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七百零四章 朱顏斂藏

桐葉洲一洲之地,仙冢累累,還能依靠山水陣法抵御妖族的山上門派,屈指可數。

玉圭宗、桐葉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來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陣,越來越黯淡,若從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處處人間燈火好似漸次熄滅,每一次燈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頭的覆滅,是桐葉洲的氣運流逝,轉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長,一洲山上山下,膽魄盡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子修士,祖山箜篌山,祖師堂名為繞雷殿。

不算太大的仙家山頭,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太過偏僻,好似雞肋一般,反而暫時沒有遭受妖族大軍的侵襲。

如今冤句派已經聚集了十數個流離失所的山上門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如今人人都是喪家犬。

在這其中,有個小門派出身的青衫劍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師堂玉牌,再上繳一筆神仙錢,得以進入冤句派避難。

他今天獨自來到箜篌山地界的一處形勝之地,犀渚磯觀水臺,犀渚磯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測,青衫劍客登上高臺,憑借一枚被譽為萬年的燈犀角照耀映徹下,觀看深潭水族,幽冥異路,但是在仙家術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見眾多奇形異狀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馴化之后,溫順異常,在水中優哉游哉。

青衫劍客坐在觀水臺上,手中有幾份前不久拿到手的軍帳諜報,甲申帳在內的三十軍帳,都已各自占據一處山上仙家祖師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經對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大書院,以及玉圭宗在內四大宗門,徹底完成了包圍圈,蠻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斷蠶食、攫取和轉化一洲山水氣運,妖族大軍登岸之后的大道壓勝,隨之越來越小。

如果不是那個鐘魁,處處牽制王座枯骨大妖白瑩,使得白瑩的一支支白骨大軍極難形成氣候,每次遇到鐘魁便自行潰散,這個鐘魁憑借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眾多戰場遺址鬼物,往往瞬間就會憑空少去大半,甚至是仿佛死后再戰死一次,給蠻荒天下這條戰線帶來極大麻煩,不然大伏書院和扶乩宗在內的幾個宗門,如今肯定已經失守。

在綬臣、甲申帳木屐提議后,各大軍帳開始主動吸納桐葉洲修士,同時開始約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軍,再不可肆意屠城筑京觀,將寶瓶洲大驪鐵騎那一套策略悉數照搬過來,再做適當的修改完善,驅使山下王朝、藩屬軍隊,攻伐山上門派。在青衫劍客看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蠻荒天下各大軍帳,還是比不得大驪宋氏的文武官員,做不到那種令行禁止。

簡單來說,就是殺人都很擅長,可是誅心一事,太不入流。不過這些都在預期之內,別說是他們蠻荒天下,就連浩然天下極多的讀書人,不也是問以經濟策,茫然墜云霧?無需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個桐葉洲就連僅剩的一點人心士氣,都給敲爛了。

只是關于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戰略選擇上,斐然,劍仙綬臣,和甲申帳木屐在內的數個軍帳,都建議先攻破太平山,至于那個位于桐葉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幾年又如何,根本不用與它過多糾纏,速速集結兵力,只要拿下左右坐鎮的桐葉宗,到時候跨洲過海,碾碎寶瓶洲就是了,絕對不能再給大驪鐵騎更多兵馬調度的機會了。

可是更多軍帳,還是認為拿下玉圭宗,徹底占據一洲完整氣運,才是最為穩妥的選擇。何況蠻荒天下劍修眾多,當年在劍氣長城的那場相互問劍,碰了壁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葉洲,剛好可以拿玉圭宗來試劍,問劍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師堂,以此作為一洲戰事的收官,最是適宜。

這個來冤句派避難的青衫劍客,正是較晚登岸桐葉洲的斐然,大妖切韻的師弟。

所以當斐然看到最后一份諜報,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其妙就躋身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列,與寧姚、曹慈、山青這些天之驕子并肩而立,已經讓斐然十分別扭,尤其是那個“擅長壓境”的評語,更是讓斐然難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幾座別家天下的修士,長長久久,都不知道有他這么一號人物。

不出意外,綬臣早已身在玉芝岡,那是一塊比較難啃的骨頭,是桐葉洲的一個大宗門,護山大陣極為堅韌,據守穩固。綬臣也沒有打草驚蛇,故意調撥大軍兵馬轉去攻打別處宗門,暗中驅逐數萬難民往玉芝崗蜂擁而去,綬臣只派遣麾下了幾位地仙修士在那邊鬧事,玉芝崗祖師堂議事,有一位動了惻隱之心的女子祖師大義凜然,力排眾議,最終選擇打開山水禁制,讓難民避難玉芝崗。

不同于斐然的游山玩水,綬臣是奔著玉芝崗祖師堂而去。

斐然抬頭遠望,在那玉芝崗方向,有劍光沖天而起,還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極的術法光彩,是師兄切韻的大手筆。

玉芝崗從這一刻起,就此成為書上人事,然后時日一久,就會是一頁老黃歷。

一個少年往犀渚磯觀水臺飛奔而來,來到斐然身邊,局促不安道:“陳大哥,別人都說冤句派肯定守不住,這可怎么辦啊?我害陳大哥花了那么多冤枉錢,若是死了,怎么還錢。”

少年蹲在地上,悶悶道:“我哪里值那么多錢,那可是神仙錢。”

如今化名“陳隱”的斐然笑道:“那筆神仙錢,對我而言,就是你兜里的那串銅錢,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陳大哥”心疼那些錢,小聲道:“神仙也不能這么亂花錢啊。”

斐然一笑置之。

斐然不但改了名字,就連面皮都是那年輕隱官的模樣,沒什么用意,純粹無聊。

至于這個桐葉洲鄉野少年,是斐然在游歷途中,認識的一個的小樵夫,少年沒有親人,曾經救下過一頭即將化為人形的山澤精怪,后者為報恩,經常捕捉山中獵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門口。斐然湊巧見到了這一幕,就帶著他一起來到千里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帶著少年一起觀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漸西下,數道虹光直接撞開冤句派的山水禁制,瞧見了犀渚磯觀水臺的斐然身形后,改變軌跡,不去箜篌山之巔的那座繞雷殿,落在了斐然身邊,腰墜養劍葫的師兄切韻,甲申帳劍仙胚子雨四。

還有一個身姿纖細的佩短刀少女,昵稱豆蔻,她是天生“六神無主,魂不守舍”的孱弱體魄,最易招來陰靈鬼魅寄居,但是大道無常,反而讓她修煉出了一個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少女雙眼無神,極為空洞,不過她還是對斐然點了點頭。

切韻伸出雙指捻動一縷鬢角發絲,瞇眼而笑,“師弟,這個小家伙,連修行資質都沒有,帶在身邊做什么?”

斐然笑道:“無聊。”

那少女轉頭看向山巔繞雷殿,切韻說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別再像玉芝崗那樣濫殺一通了,這兒好看的女子多,你別出手行不行?”

少女沙啞開口道:“我砍下她們的頭,留給切韻前輩。男子修士,你就別管了。”

切韻雙手合十,“行吧行吧,記得說話算話,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少女抽出短刀,輕輕抖腕,短刀出鞘之后,驀然變成一把好似斬馬刀的雪亮巨刃,少女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師堂。

雨四與斐然說道:“綬臣前輩還留在玉芝崗那邊收拾殘局,下一處目標,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點頭道:“都隨意。”

切韻突然笑道:“師兄剛剛得到消息,周先生已經到了大伏書院門口。有好戲看了。等我補妝完畢,就趕過去為周先生搖旗吶喊。師弟,怎么說,要不要與師兄同行?”

斐然搖頭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雖然聽不懂這撥人的言語,仍是大致猜出了對方身份,一時間腦子一團漿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國官話與少年微笑道:“對不住,我是妖族。不過不用怕,你就繼續當我是你的陳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沒什么關系。”

斐然喜歡每到一地,就先與人學習各國官話、地方方言,還是無聊使然。

少年滿頭汗水,顫聲道:“陳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說道:“大概算是一撥惡客登門,不請自來,破門而入,不給主人留一口飯吃吧。”

少年眼神逐漸堅毅起來,“陳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誰,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別人怎么看待陳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著嗯了一聲,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徹底魂飛魄散。

切韻有些意外,眨眼問道:“師弟這也殺?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沒有給出解釋。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絲絲的仇恨,不管隱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讓他活下去,甚至可以從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頭望向遠方,問道:“師兄,那位早先執意開門的玉芝崗女子祖師,下場如何了?”

切韻輕輕拍了拍臉頰,微笑不語,“祖師堂議事,嗓門就數她最大,等到打起架來,就又最沒個動靜了。”

雨四說道:“綬臣前輩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條性命的,只是在那祖師堂,見她磕頭求饒,便覺得煩了,才改變主意。”

斐然點頭道:“希望寶瓶洲老龍城,亦是如此作為。”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宮。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輕皇后,姿容極美,她這會兒神色郁郁,雙指捻著精巧的小銅火箸兒,輕撥手爐內的灰燼,盡量讓炭火持久些。

坐在一旁的同齡女子,英氣勃勃,她與皇后姚近之是一家人。

姚嶺之見姐姐低頭不語,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們的爺爺,兵部尚書姚鎮,已經重新披甲上陣,老將軍領著所有姚氏子弟,趕赴邊關。

今天先前有那負責鎮守京城、臨時監國的藩王,來到此地,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其名曰商議軍國大事,事實上一雙眼珠子就沒離開過姐姐的臉龐,若非姚嶺之護著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許,以此示意對方不要得寸進尺,天曉得那個色胚會做出什么事情。如今的皇宮,姐姐真沒什么信得過的人了。哪怕貴為皇后,可到底還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個藩王告辭離去,當他跨過門檻,轉頭之時的那抹笑意,別說是被他死死盯著的皇后姐姐,便是姚嶺之見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頭,慘然笑道:“我沒事。”

姚嶺之心中悲憤,這要沒事,怎么才算有事?

如今宮城內外,朝野上下,從廟堂到江湖再到沙場,哪里不是一團糟。

那個穿龍袍坐龍椅的王八蛋,竟然丟下姐姐一人,他自己偷偷跑了,關鍵他還帶走了一大撥金丹供奉仙師,一起去了第五座天下避難。

最讓姐姐傷心的事情,是那個皇帝陛下不帶姐姐一起離開的荒謬理由,竟然是欽天監那邊有人斷言姐姐是紅顏禍水,帶在身邊只會禍害連連。

這位大泉王朝的年輕皇后,手捧暖爐,手熱卻心冷。

記得當年,來這蜃景城途中,她偷偷給自己算了一卦。

對她是大吉,對大泉王朝而言,卻不是什么好卦象,當時她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再看,原來是對錯皆有,算對的是大泉王朝國祚,確實岌岌可危,算錯的是自己命理,注定要跟著一起遭災了。

如果不是爺爺還在邊關率軍廝殺,身邊還有個姚嶺之入宮,為自己貼身護衛,姚近之真不知道如何自處,她死不敢死,見著了房梁,不敢去想那白綾,曾經她壯起膽子,遠遠瞥了眼宮中水井,便更怕死了。姚嶺之入宮后,她一次議事后,在廊道中踉蹌摔倒在地,然后伏地大哭,抬起頭時,梨花帶雨,哭著問妹妹,天底下有沒有不疼的死法。

當時姚嶺之蹲在地上,抱住姐姐,不敢告訴姐姐,落在那些妖族畜生手里,只會更加生不如死。

這會兒姚近之突然說道:“這些天,你留在我身邊,寸步不離,不然我撐不住。但是等到妖族攻打蜃景城,快要守不住的時候,你就殺了我,只是記得出刀,一定要快些。”

姚嶺之瞬間臉色慘白,輕輕點頭。

年輕皇后驀然而笑,望向門外的大雪景象,沒來由想起了一個人。

要是他在就好了,不管最終結果如何,自己都不會這么擔驚受怕啊。

她這么些年來,只會對那個談不上如何喜歡的男子,偶爾心心念念之。

皚皚洲偏遠小國的馬湖府,又名黃瑯海子,有一座不大的雷公廟,廟祝是個年輕人,名為沛阿香。

今天這個年輕俊美的公子哥,在香爐點燃三炷香后,走出雷公廟大門,去迎接客人。

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太敢來打攪他,敢來的,一般都是沛阿香愿意待客的。

他白袍玉帶,腰間別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墜有一粒泛黃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質,不同尋常,來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則是市井尋常物,尋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劉氏財神爺的嫡子劉幽州,家族供奉柳嬤嬤,以及柳嬤嬤的女兒,柳歲余,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傳弟子之一。

柳歲余懸佩烏鞘短刀,一襲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強遠游境躋身的武夫九境,柳歲余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劉幽州在遠處就大聲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錢太多的份上,不計較。

柳嬤嬤只得小聲提醒道:“少爺,我們不是事先說好了,見著了沛前輩,莫要以‘阿香’稱呼嗎?”

劉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皚皚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們劉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門口臺階上。

劉幽州一屁股坐在旁邊。

柳歲余見著了師父,笑道:“師父今兒瞧著精神氣不錯。”

沛阿香打趣道:“見著了善財童子登門,我很難不開心。”

柳嬤嬤松了口氣,還好,沛宗師在少爺這邊,還是比較好說話。

劉幽州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香爐,沛阿香瞥了眼,一揮手,將那香爐送到雷公廟內。

劉幽州剛剛從扶搖洲山水窟那邊返回家鄉,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皚皚洲這條歸途路線。

在扶搖洲山水窟那邊,劉幽州送出去了十多件法寶,都是剛認識沒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劉幽州倒是想著他們能夠還自己。

不是舍不得那些法寶,而是不希望那些剛剛記住臉龐的人,一個不小心,就從朋友變成故人。

沛阿香問道:“那個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層境界了?”

劉幽州搖頭道:“沒問。”

沛阿香有些無奈。

柳歲余坐在一旁,雙手一下一下輕拍膝蓋,“年輕十人當中,還有個山巔境,叫隱官來著,又是劍修,加上先前武運涌去劍氣長城,多半是劉幽州認識的那個年輕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么個意思?”

關于這一茬,他還真從未聽說過。

劉幽州在裝模作樣地整理衣領。

柳歲余立即一腳踹在劉幽州身上。

在皚皚洲劉氏府邸,劉幽州的書房里邊,懸掛著一幅劉幽州的親筆畫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畫符,畫了一葉扁舟泛海,有個背劍少年立船頭。

所謂的少年身形,就是一個圓圈加幾根樹枝,鬼才認得那是個人。

早年柳歲余瞧見這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后,就問了一嘴,劉幽州就與她顯擺起來,說他這水紋畫法,可是得了馬遠《水圖》的七八分精妙。當時還是少年的劉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隨手從書桌一排筆海中翻翻撿撿,好不容易抽出一卷《水圖》真跡,要讓柳姨鑒定一番。柳歲余身為一位女子武夫大宗師,當然對那幅價值連城的神仙《水圖》不感興趣,只問那少年是誰。

劉幽州就將桂花島渡船路過蛟龍溝那場風波娓娓道來。

柳歲余便記住了那個后來登上倒懸山、卻沒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這會兒挨了柳姨打是親罵是愛的一腳,劉幽州嘿嘿笑著,“姓陳,寶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說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劉幽州說道:“我隨手送人一顆谷雨錢,跟一般人送出一顆谷雨錢,當然是我小氣,對方大方,道理得這么算。”

沛阿香笑道:“整個猿蹂府都給人拆了賣錢,你爹沒心疼?”

劉幽州搖頭道:“我爹只恨倒懸山只有一座猿蹂府。”

沛阿香嘆了口氣,“有些時候不得不承認,你們這些有錢人,真是該你們有錢。”

老嫗輕聲道:“少爺早早就預料到猿蹂府的后來光景了,老爺對此很欣慰,說單憑這點眼光,就值一座猿蹂府。”

劉幽州無奈道:“也沒覺得這是什么好事,柳婆婆說這個作甚。”

沛阿香轉頭問道:“歲余,你是山巔境,那隱官也是,爭出個最強,有沒有把握?”

柳歲余說道:“試試看。”

兩人之間,誰率先破境,還能夠得到武運,其實就算分出了勝負。

雙方都不用真正問拳。

沛阿香舉目遠眺,“都趕一起了?你們商量好的?”

柳歲余跟著師父望去,“好像是那劍仙謝松花。除了兩位新收的嫡傳弟子,身邊還跟著個年輕女子……”

沛阿香點點頭,“純粹武夫,年紀比你小多了,好在模樣不如你,不然真是要揪心。”

沛阿香皺眉不已,站起身,自言自語道:“是那遠游境?怎么可能?!”

柳歲余眼力稍遜一籌,要比沛阿香晚些發現蛛絲馬跡。

那謝松花御劍遠游,只是照顧兩位弟子,但是那位年輕女子武夫,竟然無需謝松花幫忙御風。

一行人落在雷公廟外的冷清廣場上。

女子劍仙開門見山道:“謝松花。”

沛阿香沒理睬。

等你謝松花躋身了仙人境,才能靠個名字就可以嚇唬人。

柳歲余猛然起身,神采奕奕,她是個武癡。自己能夠與一位劍仙,各自問拳問劍,會很痛快。

謝松花瞥了眼在皚皚洲大名鼎鼎的柳歲余,笑道:“說正事之前,你們先聊。”

裴錢抱拳道:“晚輩裴錢,想要與沛前輩請教拳法。”

沛阿香給逗樂了,擺擺手,“沒空。”

裴錢撓撓頭,放下手后,又抱拳致禮,干脆利落道:“好的。”

既然這位沛阿香前輩不愿指點拳法,作為武學路上的晚輩,裴錢只能作罷。

武夫問拳,不是找死。

老嫗忍俊不禁,這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老嫗看了眼自家少爺。

舉形和朝暮兩個劍仙胚子,面面相覷,原本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幫忙裴姐姐捧書箱、一個幫拿竹杖。

沛阿香終于來了些興致,“小姑娘得了幾次最強,躋身的遠游境?”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只有五次。”

劉幽州張大嘴巴。

五次就五次,你別“只有”啊。

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姑娘?

她叫什么名什么?劉幽州想要認識這樣的江湖朋友!可以嫌錢多,卻不能嫌朋友多啊。

柳歲余揉了揉眉心。

沛阿香神色凝重起來。

柳歲余好奇問道:“你是在哪兩境界出了岔子?”

裴錢搖搖頭,閉口不言。

柳歲余笑道:“你要是告訴我,我就壓境在遠游境,答應與你切磋拳法。”

裴錢想了想,“前輩能不能不壓境?”

我是與你問拳,而你又不是教拳,壓境做什么。

柳歲余走下臺階,“好吧,我不壓境就是。”

裴錢點點頭,將行山杖交給朝暮,再摘下書箱,舉形立即雙手接過小竹箱。

朝暮握拳輕輕揮動,壓低嗓音說道:“裴姐姐,小心。”

裴錢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笑道:“等會兒離著我遠些。”

謝松花帶著兩位弟子御風去往高空。

劉幽州蹲在沛阿香身后臺階上,腦袋歪斜,望向那個姑娘,輕聲問道:“阿香阿香,八境打九境,還是柳姨的九境,她能怎么打啊?”

沛阿香說道:“你去問那姑娘啊。”

劉幽州白眼道:“我遇見了好看姑娘,一直不太敢說話的。”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

那個姑娘,真不算好看。

柳歲余摘下狐裘,隨手丟在身后臺階上。

她一手負后,一手遞掌,微笑道:“馬湖府雷神廟一脈,武夫柳歲余。”

裴錢一腳踏出,身形微微下沉,雙手握拳,擺出一個古樸拳架,沉聲道:“落魄山一脈,開山弟子裴錢。與柳前輩問拳!”

正陽山祖師堂。

除了兩位趕赴老龍城的老祖師,其余陶家老祖在內的老劍仙們,今天齊聚一堂,有諸多事務需要老祖們一同決斷。

在那劍修如云的北俱蘆洲,哪怕是元嬰劍修,給人敬稱一聲劍仙,興許都會不太自在,可是在寶瓶洲,沒有這樣的風俗。

每一位金丹劍修,就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劍仙。

一個姿容平平的婦人,座椅位置偏后,手腕系紅繩,正襟危坐,顯得有些拘謹。

她管著正陽山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在正陽山上,一直是個跑腿的,空有輩分,因為不是劍修,又經常外出,所以遠遠沒有那些劍仙老祖來得讓人敬畏。

尤其是在這正陽山祖師堂內,在那些劍仙老祖師眼中,這是個精明卻不夠聰明的女子,簡而言之,就是個不大氣的婦道人家。

蘇稼最初曾是她帶上山門的弟子,結果卻被轉送給了別峰山頭,作為交換,她得了件法寶,蘇稼后來被收為祖師堂嫡傳,事實證明,那筆買賣,是她做得虧了。

不然山下是那母憑子貴,山上也有許多混吃等死的老修士,一樣可以師憑徒貴。

當然最后蘇稼的下場不太好。

在風雪廟神仙臺,輸給了風雷園現任園主黃河,劍心崩碎,蘇稼連劍修身份都保不住。

不過正陽山祖師堂只是收回了那枚紫金養劍葫,也未將她從祖師堂譜牒上除名,只是取消了蘇稼的嫡傳身份。

第一件事,是商議那幾位嫡傳候補人選,挑選一個黃道吉日,讓他們的名字正式載入祖師堂譜牒。

正陽山是大驪欽定的宗字頭候補,所以如今已經著手準備下宗選址一事,肯定是要在那舊朱熒王朝境內的。

正陽山這些年從舊朱熒王朝,吸納了相當數量的年輕劍修,除此之外,還有個相當不俗的劍仙胚子,龍泉劍宗那邊竟然眼瞎了不去好好栽培,都在神秀山那邊修行數年,阮邛竟然都不愿意收為嫡傳,少年到了正陽山后,破境極快,如今跟寒露峰的仙子童真,有希望結為道侶。

這第一件事,其實是小事,沒什么爭執。

第二件事,商議正陽山第二批弟子的下山一事,先前一撥,在兩位老祖師的帶領下,已經趕赴老龍城。

正陽山與藩王宋睦,一向關系不錯,還要歸功于陶紫當年游歷驪珠洞天,與當時還叫宋集薪的少年,結下一樁天大的香火情。

只是這第二撥,誰來負責護道,該派遣哪些子弟下山,都有大講究。分量不夠,容易讓大驪宋氏惱火,可一旦分量太足,正陽山很容易傷了元氣。

所以需要好好拿捏分寸。

那位陶家老祖明顯早有腹稿,給出了一番章程,沒有太大異議。

再就是商議參與中岳山君晉青的夜游宴一事,又是小事。唯一需要上心的,是探探晉山君的口風,免得將來下宗選址一事,起了不必要的齷齪。畢竟晉青對于舊朱熒王朝的那份情誼,舉洲皆知。

接下來第四件事情,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商議與清風城許氏聯姻一事。

正陽山這邊,是修道天才,陶家老祖最寵溺的那個陶紫,清風城許氏那邊則是城主嫡子,雙方曾經一起游歷驪珠洞天,這些年一直關系不錯,而且雙方長輩都覺得這是一樁天作之合。

早先昏招不斷的清風城許氏,后來與上柱國袁氏聯姻,不惜以嫡女嫁庶子,才彌補了清風城與大驪王朝的裂縫。

那手系紅繩的婦人輕聲問道:“陶丫頭自己愿意嗎?”

陶家老祖眉宇間閃過一絲陰霾,只是有些話,難以啟齒。

陶丫頭確實不太情愿,而且陶家老祖其實本身,也更多希冀著老龍城藩邸那邊,能夠有些暗示給正陽山。

只是那個年輕藩王,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將陶紫當做了妹妹。

陶家老祖給了那婦人一個眼神,婦人心領神會,說道:“反正此事不急,不如讓陶丫頭去老龍城那邊,見一見師兄妹們?”

正陽山山主只是撫須,而無言語,沉默片刻,似乎聽到了一個心聲言語,點頭道:“可以。”

山主做出這個決斷后,神色肅穆起來,加重語氣道:“問劍風雷園一事,今天我們必須給出一個明確說法!”

正陽山明面上只有兩位元嬰劍修,一位是正陽山的山主,一位則是陶家老祖。

其余還有一位輩分最高的老祖師閉關多年,即將出關。

此外還有三位金丹劍修祖師。

正陽山,其實一直缺的就只是一位上五境劍仙。

才會被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數百年。

如今李摶景已死,那么約戰新任園主黃河一事,就是當務之急,那個黃河,資質實在太好,正陽山絕對不能掉以輕心,養虎為患。

這個黃河,太過鋒芒畢露,如今已是元嬰劍修,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李摶景。所以此事絕對不能再拖了。

現在正陽山就得找一個合適人選,去問劍風雷園。

可無論是與黃河同境的山主問劍風雷園,還是出關即玉璞的老祖師出劍,都不合適,都差了輩分,而且后者還高了個境界。

問題在于正陽山嫡傳弟子當中,還真找不出一個能夠與黃河問劍的,說不定連那劉灞橋出劍,就夠正陽山劍修喝上一壺。

供奉、客卿,倒是有個合適的人選,是一位舊朱熒王朝的天才劍修,昔年被譽為雙璧之一,獲得了朱熒王朝的不少劍道氣運,可惜由他與黃河問劍,還是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除非此人愿意成為正陽山祖師堂嫡傳。

即便對方腦子進水,答應此事,正陽山一旦如此行事,就有可能惹來北岳晉青的心生芥蒂。

所以選誰問劍一事,幾乎成了整個正陽山老祖劍仙們的共同心病。

結果今天還是沒能議論出個萬無一失的方案。

陶家老祖惱火道:“實在不行,就由我舍了臉皮不要,去問劍一個晚輩!”

山主搖頭,“不妥。咱們最好能夠贏得讓人心服口服。”

這位陶家老祖,比自己更有希望躋身上五境。對方要是問劍風雷園,贏了還好,若是輸了,或是再有個意外,死在黃河劍下,那么自己這個山主就算是做到頭了。

當然,山主心知肚明,這位陶家老祖,就是擺個姿態給人看的,因為對方很清楚自己這位山主的處境。

何況對方言語,極有學問,既然他陶家老祖出劍,是問劍晚輩,是舍了面皮的丟人事情,是以大欺小,那么他這山主出劍,一樣不妥。

那婦人見大堂內氣氛沉悶,說道:“興許有法子讓那位客卿成為祖師堂嫡傳。”

她對面座椅上,一位老祖師身體微微前傾,饒有興趣,問道:“怎么講?成了咱們嫡傳,問劍黃河,確定能贏?”

婦人搖頭道:“很難。元白雖然也是元嬰劍修,但是比起黃河,還是差了些,元白唯一依仗,是他那飛劍擅長以傷換傷的本命神通。”

那老祖師扯了扯嘴角,這婆姨是誠心討罵嗎?

婦人立即小聲補充了一句,“但是有機會讓黃河坐實了李摶景第二的身份,比如身份,還有……境界!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正陽山便可能輸了這場萬眾矚目的問劍。”

此語一出,祖師堂半數劍仙老祖師依舊不聞不問,這撥老人,一向不愛理會這些正陽山事務,癡心練劍。

但是其余半數,往往是身居要職的存在,個個以心聲迅速交流起來。

婦人對面那老祖師冷笑道:“那元白又不傻,今天成為咱們祖師堂嫡傳后,明天就要跟黃河拼命,然后說不定就沒后天了,擱誰愿意?”

婦人欲言又止。

山主皺眉道:“有話直說。”

婦人這才小心翼翼說道:“元白之所以愿意成為我們的客卿,就是希望自己能夠盡量護著那撥舊朱熒出身的劍修胚子,若是我們正陽山答應此人,每甲子,都會額外給舊朱熒人氏一個嫡傳名額,再保證這位嫡傳將來一定能夠躋身上五境。以五百年作為期限即可。之后雙方契約作廢。如此一來,元白很難拒絕,說不得還要感激我們。”

婦人對面那老祖師點頭笑道:“既能光明正大問劍風雷園,又能護住故國晚輩,元白確實應該感謝我們,感謝給他一個問心無愧的死得其所,風光落幕。”

有一位老劍修突然起身,默默離開祖師堂。

隨后又有數位老人跟著告辭離去。

正陽山山主對此見怪不怪,陶家老祖更是懶得多看一眼。一幫冥頑不化的老不死,不是喜歡練劍嗎,不屑耍手段嗎,你們倒是有本事倒是練出個玉璞境啊。可惜一幫廢物,連個元嬰都不是。正陽山靠你們,能成為宗字頭仙家,能有下宗,能夠力壓龍泉劍宗?靠你們這些練劍數百年都沒機會出劍的老廢物,正陽山就能成為寶瓶洲山上的執牛耳者?!

婦人惴惴不安。

她大概當下在后悔自己的多嘴了。

山主望向婦人,難得多了些笑意,道:“此事就這么說定,你去說服元白成為祖師堂嫡傳,事成之后,我們立即放出話去,元白要問劍風雷園黃河。”

婦人輕輕點頭。

山主心情大好,再看這個婦人就有些順眼了。

整座正陽山,只有他知曉一樁內幕,蘇稼當年被祖師堂賜下的那枚紫金養劍葫,曾是這婦人尋見之物,她很知趣,所以才為她換來了祖師堂一把座椅。此事還是早年自己恩師泄露的,要他心里有數就行了,一定不要外傳。在恩師兵解之后,知道這個不大不小秘密的,就只有他這山主一人了。

山主說道:“最后一件事,說一說那個劉羨陽。”

說到這里,山主看了一眼陶家老祖,頗有怨氣,早年陶丫頭和護山供奉一起游歷驪珠洞天,不曾想既沒能取回那部劍經,又沒能斬草除根,連一個當窯工的鄉野少年都沒解決干凈,結果就留下了這么大一個隱患。雖說當時因為李摶景還在世,而那劉羨陽的本命瓷,據說一路輾轉到了風雷園手中,所以那頭搬山猿有些顧忌,亦有為正陽山考慮的成分,不宜與當時的風雷園徹底撕破臉皮。

可如今想來,還是讓山主覺得頭疼不已,萬事最恨一個“早知道”!

陶家老祖轉過頭,下巴抬起,點了點那婦人,然后與山主說道:“按照她的情報,劉羨陽如今是龍泉劍宗祖師堂嫡傳,由于劉氏祖輩曾是醇儒陳氏先祖墳地的守墓人,后來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十年,如今劉羨陽是什么境界了?與風雷園有無私底下的接觸?”

婦人起身,從袖子里取出一頁紙張,陶家老祖伸手一抓,先行瀏覽起來。

山主神色自若,對此不以為意。

陶家老祖皺眉道:“盡是些雞毛蒜皮的破爛事?既然能夠成為阮邛弟子,什么境界?是不是劍修,飛劍本命神通為何?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期間,可有什么人脈?都不清楚?!”

陶家老祖將那紙張推給山主那邊,山主看完之后,道:“照著情報來看,這劉羨陽少年時,就是個藏不住話的,愛出風頭,返回家鄉,就沒有跟人談及求學經歷?”

婦人搖頭道:“性情變化很大,雖然喜歡每天閑逛,可與街坊鄰里言語,只聊些家鄉故人故事,從不提及醇儒陳氏。甚至整個槐黃縣城,除了曹督造在內的幾人,都沒幾個人知道他成了龍泉劍宗弟子。而神秀山上,龍泉劍宗人數太少,阮邛的嫡傳弟子,更是屈指可數,不宜刺探消息,免得與阮邛關系交惡。阮邛這種性情的修士,既是大驪首席供奉,還有風雪廟當靠山,據說與那魏劍仙關系不錯,又是與我們大道相爭的劍宗,我們暫時好像不宜過早招惹。”

陶家老祖哈哈笑道:“倒是說了幾句頗有見識的正經話。”

山主沒來由感慨道:“若是有個魏晉,我正陽山何愁未來,我就算給魏晉讓出山主位置,都是可以的。”

魏晉先后兩次問劍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當之無愧的寶瓶洲劍仙第一人。

婦人置若罔聞。

山主問道:“劉羨陽的本命瓷,確定在那風雷園手中?”

婦人點點頭,“應該無誤。”

山主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事已至此,算是死仇了,尤其是這些吃不得半點虧的年輕人,最記仇。萬一以龍泉劍宗的嫡傳身份,與我們問劍,到時候正陽山對他如何處置,打死還是不打死?怎么看都是個麻煩。萬一再與那風雷園勾連起來,使得風雷園與龍泉劍宗一起針對我們正陽山,哪怕問題不大,終究不美。”

婦人試探性說道:“我有個想法,山主聽聽看。”

山主欣慰笑道:“說說看,若是真能成事,解決一個潛在麻煩,我們正陽山一向賞罰分明。”

山主說到這里,瞥了眼一張空著的座椅,比那婦人位置靠前幾分。

婦人心領神會,立即笑顏,只是突然猶豫起來。

山主更是善解人意,說道:“今天商議,已無大事,各位只管回去修行練劍。”

又有一些老劍修起身離去,祖師堂便空了一半。

那婦人這才說道:“我們瓊枝峰一位女修,先前游歷狐國的時候,與那清風城一位驪珠洞天出身的盧氏子弟,相互愛慕,咱們不妨順水推舟,讓他們喜結連理,結為一雙山上神仙道侶,再與清風城許氏打個商量,讓那男子入贅正陽山。此人祖籍大驪槐黃縣,出身福祿街盧氏,與那劉羨陽更是死仇,而且不止一次。那盧氏子弟,早先就差點將劉羨陽打死在一條陋巷,后來陶丫頭游歷驪珠洞天那次,此人亦是被清風城許氏婦人相中,幫忙帶路。所以劉羨陽,對此人一定怨氣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