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七百七十二章 仗劍飛升

陳平安尋了一處熱鬧處的客棧落腳,還是需要用那金銀結賬,三人住宿三天,合計二兩八錢銀子,店伙計取出了戥秤,動作嫻熟,用小剪子裁剪碎銀。

陳平安見到此物,沒來由想起了早年楊家鋪子的那套家伙什,除了買賣時用來裁剪碎銀,還會專門稱量某些價格高的珍稀草藥,所以陳平安小時候每次見著店伙計愿意興師動眾,取出此物來稱量某種草藥,那么背著一個大籮筐、站在高高柜臺下邊的孩子,就會緊緊抿起嘴,雙手使勁攥住兩肩繩子,眼神格外明亮,只覺得大半天的辛勞,風吹日曬雨淋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了。

念頭紛雜急轉拘不住,因為眼前這戥子是衡器之屬,陳平安又想到了如今浩然天下的光陰刻度和那度量衡,自然而然,就記起宋集薪在大瀆祠廟提過的那撥過江龍練氣士。因為客棧柜臺上這戥秤,秤盤和烏木桿,還有數枚白銅小秤砣在內,顯然都是山下尋常物,所以陳平安一瞥過后,發現與條目城書籍一樣,都非實物,他就沒有再多看多想。

裴錢自己就有一整套戥秤,其中兩只秤砣,還給她篆刻了“從不賠錢”、“只許掙錢”,所以這會兒仿佛沾親帶故,跟他鄉遇故知似的,天然親近,裴錢就要比陳平安更留心,看得仔細,她突然與陳平安悄然道:“師父,這套戥秤用上了虬角桿,尋常人家可用不起。”

陳平安心聲笑道:“多半是富貴門庭家道中落了,流落市井之物。可惜材質再名貴,此物也是虛相,我們帶不走的。”

裴錢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道:“秤桿上邊還有一行小字,‘山陽大方,內庫恭制’,師父,這里邊有什么說法嗎?”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不過既然是內庫制造,那肯定就是宮中物了。只是不知具體朝代。”

裴錢問道:“師父,等會兒咱們在客棧安置好,我單獨走一趟府志書鋪,去查一查什么是‘山陽大方’?”

陳平安啞然失笑,天下學問何其駁雜,真是一個學海無涯了,只不過裴錢愿意探究,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她的好學求知,點頭道:“可以。”

跟客棧要了兩間屋子,陳平安單獨一間,在屋內落座后,打開棉布包裹,攤放在桌上。裴錢來這邊與師父告辭一聲,就獨自離開客棧,跑去條目城書鋪,查驗“山陽大方”這個古怪銘文的根腳來歷,小米粒則跑進屋子,將心愛的綠竹杖擱在桌上,她在陳平安這邊,站在長凳上,陪著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撿漏而來的寶貝,小姑娘有些眼饞,問可以耍嗎?陳平安正在翻閱虬髯客附贈的那本冊子,笑著點頭。小米粒就輕拿輕放,對那啥卷軸、鎮紙都不感興趣,最終開始欣賞起那只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盆,雙手高高舉起,贊嘆不已,她還拿臉蛋蹭了蹭微微涼的瓷盆,涼爽真涼爽。

陳平安翻開一頁冊子,笑道:“喜歡就送你了。不過事先說好,小盆是假的,帶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幾天就耍幾天,到時候別傷心。”

這只瓷盆,來歷不俗,在虬髯客贈送的冊子上,被譽為一座水仙修道窟,底款“八百水裔”,跟那鎏金小水缸有點像是“親戚”,可以視為一座天然水府,類似珠釵島劉重潤早年在朱斂他們幫助下,秘密打撈起來的水殿、龍舟。可惜水仙盆一樣是仙師煉化的某種虛相假象。

小米粒捧著那只水仙盆,使勁搖頭道:“我就是瞧著喜歡嘞,所以可勁兒多瞧幾眼,就算小水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帶去了落魄山,每天擔心遭蟊賊,耽誤我巡山哩。”

陳平安反復翻閱冊子數遍,反正內容不多,又閑來無事。

按照冊子上邊關于這些物件的諸多詳細記載,不但是水仙盆,那捆已經枯死的梅花枝條,連同“叔夜”款烏木鎮紙,以及造型古怪的撈月花器和“梳妝”卷軸,都只是機緣線索的其中一個環節,作為銜接其余兩事的橋梁而已,那位虬髯客張三的包袱齋,其實只有一張“云夢長松”古弓,是貨真價實的實物,已經被陳平安得手,只是當下品秩依舊難定,而且陳平安覺得這張弓,有些燙手。

至于那只作為宮中門海的鎏金小水缸,被青牛道士不知如何不壞規矩,就轉贈了答話的邵寶卷,隨后一樁實實在在的機緣,在那皇帝君主扎堆的垂拱城,邵寶卷可以討要一個某種意義上的“封正”,讓水缸由虛轉實,水缸水的深淺,就看邵寶卷的與垂拱城某位皇帝陛下“口含天憲”的討封本事了。冊子上邊,說此物可以與“龍王簍”互補,龍王簍壓勝天下蛟龍之屬,門海卻可以用龍氣作為餌料,飼養天下水裔,養在水缸內,是一種山上所謂的“半走水”,一抓一養,天衣無縫。

陳平安笑道:“回頭到了北俱蘆洲啞巴湖,我們可以在那邊多留幾天,開心不開心?”

小米粒笑得合不攏嘴,卻說道:“一般般,開心碗口大。”

她將水仙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補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兒大。”

陳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師兄,脾氣不算太好,尤其是對陌生人,很難聊。哪怕在我這個小師弟這邊,左師兄都從沒個笑臉的,所以對小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小米粒下巴抵住胳膊,輕聲問道:“好人山主,你會想山主夫人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點頭道:“當然會想啊。”

小米粒眉眼彎彎,說道:“我覺得不像唉。”

陳平安放下冊子,拿起那烏木鎮紙在手中把玩,好像玩笑道:“得讓自己不那么想,才可以不那么想,你說想不想?”

小米粒皺起眉頭,取巧道:“山主說是就是吧。”

陳平安看過了冊子,其實如今他相當于繼承了虬髯客的包袱齋,在渡船上也能擺攤迎客了。

站起身,放下那烏木鎮紙,陳平安捻出一張挑燈符,懸在空中,緩緩燃燒,然后走到窗前,先前在那本遞出書籍當中,夾有一張符箓,虬髯客當時接過書籍之時,是心知肚明了,但是依舊幫忙遮掩了,沒有取出交還陳平安,這就意味著陳平安此舉,并沒有破壞夜航船的規矩,等到虬髯客騎驢出城后,書籍內的那張符箓如泥牛入海,杳無蹤跡。

不碰壁,就不知規矩界線何在。

陳平安這次登上夜航船后,依舊入鄉隨俗,大體上循規蹈矩,可有些細微事情,還是需要嘗試。其實這就跟釣魚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窩誘魚,也需要先曉得釣個深淺。何況釣大有釣大的學問,釣小有釣小的門道。起先陳平安目的很簡單,就是一月之內,救出北俱蘆洲那條渡船所有修士,離開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結果在這條目城上,先有邵寶卷三番五次設置陷阱,后有冷臉待客的李十郎,陳平安還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試試看。

陳平安心中默默計數,轉過身時,一張挑燈符剛好燃燒殆盡,與先前入城如出一轍,并無絲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別有洞天的鳥舉山道路中,雙方狹路相逢,大概是陳平安對老前輩一向敬重有加,積攢了不少虛無縹緲的運道,一來二去,雙方就沒動手切磋什么劍術道法,一番和氣生財的攀談后,陳平安反而用一幅臨時手繪的五岳真形圖,與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筆買賣。陳平安繪制出的那幅五岳圖,形制樣式都極為古老,與浩然天下后世的所有五岳圖出入不小,一幅五岳圖真身,最早是藕花福地被種夫子所得,后來交由曹晴朗保管,再安置在了落魄山的藕花福地當中。陳平安當然對此并不陌生。

封君終于得償所愿,大為欣慰,對陳平安這個好像福星登門的年輕后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為交換,加上陳平安得知封君只是遠游別城,就讓老道人幫忙將那把長劍“夜游”,帶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動要求與陳平安做了幾筆額外的小生意,雙方各有問答,封君就與陳平安說了幾樁渡船秘事,當然封君只說了些可說的,例如離船之路,以及出城換城之法,邵寶卷如何做得的城主,成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那把已經不在身邊的長劍“夜游”,陳平安一直與之心生感應,就像深夜時分遙遙處,有一粒燈火搖曳夜幕中,路人陳平安,清晰可見。

只要陳平安發狠,一劍劈斬渡船天地,兩者遙相呼應,陳平安有信心既可讓裴錢和小米粒先行離開渡船,同時自己也可去往封君所在城池,繼續留在這條夜航船上逛蕩。到時候再讓裴錢重返披麻宗渡船,直接飛劍傳信太徽劍宗和趴地峰兩處,北俱蘆洲那邊,陳平安認識的朋友、敬重的前輩,其實不少。

小米粒站在長凳上,想起一事,樂呵得不行,兩只小手擋在嘴邊,哈哈笑道:“好人山主,咱倆又一起走江湖嘞,這次咱們再去會一會那座仙府的山中神仙吧,你可別又因為不會吟詩作對,給人趕出去啊。”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么可能,這些年我作詩功力大漲,見誰都不怵。小米粒,可不是我與你吹牛啊,以前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遇到個自認是讀書人的老修士,還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陸法言來著,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詩名,主動去城頭找我,說我的詩篇合韻律,平仄驚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風,所以一見著我就要揪心。”

小米粒聽得一驚一乍,趕忙雙手拍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唉,只是可惜自己的十八般武藝,都沒有用武之地了,因為這次遠游故鄉啞巴湖,其實小米粒偷偷與老廚子討要了好些詩句,都寫在了一本書上,還是老廚子心細啊,當時問她既然是小米粒琢磨出來的詩詞,是不是?小米粒當時一臉迷糊,一頭霧水,是個錘兒的是?她哪里知道是個啥嘛。朱斂就讓她自己抄錄在紙條上,不然就露馬腳了,小米粒恍然大悟,她挑燈一一抄錄那些詩詞的時候,老廚子就在一旁嗑瓜子,順便耐心回答小米粒,詩詞當中什么字,是怎么個讀法怎么個意思。

小米粒問老廚子這些都是書上照搬來的么?老廚子說沒呢,都是他臨時想的,急就章之屬,學問之旁支末流。當時小米粒就急眼了,說可別連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廚子說不會不會,還說在他家鄉那會兒,好些人都說他的詩篇,是從水中明月撈出、從渡口楊柳折下、從酒缸里拎起的,所以還是有點斤兩的,他之隨心所欲,卻是許多詩詞名家畢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語。

小米粒將信將疑,最后還是信了老廚子的說法。

那晚桌上燈火中,小姑娘一邊抄錄文字,一邊逛蕩雙腿,老廚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絮絮叨叨。

所以落魄山,才會如此讓周米粒喜歡。哪怕好人山主經常不在家,但是還有裴錢和老廚子,暖樹姐姐,景清景清……

對這位洞府境的落魄山右護法來說,劍氣長城,那也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啊,在周米粒心中,是僅次于落魄山、啞巴湖的天底下第三好!

一個是朋友可多可多的家鄉,一個是江湖小小不太大的故鄉,一個是她這位啞巴湖大水怪,不小心就揚名兩座天下的地方。

陳平安朝站在凳子上的小米粒,伸手虛按兩下,“出門在外,行走江湖,咱們要穩重內斂。”

小米粒一屁股坐在長凳上,重新趴在桌上,有些憂愁,皺著疏淡的眉毛,小聲說道:“好人山主,我好像啥都幫不上忙唉。在落魄山外邊……”

說到這里,黑衣小姑娘撓撓頭,不肯再說下去了,只是有些難為情。有人說她只是個屁大的洞府境,還是個來歷不明的小精怪,當了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其實好些年她都挺傷心的,因為那些閑話本來就是實話,她只是怕暖樹姐姐他們擔心,就假裝沒事人似的。

陳平安笑著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猜出了個大概,試探性道:“是有外人說你境界不高,所以笑話你了,背地里嚼舌頭?”

這件事,回了落魄山后,還真沒人跟陳平安說過。這么大事兒,竟然沒誰說,自己得記一筆賬了,從崔東山到裴錢再到老廚子,還有陳靈均,一個都別想逃,只有小暖樹,就算了。

小米粒嗯了一聲,小心翼翼道:“好人山主,可不是我怕挑擔子啊,我每天都挑著金扁擔巡山,就是為了偷偷用來告誡自己職責大哩,只是這么大官兒,不如換個人吧,我看景清就不錯啊,他還喜歡當官,讓他來當這個護山供奉,我看挺合適。傳出去也好聽些,景清是元嬰境嘛。”

陳平安笑道:“讓他當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咱們那位陳大爺膽子再大,也不敢有這個想法的,而且靈均更不愿意與你搶這個官銜。”

陳靈均哪怕敢當那下宗的宗主,在祖師堂議事之時,當著那一大幫不是一劍砍死就是幾拳打死他的自家人,這家伙都能擺出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卻是獨獨不敢當這護山供奉的。陳靈均有一點好,最講江湖義氣,誰都沒有的,他什么都敢爭,比如下宗宗主身份,也什么都舍得給,落魄山最缺錢那會兒,其實陳靈均變著法子拿出了許多家底,按照朱斂的說法,陳大爺那些年,是真捉襟見肘,窮得咣當響了,以至于在魏山君那邊,才會如此直不起腰桿子。但是已經屬于別人的,陳靈均什么都不會搶,別說是小米粒的護山供奉,就是落魄山上,芝麻綠豆大小的好處和便宜,陳靈均都不去碰。簡而言之,陳靈均就是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江湖。

可能連陳靈均自己都不知道,無論是被他記賬無數的山君魏檗那邊,還是在打交道不多的夫子種秋那邊,其實對他都評價極高。

而且在陳平安內心深處,落魄山一直空懸的左護法那把座椅,一早就是為陳靈均準備的。在當年寄給曹晴朗的那封密信上,就提到過此事,只等這家伙走瀆成功后,如果落魄山確定了自己無法返回家鄉,就會落定此事。只是后來等到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到了落魄山,見那陳靈均確實是走路飄得有些過分了,就故意沒提此事,反正好事不怕晚,再晾這位“交友遍天下”的陳大爺幾天就是了。

陳平安安慰道:“落魄山上,誰的官最大?誰說話最作數?”

小米粒咧嘴笑道:“當然是好人山主!”

陳平安微笑道:“落魄山上官大官小,不看境界高低,只看……名氣大小!那你自己說說看,誰能當這個護山供奉才服眾?”

小米粒神采飛揚,卻故意重重嘆了口氣,雙臂環胸,高高揚起小腦袋,“這就有點愁人嘞,不當官都不行哩。”

陳平安笑著點頭,“可不是。”

裴錢返回客棧,敲門而入。

陳平安剛好在隨口詢問小米粒為什么要一起去紅燭鎮玩耍。照理說,紅燭鎮離著落魄山很近,小鎮開鋪子賣書的沖澹江水神李錦,又與落魄山有不少的香火情,棋墩山更是北岳山君魏檗的“發跡之地”,而那繡花江水神,因為嫁衣女鬼的那樁淵源,與泥瓶巷顧家以及陳平安,也都不算陌生,所以不該有任何意外才對。加上鐵符江水神楊花,還跟陳平安更是很有些牽扯復雜的恩怨,可以說,而且按時來落魄山點卯的那個香火小人,它還是出身州城隍閣,所以說,偌大一座龍州地界,只剩下一條玉液江,其余山水勢力,都與落魄山的有著十分錯綜復雜的關系。

裴錢立即臉色尷尬起來,本來沒多想的陳平安就立即多想幾分,瞥了眼自己這位開山大弟子,裴錢眼珠轉動,就跟她小時候闖禍給陳平安逮住,是一模一樣的光景。

小米粒趕緊一臉疑惑,然后裝傻道:“為啥咱倆要一起逛紅燭鎮啊,有沒有其它原因?嗯,這是個瓜子大小的問題,哈哈,先前我不是給出答案了嘛,好人山主記性不太好唉。其實吧,就是我兜里錢不多,買不起瓜子……”

說到這里,小姑娘真編不下去了,只好苦兮兮轉頭看著裴錢。

裴錢只好聚音成線,一五一十與師父說了那樁玉液江風波,說了陳靈均的祭出龍王簍,老廚子的問拳水神娘娘,還有之后小師兄的造訪水府,當然那位水神娘娘最后也確實主動登門道歉了。只是一個沒忍住,裴錢也說了小米粒在山上獨自逛蕩的景象,小米粒真是沒心沒肺到的,走在山路上,隨手抓把翠綠葉子往嘴里塞,左看右看沒有人,就一大口亂嚼樹葉,拿來散淤。裴錢從頭到尾,沒有刻意隱瞞,也沒有添油加醋,一切只是實話實說。

陳平安聽過之后,點點頭,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他假裝沒聽過裴錢的解釋,只是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以后回了家鄉,一起逛紅燭鎮就是了,咱倆順便再逛逛祠廟水府什么的。”

小米粒笑逐顏開,繼續搬過那只水仙盆耍。

裴錢取出數本書籍,每本書都有折頁,正色說道:“師父,查到根腳了,是那劉承規,山陽人氏,字大方。官史、府志記錄都不少,在名宦、文苑、水利在內的很多條目之下,都有此人的記錄,只是篇幅都不算長。按照書上記載,涉及戥子一事,好像是此人率先從錢入厘,使得這種山下衡器,更加精準了。”

陳平安開始翻書,因為裴錢早有折頁,翻檢極快,如此看來,這位書上先賢,與朱斂,還有黃花觀的大泉三皇子劉茂,都可以算是同道中人,精通各類術算和條例規范。

當陳平安看到其中宮觀條目,發現此人曾經奉旨敕建玉清昭應宮,擔任副使。除此之外,皇帝祭祀汾陰,又派劉承規監督運送物資,此人曾經開辟水路。

陳平安心中了然,瞬間明白了為何自己會在客棧見著戥子,又為何會差點與之錯過機緣。陳平安大道親水,以及自己咫尺物當中那幾本術算書籍,可能就是線頭之一。但是今天在條目城送出了那本道門書籍,多半就是為何會與之見面不相識、一眼多看都無的根源所在了,如果不是裴錢執意要去查閱書籍,陳平安就肯定不會在意那戥子,秤桿上什么銘文都要瞧不見。

而裴錢擁有一套完整戥子,就又是屬于她的一樁因果一份機緣,所以她就瞧得見那句銘文。

那張云夢長松小弓,果然燙手。這是不是可以說,許多在浩然天下虛無縹緲、可有可無的一條條因果脈絡,在夜航船上,就會被極大彰顯?例如青牛道士,趙繇騎乘請牛板車離開驪珠洞天,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藕花福地的那幅老祖宗五岳真形圖。虬髯客,跛腳驢,裴錢在演義小說上看過他的江湖故事,裴錢在小時候,就心心念念想要有一頭驢子,共走江湖。兵器鋪子的五松先生,白也的仙劍太白一截劍尖,佩劍夜游……

裴錢看著沉思不語的師父,輕聲問道:“有麻煩?”

陳平安回過神,搖頭笑道:“恰恰相反,解決了師父心中的一個不小疑惑,這條渡船的運轉方式,已經有些端倪了。”

原本陳平安其實已經被條目城的一團亂麻,覆蓋掉了先前的某個設想。

如今愈發篤定,這艘夜航船的關鍵,終究還是夜中高談闊論的士子,尤其是另外那位同船游歷、舟中伸腿的僧人。

以及誰都不會太多去想的那位撐船人!

陳平安重新翻開那本虬髯客贈送的冊子,緩緩思量起來。

夜航船上總計十二城,其中還有上四城,那么應該就會有中四城和下四城了。

條目城除了城主李十郎,還有副城主。其余城池,應該大抵如此,會設置正副。

一個君王無數的垂拱城,其中就有驪山北麓的那個清涼避暑地,就藏著與那副卷軸牽扯的下個機緣。“松煙督護”龍賓所在的雞犬城,則隱藏著關于《廣陵止息譜》的機緣線索。

在名家鋪子,那位與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有過一場“濠梁之辯”的年輕掌柜,竟然還會提議用一枚濠梁養劍葫,來幫助陳平安開辟新城。這就意味渡船上的城池數目,極有可能不是個定數,不然以一換一的可能性,太小,因為會背離這條夜航船收集天下學問的根本宗旨。再加上邵寶卷的只言片語,尤其是與那挑擔僧人和賣餅老嫗的那樁緣法,又透露出幾分天時地利的大道規矩,渡船上的絕大多數活神仙,言語行事蹤跡,好像會周而復始,渡船當地人士當中,只剩下一小撮人,例如這座條目城的封君,虬髯客,兵器鋪子的五松先生,是例外。

但如此一來,這一小撮人,就顯得更加身在山水文字牢籠中了。年復一年的,百年千年,就像一直在翻看同樣一本書,只等外鄉人登船,才能稍稍隔三岔五,偶有內容增刪些許文字而已,對于這些歲月悠久的老神仙、老前輩來說,豈不更加糟心?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白紙,寫下了所見人物、所知地點和關鍵詞匯,以及所有機緣線索的由來和指向。

先前裴錢剛剛入城,她當時所見三位神異人物,掛起燈籠的宮女,小山府邸中的紈扇女,還有一處彩樓之間架起廊橋,站著個一雙銀色眼眸的鹿角少年,多半都是條目城之外各大城中的某些重要角色。他們要么是副城主,或是類似龍賓、秦子都這樣的城主近侍。

裴錢看著師父將一張白紙寫得密密麻麻,師父然后雙手籠袖,盯著那張紙開始沉思不語。

裴錢輕聲道:“師父,李十郎交出的那張賣山券。”

這是個問題,卻不是在提問。

陳平安笑道:“等于咱們在條目城已經有了一處落腳地,就像桂花島上邊的那棟圭脈宅子,因為賣山券修改為買山券后,就相當于山下一張交割完畢的官府勘驗地契了。只不過師父沒打算去住,接下來有機會的話,還是要賣回給李十郎的,不然硬生生在人家地盤,給咱們大搖大擺剮出個山頭,城主大人想要眼不見心不煩都難,終究是傷了和氣。”

裴錢皺了皺眉頭,察覺異樣,立即從袖中取出那張青紙材質的買山券,發現背面多出了“且停亭”三字,與此同時有個嗓音響徹屋內,“陳劍仙如果再不去買下戥子,就又要晚了。”

陳平安笑問道:“李城主,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是也不是?”

李十郎笑答道:“天下學問,還見不得了?人人敝帚自珍,是什么好事嗎?至于非禮而聞,談不上,你我心知肚明,不必打此機鋒,本是你故意先提及的我,我再來幫你驗證此事罷了。此后三天,好自為之。”

裴錢望向陳平安,想要詢問師父這個條目城城主的話,到底能不能信。畢竟李十郎,沒頭沒腦的,好像一開始就對師父不太待見。反而是那龍賓所在的城池,好像知道了師父的隱官身份,而且專程趕來條目城,主動討要一幅完整印蛻。

陳平安笑道:“盡信書不如無書。”

裴錢問道:“師父,那戥子怎么講?”

其實裴錢都不明白李十郎唯獨要說此事,師父說此物是虛幻之物,得與失,意義何在?可要說一位條目城城主故意坑他們錢,好像說不通,那也太無聊和下作了。

陳平安解釋道:“戥子的價值,不在什么戥子實物本身,而是在那些劉承規精心刻畫出來的刻度,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秤砣上邊,遇到識貨的,就會變得值錢,很值錢。即便帶不走戥子,師父也可以幫你依著原有規范,準確描繪出刻度間距,再縫補還原那些略有磨損的大小秤砣,所以李十郎才會如此提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與裴錢正色道:“不過這樁屬于你的掙錢機緣,你爭與不爭,在兩可之間,都是可以的。”

裴錢毫不猶豫道:“那還是算了吧,懶得再跑一趟。”

周米粒立即說道:“裴錢裴錢,我兜里金元寶和銀錠兒還多著呢,一條條英雄好漢,只等著我一聲令下,就出門去大展拳腳嘞,你們可別是擔心錢不夠啊。”

裴錢擰了擰小米粒的臉頰,“就不是這么回事。”

陳平安讓裴錢留在屋內,獨自走出,在客棧柜臺那邊,見到了一行人。

有些訝異,因為與自己一樣,顯然都是剛剛登船沒多久的外鄉人。

一位背書箱的年輕儒士,弱冠之齡的面容,神色從容,他腰懸一枚書院君子玉佩。

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鐘魁,還有劍氣長城那位君子王宰,都有。樣式相同,篆文各異。

那個儒生,正在與那店伙計商量著戥子怎么買賣。

此外還有一個背桃木劍的年輕道士,身邊站著個少年僧人,背著個用布遮掩起來的佛龕,是那隨身佛。

年輕道士長得尤其風流倜儻,正在與同伴小和尚低聲笑道:“聽說這條渡船有座城內,有個家伙自稱是某佛轉世,定是那邪見外道無疑了,我們要不要把書呆子晾在一邊,斬妖除魔去?”

少年僧人默不作聲。

三人見著了陳平安,都沒有什么驚奇之色。

而陳平安更多的注意力,還是站在客棧外街上不遠處的一位持劍老者,劍仙無疑了,還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境。

背桃木劍的年輕道士卻已經縮手入袖,掐指心算,然后立即打了個激靈,手指如觸火炭,悻悻然而笑,主動與陳平安作揖致歉道:“是小道失禮了,多有冒犯,得罪了。實在是這地兒太過古怪,見誰都怪,一路戰戰兢兢,讓人好走。”

確實怪異,他們雖說身份特殊,職責所在,所以在這條渡船上暢通無阻,但是想要更換城池,一樣需要解謎一般,通過層層關隘,沒有捷徑可走,虧得元雱這家伙好像無所不知,才勢如破竹一般,最終抽絲剝繭,循著那條不斷清晰起來的脈絡,一路來到這座外鄉過客最難進入的條目城。

不然這位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覺得如果是換成自己單獨游歷這艘渡船,那么哪怕有保命符傍身,沒個七八十年,就根本別想離開了,老老實實在這兒鬼打墻似的,至多是一處處游山玩水過去。那幾座城,其實個個大如王朝山河,游歷路上,有人歸持燈籠,上書“三官大帝”四字,紅黑相間,懸于門首,可以解厄。有人以小杌插香供燭,一步一拜,以此虔誠拜香至山頂。

有個賣酒的長臉漢,一喝高了,就與酒肆的賬房先生發酒瘋,說要誅你十族。

有個名叫不準的瘋癲漢子,手持一大把燒焦的竹簡,逢人便問能否補上文字,定有厚報。

有驛騎自京城出發,快馬加鞭,在那驛站、路亭的雪白墻壁上,將一道朝廷詔令,一路張貼在墻上。與那羈旅、宦游文人的題詩于壁,交相輝映。還有那白天汗流浹背的轎夫,深夜賭博,通宵達旦不知疲倦,使得在旁屋舍內挑燈夜讀的官員搖頭不已。尤其是在條目城之前的那座本末城內,年輕道士在一條黃沙滾滾的大河崖畔,親眼見到一大撥清流出身的公卿官員,被下餃子似的,給披甲武夫丟入滾滾河中,卻有一個讀書人站在遠處,笑容快意。

陳平安點頭致意,微笑道:“無妨。看個熱鬧又不湊熱鬧。”

“大氣!”

這位龍虎山小天師與那青衫客稱贊一聲,然后輕輕一手肘敲少年僧人肩頭,“你們聊得來,不說幾句?”

少年僧人還是繼續修習閉口禪,不過多看了眼陳平安,少年僧人雙手合十,陳平安還禮。

那儒生花了幾兩銀子,從客棧這邊買下了戥子。年輕道士問道:“如何?”

儒生搖頭道:“意思不大,聊勝于無。”

一行三人走出客棧,街上那位老劍仙默默跟隨三個年輕人,一同去往城門口,只是這一次,與那挑擔僧人還有騎驢虬髯客都不同,有那巡城騎隊護送。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門口,就如他自己所說,只是看個熱鬧,遙遙目送四人離去,顯然這三位的出城,是直接離開這艘夜航船。

條目城內,一處小亭外,李十郎望向那匾額且停亭,嘆了口氣,身邊侍女多達十數位,秦子都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白發蒼蒼的青衫老書生,笑問道:“城主,既然如此心疼,而且那位年輕劍仙都說了,他是愿意賣的,那你就買唄,這些生意事,你不擅長誰擅長?怎么,破天荒拉不下臉掙錢了?這可不像你的一貫作風。”

李十郎說道:“年輕后生身上,那一股子撲鼻而來的迂腐氣,條條框框的,盡是些刻板規矩,讓人瞧著不爽利,與他做買賣,委實難受。后來的那個儒生,就好多了。”

白發書生爽朗笑道:“別扯這些個有的沒的,分明是那年輕劍仙做買賣太精明,與你起了某種大道之爭,讓你憂心且吃疼了。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這條目城的城主之位,就該花落別家了吧?不然十郎會火急火燎丟出一道逐客令?白白給一個年輕晚輩瞧不起胸襟氣度,如何?捏鼻子遞出賣山券,還要給人冷嘲熱諷的,這就好受了?”

賣文掙錢一事,如果不去談掙錢多少的話,只說行事風格,身邊這位李十郎,可謂天下獨一份。

不然也說不出那句驚世駭俗的言語,“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

李十郎氣笑道:“聽你口氣,是很想條目城換個城主了?”

白發書生說道:“我只是想讓賢,不再當什勞子的副城主了。學那張三,走就走了。”

冥冥之中,條目城的這正副兩位城主,可能還要加上杜秀才那幾位,都認為那虬髯客已經知道了出城之時,就是最后一點靈光消散之時。

大髯游俠佩長劍,騎跛腳驢飲美酒,就此離去,與此間天地無聲道別。氣概豪邁,令人艷羨,而無惋惜。

不過渡船之上,更多之人,還是想著法子去茍延殘喘,得過且過。比如李十郎就從不掩飾自己在渡船上的樂在其中。

所以李十郎此刻并沒有說話,這位老友,與自己不同,身邊老友只是借醇酒婦人以避心中禮教。而且擔任了副城主,約束要比擺攤的虬髯客更多,離城更難。

條目城內,藏書無數。

天文地理,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人倫軍政,方士術法,典制儀軌。鬼怪神異,奇珍寶玩,草木花卉。

從夜航船最早只有四千余條目,演變成如今的多達四百多萬條。

李十郎突然說道:“你要是真不愿意當這副城主,他身邊那個年輕女子,可能會是個契機,說不定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白發老書生搖頭笑道:“酒桌大忌是勸酒,豈不大煞風景。”

李十郎憤憤道:“這種不解風情的年輕人,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侶就怪了!難怪會天各一方,活該這小子。”

老書生笑道:“那本山水游記上邊的陳憑案,可不是一般的花前月下啊。”

李十郎說道:“若真是如此倒好了,書上這般性情中人,我再白送他一道賣山券!莫說是一座且停亭,送他芥子園都無妨。”

老書生拆臺道:“先前那道山券,也不是十郎白送的,是人家憑自己本事掙的。交情歸交情,真相歸真相。”

李十郎無奈,望向小亭,唏噓道:“可惜了這涼亭風月。”

雞犬城內,一處大河之畔,一位高冠男子緩緩而行,岸上不遠處既有書院,岸邊也有石碑矗立,銘刻“問津處”,而那濤濤河中,有一處水心砥柱大石,石上置猿檻中。

龍賓輕聲問道:“城主,當初那位白衣僧人游歷渡船,偏偏只留下此物在船上,說是靜待有緣人,難道就是那個陳平安?一位劍仙,還是讀書人,好像不沾邊。”

高冠男子笑道:“不可說,說即不中。”

龍賓瞥了眼遠遠跟隨他們的一位男子扈從,小心翼翼問道:“莫不是要問劍?”

高冠男子說道:“再說。”

別稱無用城的白眼城內,一處鄉野地界,那個離開條目城的封君騎著牛,牛角掛一把長劍,老道人高歌而行,懷里捧著個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西瓜,說那青牛道士,能延將盡之命。白鹿真人,可生已枯之骨……結果挨了一撥鄉野頑劣稚童的泥塊亂砸,追著打,讓這不要臉的蟊賊將那西瓜留下,鬧哄哄的,路上塵土飛揚。老道士騎在牛背上,搖搖晃晃,撫須而笑,沒辦法,受人恩惠,替人辦事,吃點苦頭不算什么。

而這白眼城內,一處城池夜幕中,有位讀書人立在鬧市橋頭,天上唯有一星如月。

讀書人微微嘆息,不知何時何人,才能幫助白眼城破個無用局。

條目城客棧里邊,三人坐在桌邊,裴錢在抄書,小米粒在陪著好人山主一起嗑瓜子。

陳平安雙指并攏,輕輕屈指敲擊桌面,突然說道:“先前那位秦什么來著的姑娘,嗯?”

裴錢寫完一句話后,停下筆,抬頭眨眨眼,“不知道名字,可能沒見過,反正記不清。”

陳平安點點頭。

小米粒卻說道:“叫碧玉,我曉得嘞!還有那啥兩本書,我都記得的,等會兒,讓我想想,莫急莫急!”

小米粒不再嗑瓜子,雙臂環胸,皺緊眉頭,開始認真思考那兩本書的書名。

陳平安丟了個眼色給裴錢,裴錢立即與小米粒微笑道:“記這個做什么,沒有的事。”

小米粒一臉茫然。

裴錢提起筆,做橫抹狀。

小米粒看了眼裴錢,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哀嘆一聲,“行吧行吧,記不得嘍。”

裴錢繼續低頭抄書,小米粒繼續嗑瓜子。

只有陳平安走到了窗口,抬頭望向夜幕,背對著她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米粒剛想要說話,裴錢抬起頭,抄書不停,卻眼神示意小米粒不要說話。

小米粒只好繼續嗑瓜子。

夜航船上十二城。

怎么能與那座飛升城比呢。

陳平安猛然抬頭,喃喃道:“莫不是做夢吧?”

浩然天下,被一劍劈開天幕,有人仗劍從別處天下,飛升至此。

那位飛升境劍修,又循著那一粒劍尖光彩的牽引,那女子氣勢如虹,御劍直去北俱蘆洲和寶瓶洲之間的廣袤大海,又隨手一劍隨意斬開禁制。

瞬間落在白眼城地界。

連同夜航船十二城城主在內,都察覺到了這等驚駭異象。只是無一例外,誰都沒有去主動招惹那個氣勢洶洶的女子。

那青牛道士最為可憐,因為就他離著那位女子劍仙最近了,枯瘦矮小的老道人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那位年輕女子,飛升境劍仙?

老道士擠出個笑臉,故作鎮定,問道:“你哪位啊?”

那女子伸手一抓,將那把懸在牛角山的長劍夜游,握在手中,與那封君瞇眼問道:“陳平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