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停下拳樁,轉身望向城頭之外。
百余丈外,有一位出人意料的訪客,御劍懸停空中。
托月山百劍仙榜首,化名斐然,喜歡以青衫劍客示人。
斐然笑道:“好拳。”
陳平安點頭道:“別偷學,要點臉。”
這個斐然,跟那綬臣是一路貨色,半點劍修風采都不講的。
斐然搖頭道:“還真學不來。”
他先前跟隨大妖切韻去往浩然天下,以軍帳戰功,跟托月山換來了一座蘆花島。斐然的選擇,比較意外,不然以他的身份,其實占據半座雨龍宗舊址都不難,所以不少軍帳都猜測斐然是相中了蘆花島的那座造化窟,多半別有洞天,不曾被過路左右發現,然后給斐然撿了便宜。
陳平安看了眼斐然,視線偏移,距離城頭數十里之外,一場鵝毛大雪,尤為壯麗。可惜被那龍君攔阻,落不到城頭上。
那斐然順著年輕隱官的視線,轉頭看了眼大雪,回頭笑道:“我年少時在周先生那邊求學,喜歡翻閱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青詞綠章和游仙詩集,想象瑰麗,只可惜周先生眼高,編撰詩集,往往只取精妙語,不入眼者,一律刪去。其中單獨有詠雪詩一句,五丁仗劍決云霓,戰死玉龍三十萬。”
斐然以純熟的浩然天下大雅言與年輕隱官言語。
陳平安笑道:“全詩為五丁仗劍決云霓,直取銀河下帝畿。戰死玉龍三十萬,敗鱗風卷滿天飛。你們那頭通天老狐只取一半,問題不大,眼光未必多高,不低就是了。”
斐然點頭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早前一次戰場上,陳平安跟斐然斗過一次,斗心斗力都有點,不過沒分出勝負。況且雙方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捉對廝殺,當時各自都還藏著太多后手。
在陳平安心目中,斐然、綬臣之流,對浩然天下的潛在殺力是最大的,不單單是什么精通戰場廝殺,經歷過這場大戰之后,陳平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個道理,劍仙確實殺力極大,大妖術法當然極高,但是浩蕩大勢裹挾之下,又都很渺小。
而斐然、綬臣只要他們自己愿意勞心勞力,就能夠幫著蠻荒天下的那些各大軍帳、王座大妖們查漏補缺,甚至最終成功改風俗、移民情,讓浩然天下被妖族侵占的版圖,在深層意義上,真正的改換天地。現在陳平安最擔心的事情,是各大軍帳鉆研、揣摩寶瓶洲大驪鐵騎南下的詳細步驟,具體到底是怎么個縫補破碎山河、收攏人心,再轉過頭來,照搬用在桐葉洲或是扶搖洲。
就像那座甲申帳,不是什么劍修的少年木屐,卻要比離真、流白幾個劍仙胚子加在一起,更讓陳平安起殺心。
境界不高的木屐曾經登上城頭,在龍君身旁,想要與隱官大人復盤整個戰局,虛心求教,執晚輩禮,只不過陳平安沒理會。
有龍君在旁,殺是定然殺不成的,既然如此,有什么好聊的,言多必失,畢竟木屐志不在修道長生。
斐然撥轉腳下劍尖,好像就只是陪著年輕隱官一起欣賞雪景。
陳平安開口道:“那個周先生,被你們蠻荒天下譽為文海,只是有些運道不濟了,偏與北俱蘆洲一座書院山主同名同姓,聽聞那位儒家圣人脾氣可不太好,回頭你讓流白轉告自己先生,小心周文海被周圣人打死,到時候周密打死周密,會是一樁千古笑談的。”
斐然哭笑不得,搖頭道:“看來離真說得不錯,你是有些無聊。”
一個儒家書院山主,打殺王座第二高的文海先生?當然如今是第三了,蕭愻自作主張,將一張由井底飛升境大妖尸骸煉化而成的座椅,擺在了古井第二高位。只不過周先生和劉叉都沒有介意此事。
陳平安緩緩而行,只是沒有繼續走樁出拳,斐然也御劍隨行,腳下是兩條不同的道路,只是方向相同。
陳平安隨口問道:“那通天老狐,什么真身?避暑行宮秘檔上并無記載,也一直沒機會問老大劍仙。”
雖然周密在蠻荒天下被譽為通天老狐,但是陳平安確定那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絕對不會是什么天狐。
周密實在太像讀書人了,所以它的真身真名,陳平安其實一直想問,可是一直事多,后來便沒機會問了。
斐然說道:“為尊者諱。”
陳平安說道:“又沒問你周密的真名。”
斐然道:“周先生肯定有某個棄而不用的真名真姓,卻沒有什么真名。”
陳平安回了一句,“原來如此,受教了。”
當然對方也可能在隨便瞎扯,畢竟斐然如果不無聊,也不會來這邊逛蕩。
陳平安問道:“那個張祿有沒有去扶搖洲問劍?”
扶搖洲是有一座劍修宗門的,根深蒂固,人數不多,但是個個戰力不小,歷史上無一人趕赴劍氣長城歷練。
斐然搖頭道:“張祿就一直待在大門遺址那邊,整天抱劍打瞌睡。他跟蕭愻、洛衫竹庵這些劍仙的選擇,還不太一樣。”
陳平安點頭道:“那還好。”
不然陳平安得心疼那些送出去的酒水。
斐然笑道:“龍君和托月山,都不會給你同時躋身武夫止境、玉璞境劍修的那個‘萬一’。我猜測在你山巔境后期,或是元嬰境瓶頸,龍君就會再喊來一位境界相當的前輩,不是劉叉,就是那頭老猿,打砸你所在的這座城頭,爭取壞你體魄和劍心,總之不會讓你破境太過輕松,更防止你萬一真失心瘋了,舍得半座劍氣長城不要,自顧性命逃亡蠻荒天下。所以你是注定去不了老瞎子那邊的十萬大山了。”
“不用你猜,離真肯定已經這么跟甲子帳說了。我就奇了怪了,我跟他有什么仇嗎,就這么死纏著我不放。離真有這腦子,好好練劍再與我英雄氣概地問劍一場不好嗎?”
陳平安雙手抱住后腦勺,微微仰頭望向天幕,“至于武夫十境,算了吧,哪敢奢望。我如何躋身的山巔境,你很清楚。再說了,已經得了你們蠻荒天下兩份武運,我一個來此做客的外鄉人,心里邊一直不得勁。恨不得還回去,可惜做不到啊。斐然你在蠻荒天下名氣這么大,就沒幾個山巔境的武夫朋友?眼睜睜看著我在這里逍遙快活,能忍?換成是我,真不能忍,不打架,也要來城下罵幾句。”
斐然笑道:“還真沒有九境武夫的朋友,十境倒是有個,不過去了扶搖洲,山水窟那邊有一場惡仗要打,齊廷濟,中土周神芝都守在那邊,山水窟好像還有兩個隱官大人的熟人,同齡武夫,曹慈,郁狷夫。”
這位年輕隱官,大概為了練拳,沒有攜帶那把斬勘已久,只是發髻間的那根簪子,讓人很難忽略。
因為龍君都沒辦法
將其徹底擊毀,與陳平安身上那件鮮紅法袍一樣,好像都是大煉本命之物。
陳平安變成了雙手負后的姿勢,“曹慈,是不是已經九境了?”
斐然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扶搖洲那條戰線,我沒怎么過問。”
陳平安點點頭,扶搖洲的山上山下,大戰不斷,在一個大體上的太平世道,可能不如死水一潭的桐葉洲顯得安穩,可時逢亂世,人心反而遠遠比桐葉洲更穩固。
斐然取出一壺雨龍宗仙家酒釀,朝年輕隱官抬了抬。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斐然只管自己飲酒,然后抖了抖袖子,里邊空蕩蕩的,上五境修士獨有的袖里乾坤神通,陳平安只知道個粗淺,避暑行宮檔案那邊,有些粗略記載,陳平安反正閑來無事,光陰長河在他身上流逝太慢,就很是用心地琢磨了一番,勉強有個雛形,只可惜陳平安身在城頭,沒什么物件可以拿來放置其中,不然連那活物都可以裝入其中,故而袖里乾坤這門仙家術法,與那掌觀山河神通,是陳平安心心念念多年的兩門仙法。
早先那場大雪,陳平安倒是收攏了好些積雪在袖中,跟過年吃上了頓餃子似的,有些開心,只是等到陳平安在城頭堆好了一排雪人,不曾想由于離著龍君不夠遠,給那一襲灰袍一道劍光悉數攪碎了。早不來晚不來,等到陳平安用完了積雪家當堆完了雪人,龍君那一劍才到。
這個老王八蛋,千萬別落手里,不然煉殺全部魂魄,然后送給石柔穿戴在身,跟杜懋遺蛻作個伴。
陳平安抬起手掌,掌心頓時五雷攢簇,手心紋路即山河,笑道:“再不走,我就要送客了。我這根簪子,沒什么好打主意的,你讓甲子帳放心便是,沒有暗藏玄機。”
斐然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幫你捎話便是了。”
陳平安笑著說了走你二字,一道五雷正法丟擲出去。
斐然只是躲開,沒有出劍。
我有真心贈酒之意,你以五雷正法相送,好一個禮尚往來。
斐然還有心情跟年輕隱官道了一聲別,緩緩御劍遠游。斐然的脾氣,一向是萬事不急。
陳平安突然望向那斐然,問道:“在那本周密千挑萬選的詩集子上,你有沒有見過一首膾炙人口的游仙詩?一般來說,應該是要放在開篇或是尾篇的。”
斐然停下身形,笑道:“愿聞其詳。”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大聲吟誦了那首游仙詩。
我住人間萬古宅,大日高升在墻東,睜眼便覺擾清夢,敕令明月墜其中。挽留天隅一片云,常伴袖里溪邊松。
醉乘白鹿駕青虬,列仙遇我求醇酒。掛冠天宮桂枝上,手抓金烏作炭籠。悲哉仙人千秋夢,一夢見我誤長生。
斐然聽過之后,神色古怪。
陳平安轉過頭,眼神真誠道:“愣著做什么,沒聽過就趕緊背下來啊。回頭讓那周文海先沐浴更衣,再好好抄錄在冊,作為天下游仙詩的壓篇之作。”
斐然笑道:“這平仄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些?隱官大人可莫要欺負我不是讀書人。”
陳平安一臉惋惜道:“浩然天下歷史悠久,雅言官話方言何其多,你懂什么平仄韻腳、四聲和韻。詩思如拳意,意思大者,氣勢洶洶,當頭砸下,后世讀書人,見詩如見拳,就像給劈頭蓋臉打了一頓。”
斐然笑了笑。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手,輕輕晃了晃,“看來斐然兄還是有點學問見識的,沒錯,被你看穿了,世間有那集字聯,也有那集句詩。我這首游仙詩,如我掌心雷法,是攢簇而成。”
斐然御劍遠去。
陳平安趴在墻頭上,繼續翻閱那本山水游記,當時丟出城頭后,很快就后悔了,趕緊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去往城墻中的一個大字筆畫當中,將那本隨風飄蕩的書籍抓回手中。整部書籍已經看了個滾瓜爛熟,倒背如流,陳平安都沒問題。
因為咫尺物屬于這半座劍氣長城的外物,所以只要陳平安敢取出,哪怕位距離龍君最遠處的城頭一端,依舊會招來一劍。所以陳平安沒有紙筆,想要在書上做些注解批注,就只能是以一縷細微劍氣作筆,在空白處輕輕“寫字”,哪怕不是什么玉璞境修為,憑借陳平安的眼力,那些字跡也算清晰可見。
每翻一頁,就換一處看書地方,或者坐在城墻大字筆畫中,或者行走在墻上,或者身形倒懸在城頭走馬道上,或者轉瞬御風至城頭上方天幕處,只是如今天幕實在不高,離著城頭不過五百丈而已,再往上,龍君一劍過后,飛劍的遺留劍氣,就可以真正傷及陳平安的體魄。
不知為何,龍君對這本與咫尺物一樣是外物的書籍,沒什么興趣,任由陳平安翻書看書解悶,從無劍光趕來。
陳平安便螺螄殼里做道場,偷偷摸摸做了一樁小事,從書上煉字到書外,小心翼翼,將書中每一個文字都先小煉,然后收入袖中,所以陳平安今天再來翻閱此書,書上其實已經被剝離出兩千余個常用文字,使得書頁上的內容,空白較多,斷斷續續,好像一個個被迫搬家的小家伙,被陳平安拽著衣領,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從家鄉遠游別處了。
一些個單獨出現的生僻文字,往往成雙結對出現,暫時沒有被陳平安趕著搬家。
可惜沒能湊成一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一篇千字文。
這般小煉文字,當然無甚實在用處。
哪怕整本游記的三十萬字,都給陳平安小煉了,使得一本游記書頁全部變成空白,無非是袖里乾坤多些了無生氣的古板小家伙,陳平安終究學不來裴錢和李槐,能說些什么麾下三十萬兵馬。不過真要無聊透頂了,陳平安也會將那些小煉過后的文字排兵布陣,抖摟出袖,落在城頭上,分作兩個陣營,字數不多,“兵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個,而且都是些游記上猶有多處出現的一些常用文字,免得被龍君哪天腦子進水,再來一劍,又給一鍋端了。
陳平安會讓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家伙,落在城頭上,身形晃來蕩去,腳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兩撥頑劣稚童,扭打在一起,都力氣不大。
今天陳平安突然煉字極其勤快起來,將書上那些“陳憑案”一鼓作氣,小煉了數百個之多,一千五百個小煉文字煉化一個,收起一個。
然后陳平安小心翼翼從袖子里邊抖落出兩個文字。
再將那些“陳憑案”們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擁簇在一起,每三字并肩而立,就成了一個陳憑案。
于是就有兩個字,一個是寧,一個是姚。
是寧姚。
好像她一個人,與這些可惜不是陳平安的陳憑案們好像在對峙。
然后“寧姚”向前跨
出一步,五百個陳憑案就開始搖搖晃晃,最后一個個醉酒似的站不穩,嘩啦啦倒地不起。
陳平安蹲在城頭上,雙手籠袖,看著這一幕,燦爛而笑。
一襲鮮紅袍子鋪在地面上。
今天的年輕隱官,不太孤單。
也是他第一次不覺得光陰長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從另外那半座城頭上,龍君祭出一劍,而且這一劍,不比以往的點到為止,聲勢極大。
哪怕那道劍光已經剎那之間就在自己城頭上掠過數十里。
劍意極重,劍氣極長,一直從崖畔龍君祭劍處,一線蔓延開來。
陳平安依舊恍若未覺。
等到那道劍光在城頭掠過一半路程,陳平安站起身,開始以九境武夫與劍問拳。
一次次身形崩散,一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兒的劍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
最終陳平安以山巔境武夫,以雙拳徹底打爛那道劍光,而且來到崖畔,雙腳重重踩地,施展出一尊高如山岳的玉璞境劍仙法相,凝聚四方天地靈氣作一劍,雙手持劍,朝那邊崖頭一襲灰袍劈砍而去。
一雙金色眼眸的巨**相,朗聲大笑道:“為我漲拳意,當重謝龍君!”
龍君一揮手,將那一旁溫養劍意、穩固劍心的年輕女子推到百余丈外,來到崖畔邊緣地帶,不見祭劍,不見出手。
對岸那尊法相手中長劍便崩碎,法相隨之轟然倒塌。
劍仙法相再現,長劍又朝龍君當頭劈下。
整整一炷香功夫,龍君始終巋然不動,法相長劍就都無法近身那一襲灰袍。
自有天地間的無數劍氣與那年輕人對敵。
最后一次法相崩碎后,陳平安終于停下毫無意義的出劍,一閃而逝,回到原地,收攏起那些小煉文字。
流白惴惴不安來到崖畔龍君身側,輕聲問道:“他真的漲了一分拳意?”
山巔境武夫,與十境武夫的差別,就像那劍氣長城納蘭燒葦、岳青、米祜之流的大劍仙,與那幾位飛升境老劍仙的差異。
“他是說給腳底下那些妖族修士聽的,沒漲拳意半點,信口胡謅,故意用來惡心我罷了。”
龍君又有無奈,對身邊這個其實腦子很聰明、唯獨牽扯陳平安就開始拎不清的小姑娘,耐著性子解釋道:“在山巔境這個武道高度上,武夫心境都不會太差,尤其是他這條最喜歡問心的瘋狗,我要一劍壞他好事,他生氣惱火是真,心中武夫意氣,卻是很難提到更高處了,哪有這么容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擔任隱官后,親眼見過了那些大戰場面,本就是他的武道牢籠所在,因為很難再有什么大悲大喜,所以他的心路,其實早就先于境界、體魄在武夫斷頭路盡頭不遠處了,只有生死戰可以強行砥礪體魄。”
流白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一襲鮮紅袍子毫無征兆地重新出現崖畔,這次帶上了那把狹刀斬勘,雙手輕輕抵住刀柄,笑瞇瞇道:“流白姑娘,你覺得咱們這位龍君前輩,是喜歡話多的人嗎?既然不是,為何如此絮叨?大有深意,你要好好思量一番啊,練劍不修心,要跌境走一遭的。”
流白嗤笑道:“你倒是半點不絮叨。”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這不是怕流白姑娘,聽了龍君前輩欲蓋彌彰的解釋,嘴上哦哦哦,神色嗯嗯嗯,實則心中罵他娘的龍君老賊嘛。”
陳平安自顧自搖頭道:“山上神仙,只要將信將疑了,猜測一起,暗鬼叢生,我這是幫助龍君前輩撇清嫌疑,這都想不明白?流白姑娘,真不是我說你,咱們若是文斗,我都怕你自己拍爛腦袋,擰斷脖子,龍君前輩攔都攔不住。今日龍君助我漲拳意一事,賣我一個面子,別去跟周密兄亂嚼舌頭了。”
流白眼神逐漸堅毅起來,竟是向前跨出一步,越過了那一襲灰袍,她微笑道:“不管你說什么,做什么,與你言語正反心思都不起半點,什么都不計較,就可以了。你不用謝龍君助長拳意,真心道謝也無所謂,但是我卻要謝你助我修繕劍心,真心實意!”
龍君輕輕點頭,早該如此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
其實流白有此心,是對的。
但是有用嗎?
對她未必有用,對陳平安自己還真有點用處。
陳平安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心魔已經因我而起,劍心又被我修補幾分,這就是新的心魔了,甚至心魔瑕疵更少。信不信此事,問不問龍君,都隨你。”
龍君嘆了口氣,“流白,換一處練劍去,他在以你觀道悟心魔。”
難怪此人明明眼中無流白,根本不視為對手,卻故意次次來此,在她心中留下些許心路痕跡。
陳平安瞥了眼那一襲灰袍。那么多的王座大妖,偏偏留了這龍君在城頭。
龍君笑道:“瘋狗又要咬人?”
流白已經黯然離去,她沒有御劍,走在城頭之上。
陳平安竟是坐在了崖畔,俯瞰腳下極遠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然后收回視線,后仰倒去,以斬勘刀做枕,自顧自說道:“到家應是,童稚牽衣,笑我白發。”
龍君笑道:“我沒有這份愁緒,你更是無法返鄉。”
陳平安咦了一聲,立即坐起身,疑惑道:“你怎么聽得懂人話?”
龍君不以為意,反問道:“知道為何不隔絕此處視野嗎?”
陳平安點頭道:“與那先后兩場大雪差不多,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等你很久了。”
龍君大笑道:“等著吧,至多半年,不但連那日月都見不得半眼,很快你的出拳出劍,我都無需阻攔了。如此看來,你其實比那陳清都更慘。”
原來陳平安已經無法看到龍君那一襲灰袍,事實上,對面城頭的所有景象,都從視野中消失。
再低頭望去,那些蜂擁涌去浩然天下的妖族,也看不見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遠處大雪緩緩落,還依稀可見。
哪怕以后瞧不見了,又有什么關系呢。
小小憂愁,米粒大。
更何況江湖相逢吹牛皮,江湖重逢道辛苦,江湖路遠,總有再見時,肯定會有人說師父辛苦了。先生辛苦了。小師叔辛苦了。陳平安辛苦了。
陳平安揚長而去,大袖飄搖,大笑道:“似不似撒子,辛苦個錘兒。”
斐然和離真一起來到龍君身旁,離真問道:“是不是真瘋了?”
龍君反問道:“問你自己?”
斐然笑問道:“那個曹慈,竟然能夠連贏他三場?”
龍君點頭道:“竟然。”№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