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七百六十三章 霽色峰上(2)

雙方幾乎同時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瀆水畔,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內。

陳平安背劍,步行重返大瀆祠廟。

借住在屋舍內,陳平安跟祠廟這邊借了幾本圣賢書,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廟禁絕的書籍,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油燈,一夜無眠,只是緩緩翻書,偶爾起身,推窗望外,涼風拂面。

在陳平安乘坐渡船,從桐葉洲跨海進入寶瓶洲地界后,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門口,能夠察覺、卻始終無法打開的一堆光陰畫卷卷軸,總計二十四幅,好像自動打開了山水禁制,都可以打開,一幅幅畫面,一覽無余。

比如谷雨時節,一行鄉野采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纖細,雙手采茶,動作嫻熟,突然一個風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風拂動的柳條兒,少女驀然抬頭,望向一處山頭,有大蛇盤山,眼眸幽幽,大如兩口天井,張嘴一吸,一山采茶客,無論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墜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個年紀輕輕的官員坐在田壟邊,靴子磨損得厲害,在與一位老農笑語。下一刻,一陣狂風吹過,麥穗飛揚,粒粒如飛劍,一座縣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張淡薄白紙,挨了一場大雨似的,變得稀爛。一處茅草屋的村野學塾,驟然間就沒了讀書聲。

一處豪門大族的藏書樓中,一盞盞夜間亮起的燈火。突然整座府邸,變成了鮮紅色,一位臉色慘白、嘴唇猩紅的妖族修士,緩緩走入其中,每次打起個響指,燈火旁,墻壁上,窗戶上,就會炸開一大團鮮血。

一座仙家山頭,一位老仙師帶著群孩子在堆雪人,順便教訓一個眉眼清秀、十分靈氣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說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爺為了祈雨,燒那紙扎的龍王,你瞎湊個什么熱鬧,非要搬運溪水,真當自己是河龍王了啊,這是會沾染因果的,以后莫要如此意氣用事了……少年心不在焉應付著師父,老人嘴上訓著弟子,其實滿眼都是驕傲……剎那之間,一條條劍光掠過,滿地的無頭尸體,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將相,文官武將,江湖武夫,山澤野修,小門小派的譜牒仙師,紛紛赴死,死得慷慨壯烈,卻注定死得籍籍無名。

全是那桐葉洲的風水人情,全是那桐葉洲的亂世慘況。

所有“細微處”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洶洶大勢碾壓殆盡,整個桐葉洲,都已經被蓋棺定論,被一座座爛泥潭給淹沒在歷史長河當中。而陳平安曾經就是“天下大勢”其中之一,他對桐葉洲的印象,甚至是最差的那撥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讓陳平安,想要在桐葉洲心境輕松,偏無法輕松半點。要讓這位隱官大人,連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沒有絲毫余地。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畫卷,不耽誤有兩百四十幅注定污穢不堪的丑陋畫卷,但是你陳平安別忘了,無論是兩百四十,還是兩千四百,你終究無法否認那二十四幅畫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這么點“不該死”?

崔瀺就是要讓陳平安親眼見證桐葉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座浩然天下其余八洲,連同桐葉洲修士自己,都覺得桐葉洲是一個糜爛不堪的爛攤子,但是唯獨你陳平安做不到。下宗選址桐葉洲?極好。那就與驕縱跋扈的寶瓶洲、北俱蘆洲兩洲修士,與他們一個個,好好相處!

而這兩洲,一個是你家鄉,與你落魄山會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一個是浩然九洲當中被你最為敬重的劍修最多之地。愿意講理?喜歡講理?既然當了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回了家鄉,更成了擁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只是那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讓你陳平安在那誰都可以不講理的桐葉洲,逆勢而為逞英雄,讓你一人,一次講個夠!

但是道理不講還不行,因為陳平安會是文圣一脈最被矚目的那個讀書人。

文圣一脈在儒家在文廟,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越高,既是隱官,又是宗主,既然是文圣一脈關門弟子、就更必然是一位道德圣賢了的陳平安,就會橫空出世,水漲船高,一點點被高懸天上,無數的贊譽,由衷的,夾雜著惡意的,光明正大的贊譽,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詞,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載船之水。

所以陳平安很清楚,為何先生會選擇“躲”在功德林,再次選擇兩耳不聞窗外事。

陳平安在所有光陰畫卷當中,只有一幅畫卷沒有全部看完,每次都打開,又很快合攏,不敢多看。

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條跟泥瓶巷差不多寬窄的陋巷,一個根本不知道在桐葉洲何處的偏遠僻靜之地,小小雨巷中,有個小姑娘,撐起一把小小的油紙傘,一蹦一跳,油紙傘就跟著一高一低,一歪一斜,腳步輕快回著家。

陳平安驟然間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攏光陰畫卷。

雙指重重捻住一張書頁,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輕輕松開指尖書頁,干脆合上書籍。

陳平安起身走到窗口,雙指并攏輕輕抵住窗口,喃喃自語,“我知道,這是要我與你的棋局對弈,你繡虎棋術高,因為你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棋盤的殘局而已。”

陳平安輕聲道:“齊先生。崔瀺這個大師兄當得太欺負人,小師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靜,長夜無聲。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我保證這次大師兄會輸。”

而崔瀺這一次,其實希望師兄輸師弟贏。希望再不像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大驪國師贏得毫無滋味。

只不過想要在一局棋盤上,贏過繡虎,難度大小,可想而知。

陳平安其實經歷過劍氣長城的戰事之后,可以接受再多“強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獨面對那些弱者,無數個好像曾經泥瓶巷的自己,家鄉的劉羨陽,小鼻涕蟲,陳平安會覺得大勢之下,無數個“弱者”的離開,依舊不對,依舊不行。所以陳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間的最后一幅畫卷。

好像不看那結果,那個撐傘的小姑娘,就會一直在小巷里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經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紙傘。會有家人閑坐,會是燈火可親,會有一家團圓。

哪怕不談什么人心,只說在桐葉洲某些斷人財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說不定陳平安和下宗的某個選擇,會在某一天,與玉圭宗神篆峰,與那韋瀅產生沖突,最終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須做出某個絕對無法皆大歡喜的選擇。這也是為何陳平安會臨時改變主意,從一言堂,認定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變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異議,可以再議”,其實陳平安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終究依舊太年輕,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擇,會讓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負。

陳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頭,當真就只是苦頭,毫無裨益,而且熬不過去就是熬不過去。

所以陳平安已經有了決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懸,讓曹晴朗先繼續在那蓮藕福地,再修心個十數年。

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陳平安也想要將功補過,就當是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好了。下宗雖然暫時不設宗主,自己也不會太過露面,只讓某個副山主,一開始就擺出“來你們桐葉洲,只為和氣生財”的兇狠架勢。比如……崔東山。反正為自己的先生分憂,也是當學生的題中之義。

不知不覺,已經天明。

陳平安瞇起眼。

窗外遠處,站著一個笑意盈盈卻眼神凌厲的年輕女子。

真龍,王朱,飛升境。

梳水國,深夜,已經關了門的山神祠廟內,一位腳穿繡花鞋的少女,聽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語,雙手負后,緩緩踱步,認真思量一番后,點頭,以拳擊掌,沉聲道:“讀書人就是花頭經多,我要是多讀幾本書,也肯定想得出這么個小法子。挑選個讀書種子,匯聚多數文運,畢其功于一役嘛,多簡單的路數。我會想不到?!至于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們的老本行了,閉著眼睛都能做成。”

一位體態豐腴的侍女使勁點頭,溜須拍馬了幾句,山神韋蔚先聽完好話,這才氣不打一處來,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胸脯上,打得后者踉蹌后退,少女大罵道:“不長腦子,光長這兒了。那陳平安大駕光臨自家祠廟,你都敢不露個面,與一位年輕劍仙行個禮?架子比天大了,你怎么不去當個山君府君?在我這兒,多委屈你?啊?”

那豐腴侍女噤若寒蟬,都不敢還嘴半句,只是揉了揉心口。

韋蔚還是惱火,就又踮起腳跟,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使得后者腦袋一低,訓斥道:“你也是個蠢貨,都不曉得留下那個最憐香惜玉的陳平安做客?知道一位來自大驪王朝的年輕劍仙,在咱們梳水國,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你家娘娘稍微與他沾點光,揩點油,至多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寶什么的,那咱仨,以后就可以在梳水國隨便飄蕩了。”

罵完人,發完火,繡花鞋少女嘆了口氣,松開手指,看著兩個貌似恭敬、實則歡欣的傻子,無奈道:“我是與梳水國朝廷很有些香火情,可是你們以為那個劍仙,覺得他就只是拉了咱們一把?”

看到面面相覷的兩個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微微翻了個白眼,然后雙指并攏,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一個猛然攥緊拳頭,嘴上嚷著轟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們想一想,陳平安一個劍仙,來咱們這兒幾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韋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輕劍仙就光顧了一座小小山頭,足足三次。這說明了什么,說明肯定還會有第四次!你以為他開口第一句話,為何是問那寺廟神像的咋個安置?你要是說錯了……要是我們山神祠做錯了,你看他會不會走,信不信就算你趕他走,他都會留下來陪我聊幾句!他就是笑面虎,袖里藏刀,暴起殺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就知道他肯定還會走這一遭,所以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爛石頭,這會兒咱仨還能不能說上話,估計都不好說了哦。”

高挑女子小心翼翼道:“會不會是娘娘想多了?他這趟做客咱們祠廟,看著挺和氣的,半點劍仙架子都沒有。”

門外的古松涼蔭里,青衫劍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與她說著話,還邀請她一起坐下聊呢。

韋蔚斜了她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閉嘴。

韋蔚一揮袖子,大門打開,她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腮幫,開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個半郡,約莫管轄著六縣山水。韋蔚以往不愛與那些文廟武廟的神祇打招呼,個個官帽子不大,還喜歡眼高于頂,最多是與矮她一頭的縣城隍打交道,后者更識趣些。

韋蔚最后說道:“你們兩個,去那幾處縣城隍廟,仔細翻檢所有的功德簿子,咱們自家地界內,所有的讀書種子,也就是有希望當秀才貢生的,都一一記錄在冊,就照那位劍仙說的去做,細水流長嘛……還有那些所謂的積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們也分些陰德靈光,藏在他們張貼的門神里邊,大忙幫不上,咱們這會兒家底太薄,先幫點驅散煞氣、陰風的小忙吧。等到那個進士老爺金榜題名,再來咱們祠廟還愿,添了好些文運,再從長計議,陳平安有一點說得沒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錘子買賣了,只要能夠開個好頭,到底是要看得長遠些。”

除了忌憚一位吃飽了撐著、會經常串門做客的劍仙,韋蔚之所以愿意如此“聽命行事”,歸根結底,當然還是有利可圖,而且風險極小,韋蔚覺得長久以往,如果按照他所說的去做,確實有希望旱澇保收,能夠有朝一日,將一地山水經營得當,躺著享福。當了山神,想著開辟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岳山君的儲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頭嘛……

不然那陳平安如果就只是扯道義、功德什么的,她韋蔚大不了繼續混吃等死,下次再與他碰頭,她就躺地上裝死,陳平安總不能真的就飛劍斬頭顱吧?

不過韋蔚不得不承認,怕他陳平安,那是真怕。

這些年來,她的內心深處,會想著那個年輕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后再來嚇唬自己。只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那個年輕人真要死了,好像會有些可惜。

豐腴侍女有些躍躍欲試,輕聲提醒道:“山神娘娘,陳劍仙好像說過,咱們可以先托夢給那位過路的讀書種子

韋蔚轉過頭,一臉嫌棄道:“就你?還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丟人堆里,走個路,別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兒撞。你覺得那個讀書人瞧見了你,把你當啥?運氣好,把你當頭山野狐魅,運氣不好,書生夢游祠廟,他還以為是逛那啥呢,保不齊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看錢袋子里邊的銀兩,夠不夠。”

韋蔚指了指那個高挑女子,“就你了,咱仨,就你剛好是讀過幾本書的,跟讀書人可以多聊幾句……”

那侍女有些臉色尷尬。可打死也不敢說這一茬,只敢在心中默念了幾句諄諄教誨,是諄諄。

韋蔚猛然起身,然后笑顏如花,哎呦喂一聲,“宋老劍仙來了啊。”

一位白發老人雙手負后,緩緩走向山神祠,“聊你們的,我就是故地重游,隨便逛逛,今夜不翻黃歷。”

韋蔚抱怨道:“宋老前輩的莊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運,憑空沒了,不光是我這兒的小小山神廟,那叫一個苦不堪言,所有過慣了大手大腳日子的城隍老爺們,可都開始扣扣搜搜,緊巴巴過日子了。”

宋雨燒瞥了眼祠廟匾額,視線下移,望向殿內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銀子吧。”

韋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湊合著過唄。好在又不是什么神仙錢,家底多多少少,還剩下些。”

宋雨燒坐在那條青石長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現在才發現,梳水國四煞之一,不太好當,差點給一頭淫祠山神擄走當壓寨夫人,不曾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實更不好當?”

韋蔚輕輕搖頭,“好當得很。”

宋雨燒嗤笑一聲,一地山水氣運,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個模糊的多寡,還是可以做到的。就這座山神祠廟,撐不了百年,就會餓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風雨剝啄。

韋蔚雙手負后,走下臺階,腳步輕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輩,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懶得動彈罷了,我這會兒與你說一番自己的盤算?”

宋雨燒點頭道:“愿聞其詳。”

聽著那韋蔚的謀劃之后,老人起先聽得頗不以為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場捷徑,走得劍走偏鋒,絕非長久之道,只是當那韋蔚文縐縐冒出個“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靈,靈之所在,在人心誠”,聽得老人無言以對,竟是完全無法反駁,宋雨燒看著這個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愣了半天,疑惑道:“韋蔚,你怎么像是突然長腦子了?”

韋蔚揚起腦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擺擺手,“雕蟲小技,不值一提,我這還只是發揮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燒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我就不來這邊逛蕩了。”

年輕時候覺得只不過幾步路的山水路程,人一老,就遠了。

韋蔚看著那個身形佝僂的白發老人,嘆了口氣,收斂笑意,實誠說道:“實不相瞞,這個法子,是陳平安教我的,我哪里想得到這些。”

宋雨燒嗯了一聲,點點頭,神色自若,淡然道:“早就猜到了。”

老人轉身離去。

那高挑女子來到山神娘娘身邊,感嘆道:“宋老前輩果然料事如神。”

韋蔚笑罵道:“他猜到個屁,你沒發現宋雨燒上山晃悠悠,下山在飛奔嗎?”

老人沒有直奔自家山神廟,而是回了昔年莊子臨近的那座小鎮,找到了那間酒樓,老人坐在老地方。

掌柜的,已經換了人,又換了人,是孫子輩在操持生意了,火鍋食材,其實也有些偷工減料,都不用下鍋下筷子,宋雨燒就知道再不是當年那個滋味了,只是宋雨燒也沒多說什么,本就沒什么好說的。反而希望這座火鍋味道不那么地道了的酒樓,以后生意可以更好些,說不得等到哪天掙夠了錢,就又重新講究起來了。

那個年輕掌柜,哪怕認出了宋雨燒這位與爺爺關系極好的梳水國老劍圣,但是擺滿了一大桌子火鍋食材,年輕掌柜親自一一端上桌后,難免有些心虛,就都沒好意思與老人攀關系,客套幾句,很快走了。

宋雨燒沒要兩副碗筷,不過要了兩只酒杯,一只酒杯放在桌對面,沒倒酒,老人抿了口酒水,罵了幾句,臭小子竟敢躲自己,喝西北風去吧你,眼饞死你。

只是喝了幾杯酒,老人還是忍不住站起身,去給那酒杯倒滿了酒,重新落座,喃喃一句,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是罵人還是什么。

宋雨燒突然轉過頭,笑道:“你們倆怎么來了?”

是孫子宋鳳山,和孫媳婦柳倩。

兩人落座,宋鳳山笑道:“是韋蔚傳信,收到信后,來的路上,柳倩跟我打賭,說爺爺你肯定會先來這邊。我不信,所以我自罰三杯。”

宋雨燒沒好氣道:“想喝酒就直說。”

宋鳳山喝著酒,柳倩涮著火鍋,只是都不說話。

老人忍了半天,氣笑道:“說!你們是不是已經見過那小子了?!”

宋鳳山與妻子相視一笑,然后宋鳳山聚音成線,與爺爺說了一番話。

宋雨燒仔細聽著,沒喝酒,沒下筷子,聽完之后,老人默默夾了一大筷子,喝光杯中酒,望向桌對面空的位子,滿的酒杯。

老人放下酒杯和筷子,左看右看,看了都很不錯的孫子和孫媳婦,笑了笑,緩緩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最后看了眼空位置,有些視線模糊,老人輕聲道:“惜不能至劍氣長城,不見隱官劍仙風采。”

宋雨燒重新拿起酒杯筷子,大笑道:“火鍋就酒,江湖依舊!”

南婆娑洲,大海之濱的一座尋常山頭,名副其實的結茅而已,勉強算是有了個修行之地,哪怕是下五境的山澤野修,其實都不會如此簡陋。

相鄰的三座茅屋,卻住著三位上五境,其中兩位還是劍仙。

陸芝,春幡齋劍仙邵云巖,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

在桐葉洲太平山那邊有人祭劍之后,陸芝起身走出茅屋,瞇眼遠眺東南。

在邵云巖和酡顏紛紛走出屋子后,陸芝說道:“隱官回了。”

酡顏夫人臉色僵硬。

邵云巖大笑不已。

容貌俊美的那位老劍仙齊廷濟,選擇開宗立派的地點,出人意料,既不是山河最為遼闊的中土神洲,也不是財神爺劉氏所在的皚皚洲,而是再無醇儒的南婆娑洲。

齊廷濟經常會來這邊,與陸芝閑聊幾句。也不藏掖,明擺著是希望陸芝擔任首席供奉,哪怕退一步,當個宗門清客都無妨。

陸芝自然不愿意當那供奉,至于沒什么約束的客卿,其實在兩可之間。

終究雙方都是劍氣長城的劍修。齊廷濟在浩然天下的一次次出劍,也確實不曾讓人失望。尤其是陳淳安離開南婆娑洲去往大海的最后一程,還是齊廷濟獨自一人,為那位醇儒,仗劍護道。

最終陳淳安成功將大髯劍客劉叉,留在了浩然天下,使得那位王座大妖未能返回蠻荒天下。

但是浩然天下,尤其是中土神洲,依舊對這位莫名其妙茍活、莫名其妙赴死的醇儒,非議極多,覺得大局已定的情況下,連一頭飛升境大妖都不曾打殺、肩挑日月如同擺設的陳淳安,在該死的時候不死,在能活的時候不活,不會雪中送炭,偏要錦上添花,簡直就是惜命怕死到了一個境界,最終愛惜羽毛更是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地步,一場大戰,除了勉強算是護住了南婆娑洲那一洲山河,再無建樹……如今的蠻荒天下,哪怕多出個劉叉,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齊廷濟在中土神洲為此出劍一次,只會更加怨聲載道。

被齊廷濟問劍之人,在挨了一劍之后,依舊骨頭極硬,說就算劉叉在蠻荒天下,收攏氣運,躋身了十四境,又如何?那蕭愻不一樣是十四境劍修?不一樣被左右趕去了天外戰場,至今未歸,始終去不得蠻荒天下?就算多出個劉叉,算個屁,你齊廷濟真有本事,就重返劍氣長城,再在城頭上刻個大字……所以懶得多說的齊廷濟,就又賞了那位修士一劍。

一位玉璞境,齊廷濟卻要遞兩劍,只能重傷,還不能殺。

這讓齊廷濟返回南婆娑洲,來這邊找到陸芝后,破天荒沒有勸她加入自己宗門,而只是默默喝酒。

如果換成是陸芝,大概會一劍砍死那個玉璞境,然后就干脆返回劍氣長城遺址了。

陸芝在這浩然天下,愿意多聊幾句的,就倆,就是當下她身邊這兩位。其中酡顏,說話一貫拐彎抹角,大抵意思還是勸陸芝答應下來,當個客卿而已,又是同鄉,于情于理,都不該拒絕。邵云巖卻堅決反對,有酡顏在,邵云巖也不敢把話說得太過直接,擔心自己獨自出門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莫名其妙挨一劍。所以邵云巖只說齊老劍仙,劍術卓絕,自然不需要陸先生錦上添花,當什么客卿,若是當那首席供奉,倒是可以考慮。

“齊廷濟說得對,他所在宗門,得有個不太講規矩的劍仙,我會答應他擔任客卿。”

陸芝說道:“邵云巖,你帶著酡顏,一起游歷中土神洲,再繞去北俱蘆洲,最后才去見隱官。”

邵云巖點點頭,“如此最好,不然意圖就太明顯了。”

至于陸芝當不當那客卿,邵云巖其實并沒有太多想法,先前只不過是看不慣酡顏的做派。

酡顏夫人試探性說道:“陸先生,我還是留在這里陪你好了?”

陸芝淡然道:“你們立即動身。”

酡顏夫人哀怨不已,她是真不愿意見那隱官大人啊。上次是少了一座梅花園子,這次呢?

邵云巖深呼吸一口氣,既然他們知道隱官終于重返浩然天下,那么皚皚洲謝松花,金甲洲宋聘,北俱蘆洲酈采……所有走過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仙,憑借太平山那場祭劍,就都該知道此事了。

皚皚洲。

早年突然就答應當了劉氏供奉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又從劉氏那邊祖師堂議事返回雷公廟,反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就能白拿一大筆錢,不拿白不拿。謝松花甚至專門提醒劉氏,但凡有議事,甭管大小,千萬記得飛劍傳信,只要她在皚皚洲,一定趕到。她好歹是個正兒八經的供奉,得出力,哪怕沒機會出力,也該建言獻策。

按照一般的山上宗門,早腹誹不已了,但是皚皚洲劉氏,議事無論大小,還真就都會飛劍傳信謝松花,次次變著法子給錢,多次過后,別說兩位嫡傳弟子的練劍所耗神仙錢,就連謝松花自己的那份,都不缺錢了,謝松花難免有些過意不去,這次離開劉氏祖師堂,就問那劉聚寶,到底有沒有那種劉氏想砍、又不合適砍的仇家,她來,悄悄往返一趟就是了。

劉聚寶卻說沒有。

如今師徒三人,差不多是把雷公廟當半個家了。

沛阿香也根本無所謂,不冷清,又不至于太喧嘩,其實還不錯。

就是那個女子劍仙的有些話,讓人扛不住,什么阿香你長得這么俊俏,不找個男人真是可惜了。

今天謝松花御劍落在了雷公廟大門外,弟子兩個,做臺階那邊,翹首以盼呢。

沛阿香一見到謝松花,就立即起身返回廟內。

謝松花落地后,玩笑道:“想不想師父幫你們找個師娘啊?”

朝暮恍然道:“原來師父不是女子啊?”

舉形一臉無奈,“原來你是個傻子啊?”

謝松花不再開玩笑,心聲言語道:“師父帶你們走趟寶瓶洲。”

竹海洞天,青神山。

純青趴在欄桿上,雙手托腮。

一位女子,鬢發絕青,赤足行走。

她看著那個神游萬里的唯一弟子,會心一笑。

曾經她也這般百無聊賴,趴在青竹欄桿上發呆,然后就蹦出一個更無聊的無賴,把腦袋擱在欄桿上,然后轉頭側臉,瞇起眼,一臉嚴肅,目不轉睛,一開口就不是個正經人,“這位姐姐,小心壓塌了欄桿啊。不過沒事,青神山那邊如果找你賠錢,只管報上我的名字,記住了啊,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等到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斜靠欄桿,笑臉燦爛,“你該不會就是那位青神山夫人吧,不然姐姐長得這么好看,我要是那位山神娘娘,肯定嫉妒得抓心撓肝,容不得你當鄰居啊,每天大半夜蹲你床頭,拿竹簽戳你的臉瓜子,倒也不會真戳,畢竟哪怕是女子,瞧見了你,一樣都會喜歡的……我覺得你多半不是那位山神娘娘了,知道原因嗎?哈哈,很簡單,我與她其實關系,嘿嘿,你懂的。”

那漢子抬起雙手,擠眉弄眼,拇指對戳,“這個,老相好。”

她當時問他,“你找死?”

一位飛升境,她又是坐鎮山頭。一座竹海洞天,數以千萬計的青竹,皆可化作飛劍,所以她又等于半個劍修。

那漢子竟然滿臉靦腆羞赧,瞥了眼廊道一側的屋子,好像不敢正眼看她,微微低頭,似笑非笑,欲語還休。

最后那人,御風逃竄時,抱著屁股。

純青回過神,抬頭問道:“師父,那個阿良,怎么莫名其妙去了西方佛國?”

她微笑道:“當了和尚才好。”

北俱蘆洲。

彩雀府,山腳的茶鋪。

掌律女祖師的武峮對面,一位姿容俊美的白袍男子,姿態慵懶,坐沒坐樣,幾乎是趴在桌上。

武峮無奈道:“余米,你能不能收斂點?”

那位名叫余米的金丹劍修,擔任彩雀府的掛名客卿很多年,打了個哈欠,委屈道:“武峮妹妹,咋個了嘛,我一句話沒說,一個斜眼都沒有,就在山上散個步,也不行啊。”

武峮遞給他一杯茶,自己提起茶杯又放下,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你就是個禍害,再這么下去,我們彩雀府的名聲,就算毀了。就算你不招惹她們,可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是位金丹劍修……”

說到這里,大概是武峮也是覺得怨不得這個來自落魄山的余米,這家伙確實太過好看了些,確實不招惹誰,可就是一個稀拉平常的臨崖遠眺,或是大雪賞景,一襲白衣手持綠竹杖,又或是大雨滂沱,撐傘緩行,手捻桃枝……這個劍修余米,他娘的沒說話,也等于是在說話了啊,關鍵還是那種無聲勝有聲……

余米更委屈,趴在桌上,用手指捻動茶杯,“都說你們北俱蘆洲劍修如云,劍仙遍地都是,一抓打一大把,我才斗膽用了個金丹劍修的名頭,早知道就不打腫臉充胖子了,老老實實當我的觀海境練氣士。”

余米到了彩雀府之后,沒有出手。

所以武峮到現在為止,還是無法確定余米的真實境界,不過她可以確定對方不是什么觀海境,極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

而余米,好像對那個趙鸞很在意,卻不是那種男女之情,反而就像一位長輩,在為晚輩護道。

如此一來,府主的得意弟子,柳瑰寶,好像就有些不對勁了。柳瑰寶與趙鸞原本關系極好,如今就有些小小的別扭了。

柳瑰寶冷著臉,從山下走來茶鋪,將一封密信放在桌上。

米裕眼睛一亮,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然后才拆開密信,差點當場熱淚盈眶,一個沒忍住,轉頭對那柳瑰寶感激涕零道:“柳姑娘,大恩大德,無以回報,以后誰敢欺負你,孫府主除外,武峮姐姐除外,北俱蘆洲所有地仙除外,然后你就可以大大方方與我說一聲,我保管打得對方……”

柳瑰寶就只是直愣愣看著他。

最欠揍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米裕知道這位姑娘眼中的答案,卻依舊裝傻扮癡,只是不再言語,米裕小心翼翼收起那封來自披云山的密信,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總算可以回了。

突然三位劍修御劍而來,武峮和柳瑰寶趕緊起身。

竟是女子劍仙,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身邊跟著兩位嫡傳,極其年輕的金丹境劍修陳李,以及只好相對年輕的龍門境劍修高幼清。

陳李笑瞇瞇的,以心聲笑道:“這不是米大劍仙嘛,風采更勝往昔啊,都快瞎我一雙狗眼了。”

聽聽,多熟悉,不愧是劍氣長城的小隱官。

你都沒辦法回罵。

米裕還真就喜歡這些,太久違的感覺了。

酈采與那兩位彩雀府女修打完招呼,聊完客套話,與米裕心聲說道:“我不去寶瓶洲,就有勞米劍仙護送他們倆去落魄山了。”

米裕說道:“我得先去趟云上城,帶上趙樹下。”

酈采擺擺手,“你就算帶上彩雀府所有女修,我也不管你,但是事先說好,敢勾搭幼清,我砍死你。哪怕你不勾搭,只要幼清對你有想法,我一樣砍死你。”

米裕笑道:“酈劍仙有所不知,有些姑娘,我一看她們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們是不是心有所屬了。”

酈采嘖嘖道:“你這死不要臉說假正經話的樣子,是你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嗎?”

米裕微笑點頭,然后問道:“真不見見那位周供奉?”

酈采大罵道:“死沒良心的王八蛋,他滾來見我才對。”

米裕使勁點頭,“在理!”

寶瓶洲。

一位大驪王朝的新科榜眼,一位姓曹的翰林編修,突然告病,悄然離開京城,在一處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牛角山渡口。

除此之外,一位位落魄山譜牒嫡傳,供奉,客卿,以及與落魄山交好的觀禮之人,都開始紛紛啟程。

云舟渡船上,姜尚真坐在欄桿上,笑道:“還以為你會連打兩場架。”

陳平安搖搖頭。

當時在濟瀆祠廟內,他與王朱,雙方只是隔著窗戶,屋里屋外,遠遠閑聊了兩句。

她問個問題,“為何解契?”

陳平安反問一個問題,“你想好了,真要當這濟瀆公?”

結果雙方都沒有給出答案。

王朱重回大瀆之水,繼續閉關去。

云舟渡船緩緩停靠在牛角山渡口。

裴錢和姜尚真,身邊跟著九個劍仙胚子。

但是陳平安卻提早離船落地。

落在了一處山間小路上,最終走在那兩座小墳頭,跪地磕頭。

然后取出一只只小袋子,開始為墳頭添土。

已經不惑之年的青衫男人,在墳前倒了一壺酒后,單膝跪地,彎著腰,低著頭,在心中默默言語。

最后男人微微顫聲,皺著臉,輕聲笑道:“爹,娘,不要擔心啊,除了離家有些久,在外邊這些年,其實都很好。”

陳平安沉默許久,留在原地很久。

等到他起身緩緩下山,已經是暮色,等到陳平安稍稍繞路,去了趟曾經的神仙墳,遠遠看了一眼,再走路回到泥瓶巷一端,已經是深夜時分。

掏出一串鑰匙,打開兩邊貼著還很嶄新春聯的院門,輕輕關了還貼著門神的院門,再打開屋門,抬頭看了眼那個春字,進入屋內,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燈火,趴在桌上,原本想要守夜,卻一個不小心,就那么熟睡過去。

都不知道睡了幾天幾夜。

等到這天的拂曉時分,陳平安坐起身,雖然有些睡眼惺忪,不過還是緩緩起身,發現門外只有一個裴錢在。

裴錢笑道:“我攔著暖樹姐姐和小米粒,讓她們在霽色峰的山腳門口那邊等著師父呢。”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是今天?”

裴錢使勁點頭,“更多人,都在祖師堂門口那邊了,都到了。小師兄都趕來了,這會兒估計還趴在地上打盹呢。”

如果不是魏山君施展了山水禁制,估計這會兒整個北岳地界,都察覺到自家霽色峰的氣象異樣了。

陳平安關好屋門和院門,站在泥瓶巷內,說道:“跟上。”

一襲青衫扶搖而起,一襲黑衣尾隨其后。

兩人飄然落在霽色峰的山門口。

粉裙女童和黑衣小姑娘,一個從蓮藕福地返回,暖樹施了個萬福,喊了聲老爺,一個咧嘴笑得簸箕大了,怎么都合不攏嘴。

陳平安瞇眼而笑,一手一個小腦袋,輕輕揉了揉,微笑道:“走,上山去。”

當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現身臺階頂部,才發現霽色峰祖師堂外,竟然多達數十位自己的學生,弟子,落魄山供奉,客卿,以及各自的再傳弟子,和朋友。

比起第一次霽色峰祖師堂,要多了太多人。

陳平安緩緩向前,最終停下腳步,他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

裴錢帶著暖樹和小米粒快步向前,走向人群,再一起轉身面朝陳平安。

山風陣陣拂過,一襲青衫背劍,大袖飄搖。

面對著眼前眾人。

山主陳平安面朝眾人,猛然抱拳致禮。

對面眾人,肅然回禮。

陳平安率先跨過祖師堂大門。

霽色峰祖師堂內。

懸三幅掛像,文圣,齊靜春,崔誠。

一襲青衫站在最前方,雙手持香。

陳平安身后。

是學生崔東山,弟子裴錢,學生曹晴朗。

落魄山掌律長命,賬房韋文龍。

山巔境武夫朱斂,遠游境盧白象,金丹瓶頸劍修隋右邊,遠游境魏羨。

陳靈均,陳如初,石柔。

落魄山護山供奉,右護法周米粒。

蔣去,張嘉貞。趙樹下,趙鸞。

岑鴛機,元寶,元來。真名周俊臣的阿瞞。

仙人境劍修姜尚真。遠游境巔峰種秋。玉璞境瓶頸劍修米裕。元嬰劍修崔嵬。

記名供奉,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北俱蘆洲披麻宗元嬰修士杜文思,金丹劍修龐蘭溪。

狐國之主沛湘,元嬰水蛟泓下,棋墩山云子。

九位劍仙胚子,何辜,于斜回,程朝露,納蘭玉牒,姚小妍,虞青章,賀鄉亭,白玄,孫春王。

觀禮之人。

劉羨陽。還有李二,李柳,韓澄江。林守一,于祿,謝謝,董水井。

北岳山君魏檗。太徽劍宗劉景龍,弟子白首。龍泉劍宗開山大弟子董谷。鰲魚背劉重潤。老龍城范二,桂夫人,弟子金粟。孫嘉樹。浮萍劍湖嫡傳陳李,高幼清。春幡齋劍仙邵云巖,倒懸山酡顏夫人。書簡湖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披麻宗財神爺韋雨松。彩雀府府主孫清,弟子柳瑰寶。云上城徐杏酒,記名供奉桓云。皚皚洲劍仙謝松花,弟子舉形,朝暮。風雪廟大劍仙魏晉。指玄峰袁靈殿。金烏宮元嬰劍修柳質清。中土神洲郁狷夫,邵元王朝林君璧。

今天的霽色峰祖師堂內。

劍修極多,武夫極多。

而那個站在最前方的山主,遠游歸來的陳平安,既是劍仙,也是止境。既是寶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也是曾經劍氣長城的隱官,更是浩然天下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

很快整座浩然天下,就會知道那個隱官陳十一,叫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