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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官一脈的劍修,都是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一等一的天之驕子,暫時境界不高,就只有一個原因,年紀小。
故而對于陰神出竅遠游一事,自然不會陌生,只是三境練氣士的陰神出竅,是稀罕事。而能夠在劍氣長城長久出竅,遠游這方劍氣沛然的天地間,半點不露痕跡,更是怪事。
只不過這類怪事發生在陳平安身上,米裕在內的劍修,甚至懶得深究。
倒是陸芝,看到更多,直接以心聲詢問,“陳平安,你先前誘使仰止、黃鸞出手,一開始就打算讓他們得逞?”
陳平安在丙本冊子里邊圈圈畫畫,幫著王忻水挑選出二十位己方地仙劍修,同時以心聲漣漪回復陸芝:“尋常釣魚的誘餌,入了水,引來大魚,哪怕大魚最后被拖拽上岸,那點魚餌,留得住嗎?你自己就說過,活到了仰止這個歲數的老畜生,不會蠢的。阻滯他們撤退的手段,當然還是我先來,不然我方劍仙的圍殺之局,穩當不起來。”
陸芝皺眉道:“一旦陰神崩潰,就是大道根本受損的下場,你身為隱官,何必如此?”
陳平安笑道:“一個三境修士的陰神,換一兩頭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巔峰大妖,很劃算的買賣。”
陸芝猶豫了一下,先前陳平安的那種兜圈子言語,陸芝其實并不喜歡,所以直截了當說道:“請你坦誠相待。”
陳平安沉默片刻,“隱官一脈想要立足,光靠那些無形的戰功,不夠。隱官一脈最大的問題,在于躲在幕后,太過安穩,人人是劍修,卻不曾遞出一兩劍,在戰事順利的階段,沒有問題。但是劍氣長城戰損一多,隱官一脈就會招來非議,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早早付出一點代價,就能讓整個隱官一脈少受一點心境上的影響。而隱官一脈能夠心無旁騖,出謀劃策,排兵布陣,長遠來看,劍氣長城收益極大。”
陸芝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應該是真話,但我知道你沒有說出全部理由。”
陳平安沒有否認,“有些心里話,只能先余著。陸大劍仙這會兒就別刨根問底了,沒有意義。”
例如師兄左右身受重創,陳平安為何沒有悲慟萬分?當真就只是城府深,擅隱忍?自然不是。
因為陳平安內心深處,希望師兄左右能夠活著,并且活得問心無愧,總之絕對不能是那“左右是個死”。
老大劍仙在寧府演武場那邊,曾言若是一個好結果,回望人生,處處善意。
即是此理。
所以陳平安對于老大劍仙當時拘押自己陰神,不許自己與師兄通風報信,要他一定小心那隱官偷襲。
事后陳平安去茅屋那邊探望師兄,對老大劍仙并不生氣,更無記恨。
世事少談“如果”二字,沒什么如果左右被上任隱官蕭愻一拳打殺。
陳平安結束了這場對話,“陸芝,你只管盡心盡力護陣隱官一脈,有劍即可,無需費心其他事。”
陸芝難得開玩笑,“隱官大人好大的官架子啊。”
陳平安只得勉強學那自己的弟子學生,拿出一點落魄山的旁門左道,微笑著多說了一句:“陸大劍仙劍術通神,幾可登天,晚輩的官架子大不大,在前輩眼中,可不就是個拿來當佐酒菜的笑話。”
陸芝一笑置之。
陳平安一心三用。
圈畫出一位位丙本地仙,與負責丙本撰寫的王忻水,雙方隨時以心聲溝通細節。
關注走馬道上那兩幅長卷的動靜,這就是隱官的職責所在,放權不是放任。
還需要仔細觀察十一位劍修,聆聽他們之間的對話、交流,就像是一位吏部官員在負責京察大計。
陳平安擱下筆,習慣性揉了揉手腕,沒來由想起《真珠船》那本書的卷六,其中列有“幼慧”一條。
舉目望去,在座十一位劍修,如果身在浩然天下,以他們的資質和天賦,無論是修行,還是治學,大概都有資格躋身其中。
其中又有幾人的特長,尤為出類拔萃,例如那玄參,簡直就是一張活地圖,他對兩幅畫卷的關注和記憶,就連陳平安都自愧不如,玄參對戰場上的每一處地理形勢,例如某一處坑洼,它為何出現、何時出現、此地于雙方后續廝殺,會有哪些影響,玄參腦子里都有一本極其精詳的賬本,其他人想要做到玄參這一步,真要上心,其實也可以,但是可能就需要耗費額外的心神,遠遠不如玄參這般水到渠成,樂在其中。
所以陳平安專門讓玄參多寫了一本戰場實錄,屆時作為其余劍修必須瀏覽的一部參考書籍。
王忻水對于小規模戰事的預判,擁有一種驚人的直覺,所以陳平安其實手頭事務不緊張的時候,就很喜歡觀察王忻水,忙里偷閑如飲酒,王忻水對于畫卷上許多關鍵時刻的劍修出劍,都覺得不夠盡善盡美,甚至是瑕疵太多,王忻水就會神色微變,或是敵方法寶的精妙配合,更讓王忻水焦急不已,只是戰場上瞬息萬變,王忻水為了記住這些細節,往往是眼睛死死盯住畫卷,手上寫字不停,字跡無比潦草,偶爾王忻水還會心情黯然,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見所想所記所寫,到底有無用處,畢竟他身為隱官一脈的劍修,離著戰場太遠,即便置身戰場,他難道還能頂替劍修出劍不成?所以王忻水是表情最豐富復雜的那個人,興許只是幾個眨眼功夫,王忻水臉上就喜怒哀樂齊全了,加上王忻水喜歡自顧自碎嘴嘀咕,很有意思。
林君璧的通盤籌劃,是一種類似本命神通的看家本領,只要給他足夠的消息、情報去支撐起一場戰局,林君璧幾乎從不犯錯。
郭竹酒對于“意外”,也就是最糟糕的場景設想,她往往快人一步,甚至是想到更遠一步。
所以加上董不得與林君璧合力編撰的那本劍仙人心書,陳平安真身落座后,除了已經明言玄參單獨寫那戰場實錄,又讓王忻水、郭竹酒等人也各自撰寫一本“隨筆”,先前陳平安提綱挈領的正副十二本書籍,皆以天干命名,接下來這些,好像可以用十二地支取名。
天干地支齊備,劍修居中是人和。也算是討個好兆頭。
董不得突然說道:“怕就怕蠻荒天下的劍修大陣,只用一個最笨的法子向前推進,只講他們自己的配合,其余什么都不多想,絕不貪圖戰功,我們的后續算計就都落了空。最頭疼的地方,在于我們只要是沒賺到什么,就是個虧。一旦如此,何解?”
陳平安抬起頭,輕聲笑道:“可解。劍氣長城攻守戰,大開大合和豪杰氣概慣了,其實也不太好,戰場之上,置身其中,蠻荒天下的畜生們一個個托身白刃里,身邊盡是戰死的相熟戰友,那我們就別把它們真當做沒有教化、沒有七情六欲的傀儡木偶,十三之爭之后,妖族攻城兩場,回頭來看,皆是有備而來的演武歷練,如今蠻荒天下更有了六十軍帳,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每一處戰場,都有無數人盯著,人心此物,是有感染力的。”
“所以想要防止對方劍陣‘穩中求不輸’這個最壞情況的出現,有三事可做,第一,接下來我們的劍陣,多學齊狩,虐殺敵軍。第二,可殺不可殺的,重傷而不殺,越生不如死越好,撤出戰場后,這撥傷員,便是天然的怨氣源泉。第三,我們挑一些吵架厲害又喜歡吵架的,例如那趙個簃與程荃兩位前輩,我看就很適合,出劍之余,罵天罵地,尤其是罵那蠻荒天下的劍修,例如罵他們此次攻城問劍,其實就是一場‘認祖歸宗’,這些話,劍仙必須罵,嗓門大些的年輕劍修,境界越低越好,更要罵。我們三件事做好了,就容不得蠻荒天下性命最值錢的劍修,不想著多做點什么,對方愿意多做一些,我們就有機會了。”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道:“先前我與離真捉對廝殺,你們真以為我對他的那些言語,不恨不惱?怎么可能,我當時就恨不得生嚼其肉,將那崽子抽筋剝皮。只不過因為是兩人對峙而已,容不得我分心絲毫,只
能壓著那股情緒。可是此后兩軍對壘,以數萬劍修對峙數萬劍修,終究是那人心空閑有余地。記住,我們雖然是盯著近在咫尺的兩幅畫卷,如今剛剛開始嘗試著去了解我方劍仙的人心脈絡,但是事實上,我們更需要去設身處地,想一想蠻荒天下到底是怎么看待這場戰爭、以及所有戰場的,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我們就有可能去未卜先知,不但順勢,更可自己造勢,成為陽謀之局,由不得蠻荒天下步入局。”
林君璧感觸頗深,點頭道:“確實如此,戰場之上,若是我們隱官一脈,能夠將整個戰場,變作一座仿佛小天地的存在,那就可以處處占盡先手。”
陳平安說道:“試想一下,如果我們完全了解那大祖的想法、以及十四王座巔峰大妖的訴求?會是怎樣一個場景?”
眾人愕然。
陳平安笑道:“當然是做不到的,人力有窮盡時,懂得認命,也是本事。”
郭竹酒突然說道:“有了不薄的乙本正副兩冊,其實我可以順藤摸瓜,再翻一翻舊隱官一脈的秘檔,多了解些蠻荒天下的秘聞內幕,其實猜一猜那些大妖的想法,是可以試試看的。我肯定不會耽誤正事,師父你都不用放一百個心,放一個心就夠夠的了……”
只是師父這個稱呼,剛脫口而出,郭竹酒就立即閉嘴,有些惱火自己的說話不著調,愧疚給師父丟臉了,畢竟隱官一脈的規矩,還是要講一講的。
陳平安說道:“喊師父不打緊,就像其余人如果喊我陳平安,而不是別別扭扭喊我隱官大人,我覺得更好。”
顧見龍如釋重負,笑容燦爛,只是剛要說一句公道話。
陳平安轉頭望去,笑道:“顧兄,敢情這是承認了自己的‘別扭’?這么容易就上鉤了,修心不夠啊。隱官大人的客氣客氣,你們還真就與我不客氣啊?如果是在浩然天下,你除了修行,靠天賦吃飯,就休想去官場、文壇和江湖廝混了。”
顧見龍如喪考妣,看架勢,是要被穿小鞋了?
陳平安說道:“先前如果不是米劍仙給出了那個答案,我其實都有些后悔拋出那個話題。諸位,我們坐在這里,做這些事情,不是我們必須要如此,不光是玄參這些外鄉劍修,哪怕是董不得、龐元濟這些本土人氏,也不該如此小胳膊細腿偏偏挑重擔,一個不小心,是會壓垮道心的,比起去城頭那邊暢快出劍,龐元濟,你選擇哪個?”
龐元濟實誠道:“出劍。”
王忻水剛要說話。
陳平安臉上笑呵呵:“嗯?忻水也有公道話要說?”
王忻水立即見風使舵,“隱官大人,我是想附議龐元濟。”
王忻水還真比較特殊,屬于念頭運轉極快、出劍跟不上的那種天才劍修,因為境界不夠高,所以戰場之上,總是幫倒忙,都不能說是王忻水亂來,事實上王忻水的每一個建議,都恰到好處,但是王忻水自己無法以劍言語,他的朋友,亦是如此,所以王忻水才有了劍氣長城最新五絕之一的頭銜,上陣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所幸一直沒有太過慘重的傷亡。可是王忻水對于上陣廝殺一事,心情極為復雜,不是害怕戰死,而是會覺得渾身不得勁,自己本心,處處磕碰。
陳平安笑了起來,“客氣話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我可能會時常離開此地,四處走動,若有怨氣,記得藏好。再就是以后出城廝殺,你們是肯定沒機會了,我卻可以,只管羨慕。”
性情沉穩卻不失靈性的鄧涼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在劍氣長城是一句天大的混賬話,但是在我們這邊,隱官大人,還是要請你三思后行,就算真要離開城頭廝殺,也注意隱蔽行蹤。我們隱官一脈,沒有隱官大人坐鎮,淪落到必須臨陣變帥,是兵家大忌。”
“好意心領了。這般直言不諱,就該是我們隱官一脈的規矩。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說幾句難聽話,是好事。”
陳平安說道:“不過能殺我的,如那仰止、黃鸞,尚且不敢涉險出手。其余的畜生,沒記性,不信邪,大可以來找我試試看。”
鄧涼想起了先前女子劍仙謝松花的一劍功成,便不再言語。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找納蘭燒葦和晏溟兩位前輩聊一聊。”
陳平安抓起那塊“隱官”玉牌,掛在腰間,要找兩位同道中人,聊聊倒懸山跨洲渡船的事情。這不是“隱官”飛劍的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需要面談。
有些話,還真就只能他用隱官大人的身份來說才行。
行走在走馬道上,神色萎靡的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天下學問,唯夜航船最難對付。”
米裕看了眼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心情泛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思緒。
若說先前陳平安的遠游陰神坐鎮隱官一脈。
是奇。
言行舉止,處處給人以一種險峻驚怪之感,每一句話都用心深沉,都是在無形中積攢威嚴,一點一點更加攥緊隱官的權柄,甚至會讓人不由自主去揣摩陳平安的心思。
那么現在的陳平安,好像心態更正。
哪個更好,米裕也說不上來。
其實都好個屁。
老子好歹是一個玉璞境劍修,在這兒倒成了最說不上話的那個,尤其是米裕想到自己與文圣一脈的那點恩怨,更是糟心不已。
米裕最后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我腦子當真不靈光嗎?”
陳平安突然轉頭喊道:“米劍仙,與我一起,估計很快米劍仙就有的忙了。”
米裕硬著頭皮跟上。
只是與陳平安言語過后,米裕松了口氣,原來是好事,還能去倒懸山那邊透口氣。
不但如此,陳平安還主動問了些米裕一些想法是否可行。
米裕也就實話實說,一一否決。
這位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似乎也談不上如何灰心喪氣。
春幡齋主人邵云巖,在倒懸山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
邵云巖今天逛了四大私宅里邊的猿蹂府,水精宮和梅花園子,都是路過,遠遠看幾眼。
因為施展了障眼法,加上邵云巖本身也不是什么拋頭露面的人,所以能夠認出這位劍仙的,屈指可數。
邵云巖最后找到了一座酒肆,以術法敲了門,漣漪蕩漾開來,開了門,邵云巖跨過門檻,鋪子里邊的生意,依然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個客人都沒有。
在這殘存的黃粱福地,喝上一杯忘憂酒。
幾乎算是所有游歷倒懸山的世外高人,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老人坐在柜臺后邊打盹,柜臺上擱放著一只碧玉詩文八寶鳥籠,里邊的那只小黃雀,與老人一般打盹。
那個名叫許甲的年輕人瞧見了邵云巖,十分開心,主要是惦念著這位春幡齋主人的那串葫蘆藤,所以在眾多熟人酒客眼中,以憊懶著稱的許甲今兒特別殷勤,趕緊搬了一壇酒放在桌上。許甲其實與邵云巖沒打過交道,但是聽說這位北俱蘆洲出身的劍仙,早年剛到倒懸山那會兒,曾經慕名而來,來過這里飲酒,給不起酒錢,就用那根葫蘆藤上的某枚養劍葫,與酒鋪要了一壇酒,喝了個爛醉如泥。后來掙了錢,有些反悔,想要按照市價,以大把谷雨錢結賬,掌柜沒答應,邵劍仙約莫是與掌柜慪氣,就再沒來過鋪子喝酒。
邵云巖站在那堵墻壁下,打量了幾眼,笑道:“七八百年沒來,竟然都快寫滿一堵墻了,鋪子的生意這么好嗎?”
許甲埋怨道:“人比人氣死人,聽說劍氣長城有座酒鋪,賣那粗劣酒水,才開張一年多,但是那些個無事牌,都快掛滿三堵墻壁了。”
邵云巖與年輕伙計道了聲歉,拎著那壇忘憂酒,坐回當年第一次來此喝酒的酒桌,倒了一碗酒,望向柜臺那邊,笑道:“掌柜,那串葫蘆藤已經讓一個小姑娘帶去
了北俱蘆洲的水經山,再過十幾年,那枚養劍葫就會瓜熟蒂落,到時候勞煩掌柜派人多走一趟了。關于這枚養劍葫的歸屬,我已經與水經山打過招呼,人露面,拿走葫蘆,就這么簡單。”
老人嗯了一聲,睜開眼睛,瞥了眼許甲,“你去不去?”
許甲問道:“要是我離開鋪子,剛好小姐回來,咋整?”
老人笑罵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個崽兒非要一棵樹上吊死?我那閨女,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腦子還拎不清,還早就心有所屬,如何配得上你?”
許甲怒道:“我從小就在這里,見過幾個女子?不喜歡小姐,能喜歡誰去?!喜歡你這個糟老頭子啊?”
老人也不惱,閨女離家出走多年,鋪子就一老一小,守著這么個冷清地兒,也就靠著自己弟子添些人氣了,舍不得罵,罵重了,也鬧個離家出走,鋪子太虧本。
老人笑道:“那就更應該讓你滾蛋了,去外邊走走瞧瞧,真正好看的女子,讓你挑花了眼。”
許甲點頭道:“我也有些想念曹慈了,在北俱蘆洲拿到了養劍葫,就去中土神洲找他。”
說到這里,許甲起身走到柜臺那邊,拎起鳥籠一陣晃蕩,訓斥道:“你個憨貨,當年為何瞧不出那陳平安的武道根腳,喜歡病懨懨裝死是吧?”
籠中黃雀,與那青冥天下三掌教陸沉的黃雀,是同種。
只不過一個測文運,一個測武運。
邵云巖笑道:“掌柜,有故事,可以說道說道?”
老人擺擺手,“喝你的酒,只把忘憂酒當尋常酒水喝的,糟蹋好東西,要不是看在那枚養劍葫的份上,我都不稀罕賣你酒水。”
邵云巖喝著酒,隨口問道:“水精宮還是做著日進斗金的春秋大夢,光想著掙錢,改不過來了,可是猿蹂府那邊已經搬空了家當,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掌柜這鋪子,以后開在哪里?天下仙家酒釀千百種,我幾乎都喝過了,能夠喝過還惦念的,也就掌柜的忘憂酒,和那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了。”
老人瞥了眼那個還在與鳥籠黃雀慪氣的弟子,繞過柜臺,自己搬了一壇酒,坐在邵云巖桌邊,倒了一碗酒,各喝各的。
老人說道:“我是世外人,你是局外人,自然是你更舒坦些,還瞎摻和個什么勁兒?既然摻和了,我這鋪子是開在眼前,還是開在天邊,就算問出了答案,你喝得上酒嗎?”
邵云巖笑問道:“能說點心里話?”
老人點頭道:“鋪子規矩,你是知道的,喝酒之人的醉話,半句不到外邊去。”
邵云巖望向酒鋪大門那邊,白霧蒙蒙,輕聲道:“早年答應過劍氣長城一件事,不得不做。”
老人問道:“不能跑路?”
老人很快點頭道:“難。”
邵云巖笑道:“不用跑,只要不是大搖大擺離開倒懸山,做點鬼祟樣子,就都沒問題。”
老人沉默片刻,“既然如此,那你還敢留下?你這點境界和劍術,不夠看的,真是自己找死了。蠢死,確實不如醉死,行吧,我再白送你一壇酒。”
邵云巖說道:“劍氣長城那邊,隱官大人已經叛逃蠻荒天下了。”
老人一挑眉頭,“蕭愻那小姑娘,對浩然天下怨氣這么大?”
邵云巖笑道:“聽說換了一位新隱官。如果掌柜猜得出來,我就不白喝鋪子一壇酒,掌柜可以猜三次。”
老人想了想,“是當年跟著阿良撿錢最多最遠的那個愁苗,還是寧姚那丫頭?總不會是蕭愻相中的那個孩子吧,叫什么來著。”
許甲說道:“好像是叫龐元濟。”
邵云巖哈哈大笑道:“白喝一壇忘憂酒,心情大好。”
邵云巖一口氣喝了兩壇忘憂酒,醉醺醺走出了酒鋪后,覺得不虛此行。
老掌柜也與他說了些趣事,例如關于第五座天下的一些內幕,大好河山千萬里,一處處風水寶地、遠古遺址,一座座嶄新的洞天福地,虛位以待,青冥天下那邊,好像也能分得一杯羹,種種匪夷所思的大道福運,靜待有緣人。老掌柜最有分量的一番言語,則是連邵云巖也從未聽說、甚至想都無法想象的一樁秘聞,老人說許多儒家圣人,不光是在光陰長河當中的開疆拓土、穩固天地,為此隕落得悄無聲息,其實戰死之人,不在少數,所幸以那位“絕天地通”的禮圣,始終還在,率領一位位前赴后繼的儒家圣人,在天幕之外的未知遠方,與某些冥頑不化的古老神祇對峙已久。
邵云巖當時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其余三座天下,無需如此嗎?”
老掌柜搖頭說道:“無需如此。”
邵云巖還想問其中緣由。
身為諸子百家當中的一家之祖,老人卻說:“不知道為好。”
邵云巖一路散步,走回與那猿蹂府差不多光景的自家宅邸。
所踩之地,殺機四伏。
因為都在倒懸山之上。
與劍仙苦夏、林君璧一起游歷劍氣長城的邊境,既沒有留在城頭那邊殺敵,也沒有跟隨蔣觀澄這些年輕人去往南婆娑洲。
邊境就待在了那座梅花園子,與酡顏夫人下下棋,十分風花雪月。
不過今天邊境離開了園子,去了捉放亭那邊,看那一艘艘跨洲渡船的往返。
捉放亭被視為倒懸山最名不副實的一處景點,但是依舊每天熙熙攘攘,小小涼亭,除了深夜時分,永遠人滿為患。
邊境沒去那邊湊熱鬧,坐在捉放亭之外的一處崖畔白玉觀景臺欄桿上,以心聲自言自語。
邊境笑問道:“你不是經常吹噓,自己與那老聾兒是舊識故交嗎,老聾兒那處牢獄,根本就沒有其他劍仙鎮守,真沒有半點可能,折騰出來點動靜?”
“沒可能,少去觸霉頭。”
邊境哀嘆道:“我就納悶了,蠻荒天下你們這些存在,境界都這么高了,怎么還這么死腦筋啊。”
“花花腸子,彎來繞去,也算大道修行?”
邊境哪壺不開提哪壺,笑問道:“害你淪落到這般境地的道老二,果真無敵手?”
“不與他真正交手,根本不會明白這個臭牛鼻子的可怕。”
邊境有些遺憾:“可惜寶瓶洲老龍城的那位桂夫人,沒答應咱們酡顏夫人的邀請。”
“是很可惜,那婆姨的真身,終究是最正統的月宮種,若是她愿意共謀大事,我們勝算更多。”
邊境笑道:“我們?是你才對,我就是個身不由己的小角色。”
“身不由己,心卻由己,你就少在這邊當婊子立牌坊了。”
邊境說道:“按照酡顏夫人的最新消息,不少心有所動的劍仙,當下處境,十分尷尬,簡直就是坐蠟,估計一個個恨不得直接亂劍剁死那個二掌柜。”
這一次,那位“老不死”沒有與邊境言語。
邊境看著那些跨洲渡船,人人臉上多是難以遮掩的喜悅神色,邊境笑道:“看著這些人,還這么多,我就心情好了許多,再無愧疚。”
來倒懸山,與劍氣長城做生意,以物易物,最劃算,滿載而來,滿載而歸,回了本洲,一轉手,就是驚人的差價。
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說的就是這些做著五花八門生意的跨洲渡船。
何況越是大戰期間,渡船每次往返,越是一本萬利,因為有了往死里壓價的籌碼。
邊境點頭道:“哪有什么對錯是非,只有立場。至理名言,深以為然。”
心聲起漣漪,“反諷?”
邊境笑著搖頭,“沒有,是真心覺得如此。就像拳頭大是唯一的道理,我就很認可。”
邊境環顧四周。
很快就會換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