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穗山。
坐在臺階上的金甲神人突然站起身,神色肅穆,與來者抱拳致敬。
能夠讓穗山大神如此由衷禮敬之人,當然不是那個賊眉鼠眼笑嘻嘻的老秀才,而是老秀才身旁那……白也,如今成了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人間最得意,仗劍扶搖洲,一斬再斬,若是加上最后出手的周密與劉叉,那就是白也一人手持四仙劍,劍挑八王座。
只是這會兒的孩子,白衣大紅帽,眉眼清秀,略帶幾分疏離冷淡神色。見到了穗山大神,孩子也只是輕輕點頭。
老秀才一把按住虎頭帽,“怎么回事,孩子家家的,禮數少了啊,瞧見了咱們堂堂穗山大神……”
孩子抬手,拍了拍老秀才的手,示意他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裝模作樣幫著扶了扶本就不歪的虎頭帽,“山上風大,怕你著涼不是?”
白也如今到底神魂孱弱,需要一物幫忙遮掩天機,免得被那個不太腳踏實地的托月山大祖糾纏不清,所以老秀才與至圣先師求了一件文廟至寶,至圣先師從文廟取來禮器后,老秀才好說歹說,才說服了至圣先師幫著順手煉化一二,最終樣式就成了白也年幼時在家鄉經常戴的這種虎頭帽。
穗山大神是真心替白也打抱不平,以心聲與老秀才怒道:“老秀才,正經點!”
老秀才悻悻然收手,與孩子笑問道:“咱倆是徒步走去山巔,還是勞駕穗山大神幫忙捎一程?”
孩子已經率先挪步,懶得與老秀才廢話半句,他打算走到穗山之巔去見至圣先師。
白也此生入山訪仙多矣,但是不知為何,種種陰差陽錯,白也幾次路過穗山,卻始終未能登臨穗山,所以白也想要借此機會走一走。
老秀才跟在那虎頭帽小白也的后邊,轉頭看著那個想要重新坐地的傻大個,笑罵道:“你是屁股底下能給孵出一窩雞崽子出來啊,還是在這兒當門神能從老頭子那邊收錢啊,還不趕緊護駕?麻溜的!穗山罡風嗖嗖的,不小心吹飛了這頂虎頭帽,別怪我不念兄弟情誼,到了老頭子那邊,先告你一狀……”
金甲神人自動忽略掉老秀才的碎碎念叨,默默跟隨兩人身后,一起拾級而上。
穗山的崖刻石碑,無論是數量還是文采,都冠絕浩然天下,金甲神人心中一大憾事,便是獨獨少了白也手書的一塊碑文。
只是當下的虎頭帽孩子,大概能算一位名副其實的謫仙人了。
老秀才轉頭說道:“白也詩無敵,是也不是?你們穗山認不認?”
金甲神人點頭道:“當然認。白先生詩篇,虎視何雄哉。”
事實上,穗山之巔,金甲神人專門留下了一塊空白石崖。
需知世間名山,往往山上仙師和文人騷客崖刻極多,這就是所謂的自古名山待圣人,尤其是大岳山頭,萬年以來,只說山巔之地,能夠留給后人崖刻,或是立碑的,幾乎連那巴掌大小的空地都留不住。于此足可見穗山大神的誠意,再者這位“中土山神首尊”不是老秀才那種人,明明有此心思,卻從不與人宣揚,白也不來登山,就留著,不來,就一直留著。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都能主動帶上筆墨紙硯堵白也的大門去。
老秀才干脆轉身,跳腳罵道:“那咋個偌大一座穗山,愣是白也詩篇半字也無?你怎么當的穗山大神。”
金甲神人說道:“不愿打攪白先生閉關讀書。”
老秀才呸了一聲,“你就是誠意不夠,你與白也半點不親,很正常,天底下有幾個人能與白也稱兄道弟,甚至沾自家弟子的光,隱約還要高出半個輩分的?!但是你與我什么交情,怎不見你求我半句?求不求人是你的事,答不答應是我的事情,先后順序要不要講一講?”
金甲神人一陣火大,以心聲言語道:“不然留你一個人在山腳慢慢絮叨?”
虎頭帽孩子對身后老秀又開始施展本命神通的拱火,置若罔聞,孩子樂得獨自緩緩登高,欣賞穗山風景。
老秀才立即變了臉色,與那傻大個和顏悅色道:“后世書生,大言不慚,說白也瑕疵,只在七律,不嚴謹,多有失粘處,所以傳世極少,什么長腰健婦蜂撲花,按了一個蜂腰體的名頭在白也腦袋上,比這虎頭帽真是半點不可愛了,對也不對?”
金甲神人神色疑惑,莫不是老秀才難得良心一次,要讓白也留下一篇七律,崖刻穗山?
老秀才以眼神示意傻大個你懂的,見那穗山大神似乎不開竅,背對白也的老秀才便抬起一手,輕輕搓動手指。
金甲神人還真心動了。只要老秀才讓那白也留下一篇七律,萬事好商量。給老秀才借去一座支脈山頭都無妨。以兩三百年功德,換取白也一首詩篇,
老秀才停步不前,撫須而笑,以心聲咳嗽幾句,緩緩說道:“豎起耳朵聽好了……詩詞律例,古板規矩,拘得住我白也才怪了……”
不曾想獨自登高數十步外的虎頭帽孩子說道:“七律確實非我所長。如果穗山大神聽了某篇七律,肯定是老秀才的托名之作。”
老秀才哀嘆一聲,屁顛屁顛跟上虎頭帽,剛要伸手去扶帽,就被白也頭也不轉,一巴掌打掉。
穗山大神一直護送兩人到山巔,與那盤坐翻書的老夫子一抱拳,就重返山腳。
白也雖然再不是那個十四境修士,只是腳力依舊勝過俗子香客許多,登山所耗光陰不過半個時辰。
老夫子轉頭與那虎頭帽孩子笑道:“有點忙,我就不起身了。”
孩子與至圣先師作揖。
看得老秀才樂呵不已,本就個兒不高了,還彎腰。
穗山之巔,風景壯麗,半夜四天開,星河爛人目。
老秀才感慨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不得不問。人間鼻息鳴黿鼓,豈敢不聽。”
只見那天幕各處,如有巨石砸湖,陣陣漣漪,激蕩不已,正是那蛟龍溝上方灰衣老者的開天手筆,試圖將天外的遠古神靈余孽引入浩然天下。
而至圣先師就負責縫補天幕,免得讓禮圣太過艱辛。至于托月山大祖一些落在人間山河的術法神通,同樣會被至圣先師一一打消。
一把太白劍鞘驀然懸在虎頭帽孩子身旁,正是符箓于玄送返穗山。
白也輕輕握住,欲言又止。
老夫子點頭道:“去吧。不管是在浩然天下,還是青冥天下,人間不還是人間,白也不還是白也。”
白也再次作揖,與至圣先師請辭遠游別座天下。
虧欠孫道長太多,白也打算遠游一趟大玄都觀。
當時白也身在扶搖洲,已經心存死志,仙劍太白一分為四,各自送人,既然如今得以重新涉足修行,白也也不擔心,自己還不上這筆人情。
等到了大玄都觀,給他至多百年光陰就可以了。
老秀才蹲下身,雙手籠袖,輕聲道:“天地逆旅,秉燭夜游,我行忽見之,長天秋月明。”
虎頭帽孩子一手持劍鞘,一手按住老秀才的腦袋,“年紀輕輕的,以后少些牢騷。”
事實上,除了至圣先師稱呼文圣為秀才,其他的山巔修道之人,往往都習慣稱呼文圣為老秀才,畢竟人間秀才千千萬,如文圣這般當了這么多年,確實當得起一個老字了。可事實上真實的年齡歲數,老秀才比起陳淳安,白也,確實又很年輕,相較于穗山大神更是遠遠不如。但是不知為何,老秀才又好像真的很老,容貌是如此,神態更是如此。沒有醇儒陳淳安那么相貌清雅,沒有白也這般謫仙人,老秀才身材矮小瘦弱,臉上皺紋如溝壑,白發蒼蒼,以至于昔年陪祀于中土文廟,各大學宮書院亦會掛像,請那一位與關系莫逆的丹青圣手繪制畫像,老秀才本人都要咋咋呼呼,畫得年輕些俊俏些,書卷氣跑哪里去了,寫實寫實,寫實你個大爺,他娘的你倒是寫意些啊,你行不行,不行我自己來啊……
老秀才站起身,說道:“游子歸鄉,天經地義,哪怕他鄉再好,也要記得回家。”
白也點頭道:“會的。”
手中太白劍鞘一閃而逝,歸入一處本命竅穴當中。
老秀才憂心忡忡道:“聽說大玄都觀的素齋不太好吃。”
遠處老夫子嗯了一聲,“聽人說過,確實一般。”
老秀才與白也說道:“你聽聽你聽聽,我會瞎說,老頭子會胡扯嗎?真不好吃!”
昔年亞圣遠游青冥天下多年,正是中土文廟對白玉京的禮尚往來。
白也伸手扶了扶頭上那頂鮮紅顏色的虎頭帽,仰頭望向天幕,再收回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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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看一眼李花年年開的家鄉山河。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大門外,一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不著急去找孫道長聊正事,斜靠門房,與一位女冠姐姐微笑言語。說那師兄道老二借劍白也一事,仙劍道藏一去千萬里,是他在白玉京親眼所見,春輝姐姐你離著遠,看不真切,至多只能見那條溟蒙道氣的隨劍遠游,小小遺憾了。
那位背劍女冠笑道:“陸掌教你與我閑聊再多,也進不去大門啊,祖師爺發話了,路上一條狗搖尾巴都能入門,唯獨陸沉不得入內。”
陸沉笑哈哈道:“孫道長對我還是最為刮目相看啊,進不去沒關系,我這趟登門拜訪,一半心意,就是奔著春輝姐姐來的。見著了春輝姐姐,就已經不虛此行。”
道號春輝的大玄都觀女冠,略顯無奈道:“陸掌教,我真不會去那紫氣樓修行,當什么千古無人的姜氏外姓迎春官領袖。”
陸沉可憐兮兮道:“不當那迎春官,去青翠城也成啊,剛剛返鄉的姜云生聽說過沒?娃娃臉一孩子,活潑又可愛,還是我大師兄離鄉遠游時欽定的琢玉郎,只要春輝姐姐你點頭,明兒我就讓青翠城多出一樁喜事來!聘禮極多,白玉京姜氏和青翠城各一大份,大玄都觀半點嫁妝都不用給的……”
背劍女冠有些羞惱,“陸掌教,請你慎言!”
陸沉眨眨眼,試探性問道:“那我讓姜云生認了春輝姐姐做干娘?都不用欺師叛祖去那啥青翠城,白得一兒子。傳出去也好聽,大漲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威風。”
年輕容貌的玉璞境女冠,瞇起一雙丹鳳眼眸,“陸掌教!”
陸沉無奈道:“罷了罷了,小道確實不是一塊當月老的料,不過實不相瞞,昔年遠游驪珠洞天,我苦心精研手相多年,看姻緣測福禍算命理,一看一個準,春輝姐姐,不如我幫你看看?”
一位高瘦老道人出現在大門口,笑瞇瞇道:“陸掌教莫不是給化外天魔占據了魂魄,今兒很不死皮賴臉啊。以往陸掌教道法高深,多行云流水,如那白露雨水走一處爛一處,今兒怎的轉性了,好心好意當起了牽紅線的月老。春輝,認什么姜云生當干兒子,眼前不就剛好有一位現成送上門的,與客人客氣什么。”
當下這位孫道長的穿著打扮,很念舊,背著一把桃木劍,腰系一串銅鈴鐺,身穿一件尋常絲絹材質的道袍法衣,暗擺十二幅,對應一年十二月。
若是被昔年某位同道中人瞧見了,定要暗贊一句老道長好仙風真道骨。
陸沉笑嘻嘻道:“哪里哪里,不如孫道長輕松愜意,老狗趴窩守夜,嘴動身不動。一旦挪窩,就又別具風采了,翻潭的老鱉,興風作浪。”
孫道長微笑道:“走,咱哥倆進門說去。”
陸沉使勁點頭,一腳跨過門檻,卻不落地。
孫道長始終神色慈祥,站在一旁。
但是那位玉璞境的背劍女冠,卻已經額頭滲出汗水。
不是她膽子小,而是一旦陸沉那只腳觸及大門內的地面,祖師就要待客了,絕不含糊的那種,什么護山大陣,道觀禁制,外加她那一大幫師兄弟、甚至是許多她得喊師伯太師叔的,都會瞬間分散道觀四方,攔截去路……大玄都觀的修道之人,本來就最喜歡一群人“單挑”一個人。
陸沉一個蹦跳,換了一只腳跨過門檻,依舊懸空,“嘿,小道就不進去。”
背劍女冠沒有覺得有半分趣味,始終如臨大敵,雖然擔心自己被一位天下第三和一位天下第五的神仙打架,給殃及池魚,但是職責所在,大玄都觀又有輸人不輸陣的門風習俗,所以她只能硬著頭皮站在原地,她雙手藏袖,已經默默掐訣。爭取自保之余,再找機會往白玉京三掌教身上砍上幾劍,或是狠狠砸上一記道訣術法。
孫道人轉身走向道觀大門外的臺階上,陸沉收起腳,與春輝姐姐告辭一聲,大搖大擺跟在孫道人身旁,笑道:“仙劍太白就這么沒了,心不心疼,我這兒有些鹽巴,孫老哥只管拿去燒飯做菜,省得道觀齋菜寡淡得沒個滋味。”
孫道人走下臺階,不過一腳跨過最后一級臺階時,等到腳底板觸及街面,老道人就帶著陸沉一并現身在數萬里之外。
孫道人喜歡清靜,在大玄都觀轄境外,開辟有一座避暑別業,不算什么風水形勝之地,也沒什么禁制講究,唯一能拿出手的待客風景,就是一棵古意仿佛蒼翠欲滴的萬年古松。
松下有白衣童子正在煮茶,還有一位紫髯若戟、頭頂高冠的披甲神靈站在一旁。
古松枝葉間,掛有一個瑩瑩可愛的“白玉盤”,好似鑲嵌入古松綠蔭間的一件文房清供。
除此之外,在古松南北兩側地上,有孫道人與師弟昔年分別以仙劍太白篆刻的兩個詞匯,北酆,南斗。
松下有石桌,老道人孫懷中落座后,陸沉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摘了頭頂蓮花冠,隨手擱在桌上。
陸沉開門見山道:“我來這里,是師尊的意思。不然我真不樂意來這邊討罵。”
孫道長微微皺眉。
除去天地初開的第五座天下,其余天地有序、大道森嚴的四座,不管是青冥天下還是浩然天下,每座天下,修士打架一事,有個天大規矩,那就是得刨開四位。就比如在這青冥天下,不管誰再大膽,都不會覺得自己可以去與道祖掰手腕,這已經不是什么道心是否堅韌、無所謂敢不敢了,不能就是不能。
只是道祖連那白玉京都不愿多去,由著三位弟子輪流執掌白玉京,哪怕是孫道長,不管對道老二余斗如何不順眼,對那道祖,還是很有幾分敬意的。
陸沉笑道:“白也是個不愿欠人情的,所以意外不大的話,多半會來大玄都觀償還人情,文廟那邊也不會阻攔。我今天來見你,就是打個招呼,白玉京與大玄都觀以往如何,以后依舊如何,白也在此潛心修行就是了,白也不管入不入大玄都觀的祖師堂譜牒,都會被白玉京只是視為白也,所以孫觀主憂心萬事,都不用憂心此事。”
孫道長點點頭。
陸沉單手支腮,斜靠石桌,“一直聽說孫老哥收了幾個好弟子,很是良材美玉,怎么都不讓小道瞧瞧,過過眼癮。”
孫道長問道:“白也如何死,又是如何活下來?”
陸沉嘆了口氣,以手作扇輕輕揮動,“周密合道得古怪了,大道憂患所在啊,這廝使得浩然天下那邊的天機紊亂得一塌糊涂,一半的繡虎,又早不早晚不晚的,剛好斷去我一條關鍵脈絡,弟子賀小涼、曹溶他們幾個的眼中所見,我又信不過。算不如不算,聽天由命吧。反正暫時還不是自家事,天塌下來,不還有個真無敵的師兄余斗頂著。”
孫道長嗤笑道:“道老二愿意借劍白也,差點讓老道把一對眼珠子瞪出來。”
陸沉懶洋洋道:“余師兄還是很有豪杰氣的嘛,孫老哥身為半個自家人,莫要說氣話,容易傷感情。”
孫道長和陸沉幾乎同時抬頭望向天幕。
孫道長站起身,放聲大笑,雙手掐訣,古松枝葉間的那只白玉盤,熠熠瑩然,光彩籠罩天地。
陸沉則趕緊穿上靴子,走了走了,溜之大吉。
等到陸沉離去,光芒收斂,孫道長眼前站著一老一小,孫道長瞪大眼睛,疑惑萬分,不敢置信道:“白也?”
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點點頭,取出一把劍鞘,遞給老道長,歉意道:“太白仙劍已毀……”
老道人大手一揮,喊了句去他娘的,屁大事情何須多說,老人快步走到孩子身邊蹲下,打趣道:“哪家小娃娃,這粉雕玉琢的,大玄都觀以后那些年輕女子,還不得每天無心修行,光顧著跑來捏小臉了,我這個當祖師爺的,都不好多說什么……”
白也面無表情,只是扯了扯脖子上的虎頭帽系帶。
孩子此刻心情,應該是不會太好的。
來時路上,老秀才言之鑿鑿,說至圣先師親口提醒過,這頂帽子別著急摘下,好歹等到躋身了上五境。
白也都無法想象自己在玉璞境之前,一直頭戴虎頭帽到底是怎么個光景。
一旁老秀才,雙指捻住一張青色材質的遠游符,一點點緩緩消逝,等到符箓燃燒殆盡,就是老秀才返回浩然之時。
孫道長站起身,打了個道門稽首,笑道:“老秀才風采無雙。”
老秀才作了一揖,笑瞇瞇贊嘆道:“道長道長。”
雙方心照不宣,對視而笑。
久聞不如見面,果然這才是自家人。
然后老秀才一手捻符,一手指向高處,踮起腳跟扯開嗓子罵道:“道老二,真無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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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你要么與我辯論,要么就爽快些,直接拿那把仙劍砍我,來來來,朝這里砍,記住帶上那把仙劍,不然就別來,來了不夠看,我身邊這位俠肝義膽的孫道長絕不偏幫,你我恩怨,只在一把仙劍上見真章……”
白玉京最高處,道老二瞇起眼,袖中掐訣心算,同時瞥了眼天幕。
白也突然說道:“仙劍道藏,只會在你符箓消失之前返回青冥天下。”
雖然境界沒了,但是眼界還在。
老秀才呵呵一笑,神色自若。
只是持符之手立即下垂,輕輕晃蕩起來。
片刻之后,干脆抬起手,使勁吹了起來。
都是自家人,面兒什么的,瞎講究什么。
老秀才窮歸窮,從不窮講究。
孫道長笑道:“文圣不用著急返回,道老二真敢來此地,我就敢去白玉京。”
老秀才將那符箓攥在手中,搓手笑道:“別別別,總不能連累白也初來乍到,就惹來這等紛爭。”
孫道長突然皺眉不已,“老秀才,你去不去得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搖頭道:“暫時去不得。”
孫道長提醒道:“最好去得。”
老秀才瞬間了然,攤開手,孫道長雙指并攏,一粒靈光凝聚在指尖,輕輕按在那枚至圣先師親自繪制的遠游符上。
老秀才轉頭望向那個虎頭帽孩子。
應該放心才對,卻又實在是放心不下。
終究如今白也就只是個需要重新問道的孩子,不再是那十四境的人間最得意了。
白也說道:“你先管好自己。以后找你喝酒。”
老秀才點點頭,突然感傷不已,輕聲問道:“仰天大笑出門去的那個白也,我其實一直很好奇到底是怎么個白也。”
老秀才其實就是隨口一問,白也有無答案,不重要。
頭戴虎頭帽的孩子想了想,雙手環胸,微微墊腳,高高仰頭,張了張嘴巴又合上,期間好似背書一般迅速說了三個字,幾乎沒什么語氣起伏,“哈,哈,哈。”
比較敷衍了事。
一旁孫道長饒是見慣了風浪,也覺得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整張臉龐都皺在一起,最喜歡絮絮念叨的老人卻不再多說什么,隨著符箓消失,身形一閃而逝,天幕大門一開,重返浩然天下。
寶瓶洲,崔瀺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崔瀺真身今天破例沒有講學,而是待客兩位老熟人。
兩個老朋友都不以真身跨洲遠游至此,山上手段多,越玄妙的術法往往越吃錢,不過根本無需崔瀺擔心此事。
當崔瀺落在人間,行走在那條大瀆畔,一個身材臃腫的富家翁,和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男人,就一左一右,跟著這位大驪國師一起散步水邊。
一個皚皚洲財神爺的劉聚寶,一個中土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哪個是會心疼神仙錢的主。
在家族書房讓一個年輕后生林君璧頭疼不已的郁泮水,這會兒溜須拍馬得厲害了,“崔老弟大手筆,委實是改天換地的大手筆啊。浩然錦繡三事哪里夠,得加上這么一樁。”
劉聚寶倒是沒郁泮水這等厚臉皮,不過望向一條大瀆之水,難掩激賞神色。
只不過劉聚寶眼中所見,不止是大瀆滾滾流水,更是源源不斷的神仙錢,只要一個人本事夠大,就如同在那大瀆入海口,張開一個大錢袋子。
崔瀺笑問道:“郁老兒,如今棋術如何?”
郁泮水埋怨道:“明知故問,還是強啊。”
郁泮水的棋術怎么個高,用當年崔瀺的話說,就是郁老兒收拾棋子的時間,比下棋的時間更多。
棋風霸道,殺伐果決,一往無前,所以下得快,輸得早。崔瀺很少愿意陪著這種臭棋簍子浪費光陰,郁泮水是例外。當然所謂下棋,落子更在棋盤外就是了,而且雙方心知肚明,都樂在其中。三四之爭,文圣一脈慘敗,崔瀺欺師滅祖,叛出道統文脈,淪為人人喊打的喪家犬,但是在當時看似鼎盛的大澄王朝,崔瀺與郁泮水在癭柏亭一邊手談,一邊為郁老兒一語道破花團錦簇之下的衰敗大勢,正是那場棋局后,稍稍舉棋不定的郁老兒才下定決心,更換王朝。
崔瀺有一點好,最讓郁泮水佩服,因為大異于世間讀書人,但凡是知曉諸多弊端卻依舊無解之事,崔瀺就會老老實實爛在肚子里,絕不故作高深語,簡而言之,崔瀺只做力所能及的實在事,敢做肯做能做,所以當時崔瀺離開郁家,除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棋盤勝負,還留給了郁家改朝換代的一本冊子,只說是盡量幫著郁老兒梳理脈絡,雙方策略,以此相互佐證。
郁泮水當時送到涼亭臺階下,只問了一句,“繡虎何所求?”
崔瀺答道:“以后我與郁家借錢,你郁泮水別含糊,能給多少就多少,賺多賺少不好說,但是絕對不虧錢。”
郁泮水這個出了名的臭棋簍子,在權術謀略上,卻是綿里藏針,不過而立之年,就已經身為大澄王朝國師,先后扶植起數位傀儡皇帝,有那斬龍術的美譽。關于“肥郁”,在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一直毀譽參半,其中就有眾多宮闈香艷秘聞,山上流傳極多。與姜尚真在北俱蘆洲親筆撰寫、再自己掏錢刊印的群芳野史,并稱山上雙艷本。
崔瀺轉去與劉聚寶問道:“劉兄還是不愿押狠注?”
劉聚寶說道:“掙錢不靠賭,是我劉氏頭等祖宗家規。劉氏先后借給大驪的兩筆錢,不算少了。”
谷雨錢。萬。先后兩次,各一百。
崔瀺笑道:“賭?劉兄是瞧不起我寶瓶洲的守勢,還是瞧不起蠻荒天下的攻勢?”
劉聚寶笑了笑,不說話。
跟這頭繡虎打交道,千萬別吵架,最沒勁。
至于劉聚寶這位皚皚洲財神爺,手握一座寒酥福地,掌管著天下所有雪花錢的來源,中土文廟都認可劉氏的一成收益。
是有過黑紙白字的。結契雙方,是禮圣與劉聚寶。
而那條雪花錢礦,儲量依舊驚人,術家和陰陽家老祖師曾經一同堪輿、演算,耗費數年之久,最終答案,讓劉聚寶很滿意。
也就是說皚皚洲劉氏不但現在有錢,未來還會很有錢,所以皚皚洲劉氏,又有那“坐吃山不空”的贊譽。
就連那位商家老祖范先生,都說劉財神是真有錢。
劉氏供奉當中,武夫有皚皚洲雷公廟沛阿香。作為一洲武道第一人,供奉排名僅是第三。術家總計三位祖師爺,其中兩位都是皚皚洲劉氏的供奉。
崔瀺問道:“謝松花還是連個劉氏客卿,都不稀罕掛名?”
劉聚寶坦然承認此事,點頭笑道:“錢財一物,終究不能通殺所有人心。如此才好,所以我對那位女子劍仙,是真心欽佩。”
劉氏一位家族祖師,如今正在辛苦說服女子劍仙謝松花,擔任家族客卿,因為請她擔任供奉是不用奢望的。謝松花對家鄉皚皚洲從無好感,對財大氣粗的劉氏更是觀感極差。
所以只要謝松花點個頭,她這輩子非但不用去劉府走個過場,更不會讓謝客卿做任何事情,祖師堂議事,謝松花人可以不到,但是只要把話帶到,一樣管用。除此之外,謝松花的兩位嫡傳弟子,舉形和朝暮,躋身上五境之前,關于養劍和煉物兩事,一切所需天材地寶、神仙錢,皚皚洲劉氏全部負責了。
可哪怕如此,謝松花還是不肯點頭。從頭到尾,只與那位劉氏祖師說了一句話,“如果不是看在倒懸山那座猿蹂府的面子上,你這是在問劍。”
皚皚洲劉氏當然不是真缺一位劍仙坐鎮,只是皚皚洲劉氏家主發話了,讓那位家族長輩務必達成此事,而且還要好好說話,對謝劍仙要多多禮敬尊重,不然回了祖師堂,他劉聚寶就不好好說話了。
崔瀺笑道:“生意歸生意,劉兄不愿押大賺大,沒關系。之前借錢,本金與利息,一顆雪花錢都不少劉氏。除此之外,我可以讓那謝松花擔任劉氏供奉,就當是感謝劉兄愿意借錢一事。”
況且劉聚寶做人不忘本,光是為了皚皚洲武運和劍道氣運一事,暗中開銷無數,崔瀺都看在眼里。
天底下的有錢人,來來去去,不管新人舊人,總歸是有人坐在有錢人的那個位置上的,那么誰理當有錢,就是大學問了。
天下事,兜兜轉轉,不還是人與人打交道。
劉聚寶說道:“接下來蠻荒天下就要收攏戰線了,哪怕周密將大部分頂尖戰力丟往南婆娑洲,寶瓶洲還是會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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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瀺冷笑道:“聚蚊?”
劉聚寶啞然。
一旁以心大著稱于世的“肥郁”,仍是聽得眼皮子直打顫,趕緊拍了拍胸脯壓壓驚。
大驪王朝勵精圖治百余年,國庫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宋氏皇帝的私產,其實相對于某個尋常的中土大王朝,已經足夠豐厚,可在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其實光是打造那座仿白玉京,以及支撐鐵騎南下,就已經相當捉襟見肘,此外那些浩浩蕩蕩懸空列陣的劍舟,遷徙一支支邊軍在云上如履平地的山岳渡船,為大驪鐵騎量身打造“人馬皆甲”的符箓甲胄,針對山上修道之人的攻城器械、守城機關、秘法煉制的弓弩箭矢,打造沿海幾條戰線的陣法樞紐……這么多吃錢又不計其數的山上物件,哪怕大驪坐擁幾座金山銀山,也要早早被掏空了家底,怎么辦?
借錢。
繡虎崔瀺,與商家范先生借,與郁泮水借,與皚皚洲劉氏借,與墨家巨子借,暗中與諸子百家借。
一部分通過大驪鐵騎南下,一洲即一國,不斷整合一洲山河帶來的巨大收益,來償還一部分欠債。
在這之外,崔瀺還“預支”了一大部分,當然是那一洲覆滅、山下王朝山上宗門幾乎全毀的桐葉洲!
劉聚寶卻搖頭道:“無需如此,不清爽。”
崔瀺轉頭笑道:“謝松花主動要求擔任劉氏供奉,你舍得攔著?翻臉不認人,你當是逗一位脾氣不太好的女子劍仙玩呢?”
劉聚寶無奈道:“算你狠。”
郁泮水幸災樂禍,大笑道:“看劉財神吃癟,真是讓人神清氣爽,好好好,單憑繡虎此舉,玄密國庫,我再拿出一半來!”
崔瀺微笑道:“無需謝我,要謝就謝劉財神送給郁氏掙錢的這個機會。”
郁泮水嘖嘖道:“天底下能把借錢借得如此清新脫俗,當真只有繡虎了!”
劉聚寶突然停下腳步,說道:“我只確定一事,你崔瀺是否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我就押注,即刻起!”
郁泮水跟著停步,豎起耳朵,這也是他這位郁氏家主最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件事,一旦確定,別說玄密王朝的剩余半座國庫,郁泮水都能將十六藩屬國翻個底朝天,也要陪著繡虎和劉財神一起干他娘的做成一樁壯舉,敢造反?嫌我玄密王朝地盤不夠大嗎?
崔瀺卻搖頭道:“人心兩不同。讓你們失望了。”
言下之意,人無退路,心有安放,僅此而已。
崔瀺算計人事、國運、大勢極多,但絕不是個只會靠城府耍心機、抖摟下作手段的謀劃之人。
劉聚寶使勁揉了揉臉頰,然后破天荒罵了幾句臟話,最后直愣愣盯住這頭繡虎,“一旦劉氏押大注,到底能不能掙那桐葉洲山河錢,關鍵是掙了錢燙不燙手,這個你總能說吧?!”
郁泮水小聲嘀咕道:“你個聾兒,繡虎不一直說能賺錢,非要討罵才開心。崔老弟這般英雄豪杰,若是一心想要掙錢,皚皚洲別說丟了個‘北’字,你劉聚寶也要少掉一個財神頭銜。”
崔瀺望向劉聚寶,微笑道:“能幫朋友掙錢,是人生一大快事。”
劉聚寶神色復雜,抬起一只手,崔瀺猶豫了一下,輕輕與之擊掌。
劉聚寶撤去術法神通,身形消散,撂下一句,“錢有點多。”
郁泮水卻沒有離去,陪著崔瀺繼續走了一段路程,直到遙遙可見那座大瀆祠廟,郁泮水才停下腳步,輕聲道:“不管別人怎么認為,我舍不得人間少去個繡虎。”
崔瀺笑道:“還好。”
郁泮水嘆息一聲,一閃而逝。
崔瀺坐在大瀆水畔,轉頭看了眼遠處齊渡大門,收回視線,面帶笑意,雙鬢霜白的老儒士,輕聲喃喃道:“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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