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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日照高城。
疊嶂,董畫符,范大澈,選擇了后撤。
寧姚,陳三秋,晏啄繼續留在原地。
陳平安返回他們這邊,換上了一張中年漢子的面皮,先幫著陳三秋、晏啄盯著點戰場形勢,偶爾開口提醒一句。
相較于必須言之精準的范大澈,與陳三秋和晏啄言語,陳平安就要簡明扼要許多,細微處的查漏補缺而已。
更多是一些飛劍軌跡、落腳處選擇的建議,一種快速復盤,爭取從好變成更好而已。不是喝慣了酒,成了要好朋友,陳平安就會不把這兩位金丹境劍修當回事,事實上,陳平安的凝神觀戰,觀摩陳三秋和晏啄的出劍,獲得了不少裨益。
然后陳平安就去找范大澈。
范大澈見著了漢子面容的陳平安,有些無奈,跟陳平安敵對,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祖墳不是冒青煙,是滾滾黑煙,棺材本壓不住。
無奈之余,范大澈也很感恩,如果不是陳平安的出現,范大澈還要手忙腳亂很久。
陳平安蹲下身,拋給范大澈一壺竹海洞天酒,笑道:“記得念我的好。”
董畫符說道:“用范大澈的錢,買下的酒水,回頭再拿來送人情給范大澈,我學到了。”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往身上貼了一張黃紙除穢符,幫著祛除那股血腥氣。
疊嶂笑問道:“去別處撿錢了?”
陳平安點頭道:“隨便逛逛。因為擔心幫倒忙,給人招來暗處某些大妖的注意力,所以沒怎么敢出力。回頭打算跟劍仙們打個商量,獨自負責一小段城頭,當個誘餌,愿者上鉤。到時候你們誰撤出戰場了,可以過去找我,見識一下大修士的御劍風采,記得帶酒,不給白看。”
董畫符搖頭道:“那我不去。”
疊嶂笑道:“我也算了。”
范大澈發現陳平安望向自己,硬著頭皮說了句實誠話:“我不敢去。”
陳平安笑瞇瞇道:“大澈啊,人不去,酒可以到嘛,誰還稀罕見到你。”
疊嶂和董畫符幾乎同時起身,繼續去往南邊城頭。
范大澈也想跟著過去,卻被陳平安伸手虛按,示意不著急。
陳平安說道:“與這些朋友并肩作戰,是不是覺得壓力很大?好像給他們幫忙一次,就拖了后腿一次?”
范大澈點了點頭。
陳平安笑道:“有了這么想的念頭后,其實不是壞事,只不過想要更好,你就該壓下這些念頭了,范大澈,別忘了,你是一位龍門境瓶頸劍修,如今還不到三十歲。知道在我們浩然天下那邊,哪怕是被譽為劍修如云的那個北俱蘆洲,一位早晚都會躋身金丹的劍修,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個年輕俊彥嗎?”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不是浩然天下有我這么個人,浩然天下就都是陳平安這樣的人。與你我差不多歲數的山上同齡人當中,只說殺敵的斤兩,比我更好的,當然也會有,應該還不少。但是比我不如的,很多,極多。”
陳平安緩緩說道:“在我的家鄉,東寶瓶洲,我走過的很多江湖,你范大澈若是在那邊修行,就會是一個王朝舉國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你可能會覺得以前我經常開玩笑,說自己好歹是堂堂五境大修士,是調侃是自嘲,其實不全是,在我家鄉那邊,一頭洞府境妖族、鬼魅,就是那當之無愧的大妖,就是驚世駭俗的厲鬼。你想想看,一個先天劍胚的金丹劍修,可能也就三十來歲,在寶瓶洲那邊,是怎么個高高在上?”
范大澈點點頭,“以前沒想過這些,對于浩然天下的事情,不太感興趣。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資質算湊合,但是不夠好。”
陳平安笑了笑,攤開兩只手,雙指并攏在兩端點了點,“我所說之事,范大澈在寧姚陳三秋他們身邊,覺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錯,是一種極端,范大澈在我家鄉那邊,好像可以仗劍敵國,是另外一個極端。自然都不可取。”
陳平安收起一手,一手握拳,在先前那條線的中間晃了晃,“事情可以有那極端,無法避免,但是一位劍修的道心,應當落在此處,巋然不動。身外事,往大了說去,就真的只是身外事,很難被我們完全掌控,可是修道之人的本心,永遠只是你我手邊事,近在咫尺,是可以隨時隨地磨礪精進的本家功夫。人身小天地,于天地不過是立錐,可是人心包羅萬象,能夠比天地更高更大,尤其是劍修,思慮所及,飛劍所至,身心性命皆自由。這句話,我覺得很對。與你手上這壺酒水,一起白送你了。”
范大澈眼神澄澈,痛飲一口酒水,擦了擦嘴角,沉聲道:“陳平安,這些話,如果是你以前與我說,我興許就只是聽得一個明白,但是未必真正聽得進去,現在不一樣,我懂。”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都一樣,我也是吃過了大大小小的苦頭,走走停停,想這想那,才走到了今天。”
范大澈沉默片刻,突然好奇問道:“與酒水一起送我的那句話,是哪位圣賢高人說的?我越琢磨,越有道理。”
陳平安伸出手心摩挲著下巴,“大澈啊,你這小腦闊兒不靈光就算了,咋個眼神也不太好啊。”
范大澈笑著起身,使勁一摔手中酒壺,就要去往陳三秋他們身邊。
不曾想陳平安一個伸手,抓住空酒壺,起身大罵道:“小小龍門境劍修,在堂堂二境大修士面前,裝你大爺的豪杰氣概,酒壺不要錢啊。”
范大澈有些心虛,快步離開,只是忍不住轉頭,看到那個二掌柜,歪著頭,手指抵住鬢角那邊,然后緩緩摘下一張偽裝面皮。
范大澈問道:“陳平安,就是忘不了她,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將那張朱斂打造的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只說癡情種癡心一事,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范大澈疑惑道:“當初我們剛認識那會兒,你不是這么說的啊?罵得我狗血淋頭。”
神色萎靡的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喝了口酒,笑道:“沒力氣跟你講這里邊的學問,自己琢磨去。還有啊,拿出一點龍門境大劍仙的氣魄來,公雞吵架頭對頭,劍修打架不記仇。”
陳平安其實已經不再擔心范大澈的情傷,范大澈在他們這邊好像修行、言行都不出彩,但是陳平安可以篤定,范大澈的修道之路,可以很長遠。陳平安當下比較憂心的,是怕范大澈聽過了自己那番道理,知道了,結果發現自己做不到,或者說做不好,就會是另外一種麻煩。
一個道理,不曾知道,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否定,知道了并且認可,就是一種肯定,做不到,是一種再次否定。
一般來說,到了這一步,就是那個道理走到了絕路,走到了心路上的葬身之地,尸骨無存的那種。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與此道理類似的一連串學問,都會跟著死亡,會一死一大片。
不曾想范大澈說道:“我若是接下來暫時做不到你說的那種劍心堅定,無法不受陳三秋他們的影響,陳平安,你記得多提醒我,一次不行就兩次,我這人,沒啥大優點,就是還算聽勸。”
陳平安笑道:“好說。”
范大澈最后說道:“那你也聽我一句勸,這場大戰有得打,不差這幾天半個月的,你先好養傷再回城頭,不然一直這么繼續下去,到了將來需要我們離開城頭奔赴戰場的時候,你很難恢復到巔峰。你是我的護陣劍師,你就算不擔心自己,也好歹擔心擔心我的這條小命,以后還想不想喝不花錢的酒水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陳平安還真就祭出符舟,離開了城頭。
范大澈到了南邊墻頭那邊,寧姚朝他點頭笑道:“謝了。”
范大澈想要繃住臉色,只是做不到,干脆便笑了起來。
董畫符點評道:“傻了吧唧的。”
一行人當中,飛劍殺敵最為瀟灑寫意的陳三秋微笑道:“董黑炭,你有本事讓寧姚與你道一聲謝?”
董畫符轉頭問道:“寧姐姐,能不能與我道聲謝?”
寧姚始終目視前方,打賞了一個滾字。
董畫符點點頭,表示笑納了,然后轉頭望向陳三秋和范大澈,問道:“寧姐姐從來不與我客氣,你們可以嗎?”
陳三秋高高豎起大拇指。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氣,祭出本命飛劍,劍光一閃,掠下城頭。
陳平安駕馭符舟,無所事事,便學自己的弟子學生,趴在渡船船頭,以手劃船,好像真的快了些?
大戰間隙,幾個來自外鄉的年輕劍修,從城南撤到了城北墻頭那邊,另外一批養精蓄銳的本土劍修,默然頂替位置。只是
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后者臉上大多有了些笑意。
郁狷夫坐在北邊墻頭上,嚼著最后一塊烙餅,一身拳意盎然,卻始終不得出拳,這讓登了城頭只能觀戰的郁狷夫,生平第一次,對于武學境界的登高,產生了一種莫大的渴求,七境金身,終究不似八境遠游,只要躋身了遠游境,就可以如那練氣士御風,就可以出拳酣暢。
朱枚臉色慘白,心有余悸,擦了擦額頭汗水,一言不發。
在她祭出本命飛劍后,數次險境,要么被苦夏劍仙護陣,要么是被金真夢救援,就連依舊只是觀海境劍修的林君璧,都幫助了她一次,若非林君璧看破一位妖族死士的偽裝,故意出劍引誘對方祭出殺手锏,最終林君璧在電光火石之間撤離飛劍,由金真夢順勢出劍斬妖,朱枚肯定就要傷及本命飛劍,哪怕大道根本不被重創,卻會就此退下城頭,去那孫府乖乖養傷,從此整場戰事就與她完全無關了。
林君璧在與金真夢說著先前戰事的心得。
這應該是林君璧第一次與金真夢私底下如此閑聊,說那雙方出劍的得失、瑕疵、紕漏與諸多精妙處。
金真夢笑意和煦,雖然依舊言語不多,但是明顯與林君璧多了一份親近。
這也是金真夢第一次覺得,林君璧這位仿佛終年不染塵埃的天才少年,破天荒有了些人味兒。
林君璧取出一只邵元王朝造辦處打造的精致小瓷瓶,倒出三顆丹丸,不同的色澤,自己留下一顆鵝黃色,其余兩顆鴉青色、春綠色丹藥,分別拋給金真夢和朱枚。
金真夢和朱枚大同小異,皆是猶豫了一下,仍然選擇收下,三人各自吞咽丹藥。
林君璧開始屏氣凝神,呼吸吐納,丹丸逐漸消融,沛然靈氣涌入幾座關鍵氣府。
林君璧分出一份心神,繼續反復推敲當初那場問心局的末尾。
每復盤一次,就能夠讓林君璧道心圓滿一絲。
當初那個自稱崔東山的白衣少年郎,在從棋盤上捻子收入棋罐的過程當中,問了一個問題,問林君璧敢不敢留在劍氣長城出劍殺妖。
林君璧說敢,只是風險太大,利益太小,似乎不太值當。
“不是建議,是命令。因為你太蠢,所以我只好多說些,免得我之好心,被你炒成一盤驢肝肺。使得原本一件天大好事,反過來成為你抱怨我的理由,到時候我打死你,你還覺得委屈。”
崔東山雙指捻住一顆棋子,晃了晃,“第一,留下后,殺了多少頭大妖,根本不重要,若是能夠多殺些,贏得一兩位劍仙的認可,是更好。”
崔東山將那顆棋子隨便丟入棋罐當中,再捻棋子,“第二,有苦夏在你們身旁,你自己再注意分寸,不會死的,苦夏比你更蠢,但終究是個難得的山上好人,所以你越像個好人,出劍越果決,殺妖越多,那么在城頭上,每過一天,苦夏對你的認可,就會越多,苦夏本就心存死志,所以說不得某一天,苦夏愿意將死法換一種,無非是為自己,變成了為你林君璧,為了邵元王朝未來的國之砥柱。到了這一刻,你就需要注意了,別讓苦夏劍仙當真為了你戰死在此地,你林君璧必須不斷通過朱枚和金真夢,尤其是朱枚,讓苦夏打消那份慷慨赴死的念頭,護送你們離開劍氣長城,記住,哪怕苦夏劍仙執意要孤身返回劍氣長城,也該將你們幾個一路護送到南婆娑洲,他才可以轉頭返回,如何做,意義何在,我不教你,你那顆年紀不大就已生銹的腦子,自己去想。”
崔東山丟入棋罐第二顆棋子,“第三,你離開倒懸山的歸途,與朱枚、金真夢相處,從始至終,要點到為止,切不可畫蛇添足,試圖收買人心。不妨教你一個訣竅,平時與他們朝夕相處的林君璧,依舊是那骨子里自視清高的林君璧,與先前城頭上出劍殺妖的林君璧,必須判若兩人,否則你會前功盡廢。朱枚和金真夢,不是嚴律蔣觀澄之流,后者人心務實,前者相對務虛,是兩種天地。你自己好好掂量。”
“第四,回了中土神洲那座文風鼎盛的邵元王朝,你就閉嘴,只字不提,閉不上嘴,你就滾去閉關謝客。你在閉嘴之前,當然應當與你先生有一番密談,你坦誠相待便是,除我之外,大事小事,不用藏掖,別把你先生當傻子。國師大人就會明白你的企圖心,非但不會反感,反而欣慰,因為你與他,本就是同道中人。他自然會暗中幫你護道,為你這個得意弟子做點先生的分內事,他不會親自下場,為你揚名,手段太下乘了,相信國師大人不但不會如此,還會掌控火候,反其道行之。嚴律這個比你更蠢的,反正已經是你的棋子,回了家鄉,自會做他該做的事情,說他該說的話。但是國師卻會在邵元王朝封禁風聲,不允許肆意夸大你在劍氣長城的經歷。然后你就可以等著學宮書院替你說話了,在此期間,林君璧越是緘口不言,邵元王朝越是保持沉默,四面八方的贊譽,都會自己找上門來,你關了門都攔不住。”
“不光是邵元王朝,所有周邊王朝、藩屬,帝王將相公卿,山上修道之人,山下的市井江湖,都會知道有個少年林君璧,遠游劍氣長城,臨戰敢不退,出劍能殺妖。”
崔東山雙指捻棋子,笑問道:“在這‘第四’當中,最細微處在何處?好好想,答案別讓我失望。”
林君璧回答道:“讓我先生覺得我的為人處世,猶然略顯稚嫩,也讓先生可以做點自己學生如何都做不成的事情,先生心里邊就不會有任何芥蒂。”
崔東山丟了那枚棋子,“還好,總算還不至于蠢到死。等著吧,以后劍氣長城的戰事越慘烈,浩然天下被一棍子打懵了,稍稍清醒幾分,你林君璧在劍氣長城的事跡,就會越有含金量。”
崔東山再次捻起一枚棋子,譏笑道:“便是那些與你先生分屬不同文脈道統的儒家圣人,君子賢人,也會對你林君璧刮目相看。國師將你視為愈發大道可期的關門弟子,儒家書院學宮卻未必繼續將林君璧視為王朝國師的弟子,此間玄妙,自己多多體會,會讓你如飲醇酒的。”
崔東山晃著手指和棋子,“但是別得意忘形,所有今日之贊譽,都會成為他日之非議,贊譽與非議之人,又往往是同一撥人。這又是一妙,想明白了,又是醇酒一壺,十分醉人。”
崔東山丟了手中棋子,砸在棋罐當中,棋子磕碰,響聲清脆,抖了抖袖子,“嚴律此人,可以善加利用。朱枚此人,必須獲得她的認可,尤其是后者,雙方關系處置妥當了,你會有意外之喜。”
林君璧輕聲問道:“是朱枚背后的家族?”
崔東山搖頭道:“不止于此。你真是漿糊腦子,下什么棋?走一步只看一兩步,就想要贏棋?”
林君璧誠心誠意道:“請崔先生為我解惑。”
崔東山說道:“朱枚說了什么,不比郁狷夫親眼見到了什么,差不多。兩位女子形影不離,關系親昵且純粹,什么話不會說?郁狷夫認可朱枚的人品,朱枚認可你林君璧,自然會為你說幾句真正意義上的公道話,正因為是朱枚的純真,郁狷夫才聽得進去。那么你在劍氣長城的那點拙劣城府,在郁狷夫眼中,非但不會成為邵元王朝林君璧的人生瑕疵,反而可以加重她對你的正面看法。此說,可以理解?”
林君璧輕聲道:“晚輩怕理解有誤,不夠深遠,愿聞其詳。”
崔東山笑道:“人無半點毛病,最不可親。一旦否定了你,再認可你,這種認可,會比初次見面就認可,更加堅定不動搖。這都不理解?下棋也不會,人心也看不懂,我都有些后悔了,要與你做這長遠買賣。怎么感覺是要虧錢的意思?林君璧,與你下棋那么多局,我無半點憂慮,不曾想與你聯手做生意,反而憂心忡忡,如何是好?”
林君璧欲言又止。
崔東山瞇起眼睛,“只會問不會想?你知不知道我的耐心有限,我會宰掉你的,知道為什么嗎?回答錯了,你就死了。”
林君璧額頭滲出汗水,“我可以自己蠢死,但是不可以連累崔先生眼光出差,找了個蠢人做買賣。”
崔東山微笑道:“好小子,還是可以教的嘛。”
崔東山手心貼在棋罐里邊的棋子上,輕輕摩挲,隨口說道:“一個足夠聰明卻又敢不惜死的中土劍修,同為中土神洲出身的純粹武夫郁狷夫,是不會討厭的。郁家人,甚至是那個老匹夫周神芝,對于一個能夠讓郁狷夫不討厭的少年劍修,你以為會如何?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嗎?郁家老兒,周神芝,這些個老不死,對于原先那個林君璧,那種所謂的半吊子聰明人?會見得少了?郁家老兒一手掌控了兩大王朝的覆滅、崛起,什么樣的聰明人沒見過。周老匹夫活了數千年,見慣了世事起伏,他們見得少的,是那種既聰明又蠢的年輕人,朝氣勃勃,不把天地放在眼中,偏偏身上充滿了一股子愣勁,敢在某些大是大非之上,不惜名利,不惜命。”
崔東山輕輕抬起手,離開棋罐寸余,手腕輕輕翻轉,笑道:“這就是人心細微處的風云變幻,風景壯闊,只是你們瞧不真切罷了。心細如發?修道之人神仙客,放著那么好的眼力不用,裝瞎子,修道修道,修個屁的道心。你林君璧是注定要在廟堂之高大展手腳的山上人,不懂人心,如何辨人知人,如何用人馭人?如何能夠用人心不疑?”
林君璧心悅誠服,鄭重其事道:“崔先生高明,林君璧受教了。”
崔東山抬起頭,“高明?就用這么一個庸俗的說法,來形容我。”
林君璧搖頭道:“既高且明!唯有日月而已!這是我愿意花費一輩子光陰去追求的境界,絕不是世俗人嘴中的那個高明。”
崔東山哈哈大笑,“這個溜須拍馬,很有我家山頭的風范了,很好很好,以后有機會,說不得我真要收你為弟子,然后你就能夠去祖師堂那邊磕頭燒香拜掛像。”
林君璧其實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猜測,只是太過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崔東山收斂笑意,低頭看了眼棋盤,手掌一抹,所有棋子皆落入棋罐,然后捻出一枚孤零零的黑子放在棋盤,再再捻起一枚枚白子,圍出了一個大圈。
崔東山說道:“既然將你當做半個弟子栽培,那我就要拿出一點真本事了,以嚴律作為這枚黑子舉例,你要教這顆黑子自己覺得很自由,天大地大不拘束,人生充滿了希望。但是他的人心,所有思慮,事實上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要其生,要其死,要其得勢失勢,都在你的算計之內。”
林君璧覺得此理淺顯,不難明白。
然后崔東山在白子之外又圍出一個更大黑子圓圈,“這是周老匹夫、郁家老兒的人心。你該如何破局?”
林君璧沉思許久,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搖頭道:“無解,甚至不要想著去破局。”
崔東山點點頭,“不錯,對了一半。”
崔東山捻起一枚白子,丟在了黑子之外的棋盤上,“棋盤上一時半會兒,形勢難改,人生終究不是下棋,先后手只差一顆棋子。但是別忘了人心無拘束,所以大可以丟個念頭,藏在遠處,瞪大眼睛,仔細看著更大的天地棋盤,周神芝算個什么東西。這就是修心。”
林君璧低頭凝視著不是棋譜的棋盤,陷入沉思。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食野之蘋。我有美酒,吹笙鼓簧,惜無嘉賓。”
崔東山收起望向大地的視線,轉頭望向天空,微笑道:“山上客,云中君,見飛鳥過,浮一大白。”
城頭上,此時此刻,林君璧也學那“白衣少年”仰頭望去。
那人就是下出《彩云譜》的崔瀺。
棋力甚至比當年的崔瀺,要更高。
那位白衣少年收起棋罐棋盤,起身后,對林君璧說了最后一句話,“教你這些,是為了告訴你,算計人心,無甚意思,沒搞頭啊沒搞頭。”
陳平安沒有直接返回寧府,而是去了一趟酒鋪。
鋪子沒關門,只是沒有客人。
先前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和蔣去兩位長工少年,已經與金丹劍修崔嵬一樣,秘密去往倒懸山,種秋與裴錢曹晴朗,會去南婆娑洲游歷,兩位少年則跟隨崔東山一起去那寶瓶洲。
如今在酒鋪幫忙的三人,少年名叫丘垅,少女叫劉娥,年齡最小的那個孩子叫桃板。都是疊嶂挑選出來的店伙計,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
其中桃板與那同齡人馮康樂還不太一樣,小小年紀就開始攢錢準備娶媳婦的馮康樂,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更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可桃板就只剩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根筋。原本坐在桌上閑聊的丘垅和劉娥,見到了那個和和氣氣的二掌柜,依舊緊張舉措,站起身,好像坐在酒桌上就是偷懶,陳平安笑著伸手虛按兩下,“客人都沒有,你們隨意些。”
只有桃板一個人趴在別處酒桌的長凳上發呆,怔怔看著那條空無一人的大街。
陳平安坐在那張酒桌上,笑問道:“怎么,搶小媳婦搶不過馮康樂,不開心?”
桃板悶悶不樂道:“二掌柜,你說我到底是不是那種誰都看不出來的劍胚子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
陳平安拍了拍桌子,“去給我拎壺酒來,老規矩。”
桃板不樂意起身,喊道:“劉娥姐姐,去跟二掌柜拿壺酒,別忘了收錢。”
陳平安摸出一顆雪花錢,遞給劉娥,說醬菜和陽春面就不用了,只喝酒。很快少女就拿來一壺酒和一只白碗,輕輕放在桌上。
陳平安倒了一碗竹海洞天酒,抿了一口酒。
桃板坐起身,趴在酒桌上,有些百無聊賴,手指敲著桌面,說道:“二掌柜,我也不想一輩子賣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想做什么?”
桃板說道:“我也沒想好。”
陳平安喝著酒,不再說什么。
桃板沒話找話道:“二掌柜,你知不知道,其實好多人背地里說你壞話。來咱們這邊買酒的好些客人,都替你打抱不平。很多話,光是聽著就挺氣人的。”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啊。你給說道說道?”
桃板便開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說了那些自己聽來的言語。
桃板見二掌柜只是喝酒,也不生氣,孩子便有些生氣,氣呼呼道:“二掌柜你耳朵又沒聾,到底有沒有聽我講話啊。”
陳平安笑道:“在聽。”
東風吹起楊柳絮,東風吹落楊柳絮。
一樣的東風一樣的楊柳絮,起起落落,在意什么。
只是這樣的道理,太沒勁,更沒必要念叨給一個孩子聽。
所以陳平安好似后知后覺,佯怒道:“這幫王八蛋,太氣人了。”
孩子躍躍欲試道:“咱們做點啥?”
陳平安懸停手中酒碗,斜眼道:“你是幫我干架啊,還是幫我望風啊?”
桃板嘆了口氣,重新趴在桌上,“客人多的時候,我嫌累,沒了客人,又嫌悶,咋個回事嘛。”
陳平安打趣道:“就是就是,咋個回事嘛。”
桃板一瞪眼,“你這人真沒勁,說書先生也不當了,鋪子這邊也不愛管,一天到晚不知道忙個啥。”
陳平安揮手道:“我花錢買了酒,該有一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面,送你了。”
桃板笑得合不攏嘴。
一直在豎起耳朵聽這邊對話的劉娥,立即去與馮叔叔打招呼,給二掌柜做一碗陽春面。
陳平安悠悠然喝著酒。
沒來由想起了青鸞國獅子園柳老侍郎的那場劫難。
愛惜羽毛的讀書人最重名聲,所以最怕晚節不保。
崔東山說那些環環相扣的陰毒手段,都是老侍郎嫡長子柳清風的想法,小鎮同鄉人李寶箴只是照做而已。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身后大街的大小酒樓,那條空蕩蕩的街道。
其實桃板所說的那些人,那些話,半點不讓陳平安感到奇怪,甚至可以說,早就猜到了,就像陳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邊款刻字,世間人事無意外。
對于如今的陳平安而言,想要生氣都很難了。
與那失望,更是半點不沾邊。
肯定有那曾經在酒桌或是太象街、玉笏街,遇見了公子哥陳三秋,有人諂媚討好卻無結果,便開始偷偷記恨陳三秋起來,二掌柜與陳三秋是朋友,那就便連陳平安一起記恨好了。
也肯定有那劍修瞧不起疊嶂的出身,卻艷羨疊嶂的機遇和修為,便憎惡那座酒鋪的喧鬧嘈雜,憎惡那個風頭一時無兩的年輕二掌柜。
有那曾經隨大流譏諷過晏胖子的同齡人,后來晏啄境界越來越高,從俯視,輕蔑,變得越來越需要仰視晏啄與寧府、與陳平安皆相熟,這撥人便要心里邊不痛快,抓心撓肝。
肯定也有那在疊嶂酒鋪試圖與二掌柜套近乎攀關系的年輕酒客,只覺得好像自己與那二掌柜始終聊不到一塊兒,一開始沒多想,只是隨著陳平安的名氣越來越大,在那些人心目中就成了一種實實在在切身利益的損失,久而久之,便再不去那邊買酒飲酒了,還喜歡與他們自己的朋友,換了別處酒樓酒肆,一起說那小酒鋪與陳平安的風涼話,十分快意,附和之人愈多,飲酒滋味愈好。
這些人,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經裝樣子,與那些劍修蹲在路邊喝酒吃醬菜,突然覺得心里不得勁兒,所以與同道中人,編排起那座酒鋪,越發起勁。
那座酒鋪越熱鬧,生意越好,在別處喝酒說那陰陽怪氣言語的人,環顧四周,哪怕身邊沒幾個人,卻也有諸多理由寬慰自己,甚至會覺得眾人皆醉,自己這般才是清醒,三三兩兩,抱團取暖,更成知己,倒也真心。
佛經上說,一雨所潤,而諸草木各有差別。
與那老話所說的一樣米養百樣人,其實是差不多的意思。
否定任何一個人,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無論是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還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圣人,或是諸子百家圣賢,世上任何一個人,只要旁人想要挑刺,就可以輕易否定,在我心頭打殺他人。
誰都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做,不然離群。不可以只做,否則庸碌,最終吃虧是自己。
換成真心認可一個人,就會很難。
陳平安如今的樂趣所在,根本不是與他們較勁,反而是得了閑暇,只要有那機會,便盡量去看一看這些人的復雜人生,看那人心江湖。
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碗中酒水已經喝完,又倒了一碗。
看著埋頭狼吞虎咽的桃板,陳平安笑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桃板不理睬。
陳平安喝著酒,有些想念家鄉。
年幼時,小鎮上,一個孩子曾經爬樹拿回了掛在高枝上的斷線紙鳶,結果被說成是小偷。
曾經一次在神仙墳遠遠看著同齡人的嬉戲打鬧,有人給蛇咬了,那個孩子便趕緊靠著楊家鋪子那邊詢問、偷學、偷聽而來的草藥方子,幫著那個被蛇咬的孩子敷藥。
在那之后,再看到這個常年獨自一人、遠遠看著他們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罵得最兇的,丟擲泥塊最使勁的,恰恰是這些與泥瓶巷孤兒有過接觸的同齡人。
當年陳平安不理解為什么會這樣,逐漸長大后,就會明白,原來不這樣做,他們就會失去自己的朋友。
但是這不耽誤那些孩子,長大后孝順父母,幫著鄰里老人挑水、大半夜搶水。
也會有那淪為混不吝油子的年輕人,有些甚至運氣好,會成為福祿街、桃葉巷那幫有錢子弟的幫閑狗腿,一天到晚找到了機會,就瞪眼怒目,做兇狠狀。
哪怕如此,也還是不耽誤這些人當中,有人會得了賞錢,回了家,就領著衣裳寒酸破舊、腳拇指常年站在“門口外邊”的弟弟妹妹們,去小鎮鋪子,大手大腳,購買一大堆年貨,再讓爹娘做上一頓豐盛大飯,熱熱鬧鬧,團團圓圓。
會為弟弟妹妹們做些竹蜻蜓,竹刀竹劍的小物件。
也有那種小時候就是一家人全部壞心腸、長大后依舊如此的人,然后結婚生子,日子可以過,不算太好,一家人,從來不會為了某些對錯是非而去爭吵,一家人的所有認知,似乎都擁有一種類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哪怕陳平安成了窯工學徒,其實當時也還是不理解為何如此,后來是走過了很多江湖路,讀了不少的書上道理,才知道了緣由。
泥瓶巷的那個孩子,在一天一天長大,對于年幼時分的那些遭遇,每個當下,也會有大大小小的不開心,也會委屈。
只能一個人蹲著,搖頭晃腦,斗草玩兒,或者是在神仙墳那邊,對著破敗神像們,捏出一個個粗糙得不像話的小泥人。
也會隨手撿起一根枯枝,在草木茂盛的鄉野路上,獨自一人,蹦蹦跳跳,將枯枝當做劍,一路砍殺,氣喘吁吁,十分開心。
也會牙疼得臉龐紅腫,只能嚼著一些土法子的草藥在嘴里,好幾天不想說話。
可只要無病無災,身上哪里都不疼,哪怕吃一頓餓一頓,就是幸福。
也會大半夜睡不著,就一個人跑去鎖龍井或是老槐樹下,孤零零的一個孩子,只要看著天上的璀璨星空,就會覺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沒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了。
后來那個同一條巷子的小鼻涕蟲長大了,會走路,會說話了。
泥瓶巷草鞋少年也遇到了劉羨陽。
后來成了窯工學徒,就覺得人生有了點額外的盼頭。
要多照顧一些小鼻涕蟲,要與劉羨陽多學一點本事。
陳平安希望三個人將來都一定要吃飽穿暖,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情,無論是大災小坎,他們都可以順順當當走過去,熬過去,熬出頭。
小鼻涕蟲說自己一定要掙大錢,讓娘親每天出門都可以穿金戴銀,還要搬到福祿街那邊的宅子去住。
到時候所有欺負過他們娘倆的王八蛋,自己不去找麻煩,他們自己就會一個個怕得要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還要主動提著雞鴨上門認錯,不然他顧璨就不會原諒他們,以前罵過他一百句的,他就罵回去好幾個一百句,以前踹過他一腳的,就踹回去七八腳,踹得對方滿地打滾,差點死翹翹。
劉羨陽說要成為所有龍窯窯口手藝最好的那個人,要把姚老頭的所有本事都學到手,他親手燒造的瓷器,要成為擱放在皇帝老兒桌上的物件,還要讓皇帝老兒當傳家寶看待。哪天上了歲數,成了個老頭子,他劉羨陽肯定要比姚老頭更威風八面,將一個個笨手笨腳的弟子和學徒每天罵得狗血淋頭。
劉羨陽還希望自己能夠隨便一拳就打碎磚塊,一步就可以跨過最寬處的小溪,所有在學塾里讀過書的人,所有會幾拽幾句酸文的家伙,都要對他劉羨陽刮目相看,求著要給他老劉家寫春聯。
那個時候,差不多出身三個人的各自愿望,其實當時每個人自己都覺得很大,最大了。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相較于三人以后的人生際遇而言,當時那么大的愿望,好像其實也不大,甚至可以說很小。
只是顧璨變成了他們三個人當年都最討厭的那種人。
劉羨陽也沒有成為那種大俠,而是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只想過上安穩日子的陳平安,也沒有把日子過得那么安穩。
錢沒少掙,走了很遠的江湖,遇見了很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人事。不再是那個背著大籮筐上山采藥的草鞋孩子了,只是換了一只瞧不見、摸不著的大籮筐,裝滿了人生道路上舍不得忘記丟掉、一一撿來放入背后籮筐里的大小故事。
有些故事的結局,遠遠不算美滿,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好心人好像就是沒有好報,有些當時并不傷感的離別,其實再無重逢的機會。有些故事的結局,美好的同時,也有缺憾。有些故事,尚未有那結尾。
但是陳平安一直相信,于暗昧處見光明,于絕境絕望時生出希望,不會錯的。
陳平安放下酒碗,怔怔出神。
想起了那個喜歡獨自一人雙手籠袖的姚老頭。
記得第一次跟隨老人進山尋找適宜燒瓷的泥土,驀然下起了一場大雪,寒風刺骨,大雪沒膝,差點沒凍死衣衫單薄的草鞋少年。
沉默老人自顧自在前邊趕路,只是放緩了腳步,并且難得多說了兩句話,“大冬天走山路,天寒地凍,好不容易掙了點錢,一顆錢不舍得掏出去,就為了活活凍死自己?”
“天冷路遠,就自己多穿點,這都想想不明白?爹娘不教,自己不會想?”
好像沒有盡頭的風雪路上,遭罪的少年聽著更糟心的言語,哭都哭不出來。
老人始終沒有去管陳平安的死活。
但是在陳平安再一次真真切切感到那種絕望的時候,有一個人追了上來,不但給陳平安帶去了一只裝有厚重棉襖和干糧吃食的大包裹,那個高大少年還破口大罵他正兒八經拜過師磕過頭的老人,不是個東西。
陳平安一個不留神,就給人伸手勒住脖子,被扯得身體后仰倒去。
那人非但沒有見好就收,那條胳膊反而加重力道,另外一只手使勁揉著陳平安的腦袋,大笑道:“如今個兒竄得挺高啊!問過我答應了沒有?!”
陳平安眼眶泛紅,喃喃道:“怎么現在才來。”
天底下,唯一能夠對陳平安的人生去指手畫腳,并且陳平安也愿意去聽的那個人,到了劍氣長城。
因為他是劉羨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