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六百六十一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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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流白一直在關注四周戰場形勢,以心聲迅速言語道:“事出突然,暫時并無劍仙救援,我們還是要速戰速決。”

這位與劍仙綬臣一起出自周密文脈的女子劍修,在甲申帳便一直擔任主官木屐的副手,至今不曾出劍。

少年灘第一個祭出本命飛劍,貼地而飛,圍繞著大坑邊緣劃出一道經久不散的劍光流螢。

“必須逼迫對方現身!”

灘腰間懸佩雙劍,雙手分別按住劍柄,凝神俯瞰塵土彌漫的大坑底部,些許塵沙,遮掩不住一位劍修的視野,只是不知對方施展了什么高明障眼法,竟是找尋不見那位年輕隱官的身影,但是陳平安絕對不曾離開此地,灘以心聲與好友們交流:“不管了,既然眼睛瞧不見,那我就直接去大坑內一探究竟,不給他養傷的機會,竹篋,注意地底山根的動靜,流白,注意出劍截殺陳平安。”

灘一躍而下,以本命飛劍“甲騎”開道,整座大坑邊緣地帶,劍光散去,出現了數以千計的具裝鐵騎,密密麻麻攢簇結陣,雖然每一騎不過巴掌大小,看似滑稽,實則每一騎如飛劍,一時間無數袖珍鐵騎,從大坑頂部沿著斜坡,往下沖鋒,好似潮水傾瀉一處洼地。

飛劍“甲騎”率先以大軍突進姿態開陣,最適宜勘探那位年輕隱官的陷阱細微處。

灘若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光憑這把飛劍最適宜沙場破陣的本命神通,就可以最少被隱官一脈評為乙等,與岳青的百丈泉、云雀在天,齊狩的跳珠并列。若有這把本命飛劍擁有更多玄妙,興許都足可與吳承霈的那把“甘霖”同列。

竹篋作為劉叉的開山大弟子,如果不是劉叉在此次戰役當中收取了一撥記名弟子,便是唯一的嫡傳。

只是大戰以來,竹篋始終沒有出手,比那同一軍帳的女子劍修流白,要更加云遮霧繞,竹篋除了一個天下皆知的師承,其余飛劍有幾把,本命神通,練劍路數,都是未知。他身后背負巨大劍架,此刻其中六把長劍紛紛離開,圍繞大坑,最終掉轉劍尖,一把把長劍瞬間沒入大地,在地底極深處結陣,不給已經負傷的年輕隱官逃脫包圍圈的機會,即便猶有余力破開劍陣,也會露出蛛絲馬跡,到時候等待年輕隱官的,必然是凌厲飛劍的攔截,并且絕對不止一把。

雨四身穿一襲黑袍,只以一截雪白綢緞系挽頭發,風流倜儻貴公子。

他心意微動,附近地面上幾件破碎兵器,立即以不同方向向遠處掠去,最終墜落在地,所過之處,并無半點漣漪震動,這就意味著并無陣法陷阱,照理而言,從陳平安與擔任魚餌的侯夔門交手,到最后侯夔門被“手持魚竿”的王座大妖附身,挾武運大勢,不惜與陳平安玉石俱焚,陳平安都處于一個個意外當中,哪怕身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這會兒都不死也要掉好幾層皮。

只是雨四依舊覺得不妥。

離真已經蹲下身,捻起一撮土壤,輕輕捻動,塵土四散而飛,都粘連著絲毫劍意,離真環顧四周,微笑道:“果然有古怪,是一座類似小天地的禁忌之地。上次與我廝殺,都沒有拿出這份本事來,好,很好,我總算可以輸得服氣了。”

原來那些塵土飄蕩到了十丈之外的時候,如燈芯瞬間點燃,隨即化作灰燼。

雨四再次駕馭一些墜毀在地的破碎器械,以及妖族的殘肢斷骸,一并飛向遠處。

果不其然,如撞墻頭,紛紛落地。

那個年輕隱官既是劍修,又是純粹武夫,斬殺起來尤為麻煩,對方哪怕耗竭一口純粹真氣,就能夠轉去御劍殺人,一旦靈氣需要補給,就轉為武夫出拳,武夫真氣,與劍修靈氣,相互輪換,生生不息,故而先前劍修第二場出城廝殺,事后甲申帳統計雙方戰功,靠著從頭到尾參加了一整場戰事,積少成多,年輕隱官的軍功,高居劍氣長城出城劍修的榜首。當然這與劍仙需要鎮守金色長河有關,而城頭駐守的劍仙,要么據守一方,要么為年輕劍修壓陣,劍仙真正出劍的機會,不會太多。

那一場廝殺,年輕隱官一直在隱藏身份、更換氣息,手段層出不窮,與第一次出城廝殺,有那寧姚護陣,他便能夠以純粹武夫光明正大的開陣,截然不同,第二次趕赴戰場,更像是一位四處撿漏的刺客,只有迫不得已,才以拳劍殺敵。所以在蠻荒天下各大軍帳,這位劍氣長城的外鄉人,為自己贏得了一個新鮮說法:南綬臣北隱官。

將陳平安從戰場上找出來,已經很難,找到了,將其打傷更難,哪怕愿意與陳平安以傷換傷、甚至是不惜以死換傷,對方的撤離逃遁,更是果斷異常,關鍵是陳平安持續作戰的實力,太過驚人,所以比起劍氣長城那些堂堂正正出劍、殺力極大可通天的劍仙,戰場上年輕隱官這種對手,最惡心人。

“好家伙,差點著了道。各位,對不住,先前是我的失誤。”

雨四心中惱火不已,伸手按住佩劍,劍意凝聚為實質,絲絲縷縷雪白劍氣,縈繞于手臂和劍柄四周,劍氣森森,整個劍鞘都被一層薄薄冰霜蔓延覆蓋,“不過由此可見,受傷不輕,不然離真此舉,咱們這位隱官大人肯定會繼續藏藏掖掖,不至于這么快就露出馬腳。作為賠罪,我最后一個出劍便是!”

不是甲申帳的成員,肯定會覺得雨四最后這個說法,太過莫名其妙。

竹篋皺眉問道:“離真,這座小天地,到底如何而來?是與圣人借?小天地也能借嗎?”

眾人當中,只說對于小天地的熟悉,離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離真早已開始散步,一如首次與陳平安捉對廝殺的閑庭信步,每走幾步,就丟出一件山上重寶,沒辦法,身為托月山的關門弟子,不缺法寶。

而離真的布陣之法,造詣極高。

竹篋的地底劍陣,離真信不過,還得親自再布一座陣法才能放心,既能防止陳平安破陣而出,還可以稍稍攔截劍仙營救。

離真笑道:“天曉得怎么來的,當務之急,是確定這座小天地的玄妙,到底是能夠幫助陳平安拔高一境,還是一處刻意針對練氣士的無法之地,或者就只是個拖延戰況的障眼法,好讓劍仙及時趕來與陳平安匯合。”

雨四早已在勘驗此事,身邊四周,殘肢斷骸懸空飛掠,在那堵無形墻壁附近磕磕碰碰,雨四看了眼大坑之中,塵土早已被自己驅散,只是坑底景象依舊白霧茫茫,“除了隔絕天地的禁制,坑底那邊依舊不好確定,我們四周好像什么古怪都沒有。要不然我們干脆出劍,破開這座小天地?”

離真搖了搖頭,蹲下身,將最后一件法寶壓勝于大地之中,同時以心聲答道:“意義不大,陳平安并不介意我們就此離開,別忘了我們的目的是什么,是圍殺陳平安。先前我以飛沙試探,已經有答案了。如你所料,陳平安確實受傷不輕,以小天地故弄玄虛,歸根結底,他還是為了贏得喘息時間。我們先看看灘的出劍結果吧。”

雨四頗為無奈。

有了圍困之局,竟然找不到人,有些憋屈。

大坑之中的甲騎大軍,槍矟皆附有小幡,五彩繽紛。

槍矟所附彩色幟、彩穗,便是灘飛劍本命神通之二。

煉劍所需天材地寶繁多,其中最重要的根本之物,就是來自蠻荒天下各大五岳的山根土壤,可不是為飛劍顯化而出的“鐵騎大軍”裝裝樣子那么簡單。

灘一個心神不穩,再定睛一看,發現自己懸停于一處云海之上,隱約有數座山峰,高出云海如島嶼。

天地極大。

灘立即停下御風,懸停空中,低頭望去,大地之上,好似一處戰場,一支支鐵騎沖陣,竟是都如無頭蒼蠅一般,地理形勢,根本不按常理,許多原本間距極遠的鐵騎,最終剎那之間就相互沖撞在一起。

視野所及,恰好有一支碧綠紛紛的鐵騎大軍,與彩幟緋紅的大軍相互碾壓而過。

灘卻沒有收取本命飛劍“甲騎”,只要鐵騎踩踏在大地之上,哪怕是在虛幻的小天地當中,所有槍矟附幡的甲騎大軍,便不損絲毫,事實上戰場也是這般,鐵騎不斷粉碎,又不斷生成如初,不知疲倦,一次次展開沖鋒。灘很快就發現了那處戰場的玄妙之處,仿佛是一張張薄如白紙的書頁,被幕后人一次次他人肉眼不可及的精巧折疊,故而一支支鐵騎的行軍路線,盡在對手掌控之中。

灘發現自己的言語心聲,已經無法與竹篋他們交流,身陷困境,少年依舊劍心澄澈,拔出雙劍,一閃而逝。

一劍消逝之后,一處天幕電光交織成網,瘋狂涌動,不斷綻放出驚心動魄的畫卷。

一劍化虹遠游,往最遠處急急而去,想要摸索出這座小天地的版圖大小。

灘伸手一抓,本該遠去千丈外的第二把佩劍,竟然往自己后背心直刺而來,被少年握在手心。

灘冷笑道:“鬼鬼祟祟,就靠著些花哨伎倆,這么與我耗下去?”

一座山峰之巔,一粒芥子身影,驀然大如山岳,那龐然巍峨的青衫客,背負劍匣。

法相屹立于山峰。

就好似一人站在路邊石子之上。

陳平安笑著低頭俯瞰那持劍少年,抬起一手,多出了一把學生贈送的玉竹折扇,迅猛拍下,四周云海被那股磅礴氣象扯動,滾動如沸,隱約有雷鳴聲。

灘竟是紋絲不動,任由大扇當頭一拍而下,最終一穿而過。

灘冷笑道:“你的真身,果然受傷極重,就只能靠些假象一味拖延了。”

陳平安又抬起一手,掌心托有一枚法印,翻轉手掌,大印如山,再次迎向那灘。

灘揮出一劍,將那枚山字印一斬為二,沒有半點氣機漣漪,唯有劍光。

又是那心意顯化而成的虛假之物。

灘抖了抖長劍,朝那裝神弄鬼的年輕隱官,勾了勾手指。

那“陳平安”微微一笑,又捻出一張金色符箓,因為法相所持符箓,在少年灘眼中過于龐然大物的緣故,一張符膽如金色雷池,蘊含雷池的金色符箓,氣勢洶洶,飄蕩向少年劍修。

與此同時,陳平安法相左手輕輕一抬,大地之上,一條山脈直接被拔斷山根,從下往上,配合當頭籠罩灘的金色符箓,掠空砸向后者。

灘手指一抹長劍劍身,手指抵住劍尖處,劍尖處綻放出一粒璀璨光亮,最終以少年劍修為圓心,生出一個劍光大圓,與那符箓和山脈撞在一起。

此次年輕隱官出手,果然皆是真物!

灘一個福至心靈的猛然后仰,雙指掐訣,身上那件法袍,煥發出光彩奪目的七彩之色,浮現出一位位彩帶飄搖的諸天樂伎,身姿極其小巧可愛,立即護住少年所有本命竅穴。

灘御劍遠離原地,下一刻懸停之時,少年身后亦是出現了一尊金身法相,是一位姿容絕美的天女,微微彎腰傾身,雙手剛好捧住少年身形。

灘脖頸之間,緩緩滲出一長串鮮血珠子。

少年腳下長劍緩緩顫抖,好似被天地大道所壓制。

護住少年的那尊女子神祇金身法相,也開始出現一寸寸剝落跡象,原本無瑕的璀璨金身,被腐蝕極快。

灘馭劍在手,另外一手輕輕抹去脖子上的血跡。

分明是一處針對世間所有練氣士的“無法之地”。

還差點被那家伙一刀割走頭顱。

少年終于切身體會到那些與年輕隱官對敵之人的感受。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全是問心,皆是算計。

劍氣長

城的城頭之上,魏晉與老大劍仙問道:“真不需要我去解圍?”

陳清都笑道:“解圍?解誰的圍,陳平安,還是你魏晉?你以為對方沒有藏著后手?只說那五個極好的劍仙胚子,誰來負責接引離開?死了其中任何一個,甲子帳都要心肝疼。”

魏晉說道:“有陸芝幫忙壓陣,我可以試試看。”

陳清都搖搖頭,“等著就是了。誰后出手,誰就占優。”

陳清都眺望南方眾多妖族軍帳,十四頭王座大妖,哪怕是周密出手都還好說,唯獨那個劉叉,如果讓他有了出劍的理由,劍氣長城這邊就會有點麻煩。

比如死了個被劉叉寄予厚望的嫡傳弟子。

到時候他陳清都,是不方便出劍。

那么由誰來攔阻?董三更被牽制在金色長河那邊。陸芝?遠遠不夠。便是加上那個隨之也有了出劍理由的牢頭老聾兒,也還是不夠的。

距離灘極遠處的一座山岳山腳,轉瞬之間便一去一返的陳平安,此刻站在相對纖細的“一條山脈”之上。

陳平安腳下,正是那具侯夔門死后現出妖族真身的尸體,至于那黑甲、紫金冠和兩根翎子,先前對撞之后,破損卻未崩碎,按照常理,早就被撿了破爛,被隱官大人收入囊中,只是這次卻沒有被陳平安全部收入囊中,只是將那翎子收入了晏溟以一換一、“暫借”給他的咫尺物,不但如此,咫尺物先前儲藏之物,也已搬空。

至于侯夔門的甲胄與紫金冠都被陳平安以搬山術法,放置在遠離侯夔門尸體的地帶。

陳平安這會兒受傷極重,臉色慘白,以至于右手整條胳膊,已經不受控制,一直在輕輕顫抖,這對于陳平安來說,是極其稀罕的事情。

先前侯夔門那一手,太過歹毒,陳平安相當于挨了十境武夫的傾力一拳,如果不是稍稍避開,早就給侯夔門一拳當場洞穿了心竅。

若是擱在演武場上,挨了十境巔峰一拳而不死,那就是滋味極好。但是此刻看似玩弄少年劍修于鼓掌之中,事實上陳平安還是難逃圍殺之局,那就滋味極其不好了。

方才對那少年劍修一擊不中,也讓陳平安極其無奈,若是自己體魄巔峰之時,那位天才劍修的那顆頭顱,此時就該擱放在方寸物當中。

不過這個少年在這里束手束腳越久,無法強行破開小天地,陳平安就可以恢復越多。

陳平安望向那少年被神靈呵護手中的姿態,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灘不去看那尊裝模作樣、好似閉目養神的山巔法相。

少年死死盯住一縷氣息殘余的遠處,雖然看不真切那處山腳景象,但是少年可以確定那個年輕隱官的真身就藏在那邊。

山巔巍峨法相睜開眼睛,雙指掐劍訣,背后劍匣掠出一把把巨大飛劍,朝灘破空而去。

以雙手護住少年身形的樂伎法相,旋轉身形,背對那些大如仙家渡船的飛劍。

灘一咬牙,嘔血鮮血。

那把交織電光的佩劍,突然懸停天地間,在劍尖和劍柄首尾之間,綻放出一絲劍光,分別往天幕和大地直直激射而去。

陳平安便以肆意折疊天地山河的神通,盡量改變兩條劍光的軌跡,一旦稍稍更改路線,劍光不再是筆直一線之上,陳平安就能夠讓那少年劍修無法以此勘驗天地界線。

不曾想那少年竟是直接炸開了那把佩劍,劍光驀然擴大,天地之間如同撐開了一根棟梁。

那把佩劍,其實便是灘的第二把本命飛劍。

與此同時,本命飛劍“甲騎”,從鐵騎大軍凝為一劍,返回灘一處竅穴當中。

天女法相,雙手并攏,護住不惜毀掉一把飛劍的主人灘,風馳電掣掠向那道劍光,顯然是打算以開道之劍光作為退路。

山巔法相一手舉起,掌心指向天幕處被灘少年劍光破開的窟窿,一手手心貼在山巔,彌補遠處大地之上被少年破開的大坑。

陳平安的法相雙手手心,雖未真正觸及劍光,卻被不斷消磨。

小天地被陳平安分出三層,由里向外,分別庇護真身體魄,再就是打開大門禁制,以半吊子的法相現世,專門針對第一個陷陣的少年劍修,最后一層最為稀薄,負責障眼法其余四位天才劍修。

所求之事,便是盡可能更多休養生息的同時,將對方各個擊破,能傷則傷,能殺則殺,總之能殺一個都是賺。

只是目前看來,光是斬殺那少年,便不輕松,極有可能要收起最外圍的第三層天地,鞏固第二層,才有可能擊殺少年。

陳平安依舊不愿意太早拿出兩把本命飛劍的全部神通。

不過因時而異,少年的選擇,讓人意外,陳平安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先殺一人再說。

當灘以毀去一把本命飛劍作為代價,也要強行離開此地之際。

一道劍光已經破開第二層小天地的天幕。

陳平安雙手持短刀,就要截殺少年,突然心意微動,停下了身形。

就在此時,陳平安袖中那件咫尺物砰然震動,毫無征兆。

不但如此,被陳平安丟擲在遠處的甲胄、紫金冠,都同時轟然炸碎。

一道如弧月懸空的外來劍光,切開了兩層天地的屏障,剛好劈在了那處寶甲粉碎之地。

陳平安卻望向了另外一處,紫金冠自行銷毀處,出現了一處極其細小的飛劍痕跡,沒有任何矚目劍光,沒有一絲劍氣,沒有任何漣漪波動。

如果不是位于自己坐鎮的小天地當中,陳平安根本無從察覺。

等到陳平安想要捕捉那把飛劍軌跡之時,竟然毫無線索。

坐鎮小天地,如同圣人隨時隨地起心念,便可掌觀山河,一覽無余。

這讓陳平安對那把不知名飛劍,充滿了戒備,遠比那破開屏障的一劍更加重視,前者簡直就是一把更加夸張的齊狩飛劍“心弦”。若是戰場對峙,被那把飛劍盯上,注定會極為棘手。不是雨四,不是離真,不是已經遞出凌厲一劍的竹篋,那么就應該是那個被少年稱呼為流白的女子劍修了。

難怪少年要提醒流白注意截殺自己,這個流白的本命飛劍,與曾經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北俱蘆洲女子劍仙,謝松花,是差不多的路數。

擅長溫養劍意,出劍極快,殺力極大,追求一擊斃命,瞬間分出生死。

陳平安放棄了斬殺少年的念頭,既然形勢變化,少年身負重傷,留在戰場上,便又大有用處了。

少年是可殺可不殺,女子劍修是必殺之人。

離真瞬間來到流白身側,循著小天地屏障被竹篋一劍破開的劍意痕跡,離真稍稍心算,便立即一語道破天機:“先前我們心聲言語,極有可能被陳平安聽在耳中,這座小天地,不是他與誰借來的,就是他的小天地。”

流白突然提醒道:“是留在上邊的雨四!”

在流白出聲之后,竹篋護住的少年灘,與離真護住的流白,原本雙方間隔極遠,并且都懸停云海之上,此刻卻莫名其妙就站在了數丈距離的大坑底部。

在這期間,四位蠻荒天下最出類拔萃的年輕劍修,如有清風拂面,是那三層小天地相互轉換的蛛絲馬跡。

倏忽之間,雙方又恢復原先處境,兩撥人四位劍修,相隔遙遙云海上。

竹篋說道:“離真,別藏掖了,陣法之外,再打造出一座更大的小天地,然后不斷縮減。”

離真點了點頭,祭出七件剛剛煉化沒多久的本命物,驀然升空,最終如星斗懸天,相互牽連一線之后,再與先前離真布下的大地陣法交相輝映,原本白晝時分,夜幕沉沉,下一刻,天地間又恢復清明。

離真身形逐漸消散,魂魄分別掠向七個方向,與竹篋他們提醒道:“至多一炷香之內,我可以讓陳平安的小天地現出原形,只是在這期間,我便暫時無法出劍了。”

兩座小天地發生了大道之爭,天地隨之搖晃,幾位劍修視野中的景象,扭曲不定起來,仿佛一幅攤放在書案之上的畫卷,卻被人手持畫軸一端劇烈抖動。

竹篋背后劍架一把把長劍不斷遠掠而走,帶起一道道虹光,小天地當中的所有云海、山岳,皆被長劍摧毀,劍光之外,劍氣綻放。

一些飛劍路過的山岳、江河“廢墟之地”,剛想要重新生成幻象,便被殘留劍氣再次攪爛。

竹篋仿佛是想要將無窮盡的劍意布滿整座小天地,即便陳平安是此處圣人,也只有那立錐之地,再難以隨心所欲轉移身形。

背后劍架,已無長劍。

竹篋手持長劍,落在大地之上,以劍尖抵住地面,劍身緩緩沒入大地,一圈圈漣漪蕩漾而起,以極快速度向八方散去。

大地之上的漣漪當中,懸起一粒粒精粹劍意凝聚而成的水珠,追隨著那些圓圈漣漪不斷生發,如一道雨幕懸停大地。

顯而易見,竹篋已經不愿意等待離真。

少年灘盤腿而坐,流白已經頂替離真,站在灘身旁護陣。

先前承諾自己會最后一個出劍的雨四。

滿身血跡的狼狽身形,手持長劍,驀然從云海處倒滑而出,好像被人一腳踹中腹部,然后給雨四強行破開天地屏障,最終才得以撞向流白不遠處。

流白直接祭出那把被譽為的本命飛劍,從那個“雨四”后背一穿而過。

灘也再次祭出那尊來歷不俗的神女法相,懸在自己與流白身后,被法相一手護住一人。

這尊遠古樂伎法相不似尋常,仿若活人一般靈動,先前以后背硬扛來自山岳之巔青衫客的飛劍,竟有些許神色變化。

此時她低頭凝視主人,更是滿臉和藹。

那個“雨四”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竹篋一把長劍在先前開門處,劍光一閃,隨之消失。

最深層的那座小天地當中,陳平安伸手捂住被飛劍洞穿的肋部,苦笑不已。

好一個流白。

原本只要她稍稍手下留情,哪怕她足夠謹慎和心狠,按照陳平安的預期,輕傷“雨四”來判定真假,那么十余丈距離,就足夠讓硬扛一劍的陳平安近身,一旦近身,殺她也好,殺那少年也罷,都有大好機會。

不曾想那流白那一記本命飛劍,直接奔著“雨四”一處所有劍修的根本氣府而去,陳平安只好略微轉換身形,以輕傷代價果斷撤退。

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至于那把尾隨而至的竹篋長劍,陳平安躲避不難,很快就被他“禮送出境”。

而陳平安所在小天地之內,雨四的處境,就要比先前灘更加不堪。

因為體魄在逐漸痊愈的陳平安,再沒有任何花哨舉動,小天地當中,處處皆飛劍。

甲申帳,劍修雨四,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內容,比起竹篋、流白要更詳實。

本命飛劍“瀑布”。

雨四祭出飛劍之后,如天寒地凍時分,剛好身披旋襖。

所以哪怕被那些縱橫交錯、肆意飛掠的飛劍圍困,卻還能夠支撐下去。

如果流白與雨四對調位置,流白應該已經死了。

陳平安的兩把本命飛劍的本命神通,剛好完全壓勝和克制流白的那把古怪飛劍。

只可惜沒有這種“好的如果”,今天一戰,多是不好的意外和萬一。

武夫侯夔門,被同樣動了手腳的三件至寶,少年劍修的果決行事,女子流白對待一位袍澤好友

的狠辣……

至于在自家小天地之內,折疊山河如折紙的神通,源自早年陳平安在大隋京城,目睹茅夫子身陷法陣異象的一個靈感。

只可惜陳平安尚未真正得心應手,不然離真與竹篋的強勢破陣,遠不是一炷香能夠辦成,因為飛劍“籠中雀”,并非死物的山水陣法,與那圣人坐鎮書院、道觀寺廟或是戰場遺址,又有差異,后者坐鎮的山河版圖,幾乎是固定的,但是陳平安這座憑借籠中雀,卻是行走之地皆天地,同樣還是陳平安身為隱官,無法真正潛心修道、煉劍的關系,不然這種籠中籠的天地層次之分,會更加圓轉如意,滴水不漏。

世事歷來如此,便宜好處占不盡。

不是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平安也根本煉不出這兩把與劍氣長城“大道契合”的本命飛劍。

雨四能夠保證暫時不死,卻絕不好受。

年輕隱官除了以飛劍殺敵,更會在這處壓勝對方飛劍、而己方飛劍更加順暢流轉的無法之地,以純粹武夫出拳,雙手持刀,神出鬼沒。

雨四臉頰處血肉被陳平安一刀剮去一大塊,身上更是傷痕累累。

所幸既非劍氣盤桓關鍵氣府,也無拳罡激蕩竅穴中,雨四終究是劍修體魄,并無什么致命傷。

只是與那雨四現身之時的玉樹臨風,天壤之別了。

突兀一劍,破開天幕。

長劍被送出天地,竹篋憑借絲絲縷縷的殘余劍意,找到了此地。

陳平安身形消逝,運轉天地,本就是正在等這一劍,這才故意遺留那點劍意。

流白的本命飛劍難尋軌跡,竹篋這些劍意落在陳平安眼中,無異于夜幕中近在咫尺的螢火點點。

陳平安動不了有劍氣飛瀑庇護的雨四,便顛倒天地,讓那正忙于抵擋一百多把飛劍“井中月”的雨四,剛好位于那道劍光的劈斬方位。

竹篋以心聲言語道:“雨四!”

竹篋沒有言語更多,便談不上泄露天機。

只看默契。

雨四沒有讓竹篋失望,伸手抓住那道劍光。

劍光竟是彎曲如繩索,竹篋駕馭心念與劍意,猛然一拽,就要將那攥緊劍光的雨四拖出好似大牢籠的小天地。

為了防止陳平安借機行事,免得救人不成,反而被陳平安襲殺撤退路線有跡可循的雨四,流白無需竹篋言語提醒,便祭出那把好似不存在于世間的本命飛劍。

竹篋出劍之時,就站在了那尊神女法相的肩頭。

陳平安微微嘆息,任由竹篋救走雨四,他去殺少年,原本各不耽誤。

你救你們的人,我殺你們的人,做買賣得公道。

既然竹篋早有預料,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與陳平安一起走過千山萬水的飛劍初一,十五,終于同時現世。

然后在那神女身后,驀然出現一尊更加巍峨巨大的青衫法相,雙手十指交纏變作一拳,當頭朝她頭顱砸下。

手中持劍的竹篋一劍朝空中掃去。

弧月劍光再度憑空出現,直接將陳平安的法相斬斷握拳雙手。

既然圍殺劍修中的幾個軟肋皆不可殺。

那就還給對方一個意外,殺一個最強者。

陳平安強行更換天地厚薄,將自己置身于折疊山河當中,比那松針咳雷牽引、再加縮地符更加迅速,瞬間就來到竹篋身后。

竹篋整個人被一拳打在后背心處,跌落神女法相肩頭,砸到遠處大地當中去。

陳平安則被竹篋反手一劍刺出,腹部結結實實挨了一劍,竹篋可以躲卻沒有躲,擺明了就是要與陳平安互換傷勢。

初一與十五已經與流白那把本命飛劍,相互撞擊不下百次。

手段不僅如此,天地之間生出了兩條符箓長河,金光熠熠,往雨四那邊浩浩蕩蕩,洶涌沖去。

竹篋哪怕被一拳砸飛,依舊牽引那道劍光,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弧,盡量將雨四拽向自己。

流白則抓住灘肩頭,繼續駕馭本命飛劍阻攔那初一十五,她自己則帶著灘御劍去往遠處,絕不給陳平安近身搏殺的可能。

果然,那年輕隱官緊跟雨四而去。

雨四卻怒吼道:“流白!”

女子劍修頭腦中一片空白,憑借本能丟開手中的少年灘,她就要自毀金丹,再駕馭本命飛劍,直刺自己心口,希冀著先殺自己,再殺那年輕隱官。

但是對方五指攥住她的脖頸,往后一拽,離開原地,然后陳平安重重一擰,直接將流白的整個脖子扯斷。

更有一拳重重砸中流白的脊柱,拳罡大震滲入體魄,打得流白氣機崩散,連心意念頭都被殃及,迫使那把本命飛劍在原先軌跡之下飛掠過后,出現了一絲凝滯。

陳平安剛要再補上一拳,試圖打穿流白的整個后背,不但要將其整條脊柱和那顆金丹當場震碎,還要徹底打斷她的長生橋。

不曾想陳平安額頭如同遭受一記重錘,身形被迫消逝。

流白雖然肉身銷毀,終究勉強護住了一半的大道根本,只是再想要躋身上五境,尤其是仙人境,此生就要希望渺茫,難如登天了。

陳平安快速瞥了一眼那女子的頭顱附近。

是那少年悄悄在女子身上留下了一道符箓。

為了施展那道救命的符箓,少年本就傷上加傷,嘔血不已,滿臉血污,視線模糊,少年依舊是竭力招手,以那張殘破符箓裹住了女子的金丹與魂魄,被少年收入袖中,做完這些,灘幾乎就要暈厥過去,維持住最后一絲腦海清明,少年又伸出手,不管如何,他都要將流白姐姐的那副皮囊取回。

不曾想,天幕處出現了一道道不知該說是劍光還是星光的光柱,將竹篋,雨四,灘,還有流白那具毫無生機的身軀,一并籠罩其中。

陳平安剛好躲過流白那一道,但是竟然在自己的小天地當中,避無可避,躲不可躲,被第二道光柱砸中。

至于流白的那副身軀皮囊,已經被光柱沖刷殆盡。

陳平安被一撞墜地,在空中身形踉蹌,一個翻滾,躲過有一道如影隨形的光柱,再折疊山河,瞬間遠去數百丈。

離真身形懸停天幕處,仿佛一位穿過光陰長河的遠古神靈,雙手托起了本該懸在夜空的北斗七星。

星斗緩緩轉移,小天地之內隨之四季流轉,春雷震動,夏日炎炎,秋風肅殺,大雪紛紛,大道運行,如磨盤轉動,碾殺萬物。

在這期間,竹篋先前布下的無數劍氣,愈發凌厲,天地之間,劍意水珠凝聚出一條不斷開疆拓土的劍氣長河,晃蕩不已,洪水漫天。

陳平安要么收起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要么就要陷入一場與離真純粹比拼消耗神意的艱苦戰場。

陳平安的身影在小天地之中一次次出現又消失。

陳平安一個橫滑出去十數丈,瞬間站定。

顯化為小天地的籠中雀,凝聚為一劍,掠入本命竅穴當中。

小天地消散。

陳平安站在大坑斜坡之上,離真懸停大坑上空,其實不過十數丈,竹篋背負劍架,剛好位于坑底中央地帶,雨四攙扶著灘,站在大坑頂部的邊緣。

竹篋埋在地底下的劍陣剛要有所動作。

天地再度一變。

這一次的小天地,相較于先前的廣袤無垠,顯得逼仄太多。

方圓十數里而已。

處處墳塋的詭譎景象,只是墳塋四周卻又有那楊柳依依。

這就是那個年輕隱官的真正心境?

一直心如止水的竹篋,破天荒露出一抹怒氣。

雨四以飛劍“瀑布”護住自己與灘,咬牙切齒,心中大恨。

這個陳平安,就這么難殺嗎?!

離真隨意抬起一手,便能觸碰天幕,嘖嘖笑道:“最惜命的隱官大人,這次真打算逃也不逃了?”

接下來陳平安能殺的,撐死了就是拿走灘剩下的半條命,再加一個雨四。

至于離真自己,與那竹篋,在這場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的圍殺當中,不缺飛劍殺力,缺的是傾力出劍。

陳平安被圍困當中,身形搖晃,顯然兩次祭出籠中雀,再以一人對敵五人,無論是被一次次雪上加霜的武夫體魄,還是支撐兩把本命飛劍近乎的修士靈氣,還是一個人的精神氣,都已是強弩之末。

離真搖搖頭,眼神憐憫,“涸澤而漁,取死之道。”

只是神色輕松,心中卻憋屈至極。

如果早早知道陳平安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己方五人,完全不至于淪落到這般凄慘田地,稍作應對,不說他離真,其余四位劍仙胚子,只要開口求人,誰會缺傍身法寶?他們先前準備的許多攻伐法寶和秘法,根本就沒有機會使出來。結果到現在圍殺不成,還導致流白和灘大道受阻,未來成就有限。

只是修行路上,千金難買早知道。

陳平安以拳重重擊掌,微笑道:“送諸位一程,安心上路。”

天地之間的四面八方,從那天圓地方的小天地所有屏障界線之處,出現了無數把飛劍“井中月”,向四位劍修緩緩推進。

又是一把不講道理的本命飛劍!

離真心中驚悚。

這個瘋子,真要換命?

竹篋眉頭緊皺,這個年輕隱官是臨死都不愿被人以飛劍斬殺?所以選擇拼了性命和大道不要,都想著多殺一人?

片刻之后。

陳平安一個后仰倒去。

籠中雀與井中月兩把飛劍,都瞬間返回竅穴。

于是得知真相后的離真,忍不住罵了一句娘。

原來陳平安后仰倒去的地方,是那劍氣長城的墻角根了。

這就意味著離真他們所有人,被這個狗日的年輕隱官騙到了

以兩把本命飛劍與他們搏命是假,折疊山河、更換戰場是真。

但是接下來一連串的事情,對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而言,都是天大的意外。

先是一位隱匿于戰場上的王座大妖,現出身形,大袖一卷,將那已經出劍的竹篋、想要撤退的離真等人,一并收入自己的袖中乾坤當中,同時手指一彈。

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劈去那頭大妖針對陳平安的術法。

陸芝剛要離開城頭。

一位大髯背劍佩刀的漢子,直接以雙拳擊退兩位劍氣長河之上的劍仙,來到了靠近劍氣長城的戰場之上,伸手按住刀柄,仰頭望向那女子大劍仙陸芝。

只要陸芝不出劍,他便不拔刀。

這還不算是那個“天大”的意外。

陳清都仰頭望去,笑了笑。

甲子帳灰衣老者,步出軍帳,似乎是想要親眼目睹某一幕場景。

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共同天幕處。

一道大如山岳的虹光砸開整座天下的恢弘禁制,筆直落在戰場之上,并不靠近劍氣長城,反而直接選擇了金色長河以北的妖族大軍腹地。

方圓數百里的巨大戰場之上,瞬間大地翻裂,震起妖族大軍無數,大片死傷。

一個從天外而來的漢子,微微屈膝,站在戰場之上,抬起雙手,貼住額頭,往后緩緩捋過頭發。

那漢子挺直腰桿,環顧四周皆妖族,便大笑道:“你們已經被我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