道:“對不住,我釣魚從來都會放生。尤其是這雙道侶鰲魚,一旦被人捕獲其一,另外一條就要從此孤苦伶仃,豈不可憐?垂釣之樂,從來不在飽腹。”
吳霜降輕輕點頭,表示贊同,微笑道:“真漁父。”
白落松了口氣。一個不小心,這位龍伯,就要被吳霜降帶著一起走趟蠻荒天下了。
吳霜降突然問道:“那個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你與她有無問拳?”
張條霞依舊雙手持竿,專心與那條鰲魚斗力,爽朗笑道:“打得過的時候,不愿意欺負個小姑娘,結果好像沒過幾天,就發現打不過了,找誰說理去?沒法子,還是釣我的魚。”
張條霞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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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咦了一聲,屏氣凝神片刻,嘆了口氣,竟是主動繃斷了“魚線”,任由那顆價值連城的虬珠被鰲魚吞入腹中,兩條鰲魚,一起往歸墟深處瘋狂逃竄而去,如此一來,除非張條霞能夠將誘餌換成驪珠龍眼之流,否則最少百年之內,是休想它們咬鉤了。
吳霜降問道:“龍伯前輩,這是要去中土廟議事了?”
張條霞點頭道:“禮記學宮大祭酒邀請,不得不去啊。”
對于這兩位驀然現身歸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說張條霞不提防不戒備,就是拿性命開玩笑了。雖然他看不出對方兩人的深淺,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兩位仙人。張條霞思來想去,也沒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過長眉老者覺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蕩,對山上事,可謂孤陋寡聞,不認識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劍仙徐獬,之前別說見過,聽都沒聽過。只不過張條霞在山上素無仇家,也就只當與對方兩人是一場萍水相逢。
活久了,見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場沒頭沒腦的架,張條霞還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么花架子的擺設。
吳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別過。”
張條霞抱拳還禮:“有緣再會。”
吳霜降望向歸墟深處,抬起手,雙指掐訣,說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經遠去萬里的兩條鰲魚竟是一個搖頭擺尾,如獲敕令,謹遵法旨,調轉方向,朝吳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終掀起滔天巨浪,齊齊躍出水面,龍頭魚身的兩條龐然大物,無比溫順乖巧,懸停在云海下方,好像只等吳霜降登上“渡船”遠游歸墟。
吳霜降帶著白落一起飄落在鰲魚背上,潛入歸墟之中,就此遠游蠻荒天下。
張條霞想了想,幸好沒打架。
出門在外,果然要與人為善。
一位十境巔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魚竿后,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歸墟大壑內,與吳霜降各自騎乘一條鰲魚,白落笑問道:“宮主,聽說青冥天下有了個‘大小吳’的說法?”
吳霜降點點頭,“那小子只是福緣隨我,其他方面,其實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還是陸沉所說的那個年輕人。虧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為是躋身十四境的某種天道壓勝了,比如……青藍之爭。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枯過后有一榮。”
白落說道:“所以宮主先前在條目城的那份殺心,幾分真幾分假?”
吳霜降笑道:“陳平安接不下那場問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皺眉。
吳霜降說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對此不會有什么芥蒂。何況我到底怎么個心思,他很了解。”
一個人的學問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實最怕拎不清。
白落說道:“仙人撫頂,授長生箓。”
是說那客棧內,吳霜降臨行之前,看似輕描淡寫,隨便輕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腦袋。
于修行并無太大裨益,卻是一張貨真價實的保命符。可能吳霜降還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懶得去刨根問底了。
吳霜降會心一笑,“陸沉有些個算計,光明正大,沒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閑聊什么了。
吳霜降問道:“知道陳平安這次,最大的收獲是什么嗎?”
白落搖頭。
吳霜降微笑道:“是終于有人能夠證明,他所走的那條道路,是對的。非但不是什么羊腸小道斷頭路,還是一條前邊已經有人走過的登頂之路,只是道路稍顯彎繞了些。”
吳霜降說了一句仿佛讖語,“所以等著,此后百年,陳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會突飛猛進。”
“這么看好陳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個吳霜降。”
吳霜降突然笑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學宮大祭酒邀請的張條霞,那么你猜是誰邀請的陳平安?”
“一正兩副,三位廟教主之一?難道是與圣關系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吳霜降搖搖頭,沒有給出答案。
這位十四境大修士,騎乘鰲魚,遠游天地間。
他之所見,就是心中道侶未來所見。
吳霜降雙手負后,開始閉目養神,心中笑語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北俱蘆洲,趴地峰。
張山峰終于成功躋身了觀海境,即將破境出關。
這個年輕道士,還需要幾個時辰穩固境界。
他的師父,就在洞窟仙府外邊護道,輕聲默念道:“一門蟄龍法,先睡心,再睡眼,后睡神。睡眠是大歸根,吐納是小歸根。在呼吸吐納當中,能夠凝心神為一粒芥子,又是上歸根,此乃大物蕓蕓,各復歸其根……”
一位飛升境巔峰的火龍真人,白云、桃山兩脈,指玄峰袁靈殿,這幾個師兄,加上太霞一脈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門外為一位洞府境修士護道……
他們早早擺了一張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這邊靜候佳音。
桃山一脈的師兄,正色道:“小師弟破境不俗,相當不俗,氣象萬千。可喜可賀。”
可事實上,張山峰的破境,真沒什么氣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躋身了觀海境。
老真人撫須而笑,“你們小師弟的相貌氣度,終究是要勝過陳平安一籌,沒什么好否認的。”
白云一脈的師兄,埋怨道:“師父,這種明擺著的事實,說出口就無甚意味了,無需說的。”
袁靈殿本想附和師父幾句,給師兄搶先,再一思量,覺得還是師兄這番話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輕輕點頭,“倒也是。”
“小師弟在修行路上,能夠穩扎穩打,始終道心澄澈,殊為不易。”
老真人聞言微笑點頭。
袁靈殿想要說一句是師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師兄又來了一句,“其實小師弟最大的本事,還是挑師父的眼光,師父,恕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言語,也就是師父運道好,才能收取山峰當弟子。”
袁靈殿頓時沒話說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說一,確實如此。”
那家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師父,弟子必須自罰一杯。”
老真人將自己身前一壇青神酒,推了過去,“一杯不夠,自罰三杯。”
袁靈殿就像是個來這邊湊數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陳平安虛心請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邊,風氣絲毫不比趴地峰遜色,從山主到弟子學生,再到供奉客卿,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身,說道:“得立即走趟廟,這次就不帶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馬腳。你們幾個記得護著點。”
幾人紛紛起身,稽首恭送師尊遠游中土。
火龍真人斜眼那個好似啞巴的袁靈殿,“說你呢!”
袁靈殿無言以對。
老真人一閃而逝,跨洲遠游,沒辦法,山頭窮,買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這點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圣人府。
其中一支圣人后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這座亞圣府,占地一百八十多畝,房間四百余間。
附廟而居。府邸旁邊,就是香火鼎盛的亞圣廟。
一個漢子御風飄落在府邸所在城門口,選擇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門外臺階下,等候已久,見著了那漢子,趕緊快步向前。
兩人一起走入家中,紅邊黑色油漆大門,嵌著狻猊,大門上方高懸掛藍底金字的“亞圣府”牌匾。
是禮圣親筆手書。
繞過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門,就是儀門了,兩邊各有兩幅彩繪門神,皆等人高,是功業無瑕的武廟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漢子,和老管事從腋門走入,路過一幅亞圣掛像,兩側懸對聯,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人之道曰仁曰義。
大院中古樹參天,綠意蔥郁,還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臺,兩側豎立有夔龍石欄和青磚花墻圍護的丹墀,東南角設置有日晷,西南角設有嘉量,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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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座五楹正廳,即亞圣府的“大堂”。堂匾是龍邊金字的“七篇貽矩”,當然又有楹聯。
二堂之后是三堂,是亞圣處理家族事務的“齊家”之地。
漢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對聯,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數十幅對聯當中對此情有獨鐘,而是他從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數在這邊受罰次數最多,下聯內容,振家聲還是讀書。
再往后,就是這座圣人府的內宅了,所以在這道大門右側,有那露出墻外的石流,因為內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將水倒入石流,那邊就有婢女負責接水。
這個“阿良”比真名更名動數座天下的漢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幾句,然后單獨步入其中。
一路上,亞圣府后裔弟子們,遇到那個漢子后,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禮,阿良也會一一作揖還禮,或詢問或勉勵幾句,比如學問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內宅,不去住處,而是穿廊過道,徑直去了最靠后的花園,有那俗稱大麥熟的花叢,其實它有個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經有個孩子,書也讀,但是更喜歡練劍,就經常在這里拿樹枝與蜀葵問劍。
當年誰都沒有想到,這處規矩最重的圣人府,以后會有個名叫阿良的劍客,一直出門遠游,不太喜歡回家。
阿良坐在花園臺階上,隔著不算遠,就是家塾書院了,年復一年,圣人之言,在那邊起起伏伏,有背誦,有問答,有辯論。
外人很難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兒八經的樣子。
可能真要見著了,才會猛然驚覺一事,這個走哪兒都是狗日的,其實是亞圣嫡子,是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阿良會與圣一脈打成一片。
又為什么會成為一個劍客自居的劍修,為什么那么喜歡浪跡江湖。為什么會去劍氣長城,會去青冥天下。
阿良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哼著小曲兒。
準備去換一身儒衫,就去中土廟那邊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點好,喝酒不花錢。
亞圣府大門外,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儒士,身邊跟著個腰懸廟頒發玉牌的黃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從,如今老人又換了個道號,嫩道人。
李槐遠遠看了眼氣勢威嚴的亞圣府大門,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讓他去敲門,更是沒膽子。
有些后悔,早知道就陪著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去中土廟那邊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寶瓶和茅夫子,萬事好說。
那條飛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緊張,小聲說道:“公子,我覺得,那個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個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后算賬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試探性說道:“那咱們就直接去廟那邊等著?”
年紀當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點頭道:“這敢情好。”
不料大門那邊,快步走出一個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么點人模狗樣的漢子。
那漢子見著了李槐和那條飛升境,大笑道:“呦,這不是李槐大爺嘛,沒小時候俊俏啊,那會兒多好,虎頭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將手中行山杖交給身后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幾乎同時,相隔五六步遠,李槐與阿良停步,
雙方擺開拳架,然后兩人開始繞圈圈,阿良一個蹦跳,左拳換右掌向前遞出,李槐一個蹦跶,擰轉腰桿,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點沒挖個地洞鉆下去,那倆腦子有坑,老子反正一個都不認識。
兩人輕喝一聲,同時小碎步向前,開始搭手,你來我往。
動作極其緩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磚的氣勢。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轉過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鋪。
兩人驀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后退一步,阿良壓低嗓音問道:“如今當你姐夫,還有沒有戲?”
李槐白眼道:“沒戲了,我姐嫁人了,是個讀書人,比你個頭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攔著你姐?!就眼睜睜看著你姐錯過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腦袋,哀嘆一聲。
李槐說道:“沒關系,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墊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覺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轉頭望向那個悻悻然的嫩道人,滿臉驚喜,使勁抹了把嘴,“哎呦喂,這不是桃亭兄嘛。”
那條飛升境,覺得自己懸了。
李槐這小子還會講點良心,但是眼前這個狗日的阿良,是真會吃上一頓狗肉火鍋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處城頭上。
一位男子身穿龍袍,滿頭霜白。
身邊有一位個子極高的女子,腰間懸佩一把竹鞘長劍。
女子武神,裴杯。
還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傳,所以曹慈除了那個山巔境瓶頸的大師兄,還有兩位師姐,年紀都不大,五十來歲,皆已遠游境,底子都不錯,躋身山巔境,毫無懸念。
而且這個看似評價一般的“不錯”,是相對于曹慈這位師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運,確實很嚇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說法,就是這大端王朝,是開那武運鋪子的。
而當年曾經與裴杯一起遠游倒懸山的皇帝陛下,已經是一位遲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著還是當年的裴姑娘,我其實比你年輕很多啊,卻老了,都這么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說道:“那我就不耽誤你和曹慈去廟議事了。”
裴杯點點頭。
他突然說道:“這輩子還沒摸過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離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說道:“很高興,能夠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遺憾,問道:“如果那個年輕隱官也去議事,那咱們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輕的議事之人啦?”
裴杯笑著點頭。其實她沒覺得這算個事。
老人轉頭望向那個好似“無瑕”的白衣青年,問道:“曹慈,不如我幫你修改年齡,反正大一歲,小一歲,在大端這邊都無所謂的嘛。”
曹慈站在遠處,與那個孩子氣的老人,遙遙抱拳笑道:“陛下,還是算了。”
老人有些失落。
廟北邊的那座臨時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條“雪花”渡船,都無法靠岸,只能持續耗費靈氣,不斷吃那神仙錢,懸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這點損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間,出現了一道長達千丈的青云橋道,又是吃錢的手段。
一行人緩緩走下,一位穿著打扮都很素雅的婦人,正在與身邊年輕人念叨,說趁著這次機會,好歹見一見那位仙子姐姐。那個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來歲的年齡,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夫婦,嫡子劉幽州。
別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劉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著與人相親。
相親過后,次次不成,劉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紀輕輕的玉璞境,憑啥看上我這么個修行廢物,可不就是奔我那點私房錢來了。
她長得也太好看了,跟畫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遠觀。
她嫌棄我的畫技不入流,不是一類人,聊不到一塊去。修道之人,歲月悠悠,每天同枕異夢,會出事。
所以爹著急,娘親更急。
劉聚寶是想著劉幽州這根獨苗,總該幫著家族開枝散葉了。
只不過劉幽州的娘親,想法有些不同尋常,她總覺得生了個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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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俏出息的兒子,不拿出來顯擺顯擺,她跟那些妖艷貨色的女修朋友們聊天,不得勁。
而這位劉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擲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發釵首飾,昂貴的胭脂水粉,梳妝臺,信箋,眉筆,仕女圖……只要她出手購買了,價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勢力,每次有了新鮮樣式的貨物,都會主動寄給皚皚洲劉氏,瞧不順眼的,就退還,順眼的,她就高價買下。
白送?瞧不起誰呢。
婦人與她那些朋友,最大的興趣之一,就是評點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輕俊彥的道侶。
那婆娘,妖氣妖氣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的婦道人家。
鄉下姑子模樣,越丑越愛簪花,花里花俏的,兜里沒錢才把錢穿身上。
別看她長得挺水靈,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狠著呢。
蝎子馱馬蜂,這對男女真是絕配。
他倆別看現在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等著,其實拴不到一個槽上。
劉聚寶也不管自己媳婦這些私底下的嚼舌頭,反正就是十幾個老娘們有事沒事,找個由頭就聚一起唧唧歪歪,言談內容,也傳不到外邊去。
婦人拉起兒子的手,柔聲道:“兒子啊,有錢人家找媳婦,知道找啥樣嗎?”
劉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里曉得。”
婦人自顧自說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紅顏禍水,就是紅顏薄命。千萬別找啊。”
“首先,是真喜歡你。其次是有孝心,能把公公婆婆真當自己爹娘看,最后,她眼里得有錢,又不至于掉錢眼里去,不然就是個敗家娘們。當然了,兒媳婦再大手大腳,咱家也敗不下去,可問題是糟心啊,山上的長舌婦那么多,最喜歡背后嚼舌頭,什么難聽話沒有?我說別人行,別人說我,萬萬不成。”
“找岔了,一災壓百富,多大家業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對了,就是一福壓百禍。”
劉幽州可以不聽,但是皚皚洲的劉氏財神爺,就只能耐心聽著婦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沒說話的份,關鍵還不能左耳進右耳出,
時不時就有一場考校,方才第三句說了啥?一著不慎,婦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門就心不在焉,心里邊沒有她這個黃臉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婦人最后收斂神色,輕聲道:“幽州啊,娶媳婦,一定要娶個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氣,世間頭等的招財進寶。”
劉幽州點點頭,“娘親雖然沒讀過書,說話還是很實在的。”
婦人拍了拍兒子的手背,“咱們幽州這么會說話,怎么就找不著媳婦呢,沒天理了。”
劉聚寶點頭附和。
婦人記起一事,叮囑道:“去桐葉洲做什么,別去啊,烏煙瘴氣一地兒,沒啥意思的。”
劉幽州無奈道:“娘,能不能別這么念叨了。”
婦人取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劉幽州只得安慰起來,好說歹說,才讓娘親不用辛苦擠出眼淚來。
劉幽州沒來由想起一個在雷公廟遇到的姑娘。
一艘云中穿梭的渡船,去往廟西邊渡口,離著大概還有數千里山水路途。
相較于皚皚洲劉氏的那條渡船,顯得十分寒酸。
但是這條從扶搖洲動身的渡船,所過之地,路上無論是御風修士,還是別家渡船,別說打招呼,遠遠瞧見了,就會主動繞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簡單。
白帝城。
今天這條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鄭居中。
還有重新入主琉璃閣的柳赤誠,身穿一襲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誠那位脾氣極差的師姐,韓俏色。
這位師姐,是城主之外,公認白帝城資質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經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結果如今才學成了十種,問題是最后兩種,尤其艱難。
鄭居中此次離開扶搖洲,重返中土,只帶了兩位嫡傳。
大弟子,名為名為傅噤,劍修。本命飛劍,秋蟬。腰懸一枚養劍葫。
傅噤與師父,皆是雪白長袍。
小弟子,顧璨。身穿一襲青衫,眉眼溫和。
他那師姑韓俏色,此刻就站在顧璨一旁,正在小聲與顧璨說那些浩然山巔的奇人異士,誰與白帝城關系不錯,誰與白帝城有仇怨。
韓俏色唯一的那點好脾氣,好像都給了師侄顧璨。
先前顧璨在扶搖洲,找到了一處遠古破碎小洞天的遺跡,正是她在暗中護道。只不過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機會出手。
渡船上,還有個戰戰兢兢、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顧小魔頭的光,歷經千辛萬苦,到了白帝城后,雞犬升天了,雖說沒能一舉成為白帝城祖師堂嫡傳,但當上了記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發自肺腑。畢竟天下山澤野修,誰不將彩云間的那座白帝城視為心中圣地,就像讀書人眼中的廟。
柳赤誠帶著柴伯符來到顧璨房間,只因為沒敲門,就被觀景臺那邊的韓俏色賞了一記道法。
柳赤誠還好,柴伯符已經瞬間倒地,躺在廊道血泊中,掙扎著坐起身后,都不用柳赤誠安慰半句,獨自起身,返回屋子養傷。
大道修行,登天不易,不吃苦怎么成,習慣就好。
乖乖敲門之后,柳赤誠晃動雙袖,走入屋子,來到觀景臺那邊,趴在欄桿上,轉頭笑道:“師姐,這次說不定可以遇到流霞洲那個芹藻哦。”
韓俏色冷笑道:“狗屁仙人,見著了阿良一個屁都不敢放,怎么當的狗。”
柳赤誠滿臉殷勤笑問道:“師姐,不如我拉上顧璨,一起會會那芹藻?”
真要出了事情,有師兄擔待著,怕個卵的怕。何況那個芹藻,就是個紙篾仙人,空有境界,沒啥真本事,不然流霞洲南邊戰場,芹藻豈會毫無建樹,就跟游山玩水一趟差不多,比其他那師妹,擅長戰場廝殺的仙人蔥蒨,差了可不止一點半點。以至于一宗之主,都沒資格參與議事。
韓俏色瞬間眼神凜冽。
柳赤誠立即舉起雙手,“好好,師弟保證不拉上顧璨一起闖禍。”
白帝城韓俏色、柳赤誠這些輩分高的,本就是鄭居中代師收徒,而那個所謂的“恩師”,從未在白帝城現身過,所以鄭居中對柳赤誠這些修士而言,就是半個師父,半個師兄。師兄之名,卻有師父之實。
中土神洲的白帝城,與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十分相像。
吳霜降降下法旨,人人愿意赴死。
不過在白帝城,結果一樣,不敢原因稍有差異,是人人不敢不赴死。
鄭居中操控人心的手段,登峰造極。
作為當之無愧的魔道第一巨擘,鄭居中在那扶搖洲戰場的所作所為,被譽為“一人收官一洲山河”。
所以如今山巔有個說法,寧肯與劉叉問劍,也別去與鄭居中問道。
顧璨對此深有體會。
前些年,他重返了一趟“書簡湖”。被迫一次次更換身份,是那宮柳島劉老成,是青峽島劉志茂,是昔年師姐田湖君,是云上城的一個書鋪掌柜,是那少年曾掖……
柳赤誠趴著,哈欠連天,轉過頭,臉頰貼著欄桿,笑望向顧璨。
白帝城,“狂徒”顧璨。
可是柳赤誠眼中,這個小師弟,卻是極為出彩的年輕儒生模樣,身材修長,面如冠玉,滿身書卷氣。
雖然有那“狂徒”的綽號,但是任何人親眼看到年輕人,無論是神態,還是言行,全然沒有一點狂生的狷介氣。
在顧璨離開“書簡湖”后,鄭居中親自賜下了一枚符印給這位嫡傳弟子,邊款篆刻有云游五岳東道主,擁書百城南面王。
底款印,吾心悖逆。
柳赤誠咦了一聲,“哪家神仙,膽子這么大,竟敢主動靠近咱們這條渡船?”
顧璨舉目遠望,是一條水運濃郁、建有雕梁玉棟的仙家渡船,極為精巧。
韓俏色作為仙人境修士,要比顧璨目力更好,輕聲笑道:“是淥水坑的那個肥婆娘,驟然高位,就擺起闊來了。”
淥水坑青鐘夫人,從偏居一隅的大妖,橫空出世,崛起極快,如今名義上掌管著浩然九洲的陸地水運。
而且還是禮圣欽定的身份。
從廟到山上,也就都沒什么異議了。
說來奇怪,除了幾大儒家脈,以及諸子百家的老祖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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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圣幾乎從不對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說什么對錯,講什么規矩。
是真的不管。
所以如今這位青鐘夫人,真是做夢一般,每天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自個兒怎么就搖身一變,成了禮圣封正的陸地水運之主?
而她對鄭居中,確實心存感激,好像沒有這位白帝城城主,就遇不上那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了,就會錯過那場大戰,說不定還要站錯陣營,然后哪天一個不小心,就要被火龍真人那個老王八蛋幾巴掌拍個半死……每每想到這里邊的天壤之別,她就對鄭居中感激增添一分。
半死不活的柳赤誠突然站得筆直,嘖嘖稱奇道:“巧了巧了,渡船上邊,竟然還有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都在呢,五位神仙姐姐,美極了,各有千秋,大飽眼福,只是不知有無機會眼福變艷福……”
韓俏色嗤笑道:“想要艷福還不簡單,你一頭撞上去,渡船那邊的山水禁制,你撞不開,我可以幫你。”
柳赤誠是真有這個念頭。
那條渡船逐漸靠近。
顧璨遙遙抱拳行禮。也不管對方渡船的淥水坑青鐘夫人,和百花福地五位娘娘看不看得見,放不放在心上。
韓俏色微微一笑。
如此一來,柳赤誠就沒臉跑去寒暄了。
鄭居中并未露面,大弟子傅噤倒是現身了,其中一位命主花神,神色復雜,癡癡望向那個曾經被浩然天下視為“小白帝”的傅劍仙。
而那位福地花主,姿容絕色,儀態萬方,身穿一件錦繡法袍,繡百花。
她饒有興致地望向那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修士,顧璨。質彬彬,溫爾雅,一身由內而外的書卷氣,怎就是那狂徒了?
正陽山的祖師堂議事,千年以來,從未如此頻繁。
今天議事完畢,一位女子祖師在一道道劍光依次亮起過后,這才御風離開祖山,返回自家山頭,都沒個伴兒。
她期間路過了合稱眷侶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閑置,不曾開峰,因為正陽山太久沒有一對劍修道侶,能夠聯袂躋身地仙了。
曾經名動一洲的仙子蘇稼,最有希望在此修道,可惜大道無常,三十年過后,許多如今剛剛入門的年輕弟子,再聽說這個名字,都要一臉茫然了。
然后她繞過了仙人背劍峰,先前她還專程停下身形,她不是劍修,卻依循祖例,恪守規矩,單手掐劍訣,低頭遙遙致禮。
只是低頭之時,這個名叫田婉的女修,泛起一絲冷笑。再抬頭,她又已經是肅穆神色。
這座山峰,高度僅次于祖山,山巔插有一把正陽山開山老祖的遺物長劍,秩不高,并非半仙兵,但是意義重大。
那位祖師爺立下一條鐵律,只有等到正陽山的后世劍修,能夠百歲劍仙,才可以取走這把長劍,重新放入祖師堂,可謂用心良苦。所以此地又名劍山。
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白猿袁真頁,就常年在這座背劍峰修行,作為遠古后裔的搬山之屬,袁真頁有個好名字,山中真業,寓意“巔”,隨著正陽山成功躋身宗門,這頭白猿的身份地位,也水漲船高,故而每次袁真頁在別處山頭偶爾現身,門內弟子們一聲聲搬山老祖,喊得震天響。
尤其是有小道消息開始在山上流傳,搬山老祖其實很快就是驚世駭俗的上五境修為了。
所以也有不少年輕修士,干脆就尊稱為搬山大圣。
寶瓶洲第一位上五境的五岳山君,是披云山魏檗。那么自家這位護山供奉,就會是第一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正陽山的人心,從未如此凝聚,修士的精神氣,從未如此激蕩昂揚。
哪怕只是一個剛剛進入山頭的外門子弟,哪怕只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少女,都開始覺得曾經廣袤無垠的寶瓶洲,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很小了,他們的視野和心思,會飄去劍修如云的盟友北俱蘆洲,會飄去南邊那個處處廢墟好像個破敗簍子的桐葉洲。
守得云開見月明,是說那風雷園的李摶景死了。
如日中天,是說正陽山不但躋身了宗字頭,還在著手打造下宗,雖說好像有些坎坷,但是沒有誰懷疑正陽山一定會擁有一座名正言順的下宗。放眼整個寶瓶洲,連那山上執牛耳者的神誥宗,都無法擁有一座下宗。
如今正陽山的好事者,最喜歡評點一洲風云人物,山上越來越多的年輕修士,都由衷覺得那李摶景也就是幸好死得早,不然肯定晚節不保,遲早會被正陽山的某位年輕劍仙輕松擊敗。
田婉返回茱萸峰,她的修道之地,十分簡陋,就是位于山坳中的一處雅靜庭院,都不在視野開闊的山中高處。
她既是正陽山祖師堂的田婉,一個座椅位置很靠后的女子祖師。管著正陽山很清水衙門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其實名義上田婉也執掌情報一事,只是早就被祖師堂掌律一脈給架空了,她沒資格真正插手這檔子事,只有等到出了什么紕漏,再把她拎出來就是。
所以田婉是正陽山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祖師堂成員。祖師堂內,有她不多,沒她不少。
沒教出什么劍術超群的得意弟子,也沒什么話語權,只是守著一座訪客寥寥的茱萸峰,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可憐茱萸峰,因為田婉,得了個“鳥不站”的說法。
可她也是那位“言盡天事”鄒子的師妹。
還是某一處秘密議事的二十人之一。
在那一處無需修士親至的山水秘境當中,三山福地萬瑤宗的宗主,那個仙人境修士韓玉樹,資歷淺,座椅位置,倒數第二,只比位置墊底的瓊林宗宗主稍好,每次議事,這兩位,完全說不上話,幾乎只能聽命行事,很難與誰討價還價。
最近幾十年內,還吸納了一撥年輕人,篩選極為嚴格,某人哪怕只是成為候補之人,就需要某位在座之人的推薦,以及最少半數人的點頭認可。出現了任何差池,就有極為嚴重的連累責任。
比如北俱蘆洲的徐鉉,那個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是瓊林宗宗主推薦。
還有流霞洲的夢游客,夜航船上化名邵寶卷的容貌城城主。是刑官推薦。
以及某種意義上,屬于第一個揭開大戰序幕的人,此人來自桐葉洲。正是他無意間撞破了扶乩宗的那個隱患。在那之后,牽一發動全身,才有了太平山變故,君子鐘魁身死,淪為鬼物,背劍老猿被太平山老天君重傷,還有一個身份隱藏極深、與那浣紗夫人有些牽扯不清關系的年輕道士,最終這兩頭大妖,又不幸被觀道觀老觀主尋見蹤跡,后者身魂兩分,丟入了藕花福地。
只不過這些年輕人,如今都還
是候補身份,暫時無法參與議事,更不清楚上邊二十人的身份。
田婉開啟宅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在正屋焚香后,坐在蒲團上,從袖中摸出一只簽筒,神情凝重,輕輕搖晃,摔出一支竹簽,拈起一看,松了口氣,雖然不是上簽,卻也不好不壞,中下簽,她很知足了。上次的抽簽結果,差點讓她道心失守,竟是一支下下簽。田婉不得不借助師兄留下的一道護身符,幫忙更換運勢,果不其然,時來運轉,出現了生機,雖說依舊兇險,可是她自有應對之策。
田婉收起那枚竹簽入袖,打爛簽筒,然后閉上眼睛,下意識伸手捻住手腕上的紅線,片刻之后,猛然起身,身形瞬間消散。
茱萸峰人去山空。
正陽山再無祖師田婉。
一位老嫗,乘坐一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
一位少女,則登上一艘去往牛角山渡口的渡船。
人生到處,飛鴻雪泥,有過痕跡,又不久留。
這就是田婉的修道宗旨。
還有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先是在茱萸峰呵氣結云,傘蓋大小,憑借陣法,縮地山河,在寶瓶洲中部一片雨云中出現,與一場滂沱大雨一同落在人間大地,雨滴凝為人形,她悄然來到舊朱熒王朝的一處藩屬小國郡城,找到了那坊間書肆,化名何頰的蘇稼。
作為蘇稼的登山修行領路人,最早的傳道恩師,田婉似乎要來這里與蘇稼道一聲別。
因為大雨緣故,天地灰蒙,撐傘都難行走,書肆生意比以往要冷清許多,田婉收起油紙傘,何頰驀然抬頭,滿臉驚喜。
只是田婉心中幽幽嘆息一聲,轉頭望去,一個青衫布鞋的修長男子,面容年輕,卻雙鬢雪白,手撐雨傘,站在鋪子門外,微笑道:“田姐姐,蘇仙子。”
田婉終于明白為何先前卦象簽,會是下下簽了。
原來是這個桐葉洲的姜尚真,好死不死盯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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