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過來落座,一桌三人,師父弟子,先生學生。
崔東山彎腰伸手,拿過那壺埋在竹樓后邊的仙家酒釀,陳平安也就拿起身前酒,兩人分別一口飲盡。
陳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問道:“什么時候離開?”
崔東山笑道:“學生其實就沒有離開過,先生身在何方,學生便有思慮跟隨。”
深沉夜色里,少年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以后說話別學他。”
裴錢一頭霧水,使勁搖頭道:“師父,從來沒學過唉。”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
裴錢雙臂環胸,盡量拿出一些大師姐的氣度。
陳平安說道:“陳如初那邊,你多費心,千日防賊,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離龍泉郡城還是有些路程,雖然粉裙小丫頭早早擁有了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可以御風無忌,但是陳如初買東西,喜歡貨比三家,十分細致,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買到,可能需要隔個一兩天,于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錢,在郡城那邊購置了一棟宅子,是郡守衙署那邊幫忙牽線搭橋,用一個很劃算的價格,買了一處風水寶地,街坊鄰居,都是大驪京畿的富貴門戶。當時的經手人,還只是一位名聲不顯的文秘書郎,舊太守吳鳶的輔官,如今卻是龍泉郡的父母官了,原來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陳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邊落腳歇息,等到明兒備齊了貨物,才能返回落魄山。
一般這種情況,離開落魄山前,陳如初都會事先將一串串鑰匙交給周米粒,或是岑鴛機。
崔東山說道:“學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驪諜子死士,最擅長的就是一個熬字。魏檗私底下,也已經讓最北邊的山神負責盯著郡城動靜。何況暖樹丫頭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學生舊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驪死士與山神都阻攔不及,單憑法袍,暖樹依舊擋得住元嬰劍修一兩劍,出劍之后,魏檗就該知曉,到時候對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便難了。”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假公濟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穩,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
粉裙丫頭的出門無憂,便需要他陳平安與崔東山和魏檗的縝密謀劃,小心布局。
但是反過來說,他和崔東山各自在外游歷,不管在外邊經歷了什么云波詭譎、驚險廝殺,能夠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陳如初這個小管家的天大功勞。
曾經有過一段時日,陳平安會糾結于自己的這份算計,覺得自己是一個處處權衡利弊、計算得失、連那人心流轉都不愿放過的賬房先生。
但是如今回頭再看,庸人自擾罷了,這般不只在錢字上打轉的算計,有可取之處,也有可貴之處,沒什么好遮掩的,更無需在自己內心深處拒絕。
總之,陳平安絕對不允許是因為自己的“想不到”,沒有“多想想”,而帶來遺憾。
到時候那種事后的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濺三尺,又有何益?后悔能少,遺憾能無?
如今就在自己腳下的落魄山,是他陳平安的分內事。
以后眼皮子底下的那座蓮藕福地,也會是。
先講良心,再來掙錢。
錢還是要掙的,畢竟錢是英雄膽、修行梯。
只是先后順序不能錯。
崔東山說道:“不說先生與大師姐,朱斂,盧白象,魏羨,就憑落魄山帶給大驪王朝的這么多額外武運,就算我要求一位元嬰供奉常年駐守龍泉郡城,都不為過。老王八蛋那邊也不會放半個屁。退一萬步說,天底下哪有只要馬兒跑不給馬吃草的好事,我勞心勞力坐鎮南方,每天風塵仆仆,管著那么大一攤子事情,幫著老王八蛋穩固明的、暗的七八條戰線,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賬,我沒跟老王八蛋獅子大開口,討要一筆俸祿,已經算我厚道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
崔東山與老國師崔瀺的“家務事”,不摻和。
裴錢直到這一刻,才知道原來暖樹小管家那邊,竟然有這么多的彎彎繞繞,頓時有些憂心,問道:“不然以后我陪著暖樹一起出門買東西?”
崔東山笑瞇瞇道:“你一個四境武夫,出門送人頭嗎?”
裴錢哀嘆一聲,一頭磕在桌面上,砰然作響,也不抬頭,悶悶道:“么的法子,我練拳太慢了,崔爺爺就說我是烏龜爬爬,螞蟻搬家,氣死個人。”
陳平安臉色古怪。
崔東山說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語:“這就犯愁啦?接下來大師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膽一事,更需要從長計議,還真快不起來。”
裴錢抬起頭,惱火道:“大白鵝你煩不煩?!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話?”
崔東山問道:“好聽話,能當飯吃啊?”
裴錢理直氣壯道:“能下飯!我跟米粒一起吃飯,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見著了你,飯都不想吃。”
陳平安安慰道:“急了沒用的事情,就別急。”
裴錢立即大聲道:“師父英明!”
崔東山轉頭望向陳平安,“先生,如何,咱們落魄山的風水,與學生無關吧?”
陳平安置若罔聞,轉移話題,“我已經與南苑國先帝魏良聊過,不過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與魏羨打聲招呼。”
魏羨是南苑國的開國皇帝,也是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位大規模訪山尋仙的君王。
崔東山笑問道:“魏羨是被先生帶出藕花福地的幸運兒,恩同再造,先生發話,魏羨沒理由說不。”
陳平安搖頭道:“落魄山,大規矩之內,要給所有人遵循本心的余地和自由。不是我陳平安刻意要當什么道德圣賢,只求自己問心無愧,而是不如此長久以往,就會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盧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羨,后天也會留不住那位種夫子。”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英明。”
裴錢怒道:“你趕緊換一種說法,別偷學我的!”
崔東山搖頭晃腦,抖動兩只大袖子,“嘿嘿,就不。你來打我啊,來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個姓氏。”
裴錢雙手抱住腦袋,腦闊疼。也就是師父在身邊,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曾想師父笑著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干嘛不答應他?行走江湖,有求必應,是個好習慣。”
裴錢眼神熠熠光彩。
崔東山抬起一條胳膊,雙指并攏在身前搖晃,“大師姐,我可是會仙家術法的,吃飽喝足了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術,嘖嘖嘖,那下場,真是無法想象,美不勝收。”
裴錢一本正經道:“師父,我覺得同門之間,還是要和睦些,和氣生財。”
陳平安笑著點頭,“也有道理。”
然后陳平安說道:“早點睡,明天師父親自幫你喂拳。”
裴錢瞪大眼睛,“啊?”
她倒不是怕吃苦,裴錢是擔心喂拳之后,自己就要露餡,可憐巴巴的四境,給師父看笑話。
陳平安笑道:“心里不著急,不是手頭不努力。什么時候到了五境瓶頸,你就可以獨自下山游歷去了,到時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著辦。當然,師父答應你的一頭小毛驢兒,肯定會有。”
裴錢躍躍欲試道:“師父,過了子時就是‘今天’了,現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陳平安按住她的小腦袋,輕輕推了一下,“我跟崔東山聊點正事。”
裴錢委屈道:“與種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鵝有個錘兒的正事好說的,師父,我不困,你們聊,我就聽著。”
崔東山嘖嘖道:“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這還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還不得上天啊。”
裴錢不肯挪窩,雙臂環胸,冷笑道:“離間師徒,小人行徑!”
崔東山說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陳平安雙指并攏,輕輕彎曲,“小腦闊兒疼不疼?”
裴錢這才氣呼呼跑了。
片刻之后,陳平安也沒有轉頭,說道:“草叢里有錢撿啊?”
一直在那邊探頭探腦的裴錢悻悻然站起身,“師父,方才走半路,聽著了蛐蛐叫,抓蛐蛐哩。這會兒跑啦,那我可真睡覺去了。”
等到裴錢遠去。
陳平安有些憂心,“知道有些擔心沒必要,多想無益,但是道理勸人最容易,說服自己真的難。”
崔東山輕聲道:“裴錢破境確實快了點,又吃了那么多武運,好在有魏檗壓著氣象,驪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但是等到裴錢自己去走江湖,確實有點麻煩。”
陳平安有些感慨,緩緩道:“不過聽她講了蓮藕福地的那趟游歷,能夠自己想到、并且講出‘收得住拳’的那個道理,我還是有些開心。怕就怕過猶不及,處處學我,那么將來屬于裴錢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許多了。”
崔東山說道:“先學好的,再做自己,有什么不好?先生自己這些年,難道不就是這么走過來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沒個半點規矩記在心上,就先學會了咋咋呼呼,難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記住規矩的年代,長輩卻處處刻意與晚輩親近,板栗不舍得,重話不舍得,我覺得很不好。”
陳平安點點頭,聽進去了。
崔東山說道:“是不是也擔心曹晴朗的未來?”
陳平安嘆了口氣,“當然。既不想對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畫腳,也不愿曹晴朗耽誤了學業和修行。”
崔東山笑道:“不如讓種秋離開蓮藕福地的時候,帶著曹晴朗一起,讓曹晴朗與種秋一起在新的天下,遠游求學,先從寶瓶洲開始,遠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資質真是不錯,種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陸臺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遠離迂腐二字,相輔相成,說到底,還是種秋立身正,學問精粹,陸臺一身學問,雜而不亂,并且愿意由衷尊重種秋,曹晴朗才有此氣象。不然各執一端,曹晴朗就廢了。說到底,還是先生的功勞。”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說,很想讓曹晴朗這個名字,載入我們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會不會私心過重了?”
崔東山笑問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那邊,可曾與曹晴朗提起過此事?”
陳平安無奈道:“當然要先問過他自己的意愿,當時曹晴朗就只是傻樂呵,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似的,讓我有一種見著了裴錢的錯覺,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虛。”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這不就成了,你情我愿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覺得心里不踏實,不妨想想以后栽培一位讀書種子的諸多費神費力?是不是會好一點?”
陳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許多。
然后陳平安想起了另外一個孩子,名叫趙樹下。
不知道如今那個少年學拳走樁如何了。
陳平安對于趙樹下,一樣很重視,只是對于不同的晚輩,陳平安有不同的掛念和期望。
趙樹下練拳的路數,其實是最像自己的一個。
萬事不靠,只靠勤勉。
少年心思純粹,學拳之心,習武所求,都讓陳平安很喜歡。
陳平安便與崔東山第一次提及趙樹下,當然還有那個修道胚子,少女趙鸞,以及自己極為敬佩的漁翁先生吳碩文。
崔東山緩緩說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還能夠推陳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陳平安笑道:“你自己連武夫都不是,空談,我說不過你,但是趙樹下這邊,你別畫蛇添足。”
崔東山點頭答應下來。
有他這位學生,得閑時多看幾眼,便可以少去許多的意外。
何況他崔東山也懶得做那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
例如改善披麻宗的護山大陣,多出那兩成的威勢。
崔東山自然還是留了氣力的。
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門興亡的大事,竺泉依舊沒有仗著香火情,得寸進尺,甚至開口暗示都沒有,更不會在陳平安這邊碎碎念叨。
因為披麻宗暫時拿不出對等的香火情,或者說拿不出崔東山這位陳平安學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干脆不說話。
若是換成是陳平安,竺泉肯定會直言不諱,哪怕與披麻宗的上宗要來神仙錢,依舊不夠結清,那老娘就先賒欠,她竺泉會欠債欠得半點不愧疚。
但陳平安是陳平安,崔東山是崔東山,哪怕他們是先生學生,都以落魄山為家。
這就是分寸。
竺泉雖說在骸骨灘,當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稱職,境界不低,于宗門而言卻又不太夠,只能用最下乘的選擇,在青廬鎮身先士卒,硬扛京觀城的南下之勢。
但是舉洲皆知,披麻宗是一個很爽利的山上宗門,恩怨分明。
這種有口皆碑的山頭門風、修士聲譽,便是披麻宗無形中積攢下來的一大筆神仙錢。
陳平安這趟北俱蘆洲之行,從竺泉坐鎮的披麻宗,還有那座火龍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學到了許多書外道理。
陳平安又取出兩壺糯米酒釀,一人一壺。
這一次,兩人都緩緩飲酒。
有了一座初具規模的山頭,事情自然而然就會多。
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禮、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這絕不是崔東山亮出“大驪綠波亭領袖”這個臺面上身份,就能討到半點好的簡單事情。
螯魚背那邊,已經取得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的盧白象與劉重潤,已經在返程路上。所以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等他到了落魄山,元寶元來這對姐弟,就該在譜牒上記名,但比較尷尬的是,至今落魄山還沒有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因為許多事情,他這個落魄山山主必須到場,奠基,上梁,掛像,上頭香等等,都需要陳平安在場。
所以陳平安暫時還需要待一段時日,先等盧白象,再等朱斂從老龍城回來。
其中周米粒正式成為落魄山右護法,會不會惹來某些人心浮動,也是陳平安必須去深思的。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趟騎龍巷。”
崔東山笑道:“走路去?”
陳平安說道:“裴錢那邊有龍泉劍宗頒發的劍符,我可沒有,大半夜的,就不勞煩魏檗了,剛好順便去看看崴腳的鄭大風。”
崔東山說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兩人下山的時候,岑鴛機正好練拳上山。
陳平安與崔東山側身而立,讓出道路。
岑鴛機不言不語,拳意流淌,心無旁騖,走樁上山。
兩人繼續下山。
崔東山笑道:“這個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對朱斂刮目相看。”
陳平安點頭道:“說明朱斂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帶壞的落魄山歪風邪氣,就靠岑鴛機扳回一點了。要好好珍惜。”
崔東山無奈道:“若是先生鐵了心這么想,便能夠心安些,學生也就硬著頭皮承認了。”
到了山腳,陳平安敲門,半天沒動靜,陳平安沒打算放過鄭大風,敲得震天響。
鄭大風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開了門,見到了陳平安,故作驚訝道:“山主,怎么回家了,都不與我說一聲?幾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看不起我這個看大門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鄭大風,今夜造訪又算怎么回事,傷心了傷心了,睡覺去,省得山主見了我礙眼,我也糟心,萬一丟了碗飯,明天就要卷鋪蓋滾蛋,豈不是完蛋,難不成還要睡縣城大街上去?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凍,山主忍心?有事以后再說,反正我就是看大門的,沒要緊事可聊,山主自個兒先忙大事去……”
鄭大風就要關上門。
這一番言語,說得行云流水,毫無破綻。
陳平安一手按住大門,笑瞇瞇道:“大風兄弟,傷了腿腳,這么大事情,我當然要問候問候。”
鄭大風渾身正氣,搖頭道:“不是大事,大老爺們,只要第三條腿沒斷,都是小事。”
一人關門,一人按門,僵持不下。
鄭大風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這樣欺負人,那我鄭大風可就要撒潑打滾了啊。”
陳平安氣笑道:“真有事要聊。”
鄭大風問道:“誰的事?”
陳平安沒好氣道:“反正不是裴錢的。”
鄭大風哎呦喂一聲,低頭彎腰,腿腳利索得一塌糊涂,一把挽住陳平安胳膊,往大門里邊拽,“山主里邊請,地兒不大,款待不周,別嫌棄,這事兒真不是我告狀,喜歡背后說是非,真是朱斂那邊摳門,撥的銀子,杯水車薪,瞧瞧這宅子,有半點氣派嗎?堂堂落魄山,山門這邊如此寒酸,我鄭大風都沒臉去小鎮買酒,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斂這人吧,兄弟歸兄弟,公事歸公事,賊他娘鐵公雞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真是說者落淚,聽者動容。”
鄭大風轉頭道:“藕花福地分賬一事,為了崔小哥兒,我差點沒跟朱斂、魏檗打起來,吵得天翻地覆,我為了他們能夠松口,答應崔小哥兒的那一成分賬,差點討了一頓打,真是險之又險,結果這不還是沒能幫上忙,每天就只能喝悶酒,然后就不小心崴了腳?”
崔東山微笑點頭,“感激涕零。”
崔東山停下腳步,說去山門那邊等待先生,跨過門檻,輕輕關了門。
陳平安與鄭大風各自落座,說了從獅子峰李柳那邊聽說來的一魂一魄之事。
鄭大風點頭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沒那心氣折騰了。”
然后鄭大風問道:“怎么,覺得落魄山缺打手,讓我上上心?幫著落魄山長長臉?”
陳平安搖頭道:“你知道我不會這么想。”
鄭大風笑道:“知道不會,才會這么問,這叫沒話找話。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邊喝西北風去了。”
陳平安說道:“這次找你,是想著如果你想要散心的話,可以經常去蓮藕福地走走看看,不過還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隨口一提。”
鄭大風點點頭,“崔老爺子的半數武運,故意留在了蓮藕福地,加上提升為了中等福地,靈氣驟然增加之后,如今那邊確實會比較有意思。”
鄭大風似乎有些心動,揉著下巴,“我會考慮的。”
例如在那邊開一座生意興隆的青樓?
鄭大風咧嘴笑,自顧自揮揮手,這種缺德事做不得,在鬧市開間酒鋪還差不多,聘幾個娉婷裊娜的酒娘,她們興許臉皮薄,拉攏不起生意,必須雇幾位身姿豐腴的沽酒婦人才行,會聊天,回頭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邊,掙不著幾顆錢,有愧落魄山。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養眼,自個兒這掌柜,就可以每天翹著二郎腿,只管收錢。
陳平安不知道鄭大風在打什么算盤,見他只是滿臉笑意,時不時伸手抹嘴,陳平安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告辭離去。
鄭大風一路送到大門口,要不是陳平安拒絕,他估計能一直送到小鎮那邊。
陳平安與崔東山徒步遠去。
鄭大風嘆了口氣,先前故意提及崔誠武運一事,陳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卻又不是多好的事。
沒辦法。
什么樣的人,便有什么樣的苦樂。
至于那個崔東山,鄭大風不愿多打交道,太會下棋。
鄭大風沒有回去睡覺,反而出了門,身形佝僂,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門那邊,斜靠白玉柱。
落魄山,沒有明顯的小山頭,但是如果細究,其實是有的。
圍繞在崔東山身邊,便有一座。
山外的盧白象,魏羨,是。
騎龍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東山自己愿意,這座山頭可以在一夜之間,就成為落魄山第一大陣營,多出許多新面孔。
但是鄭大風也沒覺得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因為那些眾星拱月圍繞崔東山的人物,想要進入落魄山,尤其是將來想要成為譜牒上的名字,最少得先過山門。
巧了,他鄭大風剛好是一個看大門的。
鄭大風一想到這里,就覺得自己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靜靜等了半天,鄭大風突然一跺腳,怎個岑姑娘今夜練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石柔打開鋪子大門,見著了陳平安與崔東山都在,便有些尷尬。
若只是年輕山主,倒還好,可有了崔東山在一旁,石柔便會心悸。
去了后院,陳靈均打著哈欠,站在天井旁。
陳平安讓石柔打開一間廂房屋門,在桌上點燃燈火,取出一大摞筆記、或是官府或是自己繪制的山水形勢圖,開始講述濟瀆走江之事,同時取出了一顆顆篆刻有姓名、門派的黑白棋子,例如那水龍宗濟瀆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便是白子,還有濟瀆最東邊的春露圃談陵、唐璽、宋蘭樵等修士,此外還有云上城、彩雀府,相對位于北俱蘆洲中部的浮萍劍湖等,至于相對數目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楊氏,陳平安關于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著解釋說棋子是這般,但是人性,不講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給出一個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時候,不可以死搬硬套,不然會吃大虧。
看著桌上那條被一粒粒棋子牽連的雪白一線。
陳靈均憋了半天,才低聲說道:“謝了。”
陳平安有些意外,便笑著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陽都能打西邊出來?”
陳靈均惱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經謝過了,領不領情,隨你自己。”
陳平安有些樂呵,打算為陳靈均詳細闡述這條濟瀆走江的注意事項,事無巨細,都得慢慢講,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東山瞇眼說道:“勞煩你這位大爺用點心,這是你老爺拿命換來的路線。天底下沒有比你更準備妥善的走江了。”
陳靈均有些神色緊張,攥緊了手中那摞紙張。
陳平安擺擺手,“沒這么夸張,北俱蘆洲之行,游歷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對我感恩,但是你切記,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對你自己不負責,以往在落魄山上,你與陳如初都是蛟龍之屬,想要埋頭修行,都使不出勁,我便從來都不說什么,對吧?可是這一次,你務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憊懶脾氣,你如果事后被我知道,敢將濟瀆走江,隨隨便便視為兒戲,我寧肯讓人將你丟回落魄山,也不會由著你瞎逛蕩。”
說到這里,陳平安正色沉聲道:“因為你會死在那邊的。”
陳靈均點點頭,“我知道輕重。”
陳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陳靈均望向陳平安,對方眼神清澈,笑意溫暖。
陳靈均便也心靜下來。
陳平安笑著取出筆墨紙張,放在桌上,“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可能說得細且雜,你要是覺得十分重要的關鍵人事,便記下來,以后動身趕路,可以隨時拿出來翻翻看。”
崔東山說道:“只差沒有親自替這位大爺走江了。”
陳靈均剛要落座,聽到這話,便停下動作,低下頭,死死攥住手中紙張。
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便舉起雙手,道:“我這就出去坐著。”
崔東山果真出了門關了門,然后端了板凳坐在天井旁邊,翹起二郎腿,雙手抱住后腦勺,驀然一聲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馬上。”
她都忘了掩飾自己的女子嗓音。
本來在騎龍巷待久了,差點連自己的女子之身,石柔都給忘得七七八八,結果一遇到崔東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陳平安拍了拍陳靈均的肩膀,“崔東山說話難聽,我不幫他說什么好話,是真的難聽。但是你不妨也聽聽看,除了那些無理取鬧,每一句我們覺得難聽的話,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窩子的言語,我們可以臉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得多嚼嚼,黃連味苦,但是可以清熱清心。大道理我就說這么多,反正此次分開后,就算我想說,你想聽,都暫時沒機會了。”
陳靈均默默記在心中,然后疑惑道:“又要去哪兒?”
陳平安笑道:“倒懸山,劍氣長城。”
陳靈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爺你這山主當得也太甩手掌柜了。”
他原本想說怎么不早點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沒說。
因為他自己也知道,誰都可以說這句話,唯獨他陳靈均最沒有資格。
陳平安點頭道:“接受批評,暫時不改。”
陳靈均咧嘴一笑。
陳靈均端坐提筆,鋪開紙張,開始聽陳平安講述各地風土人情、門派勢力。
陳靈均在紙上寫下一件注意事項后,突然抬頭問道:“老爺,你以后還會這樣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么講?”
陳靈均說道:“以后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爺你也會這么對待每個人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笑道:“很難了。先來后到什么的,難免親疏有別,這是一方面,當然還有更多需要顧慮的事情,不是事必躬親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后人越多,人心世情,就會越來越復雜,我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只能盡量保證落魄山有個不錯的氛圍,打個比方,不是門外邊的崔東山修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對,你該事事聽他的,你若在他那邊沒有道理可講,又覺得不服氣,那就可以找我說說看,我會認真聽。”
陳靈均嗯了一聲。
崔東山在外邊幽怨道:“先生,學生最擅長以德服人。”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繼續為陳靈均講述走江事宜。
果然這一嘮叨,便到了天明時分。
陳靈均也記下了歪歪扭扭的幾十條關鍵事項。
陳平安嘖嘖道:“陳靈均,你這字寫得……比裴錢差遠了。”
陳靈均漲紅了臉,“我又不每天抄書,我要是抄書這么久,寫出來的字,一幅字帖最少也該賣幾顆小暑錢……雪花錢!”
陳平安笑問道:“你自己信不信?”
陳靈均吃癟。
到底是臉皮薄。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長凳上,閉上眼睛,思量一番,看看有無遺漏,暫時沒有,便打算稍后想起些,再寫一封書信交給陳靈均。
睜開眼睛,陳平安隨口問道:“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么樣了?”
陳靈均搖搖頭,“就那樣。”
陳平安說道:“動身去往北俱蘆洲之前,其實可以走一趟御江,告個別,該喝喝該吃吃,但是也別說自己去走江,就說自己出門遠游。以誠待人,不在事事都說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給人惹麻煩,還能力所能及,幫人解決些麻煩,卻無需別人在嘴上向你道謝感恩。”
陳靈均收起了筆紙,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以往我不想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門吹牛。”
陳平安笑道:“世道不會總讓我們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壞事。”
陳靈均猶豫了半天,都不敢正視陳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說自己其實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么北俱蘆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會不會很生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好像早就知道了這個答案。
陳靈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陳平安。
陳平安開口說道:“不生氣。”
陳靈均猛然坐起身,一臉匪夷所思,“當真?”
陳平安笑道:“我從一開始,就沒覺得走江一事,因為是天大好事,你陳靈均就必須立即動身,吭哧吭哧,風雨無阻,埋頭走江。我甚至認為,你哪天沒自己很想去走江,那么此事就根本不用著急,那條濟瀆大江又跑不掉。事實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濟瀆,比起現在懵懵懂懂,完全當個差事去對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話說回來,走瀆一事,是你陳靈均的一條必經之路,很難繞過去。如今多做些準備,總歸不是壞事。”
陳平安停頓片刻,“可能這么說,你會覺得刺耳,但是我應該將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如崔東山所說,世間的蛟龍之屬,山野湖澤,何其多,卻不是誰都有機會以大瀆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誤,但只是習慣了憊懶,便不愿挪窩吃苦,我會很生氣。但如果是你覺得此事根本不算什么,不走濟瀆又如何,我陳靈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覺得我陳靈均就是喜歡呆在落魄山上,要待一輩子都樂意,那你家老爺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罷,都半點不生氣。”
陳靈均笑道:“明白了。”
陳平安笑道:“每次陳如初去郡城買東西,你都會暗中保護她,我很開心,因為這就是擔當。”
陳靈均有些羞惱,“我就隨便逛逛!是誰這么碎嘴告訴老爺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門外崔東山懶洋洋道:“我。”
陳靈均呆若木雞。
陳靈均小跑過去開了門,躡手躡腳來到崔東山身后揉肩膀,輕聲問道:“崔哥,任勞任怨坐了一夜,哪里乏了酸了,一定要與小弟講啊,都是相親相愛的自家人,太客氣了就不像話!小弟這手上力道,是輕了還是重了?”
陳平安跨過門檻,一腳踹在陳靈均屁股上,笑罵道:“落魄山的風水,你也有一份!”
騎龍巷隔壁的草頭鋪子,也開張了。
是那個昵稱酒兒的少女。
陳平安笑著打招呼道:“酒兒,你師父和師兄呢?”
少女趕緊施了個萬福,驚喜道:“陳山主。”
然后有些赧顏,說道:“師父一直在操持生意,歲數也大了,便晚些才會起床,今兒我來開門,以前不這樣的。師兄去山里采藥好些天了,估計還要晚些才能回騎龍巷。”
酒兒就要去喊師父,畢竟是山主親臨,哪怕被師父埋怨,挨一頓罵,也該通報一聲。
陳平安攔下酒兒,笑道:“不用叨擾道長休息,我就是路過,看看你們。”
酒兒有些緊張,“陳山主,鋪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陳平安說道:“沒事,草頭鋪子這邊生意其實算不錯的了,你們再接再厲,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萬別不好意思,這句話,回頭酒兒你一定要幫我捎給他老人家,道長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歡扛著,這樣其實不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了,我就不進鋪子里邊坐了,還有些事情要忙。”
剛剛開門的酒兒,雙手悄悄繞后,搓了搓,輕聲道:“陳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陳平安擺手笑道:“真不喝了,就當是余著吧。”
酒兒笑了笑。
陳平安點頭道:“酒兒臉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說明我家鄉水土還是養人的,以前還擔心你們住不慣,現在就放心了。”
酒兒有些臉紅。
陳平安揮揮手告別。
帶著崔東山沿著那條騎龍巷臺階,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這條路線,就必然要先走過顧家祖宅,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顧叔叔那邊?”
崔東山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吧。不過如今顧韜已經成了大驪舊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圓滿,婦人在郡城那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顧璨在書簡湖混得又不錯,兒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一位婦人,將日子過得好了,許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來。”
陳平安繼續前行,“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那棟宅子?”
崔東山緩緩道:“那位嫁衣女鬼?可憐鬼,喜歡上了個可憐人。前者混成了可恨可憎,其實后者那才是真可憐,當年被盧氏王朝和大隋兩邊的書院士子,坑騙得慘了,最后落得個投湖自盡。一個原本只想著在書院靠學問掙到賢人頭銜的癡情人,希冀著能夠以此來換取朝廷的認可和敕封,讓他可以明媒正娶一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當年的大驪,而不是如今的大驪。不然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結局。那女鬼在書院那邊,畢竟是一頭污穢鬼魅,自然連大門都進不去,她非要硬闖,差點直接魂飛魄散,最后還是她沒蠢到家,耗去了與大驪朝廷的僅剩香火情,才帶離了那位書生的尸骨,還知道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真相,原來書生從未辜負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她便徹底瘋了,在顧韜離開她那府邸后,她便帶著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邊,脫了嫁衣,換上一身縞素,每天癡癡呆呆,只說是在等人。”
陳平安問道:“這里邊的對錯是非,該怎么算?”
崔東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勢,在空中切了幾下,笑道:“得看從哪里到哪里,分別作為起始和結尾。以女鬼書生相逢相親相愛作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讀書人作為結尾,那就很簡單,一巴掌怕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從女鬼的山水功績來看,從她的秉性良善開始計算,那就會很麻煩,若是還想著她有那萬一,能夠知錯改錯,此后百年數百年,彌補人世,那就更麻煩。要是再去站在那些枉死的讀書人角度,去想一想問題,就是……天大的麻煩。”
崔東山說到這里,問道:“敢問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在陳平安掏出鑰匙去開祖宅院門的時候,崔東山笑問道:“那么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有事亂如麻,于先生何干?”
陳平安開門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開了屋門,陳平安取出兩根小板凳。
崔東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義的言語,‘上山修道有緣由,原來都是神仙種’。”
陳平安說道:“聽說過。”
崔東山說道:“尋常人聽見了,只覺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會這么想的人,其實就已經不是神仙種了。憤懣之外,其實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應該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以腳尖在院中泥地上畫出一個有極小缺口的圓圈,然后向外邊畫了一個更大圓,“必須有路可走,所有人才會有機會可選。”
崔東山突然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實并未經歷過真正的絕望。”
陳平安默不作聲,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看著沒有關門的泥瓶巷外邊。
崔東山繼續說道:“例如當年劉羨陽還是死了。”
崔東山又說道:“比如齊靜春其實才是幕后主使,算計先生最深的那個人。”
崔東山再說道:“又比如顧璨讓先生覺得他知道錯了,并且在改錯了,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例如裴錢第一次重返蓮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選擇等死,賭的就是先生不會殺她。”
陳平安終于開口道:“設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話,不吐不快。”
崔東山便以飛劍畫出一座金色雷池。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籠袖,在院子里繞拳而走,輕聲道:“齊先生死后,卻依舊在為我護道,因為在我身上,有一場齊先生有意為之的三教之爭。我知道。”
崔東山站起身,臉色微白,道:“先生不該這么早就知道真相的!”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崔東山,面無表情道:“放心,我很聰明,也很從容。所以齊先生不會輸,我陳平安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