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來到一處山清水秀的形勝之地,手持一根綠竹杖,登山去。
寺廟在山腳,道觀在山巔,書院半山腰,哪怕不在浩然天下的洞天福地,亦是大抵如此。
左右當下置身于一座名為羽化福地的異鄉,閑來無事,不愿也不宜挪動真身,就只好陰神遠游,借此機會,順便游覽天下風光。
此次左右游歷之地,在這福地是一處修道圣地,被譽為人間仙府,天下隱士訪仙的必經之地,也是人間善男善女的遠游燒香首選。
相傳此地古代多有真人,山中修煉道法仙術,于是就有了皇帝敕建的山頂翠松宮,后來果有真人證道,騎乘古松所化的一條青龍,飛升成仙,天下皆知。當世君主見此前無古人、史無記載的天地祥瑞,立即順應天命更改年號,在祥云元年,敕建寶積觀,用來尊崇那位道門神仙的“羽化飛升”,百余年后,王朝更換,宮觀香火凋零,那位“仙人”最后一次有據可查的重返人間,是運轉無上神通,將那不知為何沉入水中的寶積觀,重新打撈起來,搬去山巔。
新王朝的歷代皇帝,趕緊為那寶積觀祖師不斷加封尊號,真人真君天君,步步登天,更為宮觀一次次賜下匾額、贈送道書,使得此處香火鼎盛,綿延至今。
后世眾說紛紜,篤定這位真人,飛升后不僅得以位列仙班,還被天帝授予品秩極高的綠牒青章,官職類似人間的六部尚書,故而所到之處,山野湖澤之神、海上隱仙皆來逢迎拜謁。
左右當然知道這些往自家臉上貼金的福地傳聞,屬于以訛傳訛,被視為“得道仙人”的老修士,其實不過就是在桐葉洲的一座宗門,擔任了祖師堂供奉,最終成就,是那元嬰境瓶頸,未能破境延壽,只能一天天形神腐朽,然后就遇到了蠻荒天下的大舉入侵,無論是老修士自認大限已至,茍活幾年無意思,還是有什么其它理由,老修士選擇戰死于那場妖族登岸桐葉洲的戰場上。而羽化福地,未能逃過一劫,落入一座軍帳之手。
福地本該交由一位宗門嫡傳隨身攜帶,去往寶瓶洲,向老龍城交出這座羽化福地,好幫宗門修士,與大驪王朝換取一處修道之地。
羽化福地,地廣人稀,因為靈氣淡薄,加上手握福地的宗門“老天爺”,又不愿如何砸錢,使得歷史上勉強成材的修士寥寥,對于一座桐葉洲仙家宗門而言,確實就只是一座很雞肋的下等福地。大把大把撒錢給福地,若是耽擱了自家山頭練氣士的修行,終究得不償失。何況一位宗主,哪怕已是玉璞境,只要無法躋身仙人,壽命有定,那就是近視山河,不敢說千年以后福地又如何,至于其余祖師堂老人、供奉和嫡傳,境界更低道法更淺,所以只會更加短視,未必是真看不見福地提升的長遠裨益。只是以后千年,于我大道何益?
可是對大驪宋氏而言,確實是可以解決一部分燃眉之急,用來遷徙一洲最南部的藩屬國百姓,最為便捷,羽化福地的品秩太低,反而是好事,因為隱患極小,因為山上和山下、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的沖突,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安置難民,幾無成本。
至于福地為何最終還是落入妖族軍帳之手,左右不太感興趣。人心貪婪也好,世事意外也罷,反正就是他左右被拘押在此了。
對于這位青衫綠竹杖的儒生模樣男子,路上香客們都未太過在意,畢竟很常見。
左右在半山腰一處攤販云集的地方停步,其中有那“最后飲酒處、趕緊喝飽”的一桿旗招子。
提醒世人燒香需心誠,嗜酒之人,趕緊在此解饞,不然登高再喝酒,一身酒氣醉醺醺,給開天眼的神仙瞧見了,容易惹來不快,祈福許愿便要不靈驗了。
上山燒香的神道,除了虔誠香客,還有眾多以苦力掙錢的挑夫,或者為香客搬運行李,或者為香客挑石上山,好讓山頂宮觀能夠積累石塊,修建出新府邸。前者掙錢少,后者掙錢多,只是這筆辛苦錢,委實是讓人辛苦,所以一些家底殷實的香客,都會讓挑夫在此落腳休歇,請他們喝上一碗酒水,壯一壯氣力和心氣。
左右掏錢買了一碗散酒,酒客較多,占據了幾張桌子,左右不愿與人拼桌,就要走遠些。
攤販見那客人要走去遠處喝酒,便趕緊扯開嗓子,要他先付一筆訂金,不然就不能走太遠喝酒。
若是遇上良心不好的酒客,喝完了酒,直接往山崖外隨手一丟,你們是省心省力還豪氣了,咱攤販做小本買賣的,找誰賠償要錢去?
左右只好端酒折返,與攤販多墊付了幾文錢,才走到崖畔欄桿處,眺望遠方山水,山水蜿蜒起伏如盆中景。
先前綬臣“問劍”桐葉宗,主動送給了桐葉宗一份大好前程,不論妖族用心如何,明擺著是要讓桐葉宗大禍轉福,畢竟那化名周密的讀書人,都現身了,他身為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第二高位,他的誓言和承諾,確實可以當真。
需知桐葉洲最南邊,沒有宗主落座的那場玉圭宗祖師堂議事,拒絕了棉衣圓臉女子的提議,沒有交出姜氏掌握的那座云窟福地。以至于妖族大軍,攻伐不斷,再不留力。
玉圭宗那個脾氣暴躁的掌律老祖,一邊大罵姜尚真是個喪門星,一邊打殺妖族修士。
哪天老子要是掛了,玉圭宗和云窟福地皆有幸猶存,就讓姜尚真來我墳頭磕頭謝恩,響聲得大,不然聽不著。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風水輪流轉。喜歡看笑話,容易成為笑話。
玉圭宗看了幾年桐葉宗的天大笑話,好像這會兒就該輪到了桐葉宗修士,來看玉圭宗的笑話,而這個機會,唾手而得,點頭就行。
只要桐葉宗祖師堂抓住了這場機遇,說不定以后直接吞并了玉圭宗,將那個死對頭變成藩屬下宗,都不是什么奢望。
但是桐葉宗的一宗修士,人心將碎卻未碎,因為桐葉宗祖師堂各持己見的人數,竟然是一半對一半。
左右其實已算比較意外,原本以為桐葉宗修士上上下下,無論老少,都會立即倒戈,一起驅逐自己出境。不料那些個輩分更低些、年紀更小的桐葉宗年輕修士,竟然能夠拼著近憂遠慮一起承擔下來,非但拒絕了蠻荒天下的邀請,也要找到左右,敢說一句“懇請左先生務必留下,左先生身后只管交給我們負責”。
活了更多百年千年的老修士,還要多活,大道行走還沒幾年的年輕人,卻偏愿就此一死。
左右在那一刻,突然覺得好像世道實實在在變好了。
以往世道很少讓左右如此不為難。
比如以往遇到那些個恃力行事、仗劍更仗勢下山的劍仙胚子,左右就會比較為難,是打死,還是打個半死。
只要左右還身在桐葉宗,劍氣還在桐葉洲,對于蠻荒天下而言,就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蕭愻在劍碎飛升境荀淵金身后,就去了相對戰局安穩的南婆娑洲,說要打落陳淳安肩頭的日月,同時順便見一見陸芝。
所以甲申帳木屐建言,劍仙綬臣負責具體實施謀劃,最終用一座總計人數不足千萬的下等福地,成功拘押左右。
綬臣看似問劍左右,實則真正的手段,卻是突然打開一座羽化福地的天地禁制,兇狠砸向左右,同時福地之內,有一頭心存死志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朝左右勾了勾手指。意思很明顯,要么入局,要么眼睜睜看著一座福地破碎在你左右眼前。
與此同時,周密施展更換天地的大手筆,使得左右身在福地中。
左右沒有任由福地破碎于桐葉宗地界,除了劍斬妖族,還以劍氣遠游天地屏障,以一身劍氣作為天地大陣,庇護福地。
毫不猶豫。
然后就被周密恢復原本山河,綬臣則立即關上福地禁制,隔絕大小天地,使得左右暫時被拘押在此,同時先將福地扎根桐葉洲,與蠻荒天下大道契合,又下令兩頭仙人境大妖,不斷以術法神通持續攻伐福地屏障,仙人術法與大道聯手,以此不斷消磨左右的劍意和道行,既不追求打碎福地的結果,也不讓左右在羽化福地中太過輕松。
左右穩固住天地屏障界線后,就開始仔細打量起這座小福地。
一身浩然劍氣,還是遠離人間。
左右想要離開福地,重返浩然天下桐葉洲,簡單至極,隨便一劍開天幕即可,不理會羽化福地的生死存亡即可,別說是左右,就是姜尚真祭出那一片柳葉,都一樣做得到。
所以將姜尚真困在此地,毫無意義,姜尚真必然出劍果決,出劍后別說是福地死傷百萬,甚至是福地破碎,千萬俗子都死絕,姜尚真都不會有半點心境漣漪。
昔年姜尚真差點在自家陰溝里翻船,問罪云窟福地那撥帶頭作祟的桀驁地仙,山上山下死傷何止百萬人。
可是左右打算在此暫居,直到想出一個不兩難的破解之法。
這就使得左右真身,絲毫動彈不得,恍如入定在先前落腳處。那周密手段不俗,在讓綬臣砸出福地之前,就早早在福地內設置了一條“大道敕令”,好似名副其實的“替天行道”,專門用來壓勝人間劍氣,所以左右只能是陰神遠游,不然牽一發而動全身,此地所謂天道,無法傷及劍仙左右分毫,卻要讓人間處處落難。
比如先前左右劍斬妖族,就在福地天幕之上,一劍劈砍出了一條長達萬里的巨大溝壑,這還是左右竭力牽引自身劍氣和大道運轉,不然一劍殺妖之后,人間萬里就要災殃無數。
那條如同將天幕撕扯出一條縫隙的萬里溝壑,在福地踏足登山的少數修士眼中,宛如一掛劍氣長虹,長久懸在天地間,琉璃光彩,與劍氣一同流轉不停。
左右一身劍氣,必須遠離人間,用以撐開天地邊境,防止妖族修士的術法神通,肆意打破福地屏障。
否則天地異象稍稍一起,羽化福地之蒼生百姓,就要受那種種天災之難,或暴雨綿延一旬,導致洪水滔天,或數年大旱、赤土千里,或大雪下滿整個冬天,凍殺萬物。
一開始左右以為福地之內,猶有妖族留下后手,伺機而動,比如一頭王座大妖隱匿在此,不過左右巡視過后,發現
也正常,雙方大戰,一旦打碎了福地,導致山河覆滅,就等于讓左右徹底掙脫了牢籠,到時候再輪到他傾力出劍
,可不是姜尚真祭出柳葉,東一戳西一刺那么簡單了。
確定羽化福地再無大妖隱藏后,左右就開始陰神出竅遠游。
福地名為羽化福地,名字意思很大,事實上卻是名不副實,就真的只是桐葉洲一座末流宗字頭仙家的私產。
昔年此地修士結丹“飛升”離去,在“天外天”桐葉洲,再之后的修道路上,被那座宗字頭仙家招徠,哪怕修士隱藏極深,依舊使得家鄉福地,被山頭祖師察覺,一番推衍,循著蛛絲馬跡,得出大致地址,耗費數十年,最終將這座小福地,從光陰長河的“臨近岸邊”處,打撈起來。
那之后便是順理成章地大門一開,謫仙降落,勘驗福地,搜刮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尋覓適宜修道的良材美玉。
只是此處福地,物產太過貧瘠,能入眼的天材地寶,屈指可數,所謂的修道天才,更是青黃不接,偶爾有那么一個,帶出福地后,傾心栽培,也往往不堪大用,至多修成金丹。對于一位宗字頭仙家而言,哪怕手握一座福地,卻是典型的入不敷出,
至于其他山頭譜牒仙師和富貴門閥子弟,以謫仙人姿態,花錢游歷福地一事,受限于福地資質和品秩,到底收益太小,所以桐葉洲其它的仙家山頭,都覺得做了一筆虧本買賣,久而久之,羽化福地就一直是一座下等福地。天下宗門,都愿意將中等福地提升為上等福地,砸再多神仙錢都孜孜不倦,唯獨將下等福地提升為中等福地,真就未必愿意,所以山上才有了一個“下等福地,有不如無”的說法。
落在大宗門手中,可以不計本錢,最終細水流長,得到一筆長遠收益,轉虧為盈。可是歷史上不少家底不夠雄厚的小宗門,往往反受其害,最終大多選擇轉手賣給財大氣粗的山上宗門。
福地的品秩高低,除了福地山河的廣袤程度和人口的數量,天地間蘊藉之靈氣多寡,更是重中之重,不然任你福地幅員遼闊千萬里,人口多達大幾千萬,凡俗夫子不適宜登山修行,修道門檻太高,瓶頸又太大,以至于修道之人,皆是下五境,連那洞府境都是奢望,或者所謂“得道成仙”,便只是中五境第一層的洞府境,福地品秩當然就只能得個“下等”之評。
而這座羽化福地,山巔青龍宮的第三十六代道士,寶積觀的首任觀主,就屬于匯聚天地靈氣、福緣萬千的修道天才,在一座下等福地,不但修出了前無古人的龍門境,最終竟然還修出了一顆金丹,故而被天地大道青眼相加,準許他破開了天幕,遠游他鄉。
只可惜世事無常。
福地出身的修道之人,某些承載天地氣數的幸運兒,一人之仙緣起,天下之憂患始。
這座羽化福地,還算不幸中的萬幸,保住了福地,至今未被毀棄,浩然天下歷史上不少福地,因為有人“飛升”之后,一著不慎,泄露根腳,未能被某個大宗門收入囊中,牢牢護住,最終都是福地山河破碎人死絕的慘絕下場。也有許多下等福地,被修士涸澤而漁,徹底斷絕了本土修士的登山之路。
當然下等福地因為一人,在浩然天下應運而起,還是多數。
一位衣著華美的年輕女子,趁著家里長輩在此歇腳,她便帶著身邊丫鬟,與娘親借口賞景,來到那位獨自端碗飲酒的青衫書生身邊,她掀起帷帽一腳,俏臉微紅,輕聲道:“敢問公子是何方人氏?”
左右轉頭答道:“一個姑娘沒有聽過的地方。”
那女子微紅臉頰,紅若胭脂,笑道:“公子說了,我就會知道了。”
左右搖頭說道:“就算我說了,姑娘還是不知道。”
若是以往,左右要么置若罔聞,要么只答一問。
但是上次與先生重逢又別離后,左右覺得可能自己的脾氣,確實需要改一改。
比如將世間女子的搭訕,認認真真當做一場問劍?
所以左右今天就多說了一兩句。
那位姑娘不知為何,羞惱離去。姑娘身邊的少女,更是惱火萬分,這書生好木訥,白生了一副清俊皮囊。
很好,問劍結束。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左右轉身走去,與那攤販還了手中空碗,那攤販還嘀咕埋怨了幾句,一碗酒喝上老半天,不是耽誤掙錢是什么,讀書人凈扯這些虛頭巴腦的,到底是燒香來了,還是坑騙有錢家的女子來了?
我心有怨氣,只是小聲說,你聽得見旁人聽不見,你這讀書人要是肚量不大,就是斯文掃地,真要打架,怕你不成?!
換成一般讀書人,也就只當耳旁風了,上山燒香,不惹是非。
可那書生卻停步道:“你再說一遍。”
攤販驀然一陣火大,只是再看了眼對方,個子好像不矮還挺高的青衫書生,便悻悻然偏轉視線,不敢與那脾氣真差的家伙對視,小聲道:“沒什么沒什么,客官聽岔了。”
左右繼續登山去往翠松宮,一位老元嬰的戰死異鄉,對浩然天下的洶洶大勢,好像只是杯水車薪,毫無益處,可是左右不這么覺得。
昔年文圣一脈四位嫡傳,見到類似小事,崔瀺會探究人心細微處,說不定借此觀道某人某事,消耗數月半載的光陰。大個子是不痛不癢,更大的事情落在頭上,都一樣,要想惹我生氣,就得本事足夠,不然都是虛的。小齊可能會更多思量些一地風俗之類的,唯獨左右,偏要當面與人較勁,不掰扯清楚不罷休。左右年輕時候,為此吃過很多苦頭,害得先生很多次都要走出書齋,分心勞神,為學生解決麻煩收拾爛攤子,尤其是左右轉去練劍之后,更是如此。
拉著左右當面道歉時,每次老秀才見那死犟死犟不低頭的學生,氣不打一處來,老秀才往往跳下來就是一巴掌,不然還真按不下學生那腦袋,讓左右趕緊低頭,與人道歉得低頭!
只是次次不情不愿低頭認錯后,老秀才帶著左右一離開外人視線,就先與左右說一些更大的道理,以及真正的對錯到底在何處,道理所涉及,早已依次遠離左右與人的是非,最后肯定會讓低頭生悶氣的左右,腦袋抬高些,再高些!要讀書,多讀書,別光學劍,只會闖禍,將來真要讀懂了圣賢書,以后出劍捅破天,先生都要為你補天!但是在這之前,你要多讀書啊,要以天地大道、人間苦難作為劍鞘啊,不然先生如何能夠放心學生練劍不讀書……
左右登頂之后,見到了那座覆有碧綠琉璃瓦的翠松宮,只不過此地琉璃,并非仙家材質。只象征著人間帝王的青睞。
左右沒有去那香火裊裊的道宮,揀選人少處,比那半山腰更高憑欄遠眺。
只會連累先生憂心,不會為先生分憂。
在這件事情上,確實只有那個傻大個做得最好,不說自己這個闖禍如吃飯的,其實連小齊都不如他。
挨罵不還嘴,挨打不還手,常伴先生身邊,幾乎從不惹事。
左右仰頭望去,先是皺眉,然后眉頭舒展,忍住笑。
有人拳開天幕禁制,隨手就打散那處劍氣屏障,所以左右起先以為是某位飛升境大妖來到此地,難免憂慮福地安危。
等到左右看清那位不速之客的容貌,就心情大好。左右稍稍泄露出幾分精粹劍意,讓對方能夠一眼看到,同時以劍氣為其開道,幫忙遮蔽氣象,免得對方在羽化福地的行蹤太過矚目。
而對方察覺到左右的劍意所在,立即收斂了氣機,筆直一線,做客左右所在的山頭,可哪怕如此,一座山頭,因為那個魁梧漢子的雙腳觸底,依舊是微微震顫,松濤陣陣,一時間讓香客們誤以為是仙人顯靈,許多原本已經走出了翠松宮大門的香客,腳步匆匆又去請香了。
劉十六咧嘴笑道:“讓我好找。”
來此之前,劉十六跨洲遠游桐葉洲,先去了趟最北邊的那座桐葉宗,不摻和那邊的事情,只問了左右去向,然后一路南下,從一個名叫周肥、自稱落魄山供奉的劍修嘴里,得知了左右具體被關押在桐葉洲山水何處,拳開大門之前,果真看到了那兩頭周肥嘴中所謂能夠嚇死人的仙人境“大妖”,周肥還讓劉先生務必多加小心,劉十六對他印象不錯,桐葉洲一片柳葉斬仙人的姜尚真嘛,名氣很大了,如今連寶瓶洲都在聊這位玉圭宗新宗主的廝殺風格,真是一絕,大快人心。
順帶著整座真境宗的聲望,都在寶瓶洲水漲船高。
此人在劉十六心中的唯一印象不佳處,就是實在太能絮叨了,跟了劉十六一起御風數千里不說,一直在耳邊嘮叨不停,問些劉十六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比如他這輩子到底有無機會,能夠晉升為落魄山的首席供奉,還有自己幫著劉先生師弟撫養的那個孩子,如今在那書簡湖頑皮不頑皮……
所以劉十六與姜尚真分別后,一個不小心,就輕輕屈指一彈,打爆一頭仙人境妖族修士的身軀。
仙人下尸解,遺蛻如蟬蛻。
大道受損,小跌一境。
劉十六沒有對那遠遁逃離的妖族修士不依不饒,先忙正事。
左右默不作聲。
劉十六習以為常,主動說了些先生近況和寶瓶洲形勢走向。
然后左右聽完了,還是面無表情。
劉十六無奈道:“就這些了,再多我也不清楚。”
左右這才說道:“喊師兄。”
傻大個還是不開竅。
劉十六只得喊了一聲左師兄。
同門規矩最多,當屬師兄左右。
左右這才說道:“辛苦你了。”
劉十六試探性說道:“咱倆換一下?我在浩然天下,打殺幾個遠道而來的遠古神靈,還好說,其余的,不太適合。”
左右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與師弟君倩,無需半點客氣。
劉十六反而猶豫起來。
左右皺眉道:“君倩,有話直說。”
劉十六說道:“南下寶瓶洲的時候,我找了大師兄,他好像已經知道你的處境,所以我這次前來,可以讓你直接跨洲去往大驪陪都,當然,你要是不愿意,就繼續留在桐葉洲,只是在這邊,你至多是去往玉圭宗了,因為你先前護著的桐葉宗那邊,已經嚴重分裂,其中一派年輕人,都被
幾位祖師爺帶著修士關押起來,不過你放心,那些階下囚,暫時性命無憂。”
左右說道:“那我去玉圭宗。”
沒有任何多余的思量。
劉十六嘆了口氣,果不其然,所以只好說了大師兄早早想好、交代給自己的那番言語,“左師兄,你還沒去過落魄山吧,有人希望霽色峰祖師堂外,每一張椅子上,都有人真真正正在那邊坐著,或者說有人真切坐過,然后最終所有人,一起補上一幅畫卷。我們先生,離去前,就居中落座了,我這次離開落魄山,也搬了條椅子在某個位置上……當然,你去不去,有沒有真正的左師兄落座門外,以后畫卷都還是可以補全,畢竟如今的落魄山,不差這點神仙術法。”
左右沉默片刻,點頭道:“那就先去趟落魄山,我再去老龍城,剛好看看魏晉劍術有無精進幾分。老大劍仙曾經對此人寄予厚望。”
在那之后,再走一趟桐葉宗,好教某些人知道一個什么叫劍修左右讓人為難至極。
劉十六嘴角剛有細微變化,就發現左右冷冷看來,劉十六立即壓下嘴角,先以一身氣息籠罩天地屏障,加上左右的那些劍氣,打造出第二座天地屏障,這才取出一幅繪有中岳、大瀆和大驪陪都的山河圖,丟在地上,只要左右踩上去,便可縮地山河,跨越兩洲。
其實大師兄先前與他笑著坦言,讓遠方之人自行跨洲,此舉不比尋常,他崔瀺也是首次開創山河,反正哪怕不成事,他左右是大劍仙,不怕出現意外。
只不過劉十六又不傻,豈會將這些與左師兄坦言。左師兄本就與那大師兄不對付,相互間真會出劍砍人的。
師弟告狀,師兄遭殃。師兄打架,師弟遭殃。是自家文圣一脈的老傳統了。
第一個師弟,是小齊,可憐第二個師弟,是他君倩。
尤其是有些無妄之災,先生會一身浩然正氣地安慰小師弟,“小齊啊,這次確實是你不對,你師兄左右還是破天荒占理的嘛,沒關系,真要氣不過,就打君倩好了,記得別打疼自己啊,耽誤了明兒讀書寫字就不美了。君倩啊,過來啊,膀大腰圓杵那兒當木頭人做啥。”
所幸這樣的次數不多,先生次次都會眨眼睛丟眼色,而小齊也次次不會動手打人,反而很快就消了氣,反過來一板一眼教訓先生,不可以如此偏袒自己,應該偏袒道理。老秀才便恍然大悟,以拳擊掌,信誓旦旦說先生下次一定改。這樣的場景,拐角處,就經常會探出兩顆腦袋望風的,低些的,是師兄左右,高些的,就輕輕擱在左右腦袋上,是大師兄崔瀺。
所以劉十六難免會心中遺憾,好像那些美好,一去不復還了。
所以劉十六才會答應崔瀺,讓左右去一趟落魄山,好讓文圣一脈僅剩的三位嫡傳弟子,在他們的人心里邊,哪怕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依舊好像能夠重新多出些美好。
左右在挪步之前,正色道:“君倩,不管緣由為何,我來此做客,到底有些天地異象,先前我以劍氣撐起天地,有那大小劫難正在潛藏壯大,遲早會落在此處。”
劉十六似乎沒聽明白。
左右沉聲道:“君倩師弟!”
最喜歡擺師兄架子的家伙,又開始了。
沒辦法,師兄就是師兄,師弟還是師弟。
劉十六嘆息一聲,說道:“知道了,我不但會護著這里的天地安穩,還會負責幫你補償福地幾分。”
左右將手中那根行山杖輕輕丟給劉十六,“君倩,送你了。”
劉十六展顏一笑,接住那根尋常行山杖。昔年想要從負責管錢的左師兄手里,拿到額外的東西,難如登天。師兄弟做不到,先生也做不到。
然后左右與師弟作揖告別。
劉十六則作揖與師兄還禮。
左右走向那幅畫卷,真身瞬間來此與陰神歸攏為一。
劍仙與畫卷,同時一閃而逝。
劉十六在這座小小福地當中,因為少去了壓勝劍氣的大道負擔,就沒有師兄左右那么多的行走禁忌,只是劉十六對這人間,也無甚游歷興致,一邊打消師兄左右真身遷徙引發的天地異象,一邊御風遠游天幕,最終尋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孤山,在那邊待著,準備遵從師命,好歹收個嫡傳,資質天賦什么的,算一回事嗎?教他些圣賢道理、咬定幾句話,弟子最終又能身體力行,就足夠了。
所以劉十六在這孤山之巔,卻在留心一頭尚未完整幻化人形的下五境妖族,只見那個小妖族,兩腳站立,在洞府外邊的粗糙石桌上,有一碗不知哪來的餛飩,涼透更糊透,它用一雙爪子在學習使用一雙筷子,只是次次夾不起餛飩,筷子還要滑落在碗中,到最后小精怪便惱火萬分,將筷子摔在碗中,抬起爪子對著桌上碗筷,大罵不已,吃吃吃,吃你娘的吃,你自個兒吃你的餛飩去!
于是劉十六便盡量收斂起一身蒼茫遠古的大道氣息,落在那處洞府外,加上那山野精怪無論眼界、境界都太低,大概只會將他當做一個進山砍柴的樵夫人物。
劉十六坐在石凳上,拿起筷子,吃起了餛飩,他娘的真是難吃,是不是餿了?這半個拜師禮,是不是虧了?
那小精怪剛剛原路返回,走出洞府,一碗餛飩,費了好大勁才從山外村莊搬來上山,可不能給山中那些亂拉屎的扁毛畜生糟蹋了去,結果給它突然瞧見了那身材魁梧的樵夫,嚇了它一大跳,追債討錢來了?小精怪怕是真怕,那漢子個子如此孔武有力,瞧著不像是會好好說話好好商量的人啊,自己那點胡亂學會的仙家術法,不頂事吧?小精怪心中憤懣不已,一碗餛飩,老子給錢了的,一串銅錢不說,還故意多丟了幾只山中野味在灶臺旁,要不是老子讀過洞中那幾本圣賢書,早就是一位讀書老爺了,不然給個屁錢,莫說是搶你一碗餛飩,連你家煮餛飩的大鍋都給搶了!
好家伙,得了錢,還有臉來我家里罵街不成?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小精怪在洞口徘徊不去,果然是沒讀過書的鄉野莽夫,不與你計較,吃了碗餿餛飩……想到這里,小精怪哀嘆一聲,壯起膽子,躲在洞府旁邊也不露頭,故意發出的聲響動靜,好嚇跑那個下筷如飛的餓死鬼,吃多了,它怕自家門口,真要多出個餓死鬼,多晦氣。
它可不會替人治病,書上又沒教它這些。道書上只有些拜日月煉人形的圖案,給它懵懵懂懂翻了去,學了些皮毛,勉強開了竅。
一個自封的旋風大王,又當不得真,只是它自個兒拿來樂呵樂呵的。
劉十六突然記起自己剛來福地沒多久,既不會講什么官話,也不會聽什么方言。
就有些尷尬,望向洞府那邊,劉十六放下筷子直撓頭。
那小精怪一看,差點嚇哭氣哭,好家伙,吃飽喝足漲氣力,還要打人不成?忍不住渾身打擺子,莫打莫打,我又不是人……
這些喜歡上山的樵夫獵戶,哪個不是兇悍之輩,今天只要這漢子不計較,咱就收拾家當立即搬家,搬家遠遠的還不成嗎?
劉十六想了個法子,就近抓個半吊子的修道之人過來,先學了言語,三方才好聊天。就當是好事成雙,一口氣收了兩個暫且不記名的弟子。至于最終自己能否收徒,對方能否拜師,是成為他的嫡傳,還是不知師尊名諱的不記名弟子,都看雙方的造化吧。劉十六還不至于濫收弟子。先生有一件事,提醒過他們這些學生多次,千萬別總覺得收徒,是一種施舍,將弟子收入門中,當學塾先生也好,當山上師父也罷,一個傳道人在自己心中,如果一直是在高處往低處丟學問、仙法,人心只會江河日下。
那小精怪見那大步下山去了,松了口氣,收拾一份膽怯心情,如收拾大好山河一般,大搖大擺走出洞府,威風威風,真是威風,旋風大王一瞪眼,就嚇走個魁梧大漢。搬個屁的家,回頭老子還要掛上一塊“旋風大王府邸”的金字匾額哩。這么豪氣干云想著,小精怪還是拿起了碗筷,飛快跑去洞中收拾好一個包裹,將那幾本書小心收起,最后它對著一個小墳頭,畢恭畢敬跪下磕頭,在心中念念有詞,說只能以后再來探望神仙老爺了,磕完了頭,小精怪這才溜之大吉。
劉十六其實并未真正遠去,施展了障眼法,其實就一直跟在小精怪身后。
遠古歲月,神靈直指人心本相的一些個神通手段,劉十六其實也學過些,只不過湊近了多看幾眼,總是無錯。結果這一看,就讓劉十六高興幾分。與自己一般,還挺開竅。
寶瓶洲中部,大驪陪都上空云海上,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的崔瀺,這位大驪國師的真身,竟是在為眾多各國書院的年輕儒生,在傳道講學,在座士子,哪怕有那觀湖書院和山崖書院出身的儒士,卻無一個獲得君子賢人頭銜的。
一道青衫修長身影憑空出現云海邊緣,崔瀺目不斜視,依舊為年輕讀書人講解諸子百家的學問精妙處。
不少讀書人卻察覺到異象,尤其是一些個觀湖書院修行了浩然氣的儒生,神識更加敏銳,所以大多立即轉頭望向那人。
左右也不去看那繼續講學說理的崔瀺,望向轉頭看向自己的眾人,皺眉訓斥道:“進了七十二書院,就是讓你們當神仙?!”
左右隨后化作一道恢弘劍光,直奔一洲北岳地界,白玉京附近的云海,被劍氣分開,竟是久久未能并攏。
崔瀺只是繼續講學,既不與那位跨洲遠游的左劍仙言語半字,也不攔阻那些年輕人暫時分心,由著他們神采奕奕,竊竊私語,猜測那位劍仙的身份。
左右最終落在了落魄山上,陳暖樹幫忙開門,左右先在霽色峰祖師堂上香,然后周米粒已經早早搬好了椅子在外邊,好像擺放在了一個很有講究的位置上,一點都錯不得。
左右在椅子上落座,劍仙左右,左右看去。
好像有先生居中而坐,有師弟君倩,師弟齊靜春,小師弟陳平安,大師兄……崔瀺。
都在左右的左右。
好像身后還會有落魄山眾多嫡傳學生、弟子。
文圣一脈,開枝散葉。
熱熱鬧鬧,不再孤單。
左右正衣襟,端坐椅上,雙拳緊握,輕放膝上,目視前方,面帶微笑。
左右起身后,就是劍仙左右。此后出劍,不再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