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七百章 天下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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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的三千道人,井然有序進入第五座天下,其中白玉京占據最多份額,千余人之多,此外玄都觀,歲除宮,仙杖派,兵解山等,都是第一流大門派,兩三百位道人不等。再下一等的仙家,人數依次遞減。可不管出身什么門派,大多都屬于青冥天下的正統道官,因為道牒制度,通行天下。

此外還有三千佛門子弟。

以及瘋狂涌入第五座天下的流徙難民,開門兩年,就已經近千萬之多。

元嬰修士之下,三教九流皆有,山上修道之人,山下凡俗夫子,魚龍混雜,經歷過劫后余生的大悲大喜,眾生百態。

他們分別來自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不過扶搖洲和桐葉洲人數極為懸殊,扶搖洲不過是東部沿海地帶的遷徙而已,桐葉洲卻是舉洲逃難。

各有一位大劍仙負責開辟出兩道大門。

以劍開門者,劍氣長城老劍仙,齊廷濟。

文圣一脈,左右。

這兩位劍仙,除了負責開門,還要守住大門,不被大妖摧破。

三千道人大致方位在東,白玉京道士已經合力打造出一大片云海,紫氣浩蕩,降下一場場雨露甘霖,潤澤大地。

云海高低不平,一切高出云海的山頭,都是白玉京和其他道士的爭搶之地。

有些山頭,離地不遠,有些山頭,空有高度,依舊無法高過云海,靈氣、運數多寡使然。

白玉京道士按照五城十二樓、各自師門大同小異的授意,盡量揀選相鄰的五座山頭,篆刻五岳真形圖,分別以法寶壓勝山頭,聚攏靈氣。每當五岳生成,就是一個大王朝或是藩屬小國的雛形,除此之外,還有妙用,浩浩蕩蕩的天地靈氣,被“拘押”至山岳山頭附近,五岳地界內眾多隱匿蹤跡的天材地寶,往往就會藏掖不住寶光異象,一旦被白玉京道士循著蛛絲馬跡,就可以立即將其搜羅,有點類似涸澤而漁的手段,事實上卻不損靈氣半點,反而還能將零散氣數凝為一股股氣運,縈繞五岳,或者驅逐到大江大河之中再穩固起來,作為未來山水神靈的府邸選址。

但是玄都觀的劍仙一脈,最是讓白玉京道人惱火,只占據幾座靈氣尚可的山頭,便開始專門來拆臺,做那明擺著損人不利己的勾當,每次只等辛苦篆刻五岳真形圖的四幅,玄都觀道士這才偷偷畫上一幅自家道觀的劍仙指路圖,五岳圖哪怕少了一幅,就算是全廢了,臨了再去另外選址某座新山岳,何其不易,再者損失之大,不可估量。

因為玄都觀劍仙一脈的失心瘋舉措,使得歲除宮在內幾大頂尖仙家,大有意外之喜,紛紛締結契約,大致圈劃出各自地盤,盡量減少不必要的沖突,一切只為趕在白玉京之前,盡可能多的,將那些擁有洞天福地資質的風水寶地,速速收入囊中。

總之,三千道人,各有各的長遠謀劃,大大小小的沖突不斷。

三千僧人位于西方。

扶搖洲逃難之人,涌入北方。

桐葉洲流徙難民,位于南方。

劍氣長城劍修占據的那座城池,居中。

寧姚是獨自御劍先去的東方,遙遙見到那座道意盎然的紫色云海后,略作思量,她便直接往南而去。

山水迢迢,天地寂寥。

但是咫尺物當中,又多出了兩顆古怪頭顱。

只是廝殺卻遠遠不止兩場。

這當然意味著至今暫未命名的第五座天下,兇險極大。

天門那邊,陸沉伸出一根手指,搓著嘴唇,笑瞇瞇道:“孫道長,如此傷和氣,不太合適吧?我回了白玉京,很難跟師兄交待啊。差不多就可以了嘛。我那師兄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發起火來,喜歡不管不顧。到時候他去玄都觀,我可勸不住。”

小師弟山青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斜背著那只“斗量”養劍葫的小道童,有些幸災樂禍,巴不得陸沉跟孫道人相互撓臉。

孫道長愧疚道:“貧道這些徒孫,個個不遵祖師法旨,跟脫韁野馬似的,年輕人火氣還大,做事情沒個分寸,貧道有什么辦法,不然壞了規矩,去幫你勸勸,當個和事佬?”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對話的小道童,只覺得這孫道長真是會睜眼說瞎話,自己得好好學一學。以后再遇到那個老秀才,誰罵誰都不知道呢。

孫道長又笑道:“不過陸道友得事先與儒家圣人打好招呼,總不能讓貧道壞了不出大門百丈的規矩,畢竟是禮圣親自與咱們雙方訂立的規矩,貧道對禮圣還是很敬重的。陸道友你不一樣,膽兒肥,還有那么個好師父當天大靠山,可貧道就不巧了,玄都觀開山老祖早走了,貧道就是最能打的,真要與人打架輸了,找誰哭訴去?”

陸沉無奈道:“小道與那禮圣不太對付,孫道長會不清楚?”

孫道長哈哈笑道:“年紀大了,容易忘事。”

小道童佩服佩服。

山青皺緊眉頭。

再這么被玄都觀攪和下去,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步慢步步慢,二掌教師兄那樁通過第五座天下、湊足五百靈官的謀劃,極有可能要比預期往后推移數百年之久。

陸沉抬手摩挲著那頂蓮花道冠,笑著安慰這個雙腳在地、心卻憂天的可愛小師弟,“每一個大大小小的結果,都是萬千大道之顯化。順其自然,旁觀便是。”

陸沉是真不在乎那些白玉京道士和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沖突,但是有些事情,好歹得說上一說,以后回了白玉京或是蓮花小洞天,與師兄和師父都能敷衍過去。可在小師弟眼中,事情近在眼前,就是他自己事,說壞不壞,說好卻也絕對不好。

陸沉蹦跳了兩下,使勁眺望南方,“小臭牛鼻子,你該辦正事了。我可以幫你將那枚鐵環和養劍葫,一并交給儒家圣人。”

小道童勃然大怒,“陸掌教,你說話給小道爺客氣點!”

這個觀道觀的燒火小道童,在陸沉這邊,一直比較守規矩。

他其實自己是半點不怕陸沉的,但是師父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與自己交待了三件事,其中一事,就是不要與陸沉結仇。

再就是取出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擱放在這第五座天下某處,那處地盤,如今暫時尚未有人跡。

桐葉洲有一座雄鎮樓,是一棵歲月悠悠的梧桐樹,名為鎮妖樓,與那鎮白澤差不多的意思,讀書人做點表面文章罷了。

老觀主并未去動鎮妖樓的根本,但是沒有那枚屬于老道人的鐵環作為大陣樞紐,就意義不大。所以這其中,可以多出一筆功德買賣來。再加上斗量養劍葫,就是兩筆。按照小道童自己的猜測,師父若是不小心與道祖論道,吵輸了,好歹還能憑借這兩樁功德,讓禮圣老爺幫忙說情,師父和自己就可以重返浩然天下,不用留在青冥天下看人臉色。至于師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最后到底會怎么做,小道童無所謂,反正習慣了與師父相依為命。

而陸沉稱呼燒火小道童為小牛鼻子,是罵人,一罵罵倆,連他那位上了歲數的師父一并罵了。當徒弟的當然不能忍!

陸沉說道:“小牛鼻子,老觀主好不容易為你攢下點香火情,都快被你用完了,悠著點。”

小道童疑惑道:“怎么講?”

燒火道童一向以觀主首徒自居,只是老道人卻從不將小家伙視為什么嫡傳,這也是人生無奈事。

陸沉笑道:“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將桐葉傘贈送給陳平安,是算準了陳平安的心路脈絡,一定會放心不下,肯定要在那邊結茅修行,修道觀人問心,然后遇上無數對錯是非難明的瑣碎困局,事如鵝毛,堆積成山,搬遷起來,可比同等重量的搬運山石,要難多了,到最后陳平安就只能發現,修道一事,原來只此本心一物可以照顧好,由大及小,由繁入簡,由萬變一。到時候的陳平安,還是陳平安,又不是陳平安,因為與老觀主成了同道中人,離儒家道路便遠了些。你如今隨身攜帶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就是老觀主在提醒我,對你要忍著點,讓著點。”

小道童點了點頭,恍然道:“有點道理。”

孫道長笑道:“一個敢瞎說,一個敢裝懂,你們倆倒是絕配。”

陸沉不以為意。

小道童右手探入左邊袖子,里邊有張梧桐葉。

正是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所在。一分為四,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帶走一份。一個被觀主丟入福地的年輕道士,失去記憶,然后與南苑國京城一位官宦子弟的游學少年,在北晉國相逢,少年當時身邊還跟著一頭小白猿。

陸抬占據其一。

松籟國俞真意,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他所在的福地,如今被觀主師父帶去了蓮花小洞天。那個得了道祖一句“小住人間千年,常如童子顏色”天大讖語的俞真意,必然是有大氣運傍身的了。小道童都要羨慕幾分。

小道童猶豫了半天,從袖子里又摸出一枚鐵環,交給為人、做事、言語、修行都不太正經的陸沉。

要知道這個陸沉,可是浩然天下出身,“離經叛道”第一,連那至圣先師都被陸沉在自己書中假借寓言罵過的。

小道童跟老秀才關系是不錯,可跟文廟半點不熟,所以不太愿意跟那些印象中古板迂腐的圣人打交道。而且聽陸沉說這座天下,古怪不多,但是極大,獨自遠游,小心被那些古怪當做果腹的口糧。

陸沉手握鐵環,雙膝微蹲,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的武把式,然后身形旋轉一圈,一腳踩地,一腳翹起,身體前傾,將那鐵環使勁丟擲出去,化做一道璀璨虹光,破空去往儒家圣人坐鎮天幕處。

小道童伸長脖子,提醒道:“可別丟歪了,害得儒家圣人一通好找。”

孫道長笑呵呵道:“不是應該擔心此物砸了儒家圣人一頭包嗎?讀書人最要臉面,到時候文廟追責下來,陸沉丟的鐵環,鐵環卻是你的,所以你跟陸道友各占一半過失,他可以撂挑子跑路,你帶著那座福地跑哪里去?”

小道童尷尬干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使勁瞪著陸沉。

陸沉點頭道:“心穩手準,指哪去哪,絕無半點紕漏的可能。”

孫道長點頭道:“指哪打哪。”

小道童越來越心虛,看了眼幫自己做事的陸沉,再看了眼幫自己說話的孫道長,有些吃不準。

孫道長搖搖頭。

這個燒火道童真是個小傻子。鐵環掠空遠去,一去千萬里之遙,光是那條路線上的遺留氣息漣漪,就足夠讓陸沉更加精準地推衍山河萬物了。

這讓孫道長很是懷念北俱蘆洲遇到的那個陳道友。

那才是個真正愿意動腦子多想事情的,也確實當得起東海老觀主的那份長遠算計。

遙想當年,山上相逢,雙方各自以誠待人,患難之交,關系莫逆,所以才能夠好聚好散。

“陳道友,做人要厚道。”

“孫道長,買賣要公道!”

此時孫道長撫須而笑,這般腦子靈光的年輕人,還是很討喜的嘛。就是所過之路,太過寸草不生了些。好在離別之際,最后一句心誠的“道長道長”,就都補救回來了。

一直沉默的山青突然問道:“小師兄,我想要獨自遠游,可以嗎?”

陸沉一拍額頭,苦笑道:“同輩師兄弟,問這些做什么。難不成不在青冥天下,你就走不出百丈之地了?”

孫道長撫須而笑道:“陸道友,可喜可賀啊,找了個好師弟。”

山青朝小師兄和孫道長打了個稽首,然后轉身一步跨出百丈外,御風之際,便已經破境躋身玉璞境。

幾乎同時,西方一位佛子亦是破境。

陸沉點點頭,抖了抖手腕,“還好還好。差點沒忍住。”

孫道長微笑道:“陸道友何苦為難自己,下次與貧道說一聲便是,一巴掌的事情,誰打不是打。”

小道童憂心忡忡問道:“陸掌教,你怎知我以后要將‘斗量’葫蘆暫借文廟?師父親自施展了障眼法,你又不知桐葉洲之事……”

陸沉笑道:“身居高位,每天無事,可不就是只能胡思亂想,猜東猜西,想南想北。”

小道童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巨大金黃葫蘆。

陸沉說道:“這枚斗量,老觀主,你,此地圣賢,中土文廟,寶瓶洲繡虎,楊老頭,一路輾轉,最終是要送到一個姓李的姑娘手上的。”

小道童皺眉道:“又是陸掌教瞎猜的?”

有些舍不得這場離別,哪怕這枚“斗量”最后肯定還會還回來。

陸沉笑道:“有沒有想過,七枚養劍葫,最早出自誰手?”

一根藤蔓,結出七枚養劍葫,歸根結底,就是浩然天下的某個一。

七條脈絡流轉,合而為一。

道祖閑來以此觀道,與那坐看一池蓮花的花開花落,水滴落何處,是同理。

道祖道法通天,卻又不會真如何,文廟自然沒有理由打斷這些扎根浩然天下的脈絡。

小道童說道:“當然,然后?”

孫道長微笑道:“對牛彈琴,雞同鴨講。”

這可就是一罵罵四個了。

陸沉無奈道:“孫道長,我還

是很尊師重道的。”

孫道長疑惑道:“說啥?貧道老糊涂了,耳朵也不太靈光。”

陸沉一笑置之。

反正師父自己都不在意,當徒弟的就不要多管閑事了。

只剩下個腦子一團漿糊的小道童。

他只知道道祖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結果”之后,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七枚養劍葫。

倒懸山春幡齋,劍仙邵云巖那棵“得天獨厚孕育而出”的葫蘆藤,自然遠遠無法媲美。

小道童背后這只金黃大葫蘆,作為天地間最珍稀的七枚養劍葫之一,名為“斗量”,裝了無數的東海之水,傳聞整個東海水面都下降了數尺。只是觀主師父沒讓他養劍,轉而用來捕蛟、養蛟,尤其是“飛升”青冥天下之前,老觀主也悄悄做成了件大事。

當初李柳和顧璨在海上歇龍石重逢,上邊竟然沒有一條蛟龍之屬布雨休歇,便是此理,因為桐葉洲兩邊海中水蛟,幾乎都被老道人捕捉殆盡,其它海域的水蛟,也多有主動進入“斗量”之中。而位于倒懸山和雨龍宗之間的那條蛟龍溝,疲蛟無需中途停靠歇龍石。

儒家圣人當初沒有阻攔此事,當然有文廟自己的考量。

此外六枚價值連城的養劍葫,分別養劍數量最多,名為“牛毛”。名字不佳,但是品秩和威勢,都很嚇人。也最能幫助主人掙取山上劍修、劍仙的人情。

本命飛劍胚子成形最快,名為“終南山路”。資質越好的劍修,本命飛劍越多,一旦擁有此枚養劍葫,最是相得益彰。

溫養出來的飛劍最堅韌,名字也怪,就一個字,“三”。

最鋒芒無匹,劍修一劍破萬法,葫蘆中劍又可破萬劍,名為“心事”,心想事成的心事。

飛劍最小最細微,出劍最快,可以煉化到真正無形,無視光陰長河,“立即”。

以及最能夠反哺主人體魄,適宜裝酒,修士飲酒就是在汲取劍氣,并且毫無隱患。名為“美酒”。寓意人間美好事,飲醇酒第一。

總計七枚養劍葫,不知為何都獨獨遺留在了浩然天下。

小小寶瓶洲,洪福齊天,擁有兩枚,正陽山那枚紫金養劍葫“牛毛”,曾經給了一位被師門寄予厚望的女子劍修,蘇稼。

當然不是正陽山的祖傳之物,正陽山還沒有那樣的底蘊,屬于半路而得。

風雪廟也有一枚雪白養劍葫。被四十歲就躋身上五境劍仙的魏晉早早得到。小道童猜測正是那枚“美酒”。

此外中土神洲白帝城城主的大弟子,獲得一枚“三”。皚皚洲劉氏財神,半買半搶,得手一枚“終南山”,珍藏已久,從不輕易示人。放出話去,它會是嫡子劉幽州以后成親的聘禮之一。

北俱蘆洲北地大劍仙白裳,獲得了那枚“終南山路”。

但是“心事”和“立即”,這兩枚最適宜劍修捉對廝殺、最具攻伐的養劍葫,卻一直不知所蹤。

小道童想要找回場子,于是嬉皮笑臉道:“陸掌教,要不要見見某位陸氏子孫?”

陸沉見陸抬。讓人想一想就有趣。

陸沉笑道:“一個在倒懸山都沒辦法點燃三清香火的孩子,就不用見了吧。”

孫道長舉目遠眺,嘖嘖稱奇,好一個山青,還是有點意思的。

嘴上說遠游,竟是直奔一處玄都觀新占山頭,看架勢,是要殺絕元嬰之下的所有玄都觀一脈道人?

陸沉哎呦一聲,跺腳道:“不像話不像話,真不怕小師兄給孫道長打死嗎?”

孫道長點頭道:“趕狗入窮巷,是要狗急跳墻的。”

孫道長自己都這么說了,那陸沉就無話可說了。

孫道長隨即嗤笑一聲,“理是這么個理,可真有那么好殺?身上寶物茫茫多,戰力修為加一境,又如何?貧道的玄都觀劍仙一脈,比不得白玉京老小仙人們富貴錢多,可這打架嘛,還是有點本事的。”

西方一位少年僧人,幾乎與山青同時破境。

玄都觀一位年輕姿容的背劍女冠,稍慢一些破境。

但是仗劍迎敵山青,有一戰之力,雖說肯定難以獲勝,但是拖住山青片刻就行。

玄都觀修道之人,下山行事,要么和和氣氣任人打罵,不輕易與人打架,要么直接動手,而且一定往死里打。

此外玄都觀道士還……最喜歡喊同門喊朋友,一起圍毆敵手。

所以玄都觀的下五境道士,往往都是見過天大場面的。

當然躋身上五境之后,就別如此光明正大行事了,按照老祖師的說法,就是傳出去不好聽。

至于不那么光明正大的私底下如何,孫道長常年在外游歷,看不見聽不見,當然管不著。貧道收弟子,弟子收徒孫,只管傳授道法、劍術,以后下山游歷,給玄都觀長臉還是丟臉,你們自己看著辦。

事實上,孫懷中一向小事不管。

因為有句口頭禪,“貧道修道有成,所以心平氣和。”

老觀主只管大事。

所以又有口頭禪,“貧道此生習劍勤勉,為了跟傻子講理嗎?”

陸沉其實在第五座天下新開兩道大門后,就經常掐指心算。

孫道長問道:“就那么掛念浩然天下?”

陸沉微笑道:“在驪珠洞天,擺了多年算卦攤子,難免牽掛幾分。”

孫道長抖了抖袖子,抬手后掐指如飛,咦了一聲,說道:“又巧了。不曾想陸道友遠游他鄉沒幾年,比貧道少多了,因果卻如此之深。更沒有想到咱倆各走各路,從無碰頭,竟然還有那么點因果交集。不過貧道是善緣,陸道友卻是惡果,貧道替你揪心啊。”

陸沉附和道:“是揪心啊。”

畢竟曹慈如今才山巔境。

當年他重返故鄉天下,在那小鎮擺攤子給人算命,可惜他身邊只有一只勘驗文運的文雀,若是再有一只武雀,齊靜春的障眼法就不管用了。

陸沉抖了抖袖子,不再掐指推衍演化。

孫道長還在袖中掐指,笑道:“陸道友這就撐不住了?”

陸沉沒好氣道:“觀主少在那邊裝模作樣。”

孫道長大笑著抬手抖袖,哪怕做做樣子,也算贏了你陸沉一場。返回玄都觀,就與嫡傳弟子聊一聊,還要“叮囑”他們這種小事,就莫要與徒孫們念叨了。

陸沉感慨道:“這座天下開了門,五座天下,一氣貫通了。”

孫道長收斂笑意,點頭道:“算一最難。”

兩兩沉默。

外加一個聽了道法等于白聽的燒火道童。

陸沉隨口說道:“可惜無法去見一見那位霜降道友的道侶,真是不小的憾事。”

“撐死了也就是霜降道友的半個道侶。”

孫道長嘆息道:“世人只是為情所困,霜降道友反其道行之,以此困住心上人,癡情且心狠。外人都沒辦法講對錯。”

歲除宮歷史上最負盛名的修道巨擘,宮主吳霜降,幾乎是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將一個二流門派,拔高到青冥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門。

在他站穩腳跟后,才有守歲人在內的一大撥天之驕子,紛紛崛起。

而吳霜降本人,曾經位于青冥天下十人之列,排名雖然不高,可整座天下的前十,還是有點能耐的。

此人明明能夠打破飛升境瓶頸,卻依舊閉關不出。

因為吳霜降實在太久沒有現身,所以在數百年前,跌出了十人之列。

小道童對這種山巔內幕最有興致,好奇問道:“那個吳霜降,若是敞開了打,放開手腳,術法盡出,打得過你們兩位嗎?”

陸沉微笑道:“修道法,不就是為了不打架嗎?”

孫道長點頭笑道:“不該只為打架。”

小道童嗤之以鼻,白玉京道士和劍仙道脈,兩幫人這會兒在干嘛?

陸沉踮起腳跟看這方天地的氣運流轉,沒來由說道:“第一無懸念了?”

孫道長說道:“你應該慶幸不是陳道友來到此地。不然將來一場問劍,兩座天地相撞,都有是有可能的。”

陸沉笑道:“錯了,他要是來了這里,只會越來越束手束腳,大道止步矣。”

孫道長撫須點頭:“倒也是。”

小道童小聲嘀咕道:“你們倆能不能聊點我聽得懂的。”

陸沉說道:“難。”

孫道長說道:“極難。”

在這座天下的中央地帶,坐鎮天幕的兩位儒家圣人,一位來自禮圣一脈的禮記學宮,一位來自亞圣一脈的河上書院,皆是文廟陪祀圣賢。

一人將所見所聞一一記錄在冊,一位盯著東西大門,以防上五境修士潛入此地,不準南北兩門闖入元嬰修士。

兩位圣人各自帶有一位本脈弟子,皆是學宮書院君子身份。

其中一位君子,懸佩有一把長劍“浩然氣”,早年游歷劍氣長城,朋友贈送。

兩位君子,因為圣人的關系,能夠坐觀山河,遍覽天下,奇人趣事頗多。

例如三千道人當中,一個身為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大道門,領頭之人,是元嬰境界,名叫南山。

作為死對頭的采收山,則同樣有一位元嬰修士,女子名為悠然。

這對男女,不但同年同月生,就連時辰都一模一樣,毫厘不差。

在這之外,兩位君子也知曉了許多關于青冥天下的事情。

以往圣賢書上可不記載這些。

浩然天下有十種散修,縫衣人,南海獨騎郎在內,被定義為人人得而誅之的歪門邪道。

而青冥天下,也有十種修士,不受待見,只是還不至于淪為過街老鼠,但是絕對不敢擅自靠近白玉京地界就是了。

分別是那米賊,尸解仙,卷簾紅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節,梳妝女官,捉刀客,一字師,他了漢。

此次三千道人進入嶄新天地,除了大宗門的份額之外,還有數百位青冥天下的“山澤野修”,因緣際會之下,福緣深厚,各自得到了白玉京頒發天下的一枚通關玉牌。

而劍修那座城池內外,在寧姚躋身玉璞境之后,哪怕寧姚刻意遠離城池,獨自遠游,仍是使得那些劍氣長城的元嬰劍修,包括齊狩在內,被天地大道給稍稍壓勝了幾分,尤其是齊狩,作為最有希望在寧姚之后破境的元嬰瓶頸修士,因為寧姚不但破境,并且在玉璞這一層境界上進展神速,就使得齊狩的破境,反而要遠遠慢于山青、西方佛子和玄都觀女冠這些天之驕子。

天地初開,諸多大道顯化,相對影響深刻,且顯露明顯。再往后,就會越來越模糊淺顯。

不過以齊狩出類拔萃的資質,以及擔任刑官一脈領袖的潛在饋贈,肯定會成為頭個十年內的第二撥玉璞境修士。

所謂的第一撥,其實就是寧姚一個。

此后就是山青、西方佛子、齊狩在內的第二撥,人數不會太多,至多十人。

之后在九十年內躋身上五境的各方修士,是第三撥。

桐葉洲和扶搖洲修士還是不會多,因為比起東西兩道大門,南北兩處進入第五座天下的兩洲修士,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元嬰修士,都不會放入元嬰來到嶄新天下。而那一小撮元嬰修士,之所以能夠成為例外,自然是他們所在宗門功德、以及修士本人心性,都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認可,例如太平山女冠,劍修黃庭。連她在內,無一例外,都是被各自師門強壓著趕來此地,而他們師門自然是做好了師門覆滅人人戰死、只憑一人為祖師堂續上一炷香火的準備。

當下已是嘉春五年的年關時分了。

在這之前,年號是不是選定為嘉春,還是用文廟建議的那個,就有一場不小的爭執,最終選為嘉春年號,其實是前不久才真正敲定下來,所以在那之前,一直是兩種說法并用,老秀才用一個,文廟用一個,誰都不服誰,當然用老秀才的說法,是白也兄弟難得不當啞巴,破天荒金口一開,白也說他覺得嘉春二字,美極了,寓意更是美好,每天拿劍架在自己脖子上,一個破落秀才,不敢不從。

除此之外,元年到底是哪一年,是老秀才和白也一起進入嶄新天地,還是將劍氣長城那座城池落地之時,定義為元年之始,又吵了一架。

當然又是老秀才一人,吵文廟一幫。

最后老秀才兩場架都吵贏了,嘉春年號一事,白也先是仗劍開路,加上后來劍開天地的那樁造化功德,實在太大。在這其中,老秀才自然也沒閑著,可謂任勞任怨,做成了許多,比如底定山河。所以文廟算是答應了老秀才,“咱們好歹賣白也一個面子”。可其實傻子都心知肚明,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白也哪里會在年號一事上指手畫腳。還會拿劍架老秀才脖子上?誰提劍架誰脖子上都難說吧。

而嘉春元年,之后最終放在城池落地的時辰,一樣是爭執不休的后定之事,則是老秀才離開第五座天下沒多久,便得意洋洋去了趟文廟,走路那叫一個鼻孔朝天,趾高氣昂,兩只大袖耍得飛起,原來老秀才從白澤那邊偷來了那幅天下搜山圖的祖宗畫卷。其實一開始,文廟還是希望嘉春元年放在老秀才和白也

進入新天地之初,但是老秀才一來舍了自己全部功德不要,也要為那座城池換取一份大道氣運庇護,再加上一幅搜山圖,老秀才依舊自己不要,是給了南婆娑洲,文廟那邊才無話可說。

當時文廟關起門來,先是老秀才與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和那撥中土書院山主,大吵一場。

后來亞圣到了,甚至連禮圣都到了。

老秀才直接說咱們讀書人,不但得關起家里大門吵架,還要再關書房門,不然我是不怕有辱斯文,各位卻是一位位斯文宗主,太過有辱斯文,讓晚輩們看笑話。所以最終除了三人,都離開文廟大門,乖乖站在外邊廣場上等著消息。

反正到最后,兩位副教主、三位大祭酒和十數位書院山主,就看到一幕,三位圣人聯袂走出那座文廟,原本老秀才與亞圣走在禮圣兩側,不曾想老秀才一個行云流水的放緩腳步,擠開亞圣,大搖大擺居中而行,所幸禮圣微笑,亞圣不怪,就這樣由著老秀才逾越規矩一回了。

但老秀才依舊是老秀才,沒有恢復文圣身份,神像更不會重新搬入文廟,不會陪祀至圣先師。

最后人人散去。

只有老秀才一個坐在臺階上,好像在與誰絮絮叨叨,家長里短。

老秀才與人訴苦,從無愁容。

何況老秀才這一天,訴苦不少,顯擺更多。

一位被奉為至圣先師的老者,就坐在老秀才一旁。

老人倒是想要離開忙事情去,只是被老秀才死死攥著袖子,沒法走。

老人只得輕輕扯了扯袖子,示意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便直接側身而坐,單手變雙手扯住袖子,道:“再聊會兒,再聊會兒!這才聊到哪兒,我那關門弟子怎么去劍氣長城找的媳婦,都還沒聊到呢。老頭子,你是不知道,我這關門弟子,是我這一脈學問的集大成者,找媳婦一事,更是比先生比師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多矣!”

老人無奈道:“白也那一劍,算是比較客氣了。”

最南邊那道大門之內,儒家設置有兩道山水禁制,進了第五座天下,以及過了第二條界線,就都只可出不可返。

寧姚御劍懸空,來到千里之外,遠遠望著那道屹立天地間的大門。

只要以劍劈開禁制,就可以跨過大門,去往桐葉洲。

但是寧姚最后還是轉身離去。

最終又改變主意,收劍入鞘,背劍在后,落在了大地之上。

她身穿法袍金醴,背一把劍仙。

寧姚打算找幾個桐葉洲修士詢問最新形勢。

一撥十數人,御風遠游,越來越遠離大門,俱是龍門、金丹境修士。

從逃難路上的驚魂不定,到了這邊之后,相互結盟,同氣連枝,所以一個個只覺得因禍得福,從此天高地闊,道理很簡單,附近連元嬰修士都沒一個了!

而且此處天下,再無上五境!

三金丹,九龍門,殺個元嬰難嗎?

其實還真不簡單,畢竟紙面實力皆是虛妄,真要被元嬰先斬一兩人,殺得人人膽寒怯戰,再各個擊破,最后是眾人圍殺一人,還是被一人追殺全部,誰殺誰還真不好說。

可是如今天大地大,已無元嬰矣。

什么觀海境洞府境,根本沒資格與他們為伍,那三十幾個各自仙家山頭、王朝豪閥的幫閑修士,正在為他們在大門口那邊,聚攏勢力。

這十二人,先前已經談定,要打造出最大的一座山上“宗門”,爭人爭地盤爭大勢爭氣運,爭權勢爭天材地寶,什么都要爭到自己手中!

在這之后,哪怕修行資質有限,那就用堆積成山的神仙錢砸破各自瓶頸便是,只要十二人當中有人率先躋身元嬰境,一份鐵打的千秋大業,就算徹底穩當了。

然后他們就看到了那個地上行走的背劍女子。

所有人略有驚訝,她膽子這么大?

敢獨自游歷?

他們再仔細一看,各自起意,有相中那女子姿容的,有看中女子身上那件法袍似乎品秩不俗的,有猜測那把長劍價值多少的,還有純粹殺心暴起的,當然也有怕那萬一,反而小心翼翼,不太愿意招惹是非的。當然也有唯一一位女修,金丹境,在憐憫那個下場注定可憐的娘們,救?憑什么。沒那心情。在這天不管地不管只有修士管的亂世,長得那么好看,如果境界不高,就敢單獨出門,不是自尋死路是什么?

寧姚抬頭望去,見他們沒出手的意思,就繼續前行。

十二位桐葉洲逃難修士,御風懸停,高高在上,俯瞰地面上那個暫時不知身份的漂亮女子。

片刻之后,那位金丹女修心中惱火,這幫大老爺們個個是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不成,一個個就沒點動靜?

所以她微笑開口道:“我見那女子姿色尚可,你們別與我爭搶啊,我身邊如今缺個丫鬟,就她了。”

她這一開口,便立即有個眼神灼熱的壯漢,伸手扶住身邊女修的纖細腰肢,嘿嘿笑道:“當丫鬟好,當通房丫鬟更好,哥哥這就幫你拿下那個撞大運的小娘們,玉頰妹子,說好了,趕緊找個黃道吉日,你我速速結為夫妻,說不得咱倆就是這座天下第一雙道侶,萬一有那玄之又玄的額外福緣,豈不是好事成雙……”

言語之間,漢子同時以心聲與兩位好友說道:“記得幫我壓陣,除了你們,包括玉頰這個騷婆姨在內,我誰都信不過。”

漢子取出一枚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瞬間披掛在身,這才御風落地,大步走向那背劍女子,笑道:“這位妹子,是咱們桐葉洲哪里人,不如結伴同行?人多不怕事,是不是這個理?”

看似言語輕佻,漢子其實早已攥緊手中長刀,身為一位久經沙場的金丹境兵家修士。

寧姚神色淡然道:“人多不怕死?”

用的是比較蹩腳的桐葉洲雅言。

在言語天賦一事上,確實還是他比較好,他會說三洲雅言、各國官話和許多地方方言,會故意用輕描淡寫的神色,用她聽不懂的言語,說些話。

但是她知道他在說什么,因為她會看他的眼睛。

漢子哈哈笑道:“小娘子真會說笑話……”

那漢子從眉心處起始,從頭到腳,莫名其妙就一分為二了。

一副神人承露甲,外加金丹兵家修士的體魄,竟是比薄紙一片都不如。

那個名叫玉頰的女修心知不妙,同樣被一條無形劍氣攔腰斬斷,一顆金丹被魂魄裹挾,滴溜溜旋轉,剛要遠遁,砰然炸碎。

寧姚瞥了眼天上。

十位修士爭先恐后,一個個恨不得自己筆直一線砸入大地,好第一個覲見那位女子劍仙。

倒不是他們看出了對方是劍修,其實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出手的,可既然她背著劍,就當是一位劍仙好了。

管她是不是本命飛劍驚人的金丹劍修,還是什么天上掉下來的元嬰劍修,都算劍仙!反正殺他們都如菜刀剁死一群雞崽兒。

寧姚突然懶得去問桐葉洲形勢了。

他曾經與她說過桐葉洲的山水游歷,一直她帶在身上的那本書上,其實也有寫。

但是寧姚知道,沒有來到這座天下的桐葉洲修士,才是應該來的。

所以寧姚轉身就走。

打算走上一段路程,來時路上,不遠處有座山頭,盛產一種奇異青竹,寧姚打算打造一根行山杖。

她轉身之時,那漢子先前以心聲言語的兩個朋友,當場斃命。

當著一位玉璞境瓶頸劍修的面,在各自心湖自以為是的竊竊私語,不夠謹慎。

一位年輕面容的劍修飄落在地,皺眉道:“這位道友,是不是殺心過重了?”

那十個修士各懷心思。

因為這位劍修,名氣極大,是桐葉洲仙卿派公認的繼承人,名為躡云,百歲金丹,關鍵還是劍修。

之所以一眼辨認出此人身份,在于他腰間那把佩劍“尸解”,實在太過矚目,劍鞘外有五彩霞光流溢不定,是一件自行認主的半仙兵!

而他的那個名字,也是自幼被護道人帶入師門,被仙卿派祖師親自取的,寓意此子將來有望躡云飛升。

寧姚置若罔聞。

年輕劍修與那女子拉開一段距離,并肩而行。

寧姚說道:“眼睛瞎,耳朵聾,境界低,少說話,去遠點。”

躡云笑道:“你是說我不識人心好壞?并非如此,只是徐燾、玉頰兩金丹之外,之后兩人,罪不至死,教訓一番就足夠了。只要不是大奸大惡之輩,我們桐葉洲修士,都應該摒棄前嫌,潛心修行,各自登高,說不定很快就會遇到扶搖洲修士,甚至是劍氣長城那撥最喜殺伐的劍修蠻子……”

先前他還不覺得,走近了看這女子,原來真是動人。

自然不是什么垂涎美色,對于一位劍心純粹的年輕天才而言,只是覺得她讓人見之忘俗。

寧姚始終目視前方,說道:“不聽勸的毛病,跌境以后改改。”

躡云正要言語。

瞬間倒飛出去,一顆金丹破碎大半,整個人七竅流血,拼命掙扎都無法起身。

他視線模糊,依稀只見那女子背影,緩緩遠去。

其余十人,面面相覷。

是順水推舟,殺人奪寶,趁勢搶了那把“尸解”,還是救人,與仙卿派結下一樁天大香火情?

仙卿派除了兩位元嬰祖師之外,幾乎所有供奉、客卿和祖師堂嫡傳,都已經進入這座嶄新天下。

據說連那祖師堂掛像、神主都被躡云攜帶在身,放在一件祖傳咫尺物當中。

有人一咬牙,心聲言語道:“什么香火情,都他娘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如今還講究這個?什么譜牒仙師,當下哪個不是山澤野修!得了一件半仙兵,咱們當中誰率先破境躋身元嬰,就歸誰,咱們都立下誓約,將來得到‘尸解’之人,就是坐頭把交椅的,此人必須護著其余人各自破一境!”

又有人提醒道:“那‘尸解’是件認主的半仙兵,誰敢拿?誰能煉化?躡云若是死了,還好說,可是躡云沒有死。”

一人輕聲道:“躡云跌境,不也沒見那‘尸解’出鞘,認主一說,多半是仙卿派有意為躡云博取名聲的手段。”

也有那不愿涉險行事的幾位譜牒仙師,只是當下不太愿意說話。山上攔阻機緣,比山下斷人財路,更招人恨。

不料在眾人都不敢率先出手的時候。

那躡云坐起身,佩劍“尸解”自行出鞘,懸停空中,他伸手握住劍身,不傷掌心分毫,好似被佩劍攙扶起身。

躡云眼神陰沉,望向那些王八蛋,哪怕他真是個聾子,躡云終究沒有眼瞎,看得出那些家伙的臉色和視線!

躡云松開半仙兵尸解,搖搖欲墜,卻半點不懼眾人,咬牙切齒道:“一幫廢物,只剩下個會點符箓小道的破爛金丹,就敢殺我奪劍?”

躡云突然低頭凝視著那把心愛佩劍,淚流滿面,伸手捂住心口,哽咽道:“你先前為何裝死,為何不自行出鞘,為何不護住我金丹,不殺她,護住金丹也好啊……”

長劍顫鳴,如泣如訴。

似乎比跌境的主人更加委屈。

它不敢出鞘。

怕主人會死。

只是世間半仙兵,往往如未開竅的懵懂稚童,不能開口言語,不會寫字。

不然這把尸解就會明白無誤地告訴躡云,那個女子,極有可能是被這座天下大道認可的第一人。

那十人終于意識到半仙兵尸解,是完全可以自行殺人的,所以毫不猶豫,立即各施手段,御風逃遁。

躡云卻沒有追殺他們的意思,一來遭此劫難,心思不定,二來跌境之后,意外太多,他不愿招惹萬一。

已經記住了十人容貌衣飾,還知曉數位修士的大致根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以后終有重逢敘舊的機會。

這位承載師門所有希望的年輕天才,抬頭望向那女子遠去方向,猛然醒悟,她來自劍氣長城!

寧姚到了那座青山竹林,四處尋覓,終于揀選一棵蒼翠欲滴的小竹,做了一根行山杖,拎在手中。

見四周無人,寧姚便開山學那人持杖走路,想象他少年時帶頭開山,想象他及冠后獨自游歷,想象他喝酒時醉醺醺,想象他走在山水間,瞪大眼睛看那風景,會一一寫在書上……

走到后來,寧姚恢復如常,站在了青山之巔,以行山杖拄地,輕輕喊了一個名字,然后她用心聆聽那風過竹林蕭蕭聲,好似作答聲。

先前她剛剛來到嶄新天下,元嬰破境之時的心魔,正是她心中之陳平安。

對于寧姚而言,心魔只會是如此。

可只是一個照面,寧姚使勁多瞧了幾眼后,很快就被她斬殺了。

故而破境只是一瞬間。

既復雜至極又簡單純粹,寧姚當時只是瞬間明了一事,她眼中心中的那個陳平安,永遠比不得真正的陳平安,天大地大,陳平安就只有一個,真真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