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七百五十一章 十一境的拳

姜尚真雙手握拳,瞇眼低聲道:“要小心。”

韓絳樹在發現父親那般低三下氣,是她這輩子都從未見過的慘淡光景,甚至是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韓絳樹頓時魂魄搖動,幾乎有那道心失守的跡象,還是那一截柳葉微顫引發的劍氣漣漪,才使得她猛然驚醒,強咽下一口鮮血,突然伸手攥住一截柳葉,不惜牽動魂魄和五行本命物,再以宗門秘術鎖住這把名動天下的柳葉飛劍,韓絳樹竟是拼死也要阻攔姜尚真的出劍。

哪怕只能支撐片刻,韓絳樹也在所不惜。

韓玉樹竟然在示弱求饒的一瞬間,打了個道門稽首之時,便祭出了真正的殺手锏,是一門壓箱底的本事,搬出了三山福地的護山陣法。

是那幅在萬瑤宗祖師堂懸掛數千年的五岳真形圖,而且按照父親的說法,這幅畫卷,比起萬瑤宗的歷史,只會更加悠久。

萬瑤宗開山祖師當年還只是個少年樵夫的時候,誤打誤撞打破一層搖搖欲墜的禁制,不經意間闖入在浩然天下歷史上籍籍無名的三山福地,在未來被他開宗立派的祖山之中,無意間尋見了此件仙兵品秩的畫卷,從此得以踏足修行之路,在足可評為上等福地的三山福地當中,呼風喚雨,登高途中,不斷汲取天地靈氣,以至于聚攏將近半數福地靈氣在一身,但是不知為何,祖師最終依舊閉關失敗,作為飛升境大修士,一身渾厚道意、無數靈氣就此重歸福地。

至于到底是誰有此氣魄、筆力和神氣,能夠繪出畫卷上的五嶽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一個無據可查的名諱,三山九侯先生。

一幅畫卷天地之外,韓絳樹面朝太平山的山門,背對著遠處戰場的對峙雙方,但是那邊的異象橫生,天地翻轉,好像一幅萬里山河圖被隨意折疊起來,使得韓玉樹和陌生劍仙都憑空失去了身形,就像同時跌入一處洞天福地,天地隔絕,就此消失無蹤。

讓韓絳樹真真切切感知到了一種恐懼,仙人修士和陸地劍仙之間的捉對廝殺,是何等兇險萬分,匪夷所思。她父親在三山福地幾乎從不出手,與老友訪客切磋道法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從不讓外人知曉。而且韓玉樹作為萬瑤宗歷史上,修道資質僅次于開山老祖的練氣士,好像從未“飛升”游歷浩然天下。

姜尚真感慨道:“這一手袖里乾坤,抖摟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設身處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壺中洞天,看來韓宗主藏在池塘水底,當了這么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學成不少上乘道術,這回舍得露面,果然是畢其功于一役,有備而來啊。這幅五岳真形圖的祖宗畫卷,本該用來對付其他敵對仙人的。”

姜尚真笑了笑,彎腰拿起腳邊的那只酒壺,抿了一口酒,完全沒有出劍打破天地禁制的意圖,好像根本就沒想著要去馳援陳平安,而是神色淡然,對韓絳樹緩緩道:“我不是提醒朋友多加小心,沒必要。我只是提醒自己,整個后半輩子的修道生涯,都要始終小心韓玉樹這樣的修道之人。現在,還要加上一個未來的韓絳樹,我需要與你認個錯,先前是我小看你了。等著吧,風波過后,我會拿出當年還你繡鞋的一半耐心,與你們萬瑤宗好好耍耍。桐葉洲,哪怕沒了好些老人,一樣不是那么容易立足的。”

韓絳樹只是死死攥住那一截柳葉,被劍氣自行流轉的飛劍,整只手肉銷骨露,慘不忍睹。

“劍真要走,你抓得住?”

姜尚真心念微動,收回一截柳葉,懸停在他眼前,伸出手指輕輕一彈,似乎嫌棄這把本命飛劍沾染了絳樹姐姐的鮮血,有些于心不忍。

韓絳樹試圖以心聲秘術與父親言語,可惜徒勞無功,果真是拽著那位劍仙一起置身于五岳真形圖當中。

只是韓絳樹難免心有疑慮,父親為人隱忍,為何要對一個與太平山關系莫逆的陌路劍仙,莫名其妙就要打生打死?

姜尚真突然轉頭說道:“楊樸,你是讀書人,教我一句更嚇唬人的狠話。”

楊樸神色尷尬,還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后一板一眼說道:“反正梁子結下了,一有機會就抄家伙打人悶棍。”

姜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里長大的?”

楊樸坦誠相見,還真就點頭了,“小時候給綁匪拐山上去了,在賊窩待了大半個月,學了幾句糙話。”

姜尚真倍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楊樸兄,以后先當君子賢人,再當山長圣人什么的,到時候可別眼高于頂,就瞧不起我和陳山主了。”

楊樸無奈道:“姜老宗主說笑了,除了賢人,其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際遇,讓楊樸覺得做夢一般,還真不敢相信,原來姜老宗主是這么一個極有意思的人,言語風趣,平易近人。

姜尚真笑了笑,也無奈。自己大概是說多了鬼話混賬話的緣故,難得說幾句真心話,竟然都沒人信了。不如陳山主多矣。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才是山主、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好歹撈個首席供奉不是?反正桐葉洲就是這么個烏煙瘴氣的鳥樣了,玉圭宗有韋瀅在,出不了紕漏,這小子是笑面虎,本就心狠手辣不輸自己,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兒的集大成者,說實話,主動讓位給韋瀅,姜尚真沒什么不甘心的,也絕非外界想象中那般,韋瀅是什么趁著姜尚真閉關養傷,逼宮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于姜尚真“出關”后的黯然神傷,當然是姜尚真隨意為之,韋瀅是個頂聰明的晚輩,無需提點,就已心知肚明,以后自會更加照拂姜氏的云窟福地。

所以姜尚真打算隨便找個由頭,好跟著陳平安一起返回寶瓶洲。

楊樸則有些思緒飄遠,小時候在山上賊窩里,除了打罵難免之外,其實山上日子過得還不錯,結果到最后匪人們嫌他吃太多,甭管魚肉什么的,只要端上桌,撐死鬼好過餓死鬼,尤其是第一餐,孩子當時都快吃出年味了,所以只管下筷如飛,加上家里是真窮,確實給不起錢,就把他裝麻袋丟了回去,有個老賊子,解開繩子后,踹著麻袋與孩子說了句玩笑話,窮得都差點沒命了,還瞎扯什么功名,讀了幾天書就失心瘋,以后再多讀幾本,還不得奔著當那舉人老爺去。

結果到最后,從鄉野學塾里走出的楊樸,在十八歲,就考中了狀元。

哪怕在書院求學,楊樸偶爾還是會想起那段山上歲月,會感激那個說了幾句無心之語的老匪人。

姜尚真指了指韓絳樹,“楊樸,你以后當了書院的君子賢人,別學他們那么聰明。”

楊樸搖頭道:“學不來。”

姜尚真笑道:“那以后就多想想,引以為戒。”

楊樸點點頭,“會的。讀書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遠解近,以書上事解書外人。”

韓絳樹早已破罐子破摔,朝那姜尚真吐了一口唾沫,滿臉鄙夷道:“你姜尚真又能好到哪里去?!臭名昭著爛大街,濫情的玉圭宗無情種,云窟福地的屠子,真以為戰功大了,就可以改頭換面,當那英雄豪杰?當面夸你幾句客套話,就當真了?背地里如何說你,需要我為姜老宗主‘解惑’嗎?”

姜尚真翻了個白眼,手掌扇風,將那口仙子唾沫,拍到一尊地仙門神的面門上,說了句道友不用謝我,姜尚真再屈指一彈,將韓絳樹擊飛出去,徹底打暈了她。

其實姜尚真也很奇怪,為何韓玉樹會突然翻臉。一個在寶瓶洲都名聲不顯的落魄山,或者是陳平安這個名字,照理說都不該讓韓玉樹心生殺意,不死不休。陳平安擔任劍氣長城最后一任隱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廟,修士知道不多。一來劍氣長城早就隔絕消息,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都只知道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是個被陳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輕人。這些年偶爾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巔悄悄流轉,盡是些含糊其辭的漂亮言辭,什么天才劍修,驚才絕艷,資質直追寧姚,橫空出世,“知書達理”,很會打算盤,待人和善,在倒懸山春幡齋露過幾次面,風采絕倫……

加上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劍仙,要么不喜歡與家鄉朋友談及舊事,偶有提及,也都無一例外,有意繞過那位隱官大人,好像都早有默契,或是得到過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那邊的某些提醒。

唯一一個比較確切的說法,還是出自劍氣長城的本土大劍仙陸芝之口,說那位年輕隱官與老大劍仙確實最聊得來,可以當做半個嫡傳,而且隱官不是什么外鄉人,就是劍氣長城自家人。

不知道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隱官,韓玉樹沒道理像個要臉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雙方直接分生死。退一萬步說,韓玉樹即便知道陳平安是那隱官,更沒道理如此撕破臉皮,賭上整座萬瑤宗的千秋大業去搏命,打贏了,三山福地還不是滿盤皆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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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場?只說他姜尚真,以后會與萬瑤宗善了?

姜尚真其實一直在心算計時,只要過了那個時刻,陳平安依舊無法逃脫那幅祖宗輩分的五岳真形圖,他就出劍救人。

至于是否會消磨道行,折損陽壽,顧不上了,況且也沒什么好算計得失的。人生在世,快意而已。不是姜尚真今日才如此,而是歷來如此。

就如韓絳樹所說,姜尚真自認當然算不得什么英雄豪杰,聲名狼藉,流連花叢,到處闖禍,在那云窟福地更是行事暴虐。

只會嬉戲人間,辜負無數真心。

畫卷天地內。

陳平安和韓玉樹依舊各自懸停在原地,但是三十步距離,卻是一位仙人神通加上畫卷天地,使得雙方如同咫尺天涯。

陳平安環顧四周,除了先前那座符箓禁制,又有更為廣袤無垠的一幅白描畫卷大天地,圍困自己,在這幅畫卷山河當中,有五座古老山岳,聳立天地間,此外還有九條水深流逝無聲的江水,以及八條水勢跌宕的大河,氣象萬千,道意無窮。

陳平安嘆了口氣,微微惱火道:“韓道友這是作甚?先前萬瑤宗待客,已經足夠誠意了。我說要與萬瑤宗問劍,不過是句氣話,韓道友何必搬山移水,真將半座萬瑤宗折騰過來,架還沒打起來,就有了百余顆谷雨錢的損耗,找誰賠去?韓道友,步子跨得太大,等到塵埃落定,想要走回頭路,再給自己找臺階下,就不是一句‘陳道友劍術通天’可以息事寧人了。”

韓玉樹臉色陰沉,似乎比陳平安更加惱火萬分,“陳平安,你有此修為,其實今天的事,原本可以好好收場的。”

這位仙人無需陰神出竅遠游,身在由他做主的小天地中,先前那位隱藏在云霧中的神女,分明是云師之流的遠古神靈,是某種大道顯化而生的假象,此時她的身形更加清晰穩固,一雙金色眼眸愈發精純,云墩大如小山,她好似修道之人的金身法相,持小槌擊云璈,彩帶飄搖,每一次捶打云墩,天地間便出現一座云海,電閃雷鳴,隱約有蛟龍游曳其中。

一道金色雷鞭驀然從云海炸出,期間數次更換軌跡,撞向陳平安。

陳平安甚至沒有出手,只是拳意流淌,宛如一尊神靈庇護四周,與那神女,就像兩位重逢在萬年之后的兩尊遠古神靈,以神道針對神道。

雷光撞在拳罡之上,轟然粉碎,陳平安身邊下起了一場金色大雨。

一座座雷云圍繞陳平安四周,構造出一座天然的行刑臺,云璈總計十二鑼鼓,便有十二座蘊藉雷電真意的云墩,然后十二座雷云,又各有一條金色長線,與云璈相互銜接。

陳平安始終御風懸空,站在原地,任由十二道金色雷電不斷轟砸而來,那神靈敲擊云璈越來越迅猛急促,使得雷云中掠出的十二條雷鞭越來越筆直一線,術法神通的施展,再無半點間隔,但是陳平安依舊紋絲不動,拳意傾瀉成一個完整大圓,如人身在一輪明月中。

陳平安笑道:“韓道友,不如讓這位姐姐,吃飽飯再來擂鼓?”

一襲青衫劍仙,方圓十數里,除了十二條濃郁如水的雷電橋梁,此外全部是撞碎后的四散雷電,交織如網。

陳平安以拇指抵住腰間狹刀斬勘,輕輕推刀出鞘幾寸,又緩緩按回刀鞘,顯得十分無聊,嘖嘖道:“虧得這位司云神女,沒了靈智意識,不然膽敢以下犯上,這等悖逆行徑,可是犯了天條,下場會很慘的。”

韓玉樹嗤笑道:“以下犯上?你當自己是誰?”

一記幽綠刀光,在雷電縫隙間一閃而逝。

陳平安終于拔刀出鞘,隨意一記斜落劈砍,將那把法刀青霞劈斬墜地。

法刀青霞在千丈之外一個停滯,又稍縱即逝,陳平安側過身,以狹刀斬勘橫擋在身前,青霞法刀先破形同明月的磅礴拳意,擊中斬勘刀身,陳平安后撤一步,同時抬臂,將那把神出鬼沒的法刀禮送出境。

一座山岳倒懸如巨大飛劍,陳平安右手持刀,左手握拳,朝壓頂山岳一拳遞出。

山崩地裂。

又有四座山岳陸續墜落,“劍尖”直指陳平安。

韓玉樹笑道:“這算不算問劍陳道友了?”

陳平安又先后遞出兩拳,每遞出一拳,打碎一座山岳,身形就下降十數丈。

不過陳平安猶有閑情逸致開口言語,“怎的,韓道友要確定我的武夫境界?”

“陳道友倒是提醒我了。”

韓玉樹步罡掐訣,陳平安所立之處,山水靈氣蕩然一空,不但如此,兩座天地禁制內的靈氣,連同山水氣運,都被韓玉樹鯨吞入腹。

顯然是要將天地剝離成一處練氣士最懼怕的“無法之地”,韓玉樹再借此汲取靈氣,蓄勢待發,既能耗光陳平安的修士靈氣,又能讓自己長久廝殺,多施展幾門三山福地的壓箱底神通術法,一舉兩得。白也在那扶搖洲一戰,事后浩然天下的許多山巔修士,其實都曾仔細推衍,精心復盤戰局,到最后不得不承認,文海周密的那個“笨法子”,竟然就是最佳、也是唯一的可取之道。

只不過這類山巔戰事,極難照搬,門檻太高,哪怕模仿一二,都極其不易。

可韓玉樹今天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可以依葫蘆畫瓢,有樣學樣,他當然沒有文海周密那樣的天地通大道法,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不是白也。

一道五嶽符箓,五座山岳。

當倒數第二座山岳壓頂而下,陳平安又習慣性一拳遞出,竟是只讓那山岳微微搖晃而已,下一刻,便整個人被一座山岳壓下大地。

這座山岳極其古怪,好像能夠主動與壓勝之人氣機牽引,根本不給陳平安借助縮地山河逃遁出去的機會,人動山跟隨,那個年輕人其實反應已經足夠快,可最終沒能逃過一劫。

韓玉樹微微一笑,被一座近乎真實的“太山”鎮壓,止境武夫也好,劍仙也罷,都很遭罪。

韓玉樹以劍訣遠遠在山岳之上書寫金色符箓,崖刻榜書,從山巔到山腰再到山腳,一線之上,就是一篇金色文字的三山正宗道訣,韓玉樹是在為這座五嶽之一的太山,不斷增添大道真意的重量。那篇唯有三山福地才有傳承的山法道訣,若有人登山近看,那么韓玉樹所畫出的一條纖細金線,其實就是一條從山巔流淌而下的江河。

以一座太山當成符紙,仙人韓玉樹,以三山道訣作為秘箓。

符成之后,符箓太山,愈發氣象巍峨。

韓玉樹灑然一笑,“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自報名號,讓我知道你來自落魄山,名叫陳平安。”

太山符箓的山根,與白描山河畫卷早已相接。

韓玉樹微皺眉頭,那個家伙為何毫無動靜?一位武學大宗師,體魄絕對不至于如此……“紙糊”。

太山山腳處,漣漪微微蕩漾,有人一步從“大門”中跨出,竟是那陳平安,“這篇本該是三山福地宗主心傳相授的金書道訣,晚輩就笑納了。”

韓玉樹并沒有立即收起極其消耗靈氣的那道祖山正宗符箓,甚至任由那陳平安繼續觀摩道訣文字內容。

擔心是一門保命的障眼法,為的就是讓自己撤去這張山符。

果不其然,那“陳平安”開始虛無縹緲起來,身形開始微微搖晃。

陳平安轉頭望向韓玉樹,“真要鐵了心殺我啊?”

韓玉樹微笑點頭,“不然?”

陳平安回望一眼那條金色溪澗,嘆息一聲,緩緩御風而起,有樣學樣,竟是以手指掐劍訣,從山腳處往山巔去,畫出了第二道山符。

只是相較于韓玉樹畫符而成,那條金光濃稠的溪澗,陳平安初學此符,歪歪扭扭,不成體統,而且道訣金光纖細如一條小溝渠。但是卻讓韓玉樹臉色微變,符箓修士畫一道符,到底是鬼畫符惹人笑,還是仙人指路駭鬼神,其實再簡單不過,就看符成與不成,不成就是樹杈亂岔,浪費靈氣和符紙,成了,就是符膽點睛,品秩高低有別而已,而那一襲青衫御風到山巔高度后,竟是真給他畫成了一道極難學成的三山符。

韓玉樹臉色陰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觸過三山符箓的旁支!教你符箓的開山領路人,絕對是一位符箓大家!”

陳平安看著那條金色小溝渠的驀然消失,已經心滿意足,轉身點頭道:“說出來,怕嚇破一顆仙人膽。哦不對,你應該有所猜測了。你們這幫喜歡躲在幕后指手畫腳的家伙,不但境界高,而且腦子都挺不錯,比起正陽山和清風城,可要難纏多了,嗯,難纏太多了。難纏才好,不然我學成這一身的十八般武藝,豈不是毫無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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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玉樹依舊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那個家伙竟然就干脆轉過身,繼續觀摩那道符箓的細節。

韓玉樹破天荒有些猶豫不決。

難道真要耗去那位遠古神靈的殘存破碎金身?這尊古老存在,可是韓玉樹未來的證道飛升境的契機所在。

殺了這個年輕人,三山福地就休想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對此韓玉樹其實可以接受,萬瑤宗的榮辱存亡,哪里比得起自身的破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今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戰過后可是少了不少,所以每多出一位,無形的大道氣運,就會更多幾分。

如果讓那等同于半個飛升境的神靈就此消散,來換取斬殺陳平安的功勞,韓玉樹真心不愿意,舍不得。一個仙人,欲想躋身那大道逍遙如虛舟的飛升境,何其艱辛?尤其是從唾手而得的大道機緣,變成個希望渺茫,與尋常仙人境修士淪為一般境地,每次閉關就像走一遭鬼門關,當然更加讓韓玉樹道心煎熬。

陳平安撫掌而笑:“懂了懂了,韓道友與那正陽山某個鬼祟家伙,是一路人。容得下一個落魄山武夫陳平安,終究是螺螄殼里做道場,難成氣候。卻未必容得下一個擁有隱官頭銜的歸鄉人,擔心會被我秋后算賬,拔出蘿卜帶出泥,萬一哪天被我一鍋端了,豈不是陰溝里翻船,韓道友,是也不是?”

韓玉樹神色恢復如常,“事已至此,陳道友就不要言語試探了,毫無意義。”

陳平安微笑道:“要是坐鎮大小兩座天地,能讓韓道友提升一境,以飛升境對敵,我這會兒就立即認輸,賠禮道歉,花錢保平安嘛。”

韓玉樹神色玩味,緩緩說道:“不但死結確實可解,而且不用花一顆錢。”

陳平安接話道:“只要我加入你們?”

韓玉樹大笑道:“不愧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韓玉樹終于撤去那座太山。

太山底下,有個灰頭土臉的“陳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閃。

御風懸停的陳平安就要縮地山河,試圖去與那人半路匯合。

太山再次憑空出現,轟然墜地。

陳平安止住腳步,無奈道:“行了行了,我就不逗韓道友了。”

打了個響指,一把本命飛劍帶起些許漣漪,重歸本命竅穴。

韓玉樹眼神熠熠,感嘆道:“大造化,大造化!難怪能夠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果然是孕育出了兩把本命飛劍,并且各有各神通。先前那把,可化千萬劍,當下這把,可以悄無聲息造就小天地。兩把飛劍神通累加,真真是要同境無敵手了……倒也有那萬一,有趣有趣,好像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他那兩把本命飛劍,‘心事’與‘立即’,似乎剛好克制隱官的這兩把?無妨,只要隱官愿意誠心誠意加入我們的陣營,我們先解了今天死結,如此足可讓人提心吊膽的死局,定然一樣可解。”

“不怕講道理,萬事好商量,一直是我行走江湖的宗旨。”

陳平安點點頭,步步登天往高處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遠古神靈,收回視線,笑道:“難怪韓道友會如此莽撞行事,原來是想要賭大贏大,只要拉攏了我,與落魄山化敵為友不說,劍氣長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最少一半,可以為你們所用。”

韓玉樹雙手負后,攥著疊在一起的兩根畫軸,這位萬瑤宗仙人眼神當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激賞神色,“陳平安,你這個人,太奇怪了。成為劍氣長城的隱官之后,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那邊,竟是障眼法無數,一團亂麻,讓人無從下手。就連我們都花費了不少心思,只能小心翼翼收攏各方諜報,直到最近幾年,才好不容易確定你的真實身份。難怪有人說落魄山的陳平安,在驪珠洞天活下來不可怕,成為劍氣長城的隱官不可怕,成為年輕十人之一也還是不可怕,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如何能夠一步步成為劍氣長城的陳平安。運氣?機緣?命數?腦子?性情?好像處處加在一起,處處無錯,才能夠成為今天的你。陳平安,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從山巔境躋身的止境?先前假裝不知罷了。榜單上的那個隱官第十一,可是明確無誤的武夫九境。我之所以與你如此有耐心,是由衷希望你從今天起,我可以喊你一聲陳道友,你稱呼我為韓道友,皆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更是名副其實的同道之人。大可以放心,以你的心智和地位,不用太多年,我就需要真心實意喊你一聲陳前輩,或是陳大劍仙了。”

陳平安疑惑道:“韓道友就沒想過萬一沒談攏,萬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難道不更應該知道,我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就是個萬一?在你們外人眼中,我這輩子,就是最擅長躲些萬一

,同時成為某些萬一?”

韓玉樹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隱官大人。絕無紕漏。不過是花錢消災以防萬一,莫不是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隱官大人,只覺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與那‘萬一’打交道?”

陳平安笑呵呵卻說了一番題外話,“上一次我從劍氣長城返回家鄉,曾經有個朋友喝酒之后,說醉話,只不過當時我那兩個好朋友,酒量不濟,一個說了估計記不住自己說了,一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沒聽著。我那朋友當時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污納垢之所。”

韓玉樹冷笑道:“隱官言下之意,是沒得聊?”

陳平安點頭道:“韓道友滿嘴噴糞,幸虧咱哥倆隔著遠,才沒有濺我一身。”

韓玉樹嘆息一聲,“那就別怨我痛下殺手了,只是可惜了一份萬瑤宗祖業。”

既然如此,只能另尋法子自立門戶了,殺掉陳平安,后遺癥太大,這么大一個爛攤子,說不定只是收尾,好讓自己在將來改頭換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現世,就要浪費掉斬殺隱官的一半功勞。至于萬瑤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最少在數百年內,就只能繼續閉關避世了。

韓玉樹言語之間,手指捻動背后畫軸,一身法袍大袖,獵獵作響,顯而易見,韓玉樹當下作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來擔任老天爺的兩座大小天地間,依舊并不輕松。

因為是光陰長河倒流逆轉的大神通。

在這之后,眼前這個時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隱官大人,就要獨自一人,憑著武夫體魄和兩把飛劍,來面對一位仙人和半個飛升境了。

片刻之后,韓玉樹望向那個神色似有一絲恍惚的年輕人,神色復雜,年輕,太年輕了,年輕得實在讓旁人嫉妒。

光陰倒流,兩人重新對峙而立在遠處。

那個年輕人似乎察覺到不對勁,立即伸手掬水狀,輕輕晃動手心一團水運,低頭凝神,猛然抬頭,勃然大怒道:“韓玉樹,你竟能纂改光陰長河?方才你做了什么,說了什么?!”

真是夠小心謹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覺到了意外。

韓玉樹還以顏色,譏笑道:“你猜?”

陳平安突然瞇起眼,“韓道友言下之意,是沒得聊?”

韓玉樹心神震動。

“紙糊仙人,不過爾爾。”

陳平安搖搖頭,眼神憐憫望向那位仙人,“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帶你去個好地方。”

下一刻,韓玉樹同樣置身于兩層天地禁制當中,一層是劍氣小天地,韓玉樹已經顧不得如何驚訝,因為韓玉樹剎那之間,又被這個年輕人同樣還以顏色,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不由自主地給拽到了一處山巔之外。

而那陳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將韓玉樹帶來此地后,好像擺了誰一道,去勢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殺,只得瘋狂逃命一般,卻依舊當頭挨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韓玉樹心知不妙,然后只覺得仿佛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就壓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聽得一個洪鐘大呂一般的威嚴嗓音,響徹天地,徹底震碎韓玉樹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嬰都一并化作齏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在那彌留之際,仙人韓玉樹此生最后只聽聞四個字,“螻蟻,還蠢。”

畫卷天地當中,被一拳打得七竅流血的陳平安,這么個差點當場腦袋開花的家伙,先一個竭力穩住心神站定后,親眼見那自己的飛劍籠中雀內,“韓玉樹”身上有一根根絲線瞬間繃斷消散,竟是被那個山巔存在,一拳打得仙人韓玉樹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見此光景,陳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錢不要命了,顧不得去擦拭血跡,趕緊伸手一抓,攥住那兩根從“韓玉樹”手中滑落的畫軸,雙手左右一抹,攤開畫卷,相隔百余丈,然后陳平安循著一些避暑行宮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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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的所載秘錄術法,以及自己在城頭多年鉆研那部《丹書真跡》的一些符箓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開始略顯蹩腳地指點江山,同時運轉自身山水兩件本命物,一邊為韓道友代勞,住持五嶽和江河的氣數流轉,免得山河畫卷一旦打開一角,就要在韓絳樹那邊露餡,一邊極有分寸地攫取天地靈氣,用以補充五行之屬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氣府與那些儲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終于能夠毫無顧慮地飽餐一頓了。

陳平安終究是第一次施展這種仙人大手筆,十分手忙腳亂,他突然一腳腳尖輕輕挑起,將一件從“韓玉樹”身軀當中迸出的本命物,駕馭到自己身邊,是那把差點砍掉自己腦袋的法刀青霞,給陳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騰出雙手來,就又有事可做,一個探臂,將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畫卷山河當中的祖山符箓,與法刀青霞一樣,都被迅速收入里邊那件法袍的袖里乾坤當中,韓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后想要推衍韓玉樹的死因,興師動眾地演算天機,陳平安不介意他們心神一頭撞入某座“天地遺址”,就像置身于一處戰場,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氣運糾纏,混淆不清,想要見到承載真名的陳平安,說不定就要在不斷抽絲剝繭的過程中,與那龍君,“陸法言”,甚至會與老大劍仙,很“有的聊”了……

哎呦喂,這位仙人家底真多,好忙,法寶壓手!

這般眼花繚亂撿破爛的包袱齋境遇,與當年跟離真切磋一場,讓他“見好就收”,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韓仙人那件咫尺物,由于魂魄、金丹和元嬰皆碎,與他一身寶光流轉、品秩極高的七八件本命物,竟是一樣都沒能留下,罷了罷了,終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靈氣,反正都與那座太山一樣,留在了畫卷天地當中,最終陳平安手握兩支畫卷,準備收起山河天地。

至于那尊神靈傀儡主動隱匿其中的云墩,法刀青霞,兩枚萬瑤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只溫養三昧真火的絳紫葫蘆……則都已經在陳平安法袍袖中,還是不太敢隨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進飛劍十五當中。袖里乾坤這門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陳平安突然肩頭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

不由得感慨一句,這類紙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于那個山巔存在,為何要留下韓玉樹的一副皮囊。

陳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緣由,是對方在聽到那個答案之后的一個承諾。

不過陳平安先前的請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當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貽誤戰機,死在韓玉樹術法之下。

那個山巔存在,答應了此事。

不然山巔那邊只要有心關門不見客,陳平安恐怕就是飛升境修士,都無法將韓玉樹的一粒心神帶去山巔。

至于何謂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為當下韓玉樹,本身就是一部拳譜。

陳平安一舉兩得。

太平山那邊,在姜尚真剛要起身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心聲,他立即坐回臺階,屈指一彈,聽那雞賊……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將那韓絳樹打醒,然后也不著急與她敘舊。

姜尚真再將那兩尊地仙門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與絳樹姐姐的閨房體己話,若是給兩個糙漢聽了去,豈不是大煞風景。

片刻之后。

韓絳樹并未約束,行動無礙,卻依舊不敢挪步,愈發憂心忡忡,她起身后背對太平山,不知道那場仙人與劍仙之爭,結果如何。

約莫半炷香后,一個持刀身形筆直一線,從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個人兇狠撞入大地,聲勢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于那人一把手中狹刀都摔落別處。

韓絳樹如釋重負,只是心聲言語處處落空,依舊無法找到父親。

姜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葉懸停在那大坑附近,如同護道。

一襲青衫,渾身血跡,踉踉蹌蹌走出大坑,收起狹刀斬勘,抬起手臂,胡亂擦拭著臉龐,腳尖一點,縮地山河,直接來到山門口。

姜尚真神色凝重,問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他終究沒舍得那幅五岳真形圖,徹底淪為一處山河廢墟,不然還有得打。”

姜尚真點點頭,問道:“他人呢?”

姜尚真其實心中很是奇怪,摔出“畫卷天地”那一招,多半是陳平安自己打自己的收官手筆,這就意味著韓玉樹絕對沒討到半點便宜,但是陳平安腦袋處的極重傷勢,以及一身練氣士的各大氣府震顫不已,半點作不得偽,咱們這位陳山主確實受傷不輕。那么韓玉樹為何消失無蹤?若說陳平安斬殺了此人,姜尚真還真不敢相信。按照常理,祭出了鎮山之寶的五岳真形圖,韓玉樹就等于立于不敗之地。

他娘的這個姜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當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竅,答應他入了落魄山當了供奉?容易壞了我落魄山的淳樸門風。

以后尤其要讓曹晴朗離他遠點。

陳平安轉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剛要說話,伸手扶住額頭,罵了一句娘,一揮袖子,幾枚符箓掠出袖子,在那韓絳樹四周緩緩旋轉,山水朦朧,使得韓絳樹暫時無法看見、聽見山門口這邊的場景和對話,若是她膽敢在兩位劍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興許這位姓陳的劍仙前輩,就不介意拿她的腦袋當誘餌了。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輕聲道:“先不談他,我要趕緊療傷。如果不是你守在這邊,今兒算是栽了,狗日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我算是記住了。韓玉樹極有可能就躲在暗處,姜宗主你幫著看著點,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頭反正這筆爛賬,你都推到我頭上,他已經是萬瑤宗的祖師爺,道爺我可是有靠山的,師門長輩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懷潛在北俱蘆洲那邊出事,我還笑話他太不小心,他娘的結果這次就輪到我了,祖師堂差點就一樣需要點燃一盞本命燈。總之這件事沒完!”

姜尚真佩服不已。

自家山主的言語神色,像極一位飽受委屈的大宗門譜牒仙師。

大概是年輕山主與這種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學了個惟妙惟肖?

尤其是一個躲藏其中“道爺”說法,更是點睛之筆。

姜尚真突然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低聲說道:“不如?”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韓絳樹一眼,搖頭道:“不著急,先不忙著跟萬瑤宗徹底翻臉,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總不能連累姜宗主被裹挾其中,等著吧,回頭道爺我自有手段,一劍不出,大搖大擺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讓他們父女乖乖磕頭認錯。”

嘴上言語之時,陳平安其實一直以心聲與姜尚真閑聊,很氣定神閑的那種,但是每一個說法,都讓姜尚真心湖掀起驚濤駭浪。

“韓玉樹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絕大多數仙家重寶,都被我收入囊中。”

“他不是我親手斬殺的,確實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換命才有機會,之所以能殺他,是取巧了,具體緣由不便多說,只能與你說一事,我是首次帶外人一起倒行光陰畫卷,外加挨了相當于……十一境的一拳,所以受傷不輕,傷勢是真,卻不打緊,是好事。”

“那趟游歷重返原地,沿著光陰長河逆流而上,這還只是沿著軌跡尚存的原路,帶著韓玉樹的一粒心神而已,就讓我差點魂不守舍,這種事情,躋身飛升境之前,實在是……能不做就別做。韓玉樹的死,極其隱蔽,我不敢說整個浩然天下,始終無人知曉,但近期肯定不會有誰察覺,韓玉樹自己的兩層小天地,加上我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又是一座天地,足夠遮蔽天機多年了,何況我還有一份不小的見面禮,等著對方某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登門收取。所以對方何時洞悉天機,我會有所感應,好歹心里有數。差不多那會兒,就該是雙方見一面聊一聊的時候了。”

楊樸突然小聲道:“兩位前輩,那個韓絳樹,好像在偷看你們的對話。”

因為劍仙陳前輩受傷太重,沒有以心聲與姜老宗主言語,所以楊樸發現那個韓絳樹一直在凝神定睛,憑借兩位前輩的嘴唇,大致判斷言語內容。

陳平安立即轉頭,盯住那個韓絳樹。

姜尚真則無需陳平安多說,朝天上某處抱拳笑道:“韓宗主這就走了?不帶上絳樹姐姐一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姜某人手中,名聲堪憂啊。不如韓宗主還是與我和陳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誤會,說開了就好。”

兩人隨意笑談間,就是一個萬瑤宗一座三山福地的存亡事。

陳平安以前沒有想過這種場景,姜尚真其實想過,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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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絳樹沉聲道:“我留在這里就是了,陪著姜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無不可。”

這句話,顯然她是與韓玉樹說的。

雖然韓絳樹始終察覺不到父親的蹤跡,韓絳樹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的蛛絲馬跡,就意味著臺階上兩位劍仙,只會更早找到父親。姜尚真這廝若是失心瘋起來,誰不敢殺?想必這才是父親對那位道門劍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這條桐葉洲最大的瘋狗,誰都敢咬!姜尚真在大戰首尾之間,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緋妃,袁首,以及頂替王座之位的劍仙綬臣,此外還有山上山下對峙多年的大妖重光,這頭大妖,同樣在戰事后期,榮升蠻荒天下的王座高位。

真正讓韓絳樹忌憚不已的,是今天大戰落幕后那位道門劍仙的言語,選擇稱呼姜尚真為“姜宗主”,加上先前姜尚真口口聲聲喊對方為我那朋友、兄弟,這比那個“道爺”更加麻煩,因為顯而易見,一個說法透著幾分生疏,一個說法卻略顯巴結,這意味著姓陳的道門劍仙,所在宗門,一定是個比玉圭宗更加龐然大物的顯赫存在……只是那落魄山?陳平安?

韓絳樹突然再次暈厥過去,被迫進入一種身心皆不動的玄妙境地。

姜尚真可斬仙人的一片柳葉,神通可不止在殺伐上,玄妙無窮。只可惜與姜尚真為敵之人,大多開不了口去與人講述那一片柳葉的詭譎神通了。

姜尚真為何如此忌憚白帝城城主,忌憚程度,甚至要遠遠勝過龍虎山大天師?自然是姜尚真與鄭居中在某件事上,是一路人,并且姜尚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是晚輩。

先擅作主張,定住了韓絳樹的心神、魂魄,姜尚真才以心聲說道:“落魄山陳平安這個說法,已經說出口,韓絳樹笨是笨了點,又不是真蠢到無可救藥,事后到底會回過味來,所以有點小麻煩,我來幫你解決?”

陳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這句話。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姜尚真說道:“你是山主,誰來當首席供奉,不就一句話的事情?”

陳平安忍不住笑罵道:“放你個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姜尚真拋過去一壺酒,“趁著絳樹姐姐酣睡香甜,我們先喝一壺。”

韓玉樹韓絳樹這對上五境父女,遇到陳平安姜尚真這對山主供奉,也真是……出門沒燒香沒翻黃歷了。

所以說,上山修行要修心,紅塵歷練少不得。

陳平安突然說道:“之所以殺韓玉樹,有我的理由。并非只是萬瑤宗染指太平山這么簡單。”

姜尚真笑道:“見外了不是?傷感情了不是?”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姜尚真的手臂,卻沒有說什么。

姜尚真拍了拍陳平安的手背,微笑道:“姜尚真還需要人憐憫?那也太可憐了,不至于。”

陳平安點點頭,開始喝酒。

一片柳葉斬仙人。

如今只剩下一截柳葉。

姜尚真早年故意壓境在玉璞境瓶頸許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兒以能者多勞的狗屁理由,抓壯丁去干活。要論修行資質,姜尚真那是當真極好,不然年少時分,就被視為九弈峰的未來山主,不然姜尚真最終未能入主九弈峰,會有那么多的幸災樂禍。

很簡單的道理,若是完全沒資格占據神篆峰,旁人幸災樂禍的意義何在?正是因為煮熟的鴨子都能飛走,仿佛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許多年的姜尚真,才值得被笑話。

荀淵的馭人手段,更是極好,卻唯獨對并非嫡傳的姜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云窟福地形同藩鎮割據。韋瀅哪怕繼任宗主,對姜尚真依舊敬畏有加,不只是韋瀅目前與姜尚真為敵,依舊勝算極小。而是姜尚真的一切作為,一直就被韋瀅由衷羨慕和欽佩。比如韋瀅擔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首席供奉劉老成,在荀淵去世后,能夠讓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打心眼忌憚之人,正是在那書簡湖好似游山玩水了幾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姜尚真。韋瀅心知肚明,只要姜尚真還是玉圭宗譜牒仙師,哪怕連云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并讓出去,那么無論是桐葉洲玉圭宗,還是遠在寶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沒有任何人敢作亂犯上,甚至連心思都不太敢有,從劉老成,到劉志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韋瀅之所以對此毫無芥蒂,理由只有一個,韋瀅將那飛升境,早已視為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姜尚真這個人,想法,言行,仙師風度,掙錢手腕,花錢習慣,以及每個關鍵時刻的重大決定,始終都太……飄逸了。

在宗門戰事最為嚴峻之際,姜尚真以玉圭宗一門不傳之秘,大犯禁忌,以此強行躋身了飛升境。

與那桐葉宗舊宗主是差不多的道路,下場也相仿,都屬于強行提升境界,代價極大。原本異常穩固的修士長生橋,跌境之后,就像在橋頭處徹底斷去道路,可是此后修行,就是行至斷頭路,原地徘徊。離著飛升境好似只差幾步路,卻是一道此生再難逾越的天塹。

所以大局已定,姜尚真就功成身退,在玉圭宗都極少現身了,一來姜尚真確實需要閉關養傷,再者就像姜尚真自嘲當家三年狗都嫌,如今桐葉洲形勢,亂得很,再不是那種與蠻荒天下,雙方表明身份,卷起袖管往死里打的那種,而是風波落定,劫后余生,臺面上的江湖重逢道辛苦,滿臉笑容,作揖稽首之時,袖里藏刀的那種刀光一閃,玄機重重,不殺人,但是割肉占便宜。不然就是仙人韓玉樹之流,躲在幕后的運籌帷幄,勾心斗角。

這些年來,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葉洲仙師,對姜老宗主的豪杰氣概,佩服不已,對姜仙人的跌境遭遇,大為扼腕痛惜,一轉身,與自家人飲酒時,多半就要聊著聊著,就笑得合不攏嘴了,容易浪費酒水。

只是姜尚真倒也真沒覺得如何憋屈,姜尚真最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修行路上,可沒少笑話別人,一逮住機會,那都是正大光明擺酒席慶賀的,當年桐葉洲的飛升境大修士杜懋,后來之所以能夠榮登“玉圭宗中興老祖”之位,還不就是姜尚真在桐葉宗地界云海上,設宴待客款待八方好友的功勞?

而且不知道別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姜尚真是不忍多看幾眼,萬里山河一殘棋,曠懷百感獨傷悲,要知道姜尚真在四處亂竄積攢戰功的時候,認認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頭再看,還能如何?處處遺址,荒冢無數,山上山下無人掩埋的尸骸依舊遍地都是。只說這太平山,忍心多看嗎?

陳平安收拾干凈自己那張臉龐,說道:“你別灰心喪氣,不然就不是我認識的姜尚真了。比如像我,就是靠著跌境十數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躋身的山巔境。就當我是絮叨了,你應該不需要我來勸慰什么。”

姜尚真仰頭望天,“那當然,姜某人是登山修行第一天起,就將那飛升境視為手中物的人,所以這輩子從來沒有像這些年,認認真真修行。”

轉過頭,與陳平安酒壺輕輕磕碰,各自飲酒后,姜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遠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飛劍傳信,就算龍虎山大天師再次大駕光臨,我都未必肯見了。本來想著養好傷,就走一趟驅山渡,對棋陪乖崖,把劍覓徐君。”

陳平安起身說道:“我先一個人上山走走。”

姜尚真擺擺手,“山主別耽誤我跟絳樹姐姐風花雪月。”

在陳平安登山后,姜尚真看著那個即將沒聽過“落魄山陳平安”的上五境女修,多年不見,她境界高了,就不可愛了。

初見她時,還是個有著淡淡憂愁的少女,想要離家出走又不敢,臉色朝霞紅膩,眼眸秋波嫵媚,身上還會帶著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可愛之時是真的可愛,不可愛之后,也是真的半點不可愛了。

姜尚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天高地闊,神清氣爽。

走到一處魂魄身軀分開的金丹地仙身前,轉頭問道:“楊樸,知道這家伙的來歷嗎?”

楊樸搖頭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沒見過。”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太平山遺址,山水破碎,靈氣四散,幾無氣運可言,其實對玉圭宗這樣的大宗門來說,若是撇開什么道義不談,一樣屬于比較雞肋的存在,不過卻是萬瑤宗和金頂觀這些宗門、宗門候補的選址首選,因為再不如當年盛況,太平山還是太平山,地界轄境千里之廣,只要運作得當,哪怕撿現成的,對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而言,都是一塊值得砸入幾千顆谷雨錢的風水寶地,經營得當,砸錢夠多,至多兩三百年,祠廟一建,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入主各地祠廟,重重凝聚、歸攏和拘束山水氣數,就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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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桐葉洲一處屈指可數的宗門選址所在。

不過想要真正重返當年鼎盛氣象,不可能了。道理再簡單不過,哪怕山水依舊,人皆已是作古的故人。畢竟換成任何修士來此群居修道,都不是當年那個修真我的太平山修士了。

小龍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師旨意,是奔著那把古鏡殘余道韻來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運氣,如果真能順勢拿下太平山地界,當然更好。金頂觀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過今天金頂觀的看守修士運道好,沒有撞到陳平安。不然這會兒門神就要多出一尊了。姜尚真其實在藕花福地那會兒,就不愿意與陳平安成為什么死敵,所以重返浩然

天下之前,就早早選擇主動退讓,這其實是極其罕見的事情,而那會兒的陳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個姜尚真到底有多難纏。至于后來的事情,他選擇死皮賴臉貼上去,同樣不單單是姜尚真知道左右與陳平安的那層關系而已。

山上修士,韓玉樹稍微好點,腦子其實是很不錯的,可如韓絳樹這樣的,哪怕是玉璞境了,依舊往往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也只是停步在忌憚陳平安有個師兄叫左右,是一位大劍仙。但是會少想了好幾步,就像是個只會生搬硬套棋譜定式棋手,比臭棋簍子好,卻好不到哪里去,比如不會去想,陳平安為何能夠成為左右的師弟,以及左右這種性情孤僻的大劍仙,又如何愿意用他的獨有方式,對師弟陳平安百般偏袒。

世事復雜,一個真相會掩蓋很多真相。

就像姜尚真自己,只是當了玉圭宗的宗主,才讓那浩然十人之一的龍虎山大天師,視為朋友嗎?自然不是,是在這之前,姜尚真用一次次涉險出劍,用命換來的戰功使然,所以韋瀅那小子就算再當一千年的宗主,只要姜尚真不在神篆峰,大天師就絕對不會踏足神篆峰,一旦姜尚真被迫脫離玉圭宗,龍虎山天師府,甚至會對整個玉圭宗的觀感,從好轉差。所幸這些小事情,韋瀅都拎得很清楚,并且毫無芥蒂,這也是姜尚真放心讓韋瀅接手玉圭宗的根源。

姜尚真突然笑道:“楊樸,等你哪天你當了君子,或是我重返飛升境,到時候約上陳山主,咱仨再一起好好喝頓酒?地方你選,在那大伏書院都沒問題。”

楊樸這樣的小傻子愣頭青,以前姜尚真是不太愿意客套寒暄的,至多不去欺負。但是姜尚真為了撈個首席供奉,別說與楊樸約定喝酒,就算與楊樸斬雞頭燒黃紙都成。

楊樸起身作揖道:“晚輩樂意至極。”

誰說他傻了。能夠認識姜老宗主和劍仙陳山主,楊樸偷著樂呢。

姜尚真坐回臺階,大概是身邊就這么讀書人的緣故,難得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感慨,“多讀書,不是讓人見到了世事,感慨一句果然如此。而是讓人恍然,原來如此,并且始終堅信不該如此。這就是那位陳山主,先前與你說的有所作為,有所不為。以及為何要你想明白了一件事,知道個原來如此,再去做決定。”

楊樸再次起身,側身站在臺階上,又一次作揖道:“學生受教。”

姜尚真笑道:“又不是我的道理,謝我作甚。你也真是個沒半點眼力勁的,我都要稱呼他一聲山主,你拍我馬屁有屁用。”

楊樸認真想了想,瞥了眼臺階上還貼著張符箓的酒壺,說道:“那晚輩就收下酒壺了。”

孺子可教。

姜尚真爽朗大笑,重新眺望遠方,卻高高舉起手,朝那位書院儒生,豎起大拇指。

那位絳樹姐姐也醒了過來,她伸手抵住眉心,“姜老賊,你對我做了什么?!”

姜尚真笑嘻嘻道:“絳樹姐姐可以喊我姜小賊,更親昵些。”

楊樸這會兒已經適應了,安靜坐在姜老宗主一旁,悠哉悠哉,小口喝著酒。

姜尚真說道:“你要離開,沒問題,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立個誓。韓絳樹,姜尚真什么脾氣,你是知道的。”

韓絳樹默不作聲。

姜尚真告訴她一個祖師堂心誓秘法,是那桐葉宗的。

韓絳樹照做了。行事不由人,韓絳樹還不至于去招惹一個神色認真的姜尚真。

姜尚真伸出一手,示意韓絳樹但走無妨。

姜尚真沒了以往吊了郎當的神色,站起身,以心聲與她提醒道:“韓宗主一樣受傷不輕,方才又聽了我一句勸,認了不打不相識這老理兒,所以韓宗主得了我那朋友的一封密信后,臨時起意,打算立即走一趟中土神洲。奇了怪哉,韓宗主好像在中土神洲也有了不得的故友?方才言語之中,竟是半點聲勢不弱我那自報名號的朋友,難不成三山福地此次選址太平山,是在那中土神洲背靠大樹好乘涼?”

韓絳樹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冷哼一聲,瞬間土遁數百里,然后以水法潛入一條大河當中,最終在千里之外御風遠游,需要趕緊返回那座入口處位于桐葉洲東海的三山福地,她要與幾位祖師秘密商議此事。

看著那些花里胡哨的逃遁術法,姜尚真伸手扶額,這個絳樹姐姐,又有些可愛了。

站在太平山之巔,在夷為平地的祖師堂舊址外,陳平安捻出三炷香,三根山水香,懸空燃燒。

等到三炷香燃盡,陳平安才轉身一路走到山頂崖畔,視野頓時為之壯觀一闊。

明月飛出海,黃河流上天。白日故鄉遠,青山佳句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自己要在這八十年之內,替劍修黃庭守住這座太平山。

就需要走一趟上次故意繞道而行的大伏書院了。

陳平安走下山去。

至于那個韓絳樹的遠去,沒攔著。甚至沒有多此一舉,在她某處本命氣府內隱藏一縷劍意,不然讓姜尚真以一截柳葉配合,是足可瞞天過海的,到時候連那三山福地都要被他揪出來。只是沒必要如此,免得打草驚蛇。整個萬瑤宗,極有可能只有一個仙人韓玉樹,有資格在那“陣營”當中,占據一席之地,以韓玉樹的謹小慎微,肯定連嫡女韓絳樹都刻意隱瞞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走到那位不知根腳的金丹地仙身前,按住那團魂魄,輕輕一拍。

那位金丹大佬打了個激靈,戰戰兢兢,連求饒都不敢。

陳平安笑問道:“知道我是誰了?”

金丹修士點點頭,陳平安,是這位前輩自己說的,哪敢忘記。

陳平安說道:“能不能讓自己記住不記住這個名字?”

金丹修士苦著臉,靈光乍現,以心聲信誓旦旦道:“晚輩可以發誓,絕對不對外說及今天發生的任何事!”

事實上,魂魄被剝離出皮囊后,再杵這兒當門神,就光顧著守住一點靈光了,還真沒看見聽什么什么多余事。

陳平安說道:“我是玉圭宗客卿,可以勞駕姜宗主傳授你一門心誓秘法,就當是彌補道友的修為損耗了。”

金丹修士如遭雷擊,姜宗主?!玉圭宗姜尚真?

呆滯轉頭,果真見到了臺階上一個朝自己招手的男人,那一臉賤兮兮的招牌笑意、神色,如假包換!比任何言語都管用。

這位金丹修士膝蓋一軟,還真不是他沒骨氣,實在是今天好似被五雷轟頂的次數太多,小小金丹,扛不住了。

姜尚真就只好傳授了一門玉圭宗發誓秘術,這可是一位上五境女仙都沒有的待遇,比起修道之人以真名點香火,用自家祖師堂發誓,當然更加管用。

陳平安看著那個額頭滲出汗水的金丹修士,雙手籠袖,微笑道:“說說看,哪里人,說得仔細點,以后說不定我會去做客。”

那位金丹當然不敢有任何藏掖,竹筒倒豆子,該說不該說的,管他娘的,老子先保命再說,所以事無巨細,都說了個一干二凈。

原來這個名為戴塬的金丹地仙,是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雖然在內幕地位不高,但是比起外幕供奉、客卿,還是要強上許多,因為實權更多。那虞氏王朝,當初山河變色,皇帝帶著太子一并逃難,卻不是去往北方,也不是趕往那座去往第五座天下的大門,因為根本來不及,所以匆匆避難逃入了一處極為隱蔽的山水秘境,地盤不大,是戴塬所在仙家門派的鎮山重寶,足夠浩浩蕩蕩幾千號皇親國戚們、以及一國境內各路譜牒仙師們隱世避禍就是了,將爛攤子交由一個庶皇子,穿了龍袍接過玉璽,就當是領國主政了,最終蠻荒天下占據一洲山河,虞氏王朝當然難逃一劫,而且在那之后,不是一般的丑態百出,新帝先是奉迎一位軍帳妖族修士為父皇帝,自降為兒皇帝,然后在甲子帳早有謀劃的授意安排下,虞氏王朝在內的幾乎所有桐葉洲大國,從廟堂到京城再到地方州郡,從官場到山上再到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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