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斂到了壓歲鋪子,嫌棄鋪子太久沒開火,灶臺成了擺設,便讓裴錢去買些菜回來,說是做頓飯,熱鬧熱鬧。
裴錢憂心著去往玉液江的秀姐姐,不愿意挪窩,想著等秀姐姐回了再說。就說隔壁草頭鋪子,每天都開伙,咱們去那邊蹭頓飯吃不就得了,酒兒小姐姐手藝還是不錯的,整條騎龍巷都聞得著飯菜香。朱斂沒答應,說一間鋪子有一間鋪子的人氣風水,飯菜可以蹭,人氣兒可帶不回,人氣哪里來,無非就是飲食起居,有炊煙,有那被褥翻曬,最好有點讀書聲,光有打算盤的聲響,不成事,天底下財運本就難留下,得靠一份人氣兒,幫著收攏在家中。
裴錢沒轍,就數老廚子的規矩多、講究怪,道理還說不過他,裴錢只好帶上右護法小米粒,打算去不遠處街巷鋪子,去買些野味、蔬菜回來,石柔心中愧且怕,總覺得朱斂是在敲打自己,嫌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既沒能幫著落魄山掙著大錢,又壞了鋪子風水,石柔便偷偷拿出了私房錢塞給裴錢,當時裴錢嘴上說這哪成這哪成,記在鋪子賬上比較合適,不等石柔收回錢袋子,裴錢便將一袋子銅錢收入袖中,一跺腳,埋怨一句石柔姐姐你真是見外,下不為例啊,然后帶著周米粒一起吆喝著呼嘯遠去,瞬間沒影了。
小鎮如今成了槐黃縣縣城,大街小巷,商鋪林立,許多鋪子開始販賣古董,多是牛角山包袱齋瞧不上眼的,但是只要賣出一件,動輒幾顆神仙錢,在新郡城那邊都能買下一棟宅子,其實騎龍巷的草頭鋪子,如今名氣不小,鋪子里邊擺放的那些物件,除了貴,至少東西是真的,就是貴了點,所以買的人不多,看得人不少。
因為來此游歷的大驪學子,絡繹不絕,拜祭老瓷山、神仙墳的文武廟,游歷西邊的眾多仙家山頭,去往披云山,拜訪林鹿書院,至于那些乘坐仙家渡船,在牛角山渡口下山的修道之人,無非是與負笈游學的讀書人,將賞景路線反一下,桃葉巷的桃樹,杏花巷附近的鐵鎖井,騎龍巷賣糕點、果脯的壓歲鋪子、看似販賣雜貨、實則與仙氣沾邊的草頭鋪子,龍尾溪陳氏開設的新學塾,這些個地方,外鄉人往往都是必須要順路逛一遍的。
人來人往,不大的小鎮,熙熙攘攘。
朱斂去了灶房那邊,水缸里沒水,便尋了根扁擔,肩挑兩只水桶,如今汲水,鐵鎖井是不成了,給圈禁了起來,大驪朝廷在小鎮新鑿井數口,免得老百姓喝水都成麻煩,只是上了歲數的當地老人,總念叨著味兒不對,不如鎖龍井那邊挑出來的水甘甜。日子得過水得喝,就是不耽誤碎碎念叨,就像沒了那棵遮蔭納涼的老槐樹,老人們傷透了心,可如今那群臉上掛鼻涕、穿開襠褲的孫子輩孩子們,不也過得十分歡快無憂?
壓歲鋪子一下子沒了人,石柔獨自坐在柜臺后邊,有些不適應,便想著裴錢會買什么菜回家,再想著朱斂稍后系上圍裙、手持鍋鏟的下廚情景,石柔就忍不住想笑,瞥了眼門外的黃昏余暉,也像是腳步悠悠,一點一點回了家,忙碌了一天,收工休歇去了。
隔壁同樣是落魄山名下的草頭鋪子,生意進賬,比起看似賬本更厚更瑣碎繁多的自家鋪子,其實要好太多太多,隨便賣出一件,便頂得上壓歲鋪子好多年。目盲老道人賈晟,如今也不愛拋頭露面了,修行到了瓶頸,把鋪子生意交給了兩個弟子,不茍言笑的瘸子年輕人趙登高,乖巧伶俐的田酒兒。
賈老道人一年有大半年,都在最新成為落魄山藩屬的黃湖山那邊修行,不問世事。
修道之人,大多如此。
凡夫俗子,半生在床,練氣士更是大半生都在靜坐修行,遠離人煙,斷絕紅塵,所謂的下山歷練,不過是他人人心,砥礪自家道心。按照朱斂以前隨口與裴錢閑聊所說的,只在山上道場修行,無非是以道心探究天心,枯坐而已,能夠有所成,但是極難大成,所以才有了靜極思動,主動走入紅塵中。
這樣遠離人間的山上神仙,聽慣了山風松子落的云中客,按照朱斂的說法,心性如何?不如何。只說拳頭大小,境界高低,只說那心路長遠,山上光陰數百年,也未必比得上山下老百姓的短短一輩子,走得更遠。心路遠不遠,就得跟人多打交道。山上終究人少。
石柔覺得這番話,說得好沒道理,細究之下,又有些道理。
至于自家那位年輕山主就比較另類了,從來沒閑著,放著這么大一份家業不打理,一年到頭當甩手掌柜,在外邊游歷的時日,遠遠多于在自家山頭待著享福、修行。
據說那座水運極佳的大山頭,之所以能夠被收入囊中,陳靈均是立了大功的,落魄山與黃湖山,雙方一手交錢一手給地契,龍州刺史府、朝廷禮部和戶部記錄在冊,黃湖山就悄悄成為了年輕山主名下的產業。對于一門心思想著有那么座山頭的賈老道人,石柔不太親近,總覺得過于市儈了。
黃湖山的風水,可不簡單,也是你賈晟能夠覬覦的?
成為落魄山記名供奉的前后,賈老道就是兩個人,之前,對石柔那是百般客氣,串門殷勤,沒話聊,也要在這邊坐上許久,拐彎抹角套近乎,讓石柔都要頭疼,師徒三人皆成了記名供奉之后,賈老道便一次不來壓歲鋪子了,石柔清楚,這是在跟自己擺架子呢,想著自己主動去隔壁那邊坐坐,說幾句捧場話,石柔偏不。
以前忙著擔驚受怕,萬事不多想,不知不覺過了這么些年的安穩日子,終于讓石柔嚼出許多余味來。
年輕山主買山頭,真是精明得一塌糊涂,從來大賺,還是那種悶頭掙錢不外露的那種,一個泥瓶巷出身的貧寒少年,也沒讀過一天的書,發跡過后,竟然從來沒有半點炫耀心思,實在難得,可要說山主小氣吝嗇,又萬萬不是,哪怕是在半點功勞都算不上的石柔這邊,也算極為大方了。那么些山頭,都是年輕山主以極低價格收入,不但如此,黃湖山有現成的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并轉手交予落魄山祖師堂,朱砂山也差不多,牛角山更是有現成的一座大渡口不說,連那包袱齋那些砸下許多神仙錢打造出來的仙家鋪子,一樣落入了落魄山口袋。
朱斂挑水而返,前腳到,各挽一只竹籃的裴錢和周米粒就后腳到了。
周米粒幫著生火,鼓起腮幫對付那吹火筒,裴錢一邊擇菜,一邊打趣小米粒悠著點,小心把整個灶臺都給吹飛掉,小米粒一笑,就吸了好些草木灰燼在嘴里,裴錢捧腹大笑,周米粒哈哈笑著,說差點吃飽嘍。老廚子系了圍裙,用井水仔細清洗過了砧板,早已磨過了菜刀,準備大展手腳了。
石柔想幫忙也幫不上,站在灶房門口那邊,顯得有些多余,又不好走開,就那么杵在門口當門神。
其實石柔也沒覺得有什么難為情,反正自己從來如此,她看著灶房里邊的熱鬧勁兒,只是年關尚未過節,便好像已經有了年味兒。
朱斂以刀切菜,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裴錢站在一旁,贊賞道:“好刀法,老廚子你咋個不使刀對敵?”
朱斂頭也不抬,笑道:“菜刀啊?非要兵器傍身的話,仗劍遠游,不是更好看些。”
裴錢無奈道:“我就奇了怪了,老廚子你年輕時候也肯定俊不到哪里去,哪來這么多花頭經。”
朱斂說道:“就因為不俊,所以才要瞎講究啊,不然破罐子破摔,豈不是更找不著媳婦?”
裴錢說道:“那你到底找著沒?咱倆在那個江湖上,輩分隔著太遠太遠,你名氣又不大,關于你的江湖事跡,我聽得不多。”
朱斂隨口道:“金團兒棗泥糕,你在南苑國京城那邊,不早就聽說過了?”
裴錢立即瞪眼輕聲道:“隔墻有耳,還是老江湖哩,這么不謹慎!前邊我這小江湖,說了這啥國啥京城的,就悔青了腸子,你當時不糾錯就已經錯了,怎么這會兒自己還來?”
朱斂點頭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以后我一定注意。”
裴錢問道:“不知道種夫子和曹木頭今年敢不敢的回來?”
朱斂搖頭道:“難,讀書人到了那婆娑洲,就跟女子到了倒懸山麋鹿崖山腳鋪子差不多,有的逛。”
裴錢又問道:“那今年春聯誰來寫?師父的祖宅,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竹樓,加上那些宅子,還要加上別處那么多的山頭,好像要寫好多啊。”
朱斂笑道:“你要是忙不過來,我和大風兄弟都可以幫忙。”
裴錢皺眉道:“老廚子你幫忙,我勉強可以答應,但是鄭大風寫字,真能看?我怕他的字,太辟邪,山精鬼魅是要嚇得不敢進,可是別把那福氣財運都一并嚇跑了。”
朱斂說道:“大風兄弟其實內秀,除了下棋,寫字學問,都很好的。”
不過朱斂突然說道:“算了,還是不讓大風兄弟出力了。”
裴錢樂呵起來。
坐灶臺旁小板凳上的周米粒,一直拿著那根竹制吹火筒,一臉疑惑,裴錢坐在一旁嗑瓜子,小聲解釋道:“夸人內秀,其實就罵人長得丑。”
周米粒看了眼老廚子,再看了眼石柔,想了想鄭大風的模樣,咧嘴笑了起來。落魄山家里,如今好像也就魏山君的模樣,比較對得起山上景色?
朱斂讓那石柔也炒兩個小菜。
石柔倒是想要拒絕,只是哪敢。
朱斂便攏了攏圍裙,坐在灶房門檻那邊。
裴錢嗑完了瓜子,開始掰手指,“我師父,魏山君,大白鵝,供奉周肥,其實落魄山,好看的人,還是很多的。”
周米粒伸手擋在嘴邊,湊到裴錢耳邊,小聲道:“山上門派,鏡花水月能掙錢嘞,他說過,其實天底下最容易掙錢的,是掙那些仙子的神仙錢。”
裴錢一把扯住周米粒的耳朵,“想啥?我師父能掙這種錢?”
周米粒改口道:“不能,絕對不能!”
裴錢松開手,嬉笑道:“但是可以讓大白鵝,魏山君和周肥三人,出賣色相,掙這錢,說不定真可以財源滾滾。”
周米粒趕緊做了一個翻書抄書的動作。
裴錢點頭道:“可以,在賬本上再記你一功。”
朱斂有些幸災樂禍,“此時可行,下次祖師堂議事,可以說一說。”
裴錢聚音成線,與老廚子說道:“在劍氣長城,瞧見個玉璞境劍仙,叫米裕,長得也還行,就是傻了吧唧的,瞧著心境吧,漫山遍野的花朵兒,可花心,笑死個人,惹了咱們,師父和大白鵝都還沒出手,那米裕就差點挨了大師伯一劍,其實也可以將功補過嘛,來咱們落魄山當個外門的首席雜役弟子,與大白鵝他們一起湊成四個人,幫著落魄山掙夠了錢,就可以回家。”
朱斂點頭道:“咱們落魄山,是需要個劍仙鎮場子,花架子的也成。”
然后朱斂驀然大笑起來,也不與裴錢、小米粒說緣由。
崔東山,上五境了。
魏檗老弟,上五境的北岳山君。
供奉周肥,或者說姜尚真,更是仙人境,如今的玉圭宗宗主。
若是再加上一個玉璞境劍仙米裕。
這四位,反正也都不把臉皮當回事,掙這鏡花水月的神仙錢,肯定一個個誰都不別扭。
朱斂身體后仰,瞥了正屋那邊的老舊春聯,風吹日曬雨淋掛了一年,默默護了門院一年,很快便要換了。
朱斂說道:“請春聯,在我家鄉那邊還不太一樣,有兩請,春節時分,請春聯上梁,是一請。少爺家鄉這邊,就是如此。只不過我家鄉那邊還有一請,在二月二前一天,請春聯下梁,就是把春聯請下來,請到敬字爐里邊走一遭,算是功德圓滿了,按照老話說,這些春聯,是請給各路神仙的另外一種香火,然后得再寫再請一次春聯,這才是護著家家戶戶風水的,還有那福字倒貼,得貼家里邊,大門那邊是不貼的,福到家門口,終究還不算入了門,有些人家,祖上積德,家風醇正,自然留得住,不過有些是留不住的,所以最好得貼家里邊。”
裴錢白眼道:“我小小年紀就游蕩江湖,四海為家,曉得這些鬧啥子嘛。”
說到這里,裴錢與周米粒小聲道:“其實就是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
周米粒使勁點頭,“都這樣都這樣,游蕩,這個游字用得好,中意,可中意。我也是個小江湖,也喜歡游蕩啞巴湖。”
周米粒抬起雙手,比劃起來,游來晃去。
裴錢就喜歡跟周米粒聊天,因為說了小時候的那些事兒,也不怕出糗。因為小米粒根本不懂風光和寒酸的分別嘛。
裴錢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了一圈。
黑衣小姑娘十分配合。
朱斂說道:“拳不在重。”
裴錢問道:“有說法?”
朱斂笑道:“你覺得我對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下手重不重?”
裴錢點頭道:“不算輕了。”
朱斂又問:“那么出拳為何?”
裴錢想了想,答道:“講理,掙錢,救她。”
誰都不了解秀秀姐,裴錢了解。
朱斂又問:“禍端在何處?”
裴錢答道:“作為水神,身在江湖,風氣不正,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一門心思著想著結交豪杰神仙,對于轄境百姓,一地風水,做事也做,可其實全然不上心。”
朱斂點頭道:“很好。你可以獨自出門走江湖了。”
裴錢白眼道:“沒有師父的允許,我才不下山出遠門。”
周米粒點頭道:“外邊的江湖,可兇可兇!”
隨后端菜上桌,不算太豐盛,米飯沒少做。
有裴錢在桌上的時候,主位那都是需要空著的,每當逢年過節的時候,還要擺上碗筷。
今天四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剛要下筷子,阮秀便從壓歲鋪子前堂走到了后院,站在門檻那邊,說道:“吃飯了啊。”
裴錢起身道:“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秀秀姐,一起吃一起吃,我跟你坐一張凳子。”
阮秀笑道:“好啊。”
石柔趕緊起身,拎了碗筷,去與周米粒坐在一起。
周米粒給阮秀盛了一大碗米飯,用飯勺壓得結結實實,端到了阮秀桌前。
阮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坐下身,拿起筷子,看到所有人都沒動筷子的意思,笑道:“吃飯啊。”
裴錢欲言又止,瞥了眼壓歲鋪子前堂那邊。
那邊來了個一身水運稀薄、金身不穩的玉液江水神娘娘。
阮秀說道:“要是嫌棄那個家伙,我讓她先回了玉液江水府?或是去落魄山門口那邊跪著去?”
裴錢使勁搖頭道:“不用不用。”
朱斂跟著笑道:“吃飯,先吃飯。”
祖山落魄山,祖師堂所在,落魄山霽色峰。
位于群山最東邊的真珠山,因為太小的緣故,從未動土。
寶箓山,彩云峰,仙草山,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
距離落魄山最近的北邊灰蒙山,擁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朱砂山,螯魚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的拜劍臺,再加上新收入的黃湖山。
落魄山,其實已經擁有總計十一座藩屬山頭。
落魄山,有些樹大招風了。
尤其是那個清風城許氏,與落魄山有新仇舊怨,不太消停。畢竟當初清風城看不清形勢,就與大驪劃清界線,轉手出售朱砂山,根本不介意價格高低,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與上柱國袁氏聯姻之前,清風城也顧不上這點,只是當形勢安穩之后,就開始撓心撓肝了,畢竟一座朱砂山,不是一份什么可有可無的利益,更擔心朱砂山,會成為年輕皇帝心目中的一根心中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許氏與龍州新刺史魏禮打過招呼,與禮部左侍郎也通過氣,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樞的清貴京官,先后都找過落魄山,可惜都在朱斂這邊碰了一軟一硬的兩顆釘子。
朱斂對于黃庭國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禮,面對對方的主動登山拜訪,十分客氣,可對于借著祭祀一事順路來落魄山談事情的禮部官吏,就沒那么熱絡了。
畢竟魏禮只是公事公辦,關于朱砂山一事,并無偏袒,哪怕礙于顏面,其實只需要讓郡守登山,就算禮數足夠,可魏禮仍是親自登門,反而是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禮部員外郎,不過是郎中輔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上,一開口就說想要去霽色峰祖師堂看看,朱斂也就沒給什么好臉色了。鄭大風因為這個,笑話了魏檗整整個把月,把魏檗給惡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讓那個禮部員外郎挪位置,真當一洲山君,沒點門路?
不過朱斂勸阻下來,說有這樣傻子當對手,是好事,得好好養著。
其實那位大勇若怯的外鄉劍修崔嵬,金丹境瓶頸,照理來說,崔嵬問劍玉液江,也是可以的。
只不過朱斂覺得這么一個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來用,太可惜,一個清風城許氏,還不至于落魄山應付得手忙腳亂。
將來崔嵬出劍,必須得是元嬰瓶頸、甚至是玉璞境修為才行,務必一劍功成,必須要讓對手死得不明就里,崔嵬便已經悄然返回。
當然這里邊有個前提,崔嵬得真心認可落魄山。
至于小姑娘元寶的那個說法,最大的錯,錯在何處?錯在還是低估了人心與心氣,真正的一山棟梁,亂世當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
對又對在何處?對在了小姑娘自己尚未自知,如果不將落魄山當做了自家山頭,斷然說不出那些話,不會想那些事。
朱斂知人心,深也遠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斂管家,山主陳平安便可放心遠游,不怕晚歸。
壓歲鋪子前堂那邊。
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賠禮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過不是她親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并且給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寶,她覺得這已經足夠誠意。
至于先前那個老人所謂給了她一門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沒有當真。
不但如此,她已經寫好了一道可以直達禮部尚書手上的秘密折子。
落魄山有一頭黃庭國御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只龍王簍,試圖鎮壓玉液江水神祠,威懾百姓,差點釀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慘禍。
落魄山管事朱斂,更是一見面便蠻橫不講理,直接出拳重傷了一位有功于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實在送出那道折子之前,沖澹江同僚水神,奉勸過她一句,忍一時風平浪靜,對于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當了。
但是她如何聽得進去,更何況那頭精怪出身、驟得神位的沖澹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
至于某些拐彎抹角的內幕,他更是個局外人。
阮秀出自龍泉劍宗,是那圣人阮邛的獨女不假,可那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規矩,當真愿意為了這種事情,等于是與整個大驪山水律例掰手腕?
當意外臨頭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這條小鎮騎龍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無淚。
委實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恰恰吃著家常飯。
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著一只碗斷頭飯,還是空碗,飯都不給吃的那種。
那邊吃過了飯,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余人都走到了鋪子那邊。
阮秀在挑選糕點。
裴錢帶著周米粒站在柜臺后邊,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個兒太矮,腦闊兒都見不著。
朱斂坐在一條長凳上,笑著開口道:“市井斗毆,一拳打在誰身上,有多少疼。與那仙家斗法,誰挨了一記法寶。其實道理是一個道理,真要計較,道理沒什么大小之分,貴賤之別。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點了點頭。
不懂裝懂,懂了其實她也不認可,但是形勢所迫,還能如何。
如果那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譜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沒有那個“她”幫你們出手教訓自己,哪有現在的事情。
終究雙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勢壓人。
背對眾人的阮秀皺了皺眉頭。
朱斂笑道:“裴錢,帶著小米粒去后邊。”
裴錢哦了一聲,拍了拍小米粒腦袋。
那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柜臺,“我知錯了。”
裴錢撓撓頭,無奈道:“咋個這么費勁呢,不就是誠心誠意認個錯嘛,有那么難嗎?!憑什么覺得禮數夠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夠了。”
然后裴錢病懨懨趴在桌上,“我不喜歡這樣。本來多簡單一事,那水神府官吏與小米粒道個歉,說句對不起,不就行了嗎?結果那老嫗也好,官吏也罷,腌臜算計那么多,不認錯也罷了,一個個歹意念頭橫生,跟一團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嚇唬人,這是干嘛呢。”
朱斂笑道:“錯了,這還真就是咱們最強人所難的地方。要是給旁人看了去聽了去,也會覺得咱們是得理不饒人,小題大做,咄咄逼人。而讓你更加生悶氣的事情,是這些旁人的惻隱之心,也不全是壞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于太糟糕的底線所在。”
裴錢聽得頭疼,悶悶不樂道:“可總不能就這么鬧大了吧,打殺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么看待我們落魄山?你都說了外人都會幫著玉液江了。何況我也覺得哪怕這位水神娘娘說不認錯,不至于打死她啊。師父在的話,如怎么處置呢。”
朱斂想了想,說道:“大概少爺能夠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幫著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順吧。對錯是非,不多一點,不少一點。”
只是有些事情,朱斂就先不與裴錢說了。
例如牽扯到了清風城許氏、正陽山甚至更遠的一些內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經悄悄彎下膝蓋,偷偷把腦袋躲在了柜臺后邊。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在鋪子里邊,你們誰都看不見我……
朱斂不著急。
這一切,也能幫著裴錢修心。
不然朱斂早就隨著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錢都心中了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大敵,其實是裴錢的這位秀秀姐。
可能是直接將那位水神娘娘打爛金身,或者是煉化掉整條玉液江,只留下水神獨活,不是喜歡覺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嗎,那就用自己的道理與大驪朝廷講去。
換一個更加盡心盡責的江水正神,對于如今的大驪朝廷而言,還不簡單?
至于一些可能性,尋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擄走,被參了一本,一座山頭就此覆滅,反正只要事情沒有發生,就不是道理。論心論事自古難兩全。
裴錢試探性問道:“老廚子,不然就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以后師父回家了,我再問師父。”
朱斂笑著點頭,望向阮秀。
阮秀捻起一塊桃花糕放入嘴中,轉過頭,含糊不清道:“我隨便啊。”
阮秀望向那個跪地不起的水神娘娘,“還不走?”
水神娘娘倉皇而走。
她心中恨死了那個清風城許氏供奉,更加恨死了那個招惹禍事的下屬官吏。
至于落魄山,絲毫不敢恨。
至于那“阮秀”,想都不敢想。
朱斂對裴錢說道:“修行一事,不是為了可以不講理,而是為了更好講理,力所能及的,幫弱者去把道理講清楚。這與修行有成,境界夠高,拳頭便是道理。兩者有著天壤之別。”
然后朱斂又笑道:“慢慢來就是了,每個人的行善之事,興許有大小,可善心就只是善心,并無分別。”
阮秀繼續挑選著糕點,說道:“其實沒那么復雜啊。”
裴錢問道:“秀秀姐,怎么說?”
阮秀說道:“好好修行。”
朱斂如釋重負,他還真怕這位阮姑娘說出些驚世駭俗的“純粹”道理來。
阮秀捻起一塊糕點,笑道:“新鮮糕點,是好吃些。”
裴錢有些犯愁,“我修行,烏龜爬爬嘞。”
周米粒探出腦袋,說道:“其實烏龜鳧水,上岸跑路,賊快賊快的!在啞巴湖那邊,我追過它們很多次!”
裴錢伸手按住周米粒的腦袋,“怎么回事?”
周米粒晃著腦袋,突然晃出了一個她經常想起又忘掉的小問題,“為什么會有人喜歡欺負別人?”
朱斂啞然失笑。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阮秀說道:“人餓了,吃萬物。”
周米粒笑哈哈道:“還是秀姐姐好,只喜歡吃糕點。”
朱斂不說話。
裴錢眨了眨眼睛。
阮秀笑了笑。
一主一婢女,兩騎在風雪中南下。
目的地是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不過兩騎繞路極多,游歷了清風城許氏的那座狐國,也經過了石毫國,去了趟書簡湖。
年輕男子坐在馬背上,正打著瞌睡。
婢女那一騎,只敢跟在后邊,絕不敢與男子并駕齊驅。
泥瓶巷宋集薪有那婢女跟隨,杏花巷這位馬苦玄,也就有樣學樣,收了一位婢女,取名為數典。
身后婢女數典,估計打破腦袋,她都想不到自己能夠活命的真正理由,便是這個。
南下路上,再沒有偷襲刺殺了,因為愿意為她出頭的人,都死絕了。
寶瓶洲的世道,從大亂逐漸趨于安穩,但是這一路,因為馬苦玄從不乘坐仙家渡船,只是騎馬趕路,又不喜歡走那官道大路,所以難免會遇到各色存在,不知何去何從的山澤野修,精怪鬼魅,那些戰戰兢兢生怕被劃為淫祠的地方山水神靈,許多縱情山水、莫名其妙就會大哭大喊的亡國遺老、舊王孫,也有那些驟然得勢、有望從士族躋身為豪閥的子孫,趾高氣昂,言必稱我大驪如何如何。
馬苦玄殺人,從來不拖泥帶水,單憑喜好。
境界高的,看不順眼,殺,境界低的,也殺,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馬苦玄,一樣殺。
但是數典依舊不知道這個殺心極重的天之驕子,為何偏能夠風餐露宿,心情好的時候,也能與那山野樵夫、田邊老農攀談許久。
前不久在石毫國,馬苦玄便宰了一伙登山賞雪的權貴公子,他們瞧見了姿色動人的數典,又見那馬苦玄與婢女,兩人牽馬,應該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誤以為是自家石毫國地方上的殷實門戶出身,而他們哪個不是京城權貴門庭里邊出來的,便動了歪心思,石毫國是實打實經過一場戰火洗劫的,尋常人出門在外,出點小意外,很正常。
馬苦玄翻身上馬,只給了數典兩個選擇,要么脫光了衣裳,任人凌辱,要么拿出一點仙家修士的風范,宰了那群公子哥。
數典臉色慘白,猶然勝過雪色。
馬苦玄不太耐煩,手指一彈,先將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身形去如飛鳥,就是“鳴叫聲”凄慘了些,其余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期間有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攔,為那些權貴子弟求情求饒,也被馬苦玄一巴掌拍了個金身稀爛,天地間些許氣數反撲,竟是靠近了那個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數典最后被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為,以繩索捆住雙手,被拖拽在馬后,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腳,馬苦玄才撤掉了術法神通,數典終究是修道之人,不至于血肉模糊,但是狼狽不堪,呆呆坐在雪地里。
馬苦玄好像忘記了這么一個婢女,獨自策馬遠走。
數典猶豫許久,仍是在漫天風雪中,騎馬跟上了馬苦玄。
馬苦玄當時只笑著說了一句話,“我濫殺是真,濫殺無辜,就是冤枉我了。”
數典當時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哭喊道:“你殺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馬苦玄笑道:“真正無辜而死的人,可沒你幸運,不但能活著,還可以扯這么大嗓門說話。”
最后馬苦玄抬頭望天,微笑道:“如此殺人,天地當謝我。”
數典頹然坐在馬背上,心力憔悴,嗚咽呢喃道:“你就是個瘋子,瘋子。”
馬苦玄打了個哈欠,繼續懶洋洋趕路。
數典默默告訴自己不能死,絕對不能死,一定要親眼看著這個瘋子,多行不義必自斃,馬苦玄這種人,肯定會遭天譴!
然后她發現這個瘋子好像心情不錯。
事實上,路過了書簡湖之后,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書簡湖南邊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馬苦玄還有那閑情逸致,去了一座山頭做客,坐在主位上,問了些事情,就愈發開心了。
泥瓶巷那家伙在這邊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過得十分不順心。
那么馬苦玄就很順心。
馬苦玄伸手攥了個雪球,轉過身,隨手砸在數典腦袋上,她沒敢躲,雪球炸開,雪屑四濺,稍稍遮擋了她的視線。
馬苦玄伸了個懶腰,笑道:“在小鎮那邊,我從來沒跟人打過雪仗,也不對,是有的,就是經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們開心,我也開心。”
一想到那座小鎮,那座驪珠洞天,婢女數典就遍體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場游歷帶來的后果。
馬苦玄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馬苦玄說道:“驪珠洞天甲子一次的開門,你們這伙人是最后的人選,你就沒點想法?”
馬苦玄自顧自說道:“應該沒想過,隨波逐流,從來不會想著上岸。”
數典說道:“有想過。”
馬苦玄轉過頭,笑道:“哦?你竟然還是有腦子的?”
數典說道:“你既然心比天高,百般作踐我,意義何在?”
馬苦玄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只是問道:“比你們更早進入驪珠洞天的那撥人,記得住?”
數典默不作聲。
馬苦玄伸出雙手,又開始攥雪球,自顧自說道:“大驪朝廷,最后一次開門迎客,最早那撥到達小鎮的,率先進入驪珠洞天的尋寶人,哪個簡單。你們這些稍后趕到的,一樣是大驪宋氏先帝與繡虎精心挑選過的人選,也不算廢物,當然,除了你。”
“話說回來,你是徹頭徹尾的廢物,可是被你連累的那支海潮鐵騎,于大驪而言,原本是有些用處的。”
馬苦玄搖搖頭,“可惜好死不死,遇上了我。”
數典慘然哭道:“是你自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更是你有錯在先,當年故意出手,誤了我修行,事后就算我犯下大錯,你為何不只是殺了我,為何要如此大開殺戒?”
馬苦玄早已轉去想著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后,轉頭問道:“你方才說了什么?”
數典再次默然。
馬苦玄也無所謂,她若是道心真碎了個徹底,也就不好玩了。
馬苦玄突然問道:“不如我收個將來肯定喜歡你的弟子,讓他來幫你報仇?”
數典愕然。
馬苦玄神采奕奕,覺得此事似乎有趣,“如何?我保證他出手殺我之前,絕不殺他,事后更不殺你。你只管看戲。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千萬別輕易讓他得了手,更別弄假成真,喜歡上了他,我倒是無所謂這些,只是如此一來,說不定他膩歪了你,反客為主,通過殺你,來向我表忠心,到時候你倆算是殉情?惡心我啊?”
數典死死盯住這個瘋子。
修道之人,絕情寡欲。
但是又有幾個,會像眼前這個男人這么極端?
馬苦玄撇撇嘴,“什么時候想通了,與我開口,定然讓你遂愿。”
馬苦玄掂量著手中雪球,舉目遠眺,風雪彌漫,前路茫茫,天地肅殺。
馬苦玄思緒飄遠。
當年泥瓶巷那個泥腿子,跑去小鎮柵欄門口與鄭大風收信的時候,其實馬苦玄也跟著離開了杏花巷,然后遠遠看著大門那邊。
陳平安看到的門外光景,馬苦玄自然也看到了。
早先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唯一嫡傳弟子,云林姜氏子孫,姜韞。
這個家伙,得了鐵鎖井那樁機緣。
大隋皇子高煊,從李二手中買下了那條金色鯉魚,還白白得了一只龍王簍。后來大隋與大驪簽訂盟約,高煊擔任質子,寄人籬下,在披云山林鹿書院求學。以后多半是要當大隋皇帝的。
苻南華,老龍城下一任城主。
云霞山蔡金簡,那云霞山,是寶瓶洲少數以佛家路數修行精進的仙家山頭,如今順勢成為了四大宗門候補之一。云霞山的修士,歷來精通佛家律例、寺廟營造法式,紛紛下山,輔佐大驪工部官員,在各個大驪藩屬境內,重建寺廟,風光不風光?
正陽山,搬山老猿護著個小姑娘,叫什么來著,陶紫?記得她小小年紀,就極其像個山上人了。
還有那對清風城許氏母子。
后來靠著嫡女嫁庶子,終究是與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攀上了一門親家關系。如今也是宗門候補。
寧姚。
高煊,隨從宦官。姜韞。苻南華,蔡金簡。
搬山猿,陶紫。清風城許氏婦人,帶著一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孩子。
當時掙錢送信的泥瓶巷少年,站在門口,一行人站在門外。
估計門內門外雙方,誰都沒有想到,將來他們會扯出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當年馬苦玄最遺憾的事情,是清風城下手太軟綿了,那頭搬山猿老畜生更不濟事,劉羨陽也好,陳平安也罷,竟然一個都沒能做掉。
馬苦玄嘆了口氣,“山巔之下,其實稍微有點腦子的,算計的深度和精度,都有,缺少的只是高度,這是聰明人最恨的地方,睜眼瞧見了,偏偏走不到那里去。”
“命不好,又有什么法子?”
“泥瓶巷宋集薪,從一個被戳脊梁骨的督造官私生子,搖身一變,成了大驪宋氏的龍種,如今成了藩王,不過就是個命好的,僅此而已。”
馬苦玄輕輕拋著雪球,“沒想到還要給這么個命好的蠢貨打下手,我的命,也不算太好啊。”
書簡湖宮柳島,是真境宗祖師堂所在。
姜尚真從寶瓶洲一殺回桐葉洲,立即天翻地覆,不但是玉圭宗本身,事實上,一洲格局皆隨之劇變。
只說玉圭宗,九弈峰峰主韋瀅,玉璞境劍仙,就被姜尚真親自“禮送出境”,去了那玉圭宗下宗的書簡湖真境宗,韋瀅擔任新任宗主。
韋瀅離洲北上,帶了不少人。
其中就有姜尚真的嫡長子,姜蘅。
還有位年輕女子,是被姜尚真當年從藕花福地帶到浩然天下的鴉兒。
整個九弈峰子弟,六人,皆是韋瀅嫡傳。這六人,兵家修士一人,純粹武夫一人,劍修四人。六人又有各自弟子,總計十四人。
除了九弈峰,還有玉圭宗各大山頭的別峰弟子,皆是百歲之下的修道之人,境界多是元嬰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少年少女歲數的練氣士,占據多數,總計六十人。
韋瀅率隊到達書簡湖的時候,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剛好在大驪京城議事。
但是劉老成人不在書簡湖,影響力其實早已滲透了真境宗的上上下下,甚至可以說是書簡湖的角角落落,都帶著濃重的劉老成烙印。
韋瀅一到真境宗,或者準確說來是姜尚真一離開書簡湖。
就一下子形成了三座山頭,三方勢力。
劉老成為首的舊書簡湖勢力。
李芙蕖這撥最早離開桐葉洲的玉圭宗譜牒仙師,其實當年跟隨之人,都還不是姜尚真,而是那位從攜帶鎮山之寶、叛逃到玉圭宗的桐葉宗掌律掌律老祖。
成了供奉,再躋身了上五境,最終成功將青峽島重新撈到手的劉志茂,與李芙蕖走得很近,也算這座山頭的頂梁柱,不然李芙蕖這股“過江龍”勢力,根本無法與劉老成這些地頭蛇抗衡。
再就是韋瀅,這位撿現成的新任宗主。
姜尚真在書簡湖的時候,沒這么復雜,我的就是我的,你們的還是我的。
韋瀅到了書簡湖后,沒有任何動作,反正該如何安置這群玉圭宗修士,真境宗早就有了既定章程,島嶼眾多,幾乎全是一宗藩屬,落腳的地方,還能少了新任宗主的扶龍之臣?李芙蕖是玉圭宗出身,對于韋瀅,自然不敢有半點不敬。但敬畏歸敬畏,止步于此,李芙蕖根本不敢去投靠、依附韋瀅。
今天李芙蕖到了青峽島,與劉志茂在那重新修建起來的府邸,一起飲茶。
李芙蕖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劉志茂笑道:“就這么怕姜宗主嗎?”
李芙蕖與劉志茂關系不差,不至于掏心掏肺,但是涉及大事,還是愿意多給幾分誠意的,坦然道:“能不怕嗎?怕到了骨子里。”
劉志茂點頭道:“不光是你我,劉老成其實也怕。所以就這樣吧。該做什么就做什么,能活著,就燒高香吧。”
李芙蕖苦笑道:“不然還能如何。”
哪怕姜尚真從在書簡湖建立下宗,到如今返回桐葉宗,一躍成為玉圭宗宗主,根本就不稀罕與李芙蕖說話,更沒有交待過什么言語,一副你李芙蕖愛怎么折騰都隨便的架勢,招呼都沒打一聲,便獨自一人,瀟灑返回桐葉洲了。
可李芙蕖依舊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小動作,恪守本分,守著原先的一畝三分地,爭取不減一分,不爭一毫。
即便韋瀅是公認的玉圭宗修道資質第一人,更是九弈峰的主人,如今的真境宗宗主,李芙蕖還是不敢有任何逾越之舉,只能是硬著頭皮當那不知好歹的惡人,負責掣肘韋瀅與劉老成。
道理很簡單,她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芙蕖甚至覺得就算是這個韋瀅,哪天死在了書簡湖,比如閉關閉死了,或是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吃個饅頭噎死了,都不奇怪。
因為李芙蕖根本不知道姜尚真想要什么,會做什么,做了事情又到底圖什么。
反而是鋒芒畢露的韋瀅,一些想法,到底是有跡可循的。
反觀姜尚真,永遠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那么一個男人。
更可怕的是,姜尚真明明遠在天邊、又偏偏像是下一刻就會近在眼前。
當初姜尚真一氣之下,離開玉圭宗,傳聞杜懋曾經親自邀請姜尚真投入桐葉宗,答應當時只是金丹境的姜尚真,只要躋身了上五境,就是桐葉宗下任宗主。
姜尚真問杜懋是不是不答應就死,杜懋大笑搖頭,姜尚真便沒答應,繼續北上,一路遠游,去了北俱蘆洲。
不過據說回來的時候,姜尚真故意繞路,不走陸路,選擇從海上偷摸南下,依舊被桐葉宗一位玉璞境修士截下,然后追殺了數萬里之遙,結果就是姜尚真乞丐似的,登了岸,那位玉璞境老神仙竟是不知所蹤了,名副其實的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姜尚真直到今天,也沒說緣由,桐葉宗事后也沒過問,雙方就這么當做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成了一樁讓外人津津樂道的懸案。
真境宗尚未在寶瓶洲站穩腳跟,身為宗主的姜尚真就撂挑子,游山玩水去了,第二次去北俱蘆洲,然后啥事沒做,就只是帶回了一個襁褓中的小娃兒,孩子資質極其平常,但是姜尚真待之如親生女兒,而姜尚真又是如何對待獨子姜蘅的,整個玉圭宗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關于姜尚真的怪事奇談,一樁樁一件件,幾大籮筐都裝不下。
早年沒能去了九弈峰,所有人都覺得姜尚真這輩子算是與宗主二字無緣了,結果先是出人意料,頂替了那位叛逃到玉圭宗的桐葉宗掌律老祖,當了下宗宗主,如今更是破例當了玉圭宗宗主。
這么一個一人就將北俱蘆洲折騰到雞飛狗跳的家伙,當了真境宗宗主后,結果反而莫名其妙開始夾著尾巴做人了,然后當了玉圭宗宗主之后,在所有人都以為姜尚真要對桐葉宗下手的時候,卻又親自跑到了一趟風雨飄搖的桐葉宗,主動要求結盟。
李芙蕖問道:“劉老成何時返回?他會不會與韋宗主聯手,對付你我?”
劉志茂笑道:“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我?小看了劉老成,更小看了韋宗主?”
李芙蕖有些惱火,隨即便點頭道:“確實如此。”
劉志茂說道:“我們這些所謂的聰明人,總覺得處處是利益,可以被隨手撿取,所以總想著多做些事情。其實更聰明的人,應該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李芙蕖思量片刻,“我不如你。”
劉志茂笑道:“你不是心智不如我,只是山澤野修出身的練氣士,喜歡多想些事情。大宗門的譜牒仙師,萬事無憂,修行路上,不用修心太多,按部就班,步步登天。野修可不成,一件小事,想簡單了,就要萬劫不復。你知道我這輩子最糟心的一件事,至今都未能釋懷,是什么事情嗎?”
李芙蕖搖頭。
劉志茂說道:“是我在成為三境練氣士后,因為自己愚蠢,折損的一件下品靈器。只覺得天地昏暗,這輩子算是完蛋了,差點因此一蹶不振,大道斷絕。在那之后,哪怕險象環生,多次命懸一線,也再沒有如此灰心喪氣過。”
李芙蕖誠懇道:“確實無法想象。”
新任宗主韋瀅到了青峽島之后,便在宅子里邊深居簡出。
韋瀅閑來無事,就在大堂打造了一幅山水畫卷,在上邊圈圈畫畫。
例如將那北岳披云山與龍泉劍宗圈畫在一起,將那中岳與觀湖書院圈在一起,南岳與老龍城,東岳和真武山,西岳則與風雪廟,云林姜氏與青鸞國……
韋瀅抬起頭,笑道:“劉供奉無需計較那些繁文縟節,直接進府便是。”
劉老成來到大堂外,韋瀅隨手打散那幅畫卷。
劉老成只是看了一眼畫卷。
韋瀅與劉老成一起落座,韋瀅沒有坐在主位上,只是一左一右,相對而坐。
劉老成說道:“不曾迎接宗主,失禮至極。”
韋瀅笑道:“我們這些修道之人,問心即可。”
劉老成雖然在大驪京城那邊簽訂了一樁秘密山盟,不過韋瀅新任宗主,有權知曉,無礙契約。
韋瀅聽過之后,說道:“崔國師令人神往,真境宗既然選址寶瓶洲,當然應該竭盡全力,除了留下些大道種子,其余該出錢就出錢,出人出力更是理所應當。劉供奉可以馬上回復大驪皇帝,連同我在內,劉志茂,李芙蕖,所有那些大道種子之外的真境宗修士,所有藩屬勢力,悉數可以為大驪朝廷調用。”
劉老成沉默片刻,起身抱拳道:“宗主遠見。”
韋瀅起身笑道:“劉供奉,有一事相求。”
劉老成問也沒問,直接點頭。
最后韋瀅從桌上取了一把長劍,與劉老成離開了府邸,找到了一位在宮柳島水畔散步的女子。
隋右邊。
劉老成其實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為何這位年輕宗主要見隋右邊,還必須自己一起露面。
韋瀅走到她身邊,“若是不拉上劉供奉,我怕你又白死一次。”
至于隋右邊為何能活,韋瀅不會問。又至于為何不跟隨姜尚真一起返回玉圭宗,避開自己,韋瀅更不會問。
因為天底下很多事情的答案或是真相,其實半點不重要。
隋右邊停下腳步,“說完了?”
韋瀅微笑道:“不管如何,能夠這么快就又見面了。十分意外。”
韋瀅提起手中長劍,“這是你的那把癡心劍,幫你撿回來了。品秩不高,名字很好。”
韋瀅將那把長劍輕輕拋給隋右邊。
隋右邊卻沒有去接,等到長劍落地后,被她一腳踢入書簡湖,遠遠墜落湖底,“等我境界足夠,自會取劍。”
韋瀅點頭道:“好的。”
隋右邊繼續前行。
韋瀅留在原地。
那位姜叔叔,只交代了他兩件事,都與真境宗千秋大業沒有半顆銅錢關系。
一件事,是別再去招惹隋右邊。
另外一件事,是好好照顧那個他從北俱蘆洲抱回來的孩子,所有開銷,都記賬上,姜氏自會加倍還錢。
韋瀅都答應下來。
看著那個愈行愈遠的女子背影。
韋瀅開始期待那場問劍,希望不要讓自己等太久。
韋瀅當下唯一的憂慮,在于寶瓶洲的劍道氣運一事,透著些古怪。
這會影響到自己的大道。
一條巷弄里邊,一位白衣少年郎在下野棋掙錢,已經掙了不少銅錢,晚飯算是有著落了。
至于棋盤棋子,都是先從一位同道中人那邊贏來的,后者輸了個精光,罵罵咧咧走了。
白衣少年身邊蹲著個神色木訥的孩子。
崔東山看了眼天色,差不多了。
卷起行頭離開了巷子,至于那棋盤棋子都讓孩子背在了包裹里邊。
崔東山靠著掙來的錢,吃了頓酒菜,找了座客棧住下。
崔東山掏出一張白紙,趴在桌上,倒持毛筆,輕輕敲擊桌面。
瞥了眼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孩子,崔東山笑瞇瞇道:“高老弟,說不定以后你與那崔賜,就是老祖宗嘞。”
孩子懵懵懂懂,看著崔東山。
崔東山收回視線,始終并沒有落筆,只是在心中繼續完善那三條根本脈絡,九條大綱,三十六條細則。
但是在這之中,需要崔東山去篩選和界定太多的事項。
喜,怒,哀,樂,愁,憂,渾噩,驚,懼,寂靜,思慮。眼、耳、鼻、舌、身、意。身,家族,民風鄉俗,國,天下,生死。
認同感,抵御孤獨。歸屬感,身心安處。成就感,以虛無之物消解實在之物。
人生道路上的眾多情況:生離,死別。喧囂,獨處,孤苦,愉悅,飽餐,饑寒。舒適,溫暖,愜意,滿足。酷暑。嚴寒。
扎針,心絞,悲慟,震怒。慍怒。竊喜。僥幸。羞愧。懊惱。悔恨。敬仰,愛慕,艷羨,憎恨,憤懣,愉悅,傷感,憂愁,嫉妒……
下一個相對復雜的層次:釋然,恍惚,迷茫,糾結,頓悟……
再下一個高度的感知:堅韌,崩散,執著,淡然,冷漠,炙熱,奮發,從容……
三者之間,崔東山還要做大量的顛倒、替換、修正。
三者之間,又有著一個極其復雜的相互爭斗、融合、打殺、消逝、新生、壯大、歸無的過程。
會有一處處虛化、大小不一的漩渦,漣漪四散,有些增減抵消,有些疊加,有些相互繞開,有些幾乎從頭到尾,都不打照面。
其中一個關鍵的起始點,在于人之念頭的儲藏,到底有多少,如何分類。
親眼目睹,遠在書上,近在眼前,聽說,記住,自以為記住,清晰,記住卻渾然不覺,模糊,混沌,偶爾會觸發,只在一些關鍵時刻生發,如那圍棋打譜,定式定理,靈犀一點通,靈光乍現,就是神仙手。
所以這就衍生出來第二件事,斷定出一種觸發機制,唯有如此,才有了那言行舉止,詩詞歌賦,人心起伏等等,千萬氣象。
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純粹的‘不動寂然’,皆是拼湊而成,無數極小物,變成肉眼可見之實物,件件極小事,變成一場如夢如幻的人生。書會泛黃,山岳會高低,草木有生發榮枯,人會生老病死。
崔東山一直以筆尾端輕輕桌面,盯著那張一字未寫的白紙。
當年遠游大隋途中,他曾經拿出三物,一碗水,一塊石,一根樹枝。
也曾與先生、與小寶瓶他們半開玩笑,說過一個凡俗夫子,這輩子需要脫胎換骨多少次,悄無聲息生死轉換多少次。
石子,如人之身軀,又如山岳,風吹日曬,承載萬物,是一座天地,其實一直是一種相對靜止的流轉狀態。
碗中水,是那念頭流轉。樹枝,是那根本脈絡,是大道運轉的規矩所在。
這些年,崔東山其實就是在這些事情上與自己較勁。
僅僅是那較為籠統的七情六欲,事實上,遠遠不夠。
崔東山第一個打造出來的瓷人,那個被李希圣帶在身邊的書童崔賜,少年其實已經可算精于一般的計算,但是“情感”一事,還是很稀薄,簡單而言,就是脈絡根本太脆弱,很難有歸屬感,以及受限于身體魂魄的太過簡單,大道瓶頸太大,結成金丹客都是奢望。
但是眼前這個“高老弟”,念頭會更多,脈絡更加清晰且牢固,將來不但會弈棋,可以修行到元嬰境瓶頸,還會詩詞曲賦,會自己去創造一切與感性有關的事物,更能夠由衷認為自己是真正的“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虛無縹緲的事情,一切皆有跡可循,所以那些個所謂開了竅的符箓傀儡,碰到崔東山打造出來崔賜,尤其是高老弟,都得跪在地上喊祖宗在上。
但是哪怕如此,距離崔東山的預期,依舊存在著一大段距離。
一個是成本太高,一個是瓶頸太大。再一個,就是崔東山真正的顧慮所在,重蹈神、人覆轍。
崔東山嘆了口氣,煩。
招呼一聲高老弟,讓那孩子背著自己滿屋子跑。
崔東山一手甩起雪白大袖子,一只手摸著孩子的腦袋,學那大師姐說話,開心道:“小老弟,咋個這么聽話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