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郡仙游縣城內的小武館,憑空多出了一大撥大大小小的客人,縣城夜禁竟然沒有半點消息,不曾記錄在冊,縣衙那邊得了消息,大清早的就急哄哄跑上門,與武館這邊索要通關文牒,這等事情,縣老爺與徐老哥交情再好,衙役也不敢睜只眼閉只眼,出了任何紕漏,可是要掉腦袋的,一大串,從縣老爺到太守,一直往上走,都會被追究,有些人丟了官帽子,比丟腦袋差不到哪里去。所幸武館這邊沒有讓他們難做人,一位年輕縣尉親自帶隊,在他見著了三份樣式不同尋常的關牒后,立即一手肘打掉身邊一顆衙門胥吏的腦袋,側過身,仔細翻閱過后,畢恭畢敬還給那位年輕女子,眼前這女子還好,江湖人,其余兩份關牒,竟然都是大驪戶部定制、禮部頒發的山水關牒,那么年輕都尉就心中有數了,別說是身邊帶著九個孩子,便是九十個,在這清源郡仙游縣,都可以隨便“仙游”。
陳平安難得起床這么晚,日上三竿才走出屋子,剛出門伸了個懶腰,看到裴錢在六步走樁,氣定神閑,小胖子程朝露和兩個小姑娘,一旁跟著走樁,程朝露走得認真,納蘭玉牒和姚小妍不過是鬧著玩,姜尚真則雙手籠袖,蹲在臺階上,看著那些不知道是看拳還是看年輕女子的武館男子。
昨夜與那自稱讀過書的年輕人一番攀談,沒花一文錢,就曉得了年輕武夫那師父與某位山上仙子的恩怨情仇,聽得姜尚真唏噓不已,連說不應該不應該。
陳平安才出門,就被徐遠霞拎著兩壺酒堵了回去,說是以酒解酒最回魂,天底下最解酒之物,肯定永遠是下一杯酒。
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得回屋子陪著徐遠霞大清早就喝酒,屋子有酒杯,桌上還有幾本翻閱不多、看著很嶄新的書籍,儒家圣賢書,道家典籍,文人筆記,都有。
一間留給朋友的屋子,這么多年來,給一個走慣了江湖的老人,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徐遠霞聽了些陳平安在那桐葉洲的山水事,問道:“彩衣國胭脂郡沈城隍那邊,路過后可曾入城敬香?”
老人既希望年輕人沒忘記這些江湖禮數,會感到欣慰,又想著萬一年輕人不小心忘記了,自己就有機會念叨幾句。
陳平安輕輕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說道:“當然沒忘記。”
徐遠霞點點頭,好像真沒什么想說可說的了,就開始默默喝酒。
陳平安問道:“真不跟我一起去落魄山看看?”
徐遠霞笑著搖頭,“不去,回頭你和山峰一起來看我,走江湖,做大哥的,得講面子。”
話是這么說,事實上老人要提著一大口心氣,等著兩個還很年輕的朋友,來找自己喝酒。
陳平安就不再多勸。
徐遠霞提醒道:“你這趟回家鄉,肯定會很忙,所以不用著急拉著山峰一起來喝酒,你們都先忙你們的。爭取這十幾二十年,咱們三個再喝兩頓酒。不然每次都是兩個人喝酒,大眼瞪小眼的,少了些滋味,到底不如三個湊一堆。說好了,下次喝酒,我一個打你們兩個。”
陳平安調侃道:“一個打兩個?但凡有一小碟佐酒菜,都說不出這樣的醉話。”
徐遠霞瞥了眼被陳平安掛在墻壁上的那把長劍,沒來由想起一句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只不過詞句是好,卻不太應景。徐遠霞收回視線,開玩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生平最仰慕蘇子詞篇。以后你如果有機會能夠見到蘇子他老神仙,記得一定要幫我說一句,一本隨身攜帶多年的蘇子詞集,替一個名叫徐遠霞的江湖游俠,節省了好些佐酒菜的錢。”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沒問題,以后真要見著了那位蘇子,我還要將徐大哥那幾篇打油詩,求著他老人家評點一二,若是那位前輩好說話,我就死皮賴臉請他幫你寫那山水游記的序文,不過酒桌上說話,一貫是先把牛皮吹出去,當真不當真,就看徐大哥的酒杯深淺了。”
徐遠霞晃了晃手邊的酒壺,沒剩下多少,便伸手覆住桌上酒杯,笑問道:“老規矩?”
陳平安笑著點頭,“先余著。”
徐遠霞沉默片刻,見那陳平安始終沒個動靜,疑惑道:“你小子還不動身趕路?”
好不容易從劍氣長城返回了浩然天下,這都多少年沒回落魄山了,這小子肯定著急趕路。就像陳平安方才說的,酒桌上先把牛皮吹出去,昨夜那頓酒,陳平安喝高了,醉得一塌糊涂,說話嗓門不小,只是酒品真不錯,非但不發酒瘋,反而神采奕奕,比沒喝酒的人還眼神明亮,年輕人說了一些讓徐遠霞很驚心動魄又很……心神往之的事情,一開始徐遠霞都誤以為這小子真是那千杯不醉的海量,然后一個毫無征兆的,砰一聲,腦袋磕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了,鼾聲如雷。
陳平安愣了一下,笑罵道:“我他媽就不能在這里多待幾天?難道武館都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好酒不夠了,茶水總有吧。”
年少年輕時,總想著以后喝酒,一定要喝好酒,最貴的酒水,但其實什么酒水上了桌,一樣都能喝。歲月不饒人,等到買得起任何酒水的時候,反而開始多喝茶,就算喝酒也很少與人痛飲了。
徐遠霞大笑道:“好說!”
接下來幾天,徐遠霞帶著陳平安他們逛了逛仙游縣,城外那處深山中的仙家門派,也游歷了一趟,主要還是那個名叫周肥的男人,不知怎么與徐遠霞的一位親傳弟子相當投緣,名叫郭淳熙,也就是被一位青梅竹馬傷透心的,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打光棍,成天恨不得把自己浸泡在酒缸里,不然郭淳熙會是徐遠霞嫡傳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這輩子是有希望躋身五境武夫的,在一個小國江湖,也算一位足可開山立派的武林泰斗了。周肥私底下找到徐遠霞,說他是有些山上香火情的,打算帶著郭兄弟出門散心一趟,他會些相術,覺得郭淳熙一看就是個山上人的面相,在武館討生活,白天習武敷衍,晚上在酒缸里夢游,屈才了。徐遠霞信得過陳平安的朋友,就沒攔著此事,讓周肥只管帶走郭淳熙。
那個山上仙家,名為青芝派,開山祖師,是位觀海境的老仙師,據說還有個龍門境的首席供奉,而郭淳熙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如今不但是青芝派的祖師堂嫡傳,還是下任山主的候補人選之一。青芝派的掌門仙師,其實最清楚仙游縣老觀主徐遠霞的功夫深淺,因為徐遠霞早年為了弟子郭淳熙,懸佩一把法刀,登山講過一番道理,青芝派掌門也算講理,沒有當真如何棒打鴛鴦,只不過最后那女子自己心不在山下了,與郭淳熙有緣無分,徐遠霞這個當師父,還鬧了個里外不是人。
陳平安沒有帶著裴錢,讓她留在武館看著那些孩子。只有白玄雙手負后,跟著他們一起登山拜訪青芝派,孩子跟在了徐遠霞身邊,學曹師傅,一口一個徐大哥,徐遠霞知道他們都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所以格外好說話,一口一個白老弟,讓白玄對徐遠霞印象格外好,與徐大哥私下約定,以后他就是武館的記名客卿了,以后有人砸場子,傳信落魄山,論吵架,論拳腳,論劍術,小爺都是一把好手。
姜尚真就默默記下白玄喊了幾遍徐大哥,徐遠霞回了幾句白老弟,自己回頭好跟大師姐邀功不是?
至于那個頭發亂糟糟、滿臉絡腮胡的郭淳熙,莫名其妙的,身上穿了件周肥送給他的新衣服,青地子,織山水云紋,據說是什么緙絲工藝,反正郭淳熙也聽不懂,輕飄飄的,穿著跟沒穿差不多,讓郭淳熙十分不適應。只是腳上還穿著一雙弟子幫忙縫補的皮靴,袖子不短,又不敢隨便卷起袖子,怕壞了講究,讓漢子雙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就像一位人老珠黃的婦人,涂滿了胭脂水粉,一個笑,或是一個抬頭,便漏了怯,給旁人瞧著就要忍住笑。
徐遠霞當然曉得那是一件山上法袍,只是品秩高低,就看不出了,聚音成線詢問陳平安,陳平安答道:“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緙絲,春水云紋,在桐葉洲山上很有名,這件又是從周肥手里拿出來的,所以怎么都該有個法寶品秩吧。給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壓下了法袍獨有的通經斷緯‘抽絲’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術法,青芝派這會兒的山水靈氣,若是祖師堂陣法攔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數,靈氣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經線當中。”
徐遠霞愈發好奇,“你這朋友要做什么?”
聽著這件法袍,若是給練氣士穿在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攻伐重寶了?
陳平安笑著給出真相,“周肥做事,隨心所欲,經常會吃飽了撐著,我們習慣就好。”
徐遠霞說道:“淳熙這家伙,就是個境界不高的純粹武夫,在你們這些家伙眼中,可算不得什么習武天才,他接不住這份山上機緣吧?”
陳平安說道:“徐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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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放心吧,周肥做事情極有分寸。”
就像當年在北俱蘆洲救下的孩子,被姜尚真帶到書簡湖真境宗后,在玉圭宗的下宗譜牒上,取名為周采真。大概是周肥的周,酈采的采,姜尚真的真。
之后兩任宗主劍仙韋瀅、仙人劉老成,到玉璞劉志茂、元嬰李芙蕖,再到金丹劍修隋右邊,都對這個孩子很照顧。整個規矩森嚴、天才輩出的書簡湖宮柳島,這么多年來,修道資質可謂不值一提的周采真,卻是當之無愧的寵兒。只不過小姑娘比較性情乖巧,至今還未離開過書簡湖,倒是經常去找田湖君和青峽島一位看門女子談心。
這使得一個原本沒有絲毫修道資質的孩子,硬是給姜氏祠堂祖傳仙訣、真境宗嫡傳道法,大堆神仙錢、山上福緣給堆出了個洞府境。陳平安得知后,與姜尚真由衷道了一聲謝,姜尚真回了句別罵人。讓陳平安心懷愧疚,說到了霽色峰祖師堂,下次議事,自己這位山主,在那首席供奉一事上,若有波瀾,自己一定會力排眾議。姜尚真當時看著眼神格外誠摯的山主,再想到裴錢先前所謂的次席供奉,以及山主大人急匆匆回過一趟落魄山,沒來由想起一句“好事不怕多磨”,只是想到一句小錢能使鬼推磨、大錢能讓磨推鬼,姜尚真就立即心定幾分。
為何姓周,在山上是有講究的,姜尚真化名“周肥”,并且在是用這個名字在落魄山擔任的記名供奉,納入了霽色峰的山水譜牒,那么這就意味著周肥再不是一個空落落的化名,那個孩子跟隨姜尚真姓“周”,而不是姓陳,就等于姜尚真代替陳平安,接下了所有因果。
一行人沾徐遠霞的光,青芝派山門那邊不但通行無阻,門房還傳信祖師堂,說是徐老館主登門拜訪。
遠親不如近鄰,青芝派與徐遠霞關系還不錯,一位年輕時候喜歡遠游的六境武夫,畢竟不容小覷。只不過隨著徐遠霞的年紀越來越大,原本一些個小道消息,分量也就越來越輕,所以祖師堂那邊得到了傳信后,都沒有打攪掌門的坐忘清修,只是一位嫡傳弟子露面,洞府境,中五境修士,甲子歲數,亦是山主候補之一的修道天才,掌門親傳,名為蔡先,今天由他負責接待隱隱以徐遠霞為首的這一行人。
若是登山途中,那徐遠霞是敬陪末座的恭敬架勢,那么青芝派掌門就肯定舍得“出關斷修行”了。可既然是徐老武夫帶頭,其余人等都是陪著登山的路數,可就沒這份待遇了。
蔡先站在山頂臺階上,“恭迎”貴客。
徐遠霞遠遠就抱拳:“見過蔡仙師。”
蔡先面帶笑意,拱手還禮:“徐館主。”
蔡先其實一直在打量徐遠霞身邊那撥人,至于那個換了一身光亮行頭的郭淳熙,一瞥帶過,不用多看,俗子衣錦,也別上山。
郭淳熙身邊,是個眼眸狹長的英俊男子,一身紫色長袍,綢緞質地,倒像是個豪閥出身的世族子弟。
還有個青衫長褂的儒雅男子,笑容和煦,先前在徐遠霞抱拳的時候,男子跟著抱拳了,卻未開口言語。
還有個眼睛都不是長在腦門而是長在天上的白衣小屁孩,雙手負后,徐遠霞抱拳,沒動靜,等到青衫男子抱拳,孩子才不情不愿跟著抱拳。
到了山頂,一大片堪輿精準的仙家府邸,云煙繚繞,仙氣縹緲,陳平安環顧四周,姜尚真笑著以心聲言語道:“怎么,暗藏玄機?”
陳平安答道:“沒有。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擔心藏著個類似劍術裴旻的世外高人。”
姜尚真無奈道:“哪跟哪啊。”
陳平安笑道:“姜老宗主不就站在這里了嗎?”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有理。”
青芝派山上,今天竟然有一場鏡花水月,是兩位仙子的一場亭中弈棋,不過距離不近,在臨崖處,離著數里山路。
蔡先本想著煮一壺山茶,就可以送客下山了,只是瞥了眼那個郭淳熙,就改變主意,邀請一行人去那崖畔觀景臺做客,只是說了一番山水規矩,切記不能闖入那場鏡花水月的“眼簾”當中,蔡先說得仔細,說最好離著涼亭最少九十步遠。一行人就照著規矩,沿著一條山脊的林蔭小徑,視野豁然開朗后就早早停步,遠遠瞧見了那處翹檐翼然的小涼亭,懸匾額“高哉”。
有亭翼然,危乎高哉,高哉亭,陳平安覺得這名字不錯。
取名字這種事情,無論是宗門幫派的名字,還是飛劍命名、山水崖刻,后來人就是吃虧,跟作詩寫詞是差不多的道理。
陳平安忍不住心聲問道:“浩然天下,取名高哉亭的亭子,別處有沒有?”
姜尚真笑道:“沒有一百,也該有幾十個吧。”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就不客氣了。
反正霽色峰那邊已經有了座山水亭,不差一座高哉亭。
陳平安看了眼郭淳熙,中年漢子神色恍惚,瞪大眼睛,怔怔看著涼亭內一位下棋的年輕女子。
陳平安收回視線,重新望向那座涼亭,其實他有些訝異,因為涼亭內與青芝派譜牒女修對弈的山上仙子,道門女冠裝束,頭上不戴道冠,而是別有一枝梅花樣式的發髻,篆刻有青梅觀觀青梅一行小字。
陳平安聽說過那座南塘湖的青梅觀,據說那草堂梅塢春最濃的說法,是一個不大的道門仙家,因為曾經在家鄉的西邊大山道路上,遇到過一個名叫周瓊林的女修,當時她跟在衣帶峰的宋園、劉云潤身邊,陳平安還清楚記得雙方分開后,裴錢對她的印象很好,當時讓陳平安倍感意外,裴錢就說那周瓊林的心湖間,住著許多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可憐孩子,她對著一只空空如也的大飯盆,十分傷心。
姜尚真多眼尖,立即察覺到蛛絲馬跡,問道:“山主認得這位姐姐?咱們要不要打招呼?”
陳平安搖頭道:“不認得,只是聽說過南塘湖青梅觀。”
姜尚真笑道:“青梅觀,小門派,整個南塘湖都沒了,何談一座不長腳的小道觀。所幸傷亡不大,所以這些年道觀出身的仙子姐姐們,一個個就再難養尊處優清凈修行了,不得不云游四方,辛苦化緣,惹人憐惜。我在書簡湖當宗主那會兒,還買過青梅觀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一棵梅樹,可惜了,再見不到‘梅花低伸手,化妝美人面’的景象了。”
陳平安無奈道:“一整棵梅樹?”
姜尚真點頭道:“必須啊,每次道觀鏡花水月開啟,別人丟一顆小暑錢才能有的待遇,我只需要丟顆雪花錢就有了,多劃算的買賣。”
陳平安笑道:“丟完雪花錢,被喊幾聲哥,再嘩啦啦丟小暑錢?”
姜尚真無奈道:“反正也不是經常看那青梅觀的鏡花水月,我這袖里乾坤,裝了幾百件呢,很忙的,一年到頭都要小心翼翼,力求雨露均沾,不讓任何一位姐姐受了冷落,山主以為很簡單啊,比起閑暇時候的修行,更耗心神。”
閑暇才修行……掙錢花錢才是正業。這種遭雷劈的話,也就姜尚真說得出口,關鍵還是真話。
一旁的年輕山主當下還不清楚,姜尚真早年還通過鏡花水月,“只”花了一顆谷雨錢,就在青梅觀里邊買下了一棵梅樹。所以只要每次化名“周深情”的周大哥一開口,青梅觀的仙子姐姐,就都笑語嫣然,要去某棵千年梅樹下駐足片刻,挽枝點額,不然何來的“梅花化妝美人面”一說?
陳平安突然轉頭,笑望向那個青芝派極會察言觀色的“蔡洞府”,問道:“蔡仙師,如何才能夠觀看此山的鏡花水月?”
蔡先笑道:“購買一支青玉靈芝即可,價格不貴,五顆雪花錢,按照如今山上市價,約莫等于山下的六千兩銀子。既然你是徐館主的朋友,就不談那神仙錢折算成白銀的溢價了。購買此物,我們會贈送一本山水冊子,專門講解鏡花水月一事。”
蔡先想了想,補了一句,“只不過我身上并未攜帶青玉靈芝,你們如果真感興趣,回頭我再帶你們去靈芝堂看一看,除了青玉靈芝,其實還有不少比較珍稀山上靈器,除此之外,還賣一些個小巧玲瓏的手把件,文房清供,都是我們門派獨有的青芝玉精心煉制、雕琢而成,價格有高有低。”
姜尚真笑了笑,這個蔡洞府還是個比較會做人的,一個中五境的修道天才,并未如何氣勢凌人,都知道主動給人臺階下了。
難怪郭淳熙會輸給蔡洞府,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云泥之別而已。
那位青芝派同樣是洞府境的譜牒女修,弈棋間隙,看了一眼這邊,與郭淳熙客客氣氣點頭致意,再與蔡先明眸一笑,不是一雙攜手御風的神仙道侶,沒有那樣的秋波流轉。青芝派這種小仙家,兩個年紀輕輕的洞府境,將來誰當掌門,都是自家囊中物,估計現任掌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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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樂見其成,不然換成其他兩位祖師堂嫡傳,爭來爭去,還要傷和氣,萬一哪個負氣而走,更是傷筋動骨。不過看樣子,那位仙子與蔡先,還沒生米煮成熟飯,其實意外還是會有的,比如前者破境太快,成為青芝派歷
史上的首位龍門境修士,到時候她這掌門,就又要山頂瞧不起半山腰了,與當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如出一轍。
可惜那位觀海境老神仙架子大,沒露面,不然就能瞧見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尋常,事后會變得極有意思了,比如女修下山返鄉探親,路過仙游縣城的武館,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馬邋遢漢子,竟然重提心氣,出門遠游,不見蹤跡了……回山之后,掌門又問起,女子越想越玄妙,越想越思念,從此患得患失,一個差點已經徹底忘記的名字,重新在心頭打轉兒不停……罷了,就當是郭兄弟拋媚眼給瞎子看了。山上悠悠,不急一時,總有再見時。
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氣府光景,躋身金丹,比較難了,但是成為龍門境修士,確實希望很大。對于青芝派這樣的偏隅仙家而言,能夠找到這么一位修道胚子,已經算是祖師堂青煙滾滾了。只不過姜尚真還是傷感更多些,涼亭弈棋的另外那人,青梅觀那個不認識的小姑娘,掙錢太不容易了,都需要來青芝派這種小山頭鏡花水月,既然與自家山主有舊,那么姜尚真就悄悄丟下一顆小暑錢,再以心聲在鏡花水月的山水禁制當中密語一句,“認不認得周大哥啊?”
青芝派那女子一頭霧水,只是難免欣喜,整整一顆小暑錢的靈氣漣漪,小小涼亭咫尺之地,驟然間靈氣沛然,讓人如醉酒一般醉人。
而那青梅觀年輕女冠更是雀躍不已,放下手中棋子,猛然起身,面朝崖外,施了個萬福,然后開口問道:“周深情?周仙師?!”
姜尚真剛想回她一句“喊什么周仙師,喊周大哥”,結果挨了陳平安一記手肘,只得又丟了顆小暑錢,換了句“周大哥今兒有事先走,下次再聊”。
陳平安微微皺眉,疑惑道:“這山上的鏡花水月,若是稍稍寬松幾分,不也算一種山水邸報?”
姜尚真笑道:“這還是大驪朝廷開創的先河,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浩然天下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都被禁絕了,但是寶瓶洲這邊,不管不顧文廟那邊的規矩,率先重啟鏡花水月,但是取了個折中法子,不可談論那場戰事,不然就會被各國朝廷禮部記錄在冊,再被大驪修士找上門,誰都吃不了兜著走,既然大戰都落幕了,沒理由遭這罪。當然也有些頭很硬的山上仙家,不太當回事,覺得一個山河已經減半、版圖還會繼續縮減下去的大驪王朝,肯定自顧不暇,至于最后的下場嘛,很不意外。那大驪宋氏也當真陰險,秘密處置了一大撥不守規矩的仙家勢力,偏偏不著急昭告一洲,等到湊齊了五十家,才發出消息。中土文廟那邊,不但沒有問責大驪,干脆就有樣學樣了。”
陳平安腦海中蹦出兩個詞匯,粘桿,釣魚。
姜尚真感慨道:“寶瓶洲山上,都說這是大驪陪都禮部老尚書柳清風的手段,這個家伙也是個半點不給自己留退路的,但根據真境宗那邊傳來的幕后消息,其實是大驪京城刑部侍郎趙繇的主意,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年輕人,尤其是讀書人,確實都心狠手辣。不過這就更顯得柳清風的鐵石心腸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其實早就認識柳清風了,極務實,很厲害,走的是內圣外王兼霸的路數,毫無書生意氣,甚至絕大多數時候,甚至都不像一個儒家子弟。如果柳清風是修行中人,趙繇是沒多少機會當國師的。其實讀書人很多的想法,都太過空泛,沒個漸次階梯可走,兩手空空,根本支撐不起某個奇思妙想,柳清風完全不一樣,他很擅長造勢,甚至都不是借勢。我當年還能離開避暑行宮去倒懸山春幡齋的時候,專門留心過柳清風的官場事跡。”
姜尚真嘆了口氣,“能被你這么稱贊的讀書人,當然厲害。”
涼亭弈棋依舊,那青梅觀年輕女冠與青芝派女修一邊下棋,一邊以心聲言語,說起了那位“周深情”的一擲千金,以及與青梅觀的香火情,聽得后者心神震動,世間竟有如此將神仙錢當銀子開銷的大修士?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云間的陸地神仙?
陳平安一行人就此離開青芝派山頭,在下山之前,陳平安掏出十顆雪花錢,買了兩件青玉靈芝,到了山腳,交給徐遠霞。
徐遠霞笑道:“我要這玩意兒做什么,武館那點家當,都看不起兩次鏡花水月。”
陳平安解釋道:“真要有急事,寄信太慢,就去青芝派山頭,開啟鏡花水月,我會第一時間趕來。”
徐遠霞氣笑道:“難不成你在落魄山,就每天守著青芝派的鏡花水月?你一個山主,不嫌磕磣啊?”
陳平安說道:“我當然不會每天親自盯著,會有人留心就是了。好歹是一山山主,供奉客卿,還是有幾個的。”
徐遠霞問道:“那你這是盼著我有事?”
陳平安一想也對,確實不吉利,只得收起青玉靈芝,想了想,轉手就丟給姜尚真,“你好這一口,送你了。”
姜尚真收入袖中,沒客氣。
武館這邊還有走鏢的掙錢營生,眾人騎上幾匹矮馬,白玄大概是覺得馬背燙屁股,就一個起身,雙手負后,站在了姜尚真身后的馬背上,不等曹師傅開口,白玄就說只要路上遇到人,他肯定乖乖落座。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腦袋,“周老哥,策馬狂奔個,四條腿都慢悠悠的,比小爺兩條腿走路還慢了。”
姜尚真笑道:“你咋個不趴在地上,用五條腿走路。”
自己多少年沒騎馬走江湖了?姜尚真仔細想了想,約莫有幾百年了吧。果然還是托山主的福啊。
白玄惱羞成怒,彎腰伸手環住姜尚真的脖子,“狗膽!怎么跟小爺說話的?!”
陳平安和徐遠霞兩騎在最前邊,陳平安轉過頭,白玄立即松開手,抹了抹姜尚真的腦袋,再雙手一拍姜尚真的臉頰,“騎馬慢些,滿臉灰塵,周老哥都不英俊了。”
姜尚真笑道:“白玄,你以后也是個能靠臉吃飯的。落魄山那邊如果有了鏡花水月,再過個幾十年百來年,估計你就是扛把子了。”
白玄冷笑道:“小爺可丟不起這臉。”
陳平安聞言又轉過頭,望向那白玄。
白玄立即心知不妙,火急火燎道:“曹師傅,咱們做人可不能太掉錢眼里啊,納蘭小財迷,姚小迷糊,賀呆子,虞小道長,他們做這個多合適啊,我跟那斗雞眼還有死魚眼,都不成的,哪怕是程朝露這個小廚子,都比我們仨強啊。”
陳平安轉回頭,沒理睬那個喜歡給人取綽號的小兔崽子。
與姜尚真一騎并駕齊驅的郭淳熙突然說道:“周大哥,你和陳平安都是山上人,對吧?”
不是山上修士,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神仙錢。兩件山上寶物,一萬兩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送給了青芝派。
郭淳熙真沒有想到自己師父,會有這樣的江湖朋友。
姜尚真從袖子里摸出一支青玉靈芝,拋給郭淳熙,以心聲笑道:“帶上這個,以后可以當份見面禮。你去一個名叫書簡湖宮柳島的地方,找到一個名叫李芙蕖的老娘們,說你與一個名叫周肥的家伙,是好哥們,以后就讓她帶你上山修行。再告訴她一句,如果五十年內,你沒有躋身洞府境,就算我看人眼光太差,也怪郭兄弟福緣不夠,到時候就讓她打死我們兄弟兩個算了。郭兄弟,你敢不敢去?”
郭淳熙慌慌張張接過了那五六千兩銀子,漢子都沒能從師父那邊學來江湖上秘傳的聚音成線,不是師父不教,是他學不來,也不想學,除了喝酒說些混賬醉話,漢子其實連與人說話的興致都沒有。郭淳熙笑了起來,“有什么敢不敢的,能不能再活個五十年都不好說,我這輩子也沒正兒八經走過什么江湖,去的最遠地方,就是隔壁郡城,武館走鏢都不喊我,因為喝酒誤過事。確實也該學一學師父,趁著腿腳還利索,出去走走看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姜尚真笑著點頭,“事先說好,書簡湖此行,山水迢迢,意外多多,一路上記得多加小心,要是在半路死了,我可不幫你收尸。”
郭淳熙爽朗笑道:“都死了好些年,老子還怕這個?”
白玄瞥了眼那漢子,豎起大拇指。
家鄉那邊,其實有好多郭淳熙這樣的酒鬼。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姜尚真:“玉圭宗和云窟福地,加上真境宗,除了明面上被你們掌控的山水邸報,還有多少?”
姜尚真笑道:“很多,不下十份。說句不要臉的,當年如果不是我,神篆峰祖師堂那邊,根本不樂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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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冤枉錢。”
陳平安點頭道:“桐葉洲那邊,云窟福地掌控的山水邸報,回頭借我用一用,當然要清爽算賬,每次讓那些山上的筆桿子寫邸報,到時候都記賬上,十年一結。至于寶瓶洲和北俱蘆洲,我自己鋪路好了。”
姜尚真問道:“關鍵時候,找人罵你?”
陳平安笑道:“不然?”
姜尚真道:“分寸不好掌握啊。”
陳平安說道:“天底下最好講的,不就是公道話?”
姜尚真感嘆道:“我先前搗鼓的那些山水邸報,就恰恰少了這‘公道’二字真言啊。”
陳平安笑著回了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沉默片刻,姜尚真笑了起來,“你們這些讀書人!”
某些山水邸報配合某些鏡花水月,是可以聚攏很多藏都藏不住的山上修士的,放任幾十年百余年好了,在這期間只要落魄山稍加留心,記錄那些義憤填膺的言語,就可以順藤摸瓜,將大大小小的譜牒山頭,隨隨便便摸個底朝天。
養魚。
能夠與年輕山主這么心有靈犀,你一言我一語,并且想法極遠都不礙事的,姜尚真和崔東山都可以輕松做到。
秘密扶植起幾份“容我說句公道話”的山水邸報,同時關注將來寶瓶洲山上各色的鏡花水月一事,陳平安其實當下連心目中的負責人選,都有了,騎龍巷草頭鋪子的目盲老道人,賈晟。還有落魄山上的賬房小夫子,張嘉貞。不過陳平安有些懷念當年的避暑行宮,其實隱官一脈的劍修,個個是此道高手,哪怕親自上陣寫山水邸報,都是信手拈來的,林君璧,顧見龍,曹袞,玄參……
等到宗門和下宗事了,確實是要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回了縣城武館,陳平安從墻上摘下那把佩劍,背在身后。
坐在桌旁的徐遠霞站起身。
陳平安剛要說話,說一些早就醞釀好的腹稿,不曾想老人笑著擺擺手,走到她跟前,伸手理了理陳平安的衣襟,輕聲笑罵,“臭小子,你以為徐遠霞這輩子,就只是奔著跟你們倆喝酒而活著的?回到家鄉,這么些年,難道每天就眼巴巴等著你們倆來看我啊?沒有的事,開設武館,與江湖朋友飲酒喝茶,跟官府打點關系,白天傳授弟子們拳腳功夫,晚上修訂山水游記,忙得很。人來世上,走這一遭,活到了我這把歲數,能活就活,該走就走。”
陳平安欲言又止。
徐遠霞后退兩步,笑著點點頭,陳平安這家伙的模樣還挺周正,是比張山峰那小子英俊幾分。
老人最后說道:“三輪明月下的蠻荒天下,有多少客死他鄉的劍客,不也是一個個說走就走?想一想他們,再回頭來看徐遠霞,就不該磨磨唧唧像個娘們了。”
陳平安雙手抱拳,“徐大哥,多保重。”
白發老人挺直腰桿,重重抱拳,“山高水長,一路順風。”
一行人步行離開仙游縣城,在山水僻靜處,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將那撥孩子都收入袖里乾坤,再與陳平安和裴錢,御風去往那艘云舟渡船,其實渡船離著青芝派山頭不過三百里,只不過仙人障眼,就憑那位喜歡清凈修行的觀海境老神仙,估計瞪大眼睛找上幾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會路過那條在云林姜氏家門口入海的大瀆。
陳平安走到船頭,俯瞰那條蜿蜒如龍的大瀆。
姜尚真和裴錢來到身邊。
裴錢輕聲道:“師父,那個王朱,好像在海底某處秘境內閉關,有破境的跡象了。”
陳平安點點頭。
稚圭作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匯集無數氣運在身,當王朱早年還是仙人境瓶頸的時候,就可以當半個飛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與那緋妃捉對廝殺一場,在那老龍城戰場,還能挨了袁首的傾力一棍,都只是受了筋骨皮肉上的重傷,卻不曾真正傷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欄桿上,唏噓不已:“如果不是還有個淥水坑青鐘夫人,得到文廟封正的‘雨師’一職,統率所有陸地之上的蛟龍之屬,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運,不然王朱這小娘們,一旦出關躋身飛升境,就真要無法無天了。”
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說道:“她一向擅長趨利避害,何況對她的天然壓勝之人,只會走一個,又來一個,反正不管是誰,肯定一直都會有的。”
姜尚真說道:“就數你那條泥瓶巷,讓人走得最提心吊膽。不談山主,藩王宋睦如今就在陪都,婢女更是一條即將飛升境的真龍,祖宅在那邊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門兩劍仙,而且顧璨在那白帝城,這會兒也混得十分風生水起,據說前些年,第二次下山歷練,纏著一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追著講了好幾年的道理,每天邊廝殺邊絮叨,那個玉璞境野修差點沒給顧璨逼瘋,最后竟然陪著顧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陳平安問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憚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姜尚真搖搖頭,“還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過顧璨。”
陳平安默不作聲。
只說耐心一事,其實當年三人當中,一直就是年紀最小的顧璨最好。
一想起曾經的小鼻涕蟲,就想起劉羨陽,想起劉羨陽,就立即想到一個不認識的賒月,瞬間岔開念頭,去想那個對劉羨陽好像有點想法的司徒龍湫,想起了這位玉笏街的龍門境瓶頸劍修,就難免想起了劍氣長城的新舊各五絕,想起這個,又想起劍術裴旻在內的浩然三絕,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錦繡三事,一想到這個“辛苦護道問心局”的大師兄,陳平安就立即回轉心念,重新想那五絕……
阿良的賭品最好、唾沫洗頭,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米大劍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司徒龍湫的我發誓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黑炭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陳平安也趴在欄桿上,清風拂面,
姜尚真突然說道:“念頭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顯化為心猿意馬,等于是半個化外天魔,我雖然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煩的。”
陳平安點點頭,“在改。”
這是在劍氣長城太久,遺留下來的后遺癥。修力還稍微好點,修心一事,自古就是雙刃劍。陳平安又不想走那“書生”楊凝性的斬三尸路數,太過靠近道門。但是曾經有一位山中僧人,與陳平安明確說過,研習佛法,并非逃禪。有了這句話,陳平安就要放心許多。
所以之前與姚仙之詢問那位“年輕”僧人,是否住錫桐葉洲某座寺廟,其實就是陳平安想要主動尋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夠幫助自己直指本心。牛頭禪一脈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還是不夠,哪怕陳平安借此延伸悟出、在云窟福地黃鶴磯岸邊道出的另外一句“蓮花不落時,般若花自開”,依舊是不夠。
陳平安突然抬頭看了眼天幕,再低頭順著那條大瀆,一直往寶瓶洲中部望去,說道:“我走一趟大瀆祠廟,在陪都附近匯合。”
姜尚真說道:“山主的甩手掌柜,當得出神入化了。”
裴錢問道:“我跟師父一起?”
陳平安搖頭笑道:“御劍極快,你跟不上。”
裴錢點點頭。
陳平安伸出雙指,向前一抹,“走。”
長劍出鞘,風馳電掣,直沖云霄。
陳平安雙膝微蹲,一個拔地而起,整條云舟渡船都隨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數十丈,墜入一大片云海中。
裴錢仰頭望向師父一閃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盡目力也不見蹤跡,撓撓頭,“確實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劍仙的意氣,止境武夫的體魄,傾力御劍,你畢竟還是山巔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師父如何能夠問劍裴旻。”
裴錢好奇問道:“如果你當時趕上了我師父的那場問劍,再加上小師兄?”
師父是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
周肥是從飛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劍修。
小師兄是仙人境瓶頸。
師父就不用多說半句了,其余兩人都極其擅長廝殺與……逃命。
術法、神通、法寶,以及壓箱底的本事,更是極多極多。
如果那裴旻不是劍修,只是一位尋常的飛升境練氣士,裴錢都根本不用問這么個問題,落在師父三人手里,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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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姜尚真說了與崔東山幾乎如出一轍的言語,“保命有保命的辦法,拼命有拼命的打法。”
裴錢趴在欄桿上,眺望遠方,“姜宗主,謝了啊。”
姜尚真望向遠方,笑道:“謝我趕去蜃景城?”
裴錢搖搖頭,“感謝你的云窟福地,讓我早些遇到了師父。”
姜尚真嘆了口氣。
自己能夠跟上年輕山主的念頭,還真追不上裴錢的想法。
裴錢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后如果有你不合適出手的人,與我說一聲,我去問拳。但是你必須保證,不告訴我師父,以及師父萬一事后知道了,
也不會太生氣。”
姜尚真笑容燦爛道:“一言為定!”
裴錢笑瞇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小聲問道:“大師姐,我怎么聽說劉幽州,對你有那么點想法啊?”
裴錢一臉疑惑,然后搖搖頭,“不會吧。誰這么缺心眼,瞎傳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廟那邊見過一次,都沒聊天,反正瞧著傻了吧唧一人。”
裴錢是真心覺得這種事情不可能,喜歡她做什么,又長得不好看。
對于皚皚洲劉氏,裴錢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錢,獨自游歷大端王朝的時候,裴錢就切身體會到了這件事。至于那個劉幽州,唯一的印象,就是當時那個傻子身上的竹衣法袍,瞧著賊值錢。
天幕處,一襲青衫御劍懸停。
陳平安雙手籠袖,俯瞰人間。
可惜如今的寶瓶洲,再無文廟圣賢坐鎮天幕。
陳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墜向大地,長劍自行歸鞘。
離著大瀆祠廟還有十數里,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官道上車水馬龍。
陳平安走在大瀆之畔,撤去障眼法,轉頭笑道:“失禮了。許先生。”
身邊憑空出現一個橫劍身后的男子,微笑點頭道:“我就說誰的膽子這么大,敢這么從天上直不隆冬掉下來。”
墨家游俠,劍仙許弱。
陳平安作揖行禮。
許弱抱拳還禮。
兩人一起走向濟瀆祠廟。
陳平安問道:“林守一還當著廟祝?”
許弱搖頭道:“不趕巧,林守一剛卸去祠廟職務,回了山崖書院,馬上就要擔任副山長了。”
陳平安問道:“山崖書院的新任山長也有了?”
許弱嗯了一聲,陳平安已經遞過一壺月色酒,許弱自然而然接過酒壺,喝了一口,說了句好酒,道:“是觀湖書院的一位大君子,陳平安,你不會有芥蒂吧?”
陳平安笑道:“這話從何說起,沒有的事。”
許弱將陳平安一路送到濟瀆祠廟門外的廣場上,半開玩笑心聲道:“你我之間,喝酒就好,最好別問劍。”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難。”
許弱轉身離去。
在一般人眼中,就只是個懶散漢子。
陳平安正了正衣襟,獨自走向祠廟大門。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
曾經的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驪藩王宋睦。
杏花巷馬苦玄。
還有個不認識的年輕地仙,是劍修無疑,但是身上的武運,有點不同尋常。
可能是那個被馬苦玄說成是“一半個朋友”里邊的半個朋友。真武山劍修,余時務,此人好像還被譽為寶瓶洲的李摶景第三,因為“李摶景第二”的稱號,曾經落在了風雪廟劍仙魏晉的身上,只不過聽說如今魏晉已經是大劍仙了,這個原本是稱贊魏晉練劍資質極佳的說法,好像變成了罵人,就只好舊事不提。
馬苦玄嘖嘖道:“第三場架,讓我等了二十多年,陳平安你可以啊。”
陳平安轉過身,面對那三人,笑瞇瞇道:“年輕候補之一,我可惹不起。”
那個余時務停下腳步,舉起雙手,“神仙打架,別捎上我。”
宋集薪與此人并肩而立,點頭道:“一樣。”
馬苦玄依舊向前走去,眼神炙熱,“蠻荒天下的賒月,青神山的純青,少年姜太公,一個年輕十人之一,兩個候補,我都領教過了,一般般,很一般,名不副實,只配分勝負,不配分生死。”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跟你分勝負?好像剛好三場都是。先說好,事不過三,好好珍惜最后一次機會。”
馬苦玄停下腳步,雙手十指交錯,輕輕下壓,“去哪里打?”
陳平安說道:“今天就算了,之后是去真武山,還是去落魄山,都隨你。”
馬苦玄微笑道:“不如就在這里?”
陳平安沉默片刻,驀然而笑,雙手籠袖搖頭道:“今天就算了吧。”
宋集薪走向陳平安,“介不介意一起?”
陳平安沒說話,最終兩人一起走向祠廟大門,拾級而上,跨過門檻。
真正忌憚之人,不是馬苦玄,而是那個打定主意作壁上觀的余時務。
馬苦玄和余時務留在了門外,后者微笑道:“分勝負的話,好像打不過。”
馬苦玄知道余時務的脾氣,還真不是含沙射影,或者煽風點火,這半個朋友,要么不說話,要么說實話。
早年馬苦玄剛去真武山那會兒,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口無遮攔的余時務,只不過在山上待久了,反而討厭不起來。如果按照輩分,年紀不大的余時務,還是馬苦玄的師伯祖。簡單來說,余時務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師伯,至于小小年紀,怎么來的輩分,屬于天上掉下來的。許白當年之所以會去往真武山,就是跟著那兩位分別姓姜、姓尉的兵家老祖,先后蒞臨下宗風雪廟和真武山。而余時務,喊那兩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師爺,都只需要喊一聲師伯、師叔。
一場裹挾兩座天下的大戰過后,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落幕之人無數,同時水落石出,應運而生,爭渡、崛起之人極多。但最終是誰獨占鰲頭,馬苦玄還沒跟那個家伙打第三場架,是自己還是他,不好說,但是馬苦玄已經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是那賒月,純青和許白了。至于身邊半個朋友的余時務,身為一個練氣士,卻太過依賴武運了,而且胃口太大,只能靠等,哪怕兵家為了應對那場大戰,得了文廟的默認許可,破例給了余時務兩份“武運”,依舊還差兩份才能補齊,如今大戰都已落幕,這家伙就只能繼續干瞪眼了。
估計這些都是那頭繡虎的算計,中土文廟和兩位兵家祖師爺,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馬苦玄和余時務走到大瀆水邊,馬苦玄嚼著草根,雙手抱住后腦勺。
余時務坐在一旁,感嘆道:“陳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腳了,不愧是一位登頂武道的止境武夫。”
馬苦玄笑道:“又不是十一境。”
余時務勸道:“馬苦玄,聽我的,這一架,真別打。”
馬苦玄后仰倒去,翹起二郎腿,扯了扯嘴角,“你真以為我不找他,那家伙就不來找我?”
余時務疑惑道:“你一直不喜歡講那家鄉事,我以前也不好奇這些,難道你跟那個陳平安,有解不開的恩怨死結?”
馬苦玄吐出那根嚼爛的野草,開始閉目養神,沒有給出答案。有些老黃歷,翻是翻不過去的,得有人去撕掉。
緩緩走在祠廟內,宋集薪笑問道:“那三本書,什么時候還給我?”
先前兩人都各自請了三炷香,祠廟內人頭攢動,處處都顯得有些擁擠。
陳平安說道:“我又沒拿。”
宋集薪氣笑道:“陳平安,做人能不能敞亮點?”
當年齊先生留給宋集薪六本書,其中三本儒家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三本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宋集薪當初與婢女稚圭一起離開驪珠洞天,跟隨宋長鏡去往大驪京城,在泥瓶巷宅子里邊留下了前三本,只帶走三本雜書。
陳平安說道:“我確實沒拿,如果書本長腳了,你自己找去。提醒一句,問問身邊人,別燈下黑。”
宋集薪將信將疑。
陳平安說道:“那三本書,如今在大驪市價多少,我不清楚。當年市價多少,是你不清楚,所以有沒有,其實一直沒兩樣。那本《小學》,當年連同大驪大隋和黃庭國在內,我找到了總計八個版本,最貴的六十五文,是在紅燭鎮,最便宜的三十六文,是在大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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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我沒必要拿你的書,書上寫了什么,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如果大驪陪都的《小學》,此書價格還是比別的地方更貴,那么我奉勸你一句,你這個當藩王的,以后走夜路小心些。”
宋集薪嘆了口氣,隨即笑道:“你的話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這個曾經的泥瓶巷同齡人,就是個挨打不喊、吃苦不喊、喜歡成天當啞巴的悶葫蘆。
陳平安跨過濟瀆祠廟的大門后,就不再雙手籠袖,神色淡漠,“也看地方。”
宋集薪突然故意說道:“要不要我幫忙清場?好歹是個藩王,這點能耐還是有的。那位廟祝,其實已經認出我了,我與他打聲招呼去?”
果不其然,那個青衫背劍的昔年鄰居,明顯忍了忍,還是一個沒忍住,以心聲罵道:“你他媽的腦子是不是有病?”
只不過陳平安很快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笑了起來,“跟以前好像也沒啥兩樣,先前差點就要認不出來,這會兒好了,還是很熟悉。”
在濟瀆主殿外的廣場上,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問道:“要不然等你先說完?”
宋集薪搖搖頭,“沒了,跟你聊這么多,你煩我也煩,敬香過后,各走各路。”
祠廟內熙熙攘攘,來這里虔誠燒香的香客很多。
宋集薪率先點燃三炷香,只是面朝大殿那邊,作揖敬香,拜了三拜,就將左手香火插入一座大香爐。
至于去往大殿內的磕頭禮敬,無論是宋集薪的大驪藩王身份,還是曾經的學生身份,都不合適,也不需要。
而右手持香的陳平安,點燃香火后,往三個方向,各自拜了三拜,與宋集薪恰恰相反,唯獨沒有面朝主殿祭拜神像,以右手將香火輕輕插入香爐,走到主殿正前方,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作揖后,久久不起。
祠廟門外的那條大瀆,人間年復一年的春風融融,故而又是一年楊柳依依,草長鶯飛。
年復一年的春風去又回,第一次離鄉遠游時的十四歲草鞋少年,在這一次的遠游又歸鄉時,不知不覺就走過了四十歲。
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今天依舊曬著太陽。
他沒有跟隨師父去往京畿之地,依舊留在這邊每天偷懶,睡覺,坐椅子上打盹,嗑瓜子,再打盹,又睡覺,周而復始,唯一的例外,就是陪著那個圓圓臉的棉衣姑娘,閑聊幾句,圓臉姑娘喜歡發呆,不太喜歡說話,坐在屋檐下,為了與劉羨陽劃清界線,兩人椅子中間擺滿了小竹椅和小木凳,只有在劉羨陽大罵某人的時候,圓臉姑娘才會點點頭,所以劉羨陽就奇了怪了,這個好脾氣好到了一個境界的賒月姑娘,對那馬苦玄都不怎么記仇,為啥對陳平安那么苦大仇深的,感覺差點就要扎草人了。
其實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已經搬走了,但劉羨陽還是愿意在這邊躲清靜。
這些年,小鎮和西邊大山變化挺大的,除了自家宗門北遷了,楊家鋪子后院也沒人了。
于是陳平安那小子,就成了龍州地界最大的地主,山頭大半歸他,山下大半歸了那董水井,只可惜董水井辛苦賺錢,到最后竟然還是沒能抱得美人歸,得知某個消息后,與趕回家鄉的林守一,倆失魂落魄的可憐蟲,狠狠喝了一頓酒,先是相互罵,然后一起罵北俱蘆洲的某個讀書人,好像是花翎王朝姓韓的,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李柳的夫君,然后林守一和董水井再相互對罵,連酒杯都摔了,因為當時劉羨陽就坐在酒桌上蹭酒喝,等到李柳跟她爹娘再加上夫君,一家四口從北俱蘆洲返回家鄉小鎮,董水井和林守一反而屁都不敢放一個了,早先在酒桌上說得好好的,一個比一個英雄好漢,一個揚言要用錢活活砸死那個姓韓的王八蛋,一個口口聲聲說只要見著了那個姓韓,按在地上往死里踩,虧得劉羨陽好心好意,與那個姓韓的一番稱兄道弟過后,就立即給董水井和林守一各自飛劍傳信一封,結果他娘的連個回信都沒有。
所以第二封信就懶得寄了,因為劉羨陽其實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個大病一場的李柳,好像是在斷絕紅塵,償還某種山上的債。只是那個讀書人,也絲毫不介意這些,好像有個道侶名分,就心滿意足了。癡情種啊,真是同道中人啊,所以一來二去的,劉羨陽就跟那位北俱蘆洲一等一的世族子弟,當了朋友,于是讀書人就又知道了有兩個名叫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家伙,隨時隨地都會套他的麻袋,在小鎮這邊,人生地不熟的,每天都戰戰兢兢,不太敢出門,偶爾壯起膽子來找劉羨陽,說這種不可強求的隨緣事情,真心怨不得他啊。怨是真怨不得,理是這么個理兒,只是你韓澄江明明是個文弱書生,說這話的時候,嘴巴別咧那么大啊。于是劉羨陽覺得這種事情還是三個當事人,坐在一張桌上說開了比較好,換了措辭,寄出去第二封信,與那倆傷心人說了,韓澄江打算跟你們打破天窗說亮話,要在酒桌上碰個頭,再加上他劉羨陽這個只勸酒不勸架的和事佬,剛好四個湊一桌。
可惜董水井只是繞路來了鋪子這邊,喝了半天的悶酒,最后搖搖晃晃離開,只說不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林守一后來也偷偷來了,坐在竹椅上,悶不做聲,磕了半天的瓜子,最后與劉羨陽問了幾句關于那個韓澄江的事情,也一樣沒敢去小鎮最西邊的那座宅子,只說他沒臉揍一個下五境練氣士。
化名余倩月的圓臉姑娘,雖說兩次都坐得遠遠的,可她其實一直豎起耳朵聽,她覺得那個韓澄江挺不錯啊,修為境界什么的,跟女子喜不喜歡一個人,關系又不大,不過她也覺得董水井和林守一確實又挺可惜的,只是既然那么早就喜歡李柳了,早就該說了的,喜歡誰挑明了,哪怕對方不答應,好歹自己說了,還會繼續喜歡對方,萬一對方答應,不就相互喜歡了嘛,怎么看都不虧。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只可惜自己對那男女情愛沒啥興趣,可惜了這么個好道理。
今天她坐在一頭的竹椅上,吃著些從壓歲鋪子打折買來的糕點,頭也不轉,含糊不清道:“劉羨陽,要是那個家伙回了家,你真能跟他好好講道理?他也會聽你的?”
劉羨陽剛剛睜開眼睛,笑道:“余倩月,跟你說幾遍才肯信啊,天底下,除了寧姚,就只有我能讓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真不吹牛。”
賒月嘆了口氣,得嘞,你們這些讀書人的話,果真還是信不得。
要說打不還手,賒月勉強信這劉羨陽幾分,可罵不還口?就你劉羨陽,就那陳平安?
劉羨陽問道:“你既然這么怕他,怎么還留在這邊?”
賒月當然有自己的道理,緩緩道:“書上不都說,天底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劉羨陽無奈道:“你還真信啊?”
賒月呵呵一笑,不再說話。你也真信啊。這么傻憨傻憨,還能讓那家伙罵不還口?你劉羨陽怎么不騙鬼去。
劉羨陽靠著椅背,抬頭望向天幕。
那本祖傳劍經,開篇有那“百年三萬六千場,擬挈乾坤入睡鄉”的說法,一開始沒當真,后來劉羨陽才發現,很貨真價實,百年之內,只要修行之人,足夠勤勉,是真能在夢中遠游那三萬六千次古戰場的,置身其中,劉羨陽的心神隨同夢境,越走越遠,就像沿著那條光陰長河一直走到源頭,劉羨陽前些年,之所以與阮秀有那場問答,就在于劉羨陽認出了她,以及李柳,還有楊老頭,以及其他無數的遠古神靈,一尊尊相繼隕落在戰場上,但有那么十數位,不但始終屹立不倒,甚至絕大多數,好像都能夠察覺到劉羨陽的存在,只是都沒有太在意,或者是在戰場上無法在意。
期間有那浩浩蕩蕩遮天蔽日的蛟龍,身軀龐大,游走在璀璨星河當中,結果被一位高坐王座的巍峨存在,驀然現出法相,伸手攥住一顆鮮紅星辰,隨意碾壓打殺殆盡。
又曾經在一處戰場上,其中一位金光奪目、身形模糊的高大持劍者,身邊盤腿坐著一位披掛金色甲胄的魁梧巨人,在神靈與大妖皆尸骸遍地的戰場上,隨手斬殺大妖,隨手抵擋那些仿佛能夠開天辟地一般的神通,那兩尊至高神靈,前者甚至饒有興致地望向劉羨陽,好像在與他說一句,小家伙,真是不怕死,可以不死。
持劍者伸手攔住了那位就要起身的披甲者,下一刻,劉羨陽就被迫退出了夢境,大汗淋漓,以至于每天練劍從不停歇的劉羨陽,唯一一次,整整半個月,每天就睜大眼睛,連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就為了讓自己不打盹不入睡不做夢。
劉羨陽望向那座神秀山。
賒月嘆了口氣,“想那些做什么,與你又沒啥關系的。”
劉羨陽苦笑道:“怎么沒有啊,差點就跟宋搬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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