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雙方,早年曾在一人家鄉一人異鄉相逢。
如今依舊如此,只不過雙方對換,畢竟北俱蘆洲算是她這位清涼宗開山宗主的半個家鄉了。
山下俗子,認祖歸宗,是頭等大事。山上清心寡欲的修士,對待此事,更加重視。
賀小涼轉頭對身后那位宗門供奉的嫡傳弟子,說道:“李舟,你先回山頭。”
李舟雖然有些失魂落魄,仍是立即收起雜亂心思,恭敬領命離去。
賀小涼笑道:“隨便走走?”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好好聊聊,拖泥帶水,不該是一位宗主該有的行事風范。”
賀小涼轉身走入小巷,讓出了中間道路,有意無意偏向墻頭一側,陳平安便走在另外一側。
賀小涼問道:“鬼蜮谷內,你是怎么猜到我與高承在暗中算計你?”
陳平安說道:“都是些隱隱約約的機緣巧合,再將賀宗主想得道法高一些,心機重一些,就趕緊跑路了。”
賀小涼說道:“我在自家山頭,修行沒有任何問題,卻差點跌境。你說浩然天下有幾位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宗主,會有如此下場?”
陳平安想起先前買柑橘時的見聞,便笑道:“如果道一聲歉,就能夠與賀宗主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那就是我錯了。”
賀小涼不置可否,換了一個話題,說道:“你以前應該說不出這種話。”
陳平安搖頭道:“擱在以前,只要能夠好好活下去,給人磕頭求饒都成。”
賀小涼說道:“比如可以的話,你就會求著搬山猿不去一拳重傷劉羨陽?”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若是那頭老畜生當時覺得砰砰磕頭沒誠意,我便爭取給老畜生磕頭磕出一朵花來。”
賀小涼問道:“磕頭之后呢?”
陳平安沒有藏掖,“還能如何?過那平平淡淡的尋常日子。真要有那萬一,讓我有了個機會算舊賬,那就兩說。山上酒水,從來只會越放越香。”
賀小涼又問,“如今?”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輕輕拋著手中那顆柑橘,緩緩說道:“本事不夠,喝酒來湊。還能如何?怨天尤人,哇哇大叫,嚷嚷著老天爺不開眼,老天爺就真會搭理我啊?”
賀小涼剛要再問。
若是以往該如此,那么如今當如何?
師父陸沉曾經帶著她走過一條更加復雜的光陰長河,因此得以見識過未來種種陳平安。
唯獨眼前這個陳平安,不在那“諸多陳平安”之列。
“敘舊沒必要。”
陳平安握住柑橘,轉頭笑道:“賀宗主,給句痛快話,以后咱們到底能不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賀小涼指了指天幕,微笑道:“不如你問我師父去?師尊真要頒下一道法旨,我這個當關門弟子的,不敢不從。”
陳平安笑道:“那我可得本事再大些,就是不知道在這之前,得喝去多少酒了。”
既然對方沒誠意,也就很難聊了。
賀小涼根本不介意陳平安在想什么,她唯一介意的,是以后陳平安會怎么走,會不會成為自己大道之上的天大麻煩。
遙想當年,那個背著籮筐裝有一堆蛇膽石的草鞋少年,頭一次水畔相逢,不只是身份懸殊,便仰望站在石崖上的他們一行人,而是少年那會兒的心氣,就在道路泥濘中。
不曾想這些年過去了,境界依舊懸殊,心氣倒是高了不少。
賀小涼輕聲說道:“陳平安,你知不知你這種性情,你每次走得稍高一些,越是謹小慎微,走得步步穩當,只要給仇家瞧見了端倪,殺你之心,便會更加堅定。”
“怎的,這還是我錯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可就要與賀宗主說句良心話了。你以為我不漸次登高,就沒人隨便伸出一根手指頭,碾死我?我看不在少數,要么是覺得得不償失,要么是修行修在了狗身上,求而不得,一想到這個,我在他鄉遇見賀宗主之后的好心情,就更好了。”
賀小涼看似隨口說道:“你覺得是他們有錯在先,那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你沒有做錯什么,但是你就是個錯?”
陳平安依舊神色平靜,“這種市井巷弄雞飛狗跳的言語,其實不勞駕賀宗主來說,那么多年,在我家鄉泥瓶巷附近,不光是純粹鬧著好玩的同齡人隨口說說,也有些王八蛋故意念叨這些,惡心人,許多上了歲數的街坊鄰居,許多心地很好的好人,他們有些時候看我的眼神,其實也在說類似言語道理。”
賀小涼沉默許久。
小巷盡頭。
賀小涼停下腳步,“原來你早就知道真相了。”
陳平安說道:“賀宗主你在說什么,我不太明白。”
賀小涼笑道:“心里明白就夠了。”
陳平安反問道:“夠了?”
賀小涼微笑道:“是不太夠。”
似乎莫名其妙便想明白了某個心結,賀小涼轉過身,面對陳平安,“我在浩然天下的山巔等你,除此之外,你我各走各的。”
此次在濟瀆入海口重逢,既是偶遇,又是必然。
賀小涼想要做成的事情,往往都可以心想事成。
不服氣她的福緣深厚,就乖乖忍著。
陳平安得到了一個比預期要好的答案,就笑道:“那就不送賀宗主了。”
賀小涼笑道:“我也沒說立即要走啊,身為宗主,萬事憂慮,難得出門一趟,遇見了難以釋懷的心上人,不該好好珍惜?”
陳平安說了兩個名字:“徐鉉,李舟。”
賀小涼嫣然而笑,道:“一個管得住手,一個管得住嘴,不會讓你分心。”
陳平安默不作聲。
賀小涼故作訝異道:“怎么,還是我的錯了?”
陳平安真是一拳打死她的念頭都有了。
賀小涼“善解人意”道:“本事不夠,喝酒來湊。你有沒有好酒?我這兒有些北俱蘆洲最好的仙家酒釀,都送你便是。”
陳平安笑瞇瞇道:“一拳打死賀宗主真是可惜了。我這么胡說八道,賀宗主別生氣。”
哪怕能夠一拳打死,也要兩拳。
賀小涼竟是瞇眼而笑,伸出一只手輕輕放在嘴邊,輕輕搖頭道:“不生氣,你我之間,有了一份姍姍來遲的真心相待,是好事。”
陳平安走出巷子,重新施展了障眼法的賀小涼便與他一起前行。雙方隔著一段距離,仍是算不得并肩而走。
陳平安目視前方,街道熙攘,車水馬龍,問道:“你什么時候走?”
賀小涼說道:“大概要比你想的晚一些吧。”
陳平安問道:“賀小涼,你一直就是這樣的人?”
賀小涼笑道:“你不也一樣?只不過我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你陳平安知道得更晚,所以更不容易。”
兩人走出城池,沿著大瀆走向北俱蘆洲的西海之濱。
陳平安登上一座海邊高臺,突然說道:“賀小涼,你苦苦追尋的道法,就像是我心中的寧姚,這么講,可以理解嗎?”
賀小涼點頭道:“當然可以理解,這有何難。但問題是我不想要接受這個結果啊。”
陳平安望向遠方,不再言語。
賀小涼猶豫了一下,蹲在一旁,問道:“既然先前順路,為何不去書院看看?”
她其實剛剛從書院離開沒多久。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雙手輕握,放在膝蓋上,雙袖自然而然低垂,“陸沉若是因你而死,你會不會去白玉京和三脈各大道觀看看?”
賀小涼沉默許久,緩緩道:“陳平安,其實直到今天,我才覺得與你結為道侶,于我而言,不是什么關隘,原來這已是天底下最好的姻緣。”
陳平安摘下了竹箱,取出養劍葫,盤腿而坐,慢慢喝酒,沒來由說了一句,“大道不該如此小。”
賀小涼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她站起身,提前離開了此地,臨走之前,轉頭對那個背靠竹箱的陳平安說道:“男女情愛,終究小事。”
陳平安淡然道:“這件事,別說是你師父陸沉,道祖說了都不算。”
賀小涼啞然失笑,御風遠游。
去年冬末。
在袁靈殿離開龍宮洞天后,御風北上,驀然一個下墜,去往一處人跡罕至的青山之巔,并非仙家山頭,只是靈氣尋常的山野僻靜處。
在那邊,袁靈殿見到了師父與一位女子正在對弈,雙方以隨手煉化的山根作為黑子,將水運凝聚為白子。
袁靈殿向雙方打了個稽首,便站在火龍真人一旁,一眼都沒有去看那棋局形勢,怕亂道心。
山下沒有真正的琴棋書畫,因為都在術之一字上打徘徊。
哪怕是山上的諸子百家,九流還分個上中下來著,琴棋書畫,操琴斫琴的還好,畢竟得了圣人定論,與功德沾邊,此外以書家最不入流,下棋的瞧不起作畫的,作畫的看不起寫字的,寫字的便只好搬出圣人造字的那樁天大功德,吵吵鬧鬧,面紅耳赤,自古而然。
火龍真人捻起一枚棋子,輕輕扣在道意為線、縱橫交錯的棋盤上,問道:“就只是送了一把恨劍山仿劍?”
袁靈殿點點頭,“并未多做什么。”
袁靈殿知道師父的用意,因為自己早年也是純粹武夫,甚至還是以最強金身境躋身的遠游境,只不過得了師父指點,便舍了那份饋贈,算是為北俱蘆洲積攢了一份武運。到最后以大毅力,舍了武學,專心問道,其間坎坷,猶勝尋常元嬰躋身上五境。
袁靈殿知道師父是想要自己指點一下對方的拳法,不過袁靈殿興趣不大,何況也不覺得自己的指手畫腳,真就有用。
趴地峰上,除非是火龍真人明言弟子應當想什么做什么,此外諸多弟子如何想如何做,都沒問題。
火龍真人也沒說什么,明明他棋局已輸,卻驀然而笑道:“死中求活,是有些難。”
李柳說道:“棋盤這么小,有心如此,便是一心尋死。”
李柳隨手將山根水運打碎,重歸天地,火龍真人也收起了道意棋盤。
火龍真人這才問道:“先前那封被你截下的獅子峰書信,寫了什么?”
李柳答非所問,說道:“果然如真人所說,還是水正李源寄出,不是讓南薰水殿幫忙,也不是不寫信,直接將信物送到獅子峰。”
火龍真人笑道:“所以說你既然走了當下這條路,任重道遠。不是別人只有一個一輩子,你李柳積攢了那么多一輩子,就一定知道最多,最對。很好,輸了棋局,棋局之外,又給貧道找回了場子。”
李柳倒是不介意什么棋局的輸輸贏贏,棋局內外皆如此,實在是經歷太過,她甚至對此生此身,都不是很上心。
更多還是當做一場山重水復的游歷。
李柳既然生而知之,知道的,當然更多,不單單是世事,還有以人心勘破的種種人心。
世間道觀寺廟的神像多鍍金,楊老頭便要求他們這些刑徒余孽,反其道行之,先包裹一層人心,哪怕是做做樣子,都要好好走一遭真正的人間。
不過李柳如今也有真正上心的事情,比如那場早年打得天翻地覆的大道之爭,再次拉開了序幕,李柳偶爾也會想要序幕才開便落幕,教那人此生此世,輸個徹底。
火龍真人這次在水龍宗棋局上落子,撇開陳平安不談,還是有些用意的,沈霖的水到渠成,為水龍宗宗主孫結,說幾句水正李源。
可事實上,火龍真人隨緣幫助三方渡過各自的大小難關,不假,更希望通過李源開竅后的某些作為,將一些“言語”說給眼前的李柳聽聽看。
畢竟在“做人”這件事上,哪怕歲月悠悠萬千年的李柳,其實始終是晚輩。
可惜李源聽不進去,火龍真人也就不愿過多干涉。
袁靈殿有些感慨。
師父在中土神洲那邊,其實已經察覺到了金甲洲那座古戰場的武運異樣,其實對于陳平安而言,若將武運一物得手,作為棋局的獲勝,那陳平安和中土那位同齡人女子,就是一個很微妙的對弈雙方。
因為多出了一個無心的曹慈,愈發復雜。
若是曹慈沒有去那處戰場遺址,以天下最強五境躋身武道六境的女子石在溪,可能早就已經順勢破境,卻沒能得到最強二字,因為有身在北俱蘆洲的陳平安,境界更加堅實穩固,一身拳意更重。可是曹慈現身后,石在溪戰意昂然,爭強好勝的心性使然,天賦異稟的她硬生生將武道瓶頸高度拔高了一籌,鐵了心要以六境打到七境曹慈一拳,哪怕只有一拳沾身,才愿意破境。反觀陳平安,相對女子,他的武道瓶頸,起先高度更高,當然就要拗著性子緩緩破境。
一拖,一緩。
就形成一盤雙方遙遙對弈卻皆不自知的棋局。
火龍真人只是知道石在溪在神像崩塌的金甲洲古遺址,聽說曹慈去往了那處。
便一一推演出了形勢與格局。
火龍真人笑道:“石在溪如果全心全意,能夠不去想那最強二字,就是一份不俗氣的大氣象,別的純粹武夫,興許是屬于心氣下墜的壞事,擱在她身上,偏是死中求活,拳意得了大自由。想必這才是曹慈愿意見到的,所以才一直沒有離開遺址,主動幫著石在溪喂拳。曹慈雖說如只是金身境,可對于心高氣傲的石在溪而言,恰好是世間最佳的磨石,不然面對一位山巔境的傾力錘煉,也絕對無此效果。”
袁靈殿點頭道:“石在溪早前真正的瓶頸,不在拳頭上,在心頭上。”
然后袁靈殿笑道:“其實陳平安只要運氣好,繼續拖著,別在石在溪破鏡前破境,依舊是某個‘當下’的最強六境,照樣能夠得到了一份武運饋贈。”
“貧道看來,有些懸乎。”
火龍真人蓋棺定論之后,轉過頭,看著這個弟子,“為師讓你送錢去鳧水島,就是希望你親口告訴陳平安這個事實,武夫與武夫,自家人說自家話,比一個老真人與三境修士言語,跑去掰扯那拳頭上的大道理,更有意義。為師原本想要看一看,陳平安到底會不會心存一絲僥幸,為了那份武運,稍稍流露出一絲主動放慢腳步的跡象,還是來一個與石在溪方式不同、大道相通的‘死中求活’,當下陳平安將拳練死了,并非是懈怠使然,與人死戰廝殺一場場,更是近乎無錯,明明已經可以用‘人力有窮盡’來寬慰自己,能否偏偏要在行至斷頭路的斷頭巷,還要稚子出拳破巷墻,在自家心氣上打出一條去路。”
袁靈殿一臉苦笑,有些愧疚,“是弟子耽誤了師父。弟子這就返回龍宮洞天?”
火龍真人笑道:“算了,萬事萬法,順其自然。你以為說了此事,就定然是好事?陳平安定然可以爭到一個最強?你以為心路之上,次次竭力行走,會沒有后遺癥?一個人,次次事事不認命,自以為追求極致便是好,修行路上,是會死的。爭最強六,爭了六便爭七,得了七,八便該是我的了,八是我的,誰與我爭九,是不是該死?是不是那大道之爭?一路行去,咬牙切齒的匹夫之怒罷了。武道何時如此低了?”
李柳搖頭道:“道理太極端了。”
火龍真人也是搖頭,“純粹之人,就該趁早打死極端理。”
這點道理,袁靈殿沒有任何疑惑。
曹慈就做的很好,武學路上,我高我的,卻也不攔他人登高,有機會的話,還會幫人一把,就像幫助石在溪砥礪境界。
這也是曹慈在中土神洲能夠“無敵手”的緣由之一。
不單單他師父是女武神裴杯的關系,在庇護著曹慈不受上五境修士的意外打殺。不然被覆滅的那個大王朝,仇家可不止一兩個上五境修士。殺你裴杯是奢望,殺你遠游別洲的弟子曹慈,不會太難,最少是有機會的。
曹慈自己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便是最大的護道人。例如這次與朋友劉幽州一起遠游金甲洲,皚皚洲財神爺,愿意將曹慈的性命,到底看得有多重,是不是與嫡子劉幽州一般,看似是財神爺權衡利弊后作出的選擇,其實歸根結底,還是曹慈自己的決定。
中土神洲真正的純粹武夫,大多愿意對曹慈主動給予或多或少的善意,可能是背后閑聊,為這個晚輩說幾句好話,說不定還會親自出手打消一些危機漣漪。
如何變壞為好,是本事,好上加好,更是能耐。
真正看著世間萬物的,不是雙眼,是人心。
看待曹慈,只看他有前無古人的資質,只看他身后站著師父裴杯。
這便是眼睛很管用,人心在關門。
李柳大概是習慣了與火龍真人針鋒相對,笑道:“這些道理,適用之人不會多。”
火龍真人哈哈大笑道:“就事論事,就人論人,不以人廢所有事,不以一件事廢整個人,對錯是非,便沒那么一團漿糊了。”
李柳說道:“難。”
袁靈殿點頭道:“師父有理。”
不幫師父,難道還幫外人?
何況袁靈殿本就覺得師父更在理。
結果火龍真人笑問道:“那為師就要問你了,你覺得這曹慈,還有如今咱們北俱蘆洲的年輕第一人,他們的問心局,在何時何地?”
袁靈殿本心上,是習慣了以“氣力”言語的修道之人。這么多年的修心養性,其實還是不夠圓滿無瑕,故而一直凝滯在玉璞境瓶頸上。不是說袁靈殿就是驕縱跋扈之輩,趴地峰該有道法和道理,袁靈殿不曾少了半點,事實上下山歷練,指玄峰袁靈殿反而同門中口碑最好的那個,只不過反而是被火龍真人責罰最多、最重的那個。
袁靈殿稍作思量,便笑道:“自然是前無古人的曹慈,遇到了后有來者,站在身邊,或是身后不遠處,不但如此,后來之人,還有機會超過曹慈,那會兒,才是曹慈本心顯露的關鍵。至于那個只要選擇出手對敵就必贏的林素,何時結結實實輸了一次,才會飽受煎熬。”
火龍真人點了點頭,似乎認可這兩個答案,又問道:“那你呢,靈殿,為何破不了境?天底下有你這種明明有了仙人修為卻是玉璞境界的道門修士嗎?為師瞪大眼睛,看來看去,都沒找到幾個。”
袁靈殿說道:“自然是修力有余,修心不夠。”
火龍真人笑了笑,“就因為你修行早期,氣力太大,想事情太少,破境太快,好像比起太霞、白云幾脈的師姐師兄,自己對于道法深處的真意,了解最少?還是后來被為師責罰太重,覺得自己即便沒有錯,也只是沒想到,便一直琢磨來推敲去,關起門來好好反省錯在何處?想明白了,便是破境之時?”
袁靈殿點頭承認,“確實如此。”
“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自己是在以無錯想有錯?是不是在那歧路上打轉?”
火龍真人嘆了口氣道:“癡兒!世間師父傳道弟子,難道就只能幫著弟子指路,走那捷徑?就不許師父在道路上設置重重關隘,讓弟子雖然方向對,行路卻難?好讓弟子問道之心卻能更堅定?”
袁靈殿破天荒有些委屈神色,“師父道法何其高,學問何其大,弟子不愿質疑半點。”
火龍真人伸手指向這位指玄峰弟子,怒道:“你去問問那鳧水島的年輕人,他小小年紀,有沒有那個念頭,便是他最敬重的齊靜春齊先生,也未必事事道理都對?!你問他敢不敢這么想!敢不敢去用心琢磨文圣一脈之外的圣賢道理,卻唯獨不怕壓過最早的道理?!“
“靈殿,你要是只覺得天底下的道理,都在師父身上,弟子只能學走七七八八,那徒弟傳徒孫,徒孫再傳,天底下還能剩下幾個道理?你袁靈殿連這個都不敢想,辛苦修行六百年,難道光長氣力不長道心嗎?!咋的,為師的趴地峰,需要搬山扛土、劈柴燒炭的苦力,便有了你袁靈殿這一身腱子肉?”
袁靈殿瞥了眼師父微微晃蕩的兩只袖子,小心翼翼道:“師父莫生氣,有話好好說。”
李柳拆臺道:“袁指玄是說‘不愿’,沒說不敢,真人你別光顧著自己講道理,冤枉了袁指玄。”
袁靈殿差點沒氣個半死,沒你李柳這么幫倒忙的。
師父啥脾氣,他袁靈殿最清楚不過。畢竟袁靈殿挨過的揍,是所有弟子當中最多的,他袁指玄自稱趴地峰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不愿比那不敢更糟糕!不敢不敢,到底是想到過了,只是尚未走出去罷了。”
果不其然,火龍真人怒氣沖沖,最終冷聲道:“去桃山石窟閉關個十年,想明白了再出關!”
袁靈殿沉默片刻,隨即心中哀嘆一聲,十年倒也沒什么,打個瞌睡,閉眼又睜眼,也就過去了,只不過沒面子啊,師父這趟遠游,一出山一返回,結果唯獨自己需要卷鋪蓋從指玄峰滾去桃山石窟禁足,那白云、桃山兩位師兄還不得隔三岔五就去石窟外邊,悠哉悠哉煮茶對飲?還要問一句他渴不渴?
袁靈殿突然靈光乍現,輕聲道:“師父,弟子與山峰約好了,挑個時候,要一起下山,幫他了去一樁心愿。”
火龍真人不再繃著臉色,微微一笑,嗯了一聲,神色慈祥道:“雖然是自己的錯,卻不與自己有勝負心,有師兄可以幫忙,就絕不含糊,表面上承認人身小天地不如外邊大天地,事實上卻是人心不輸天心,這才是修道之人該有的澄澈心思,很好,很好。既然如此,靈殿,你就不用去桃山石窟了,待在山峰身邊,用心為師弟護道一程,切記不許泄露身份,你們只在山腳游歷。”
袁靈殿打了個稽首,“師父放心便是。”
哎呦喂,這會兒該輪到白云桃山他們羨慕自己了吧。
袁靈殿生怕師父一個反悔就要收回承諾,立即化虹遠去。
李柳說道:“袁指玄已經想明白了。下山一趟,歸山之日,應該就是他閉關破境之時。”
火龍真人點頭:“所以去不去桃山石窟面壁,根本無所謂。”
火龍真人要以袁靈殿最能夠接受的道理,循循善誘,為其傳道解惑。
不然火龍真人只是以師父指點弟子,以飛升境巔峰傳道玉璞境,不是不可以,但是用處不大,也會隱患重重。
道理,不是幾句話那么簡單,而是聽者聽過之后,真正開了心扉門,在別人那三言兩語之外,自己思量更多,最終得了個大道契合。
李柳笑道:“袁指玄悟性很高的,你要是不故意壓著他的心性,有希望更早躋身飛升境。”
火龍真人感慨道:“沒辦法,這小子先天性情太跳脫,必須壓著點他,不然趴地峰會樹大招風,這都是小事了,一旦袁靈殿破境太快,除了自身心境差了點火候,其余師兄弟,難免要壞了些許道心,這才是大事。一個火龍真人,就已經是一座大山壓心頭,再多出一個袁指玄,是個人,都要心里難受。再者趴地峰沒有必要,只是為了多出一個飛升境,就讓袁靈殿急匆匆冒個頭,該是他的,跑不掉的。不然貧道將來哪天不在趴地峰了,以袁靈殿的脾氣性情,就要自己主動攬擔子在身,他修心不夠,其余幾脈師兄弟的道理,就要小了,言者聽者,都會下意識如此認為,這是人之常情,概莫例外。一座仙家山頭,烏煙瘴氣,府邸腐朽,一潭深卻死之水,就是規矩落在紙上,擱在祖師堂那邊吃灰,沒能落在修士心上。”
李柳說道:“任何一位開山之祖的規矩樹立,至關重要。”
火龍真人點頭道:“那當然,例如劍仙白裳之流,都有各自的立身之本,自然會按照白裳他們的想法去開枝散葉,開花結果,能夠成為宗字頭仙家的,誰沒有自己的一套完善規矩,關鍵就看誰更細水長流,戶樞不蠹,藏風聚水。不過在師父指路、弟子走路這件事上,貧道的趴地峰,當得起世間少有這個說法,現在就缺個能夠幫助趴地峰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
李柳笑道:“張山峰?”
火龍真人說道:“只能說山峰希望最大,但是我希望袁靈殿他們這些師兄也可以做到。不過貧道看待趴地峰內外弟子徒孫,給予人人希望,各有不同,不是說山峰成就有望最高,便瞧不見其他人了。”
李柳搖頭道:“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換成一位地仙修士,玉璞境宗主,愿意有此想法嗎?”
火龍真人笑了笑,反問道:“貧道何曾強求別家山頭如此想了?”
最后火龍真人沉聲道:“但是你要清楚,如果到了貧道這個位置的修士,若是人人都不愿如此想,那世道就要不妙了。”
李柳笑容玩味:“不妙?”
火龍真人說道:“你我對弈的小棋局之上,輸你幾盤,哪怕千百盤,又算什么。但是世道棋局,不是貧道在這兒說大話,你們還真贏不了。”
李柳微笑道:“我們無所謂啊。”
火龍真人說道:“巧了,我們有所謂。
李柳就要動身去往龍宮洞天。
北俱蘆洲已經到了官子階段,獅子峰,大源王朝崇玄署楊氏,還有水龍宗,都是棋子,其實更多棋子是她的無理手,說沒也就沒了,最終只留下一些按照規矩落在棋盤上的棋子,所剩不多。
濟瀆靈源公和龍亭侯,她只能取得其中一個位置。
原本南薰水殿沈霖與濟瀆中祠水正李源,只看身份,誰都有希望躋身這個無比尊崇的水神高位,甚至還是李源更加順理成章才對。
只不過李柳“無所謂”,是她的事,你小小水正也無所謂了千百年,算怎么回事?如果不是火龍真人樂意與李源多聊幾句,在先前棋局開始的時候,還說了幾句,她此次去往龍宮洞天,就要一巴掌下去,讓李源金身粉碎,化作水運重歸濟瀆了。換一個愿意對水龍宗傾力庇護的新水正,水龍宗只會更加感恩戴德。
火龍真人突然說道:“李柳,咱們新開一局,你投降輸一半,如何?”
李柳當然不愿意再多下一局棋。
本就是火龍真人故意在這邊等待袁靈殿,然后無所事事,拉著她下盤棋罷了。畢竟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修行,都不在本心上邊了,更別提什么天地靈氣的汲取。
火龍真人很多看似腳踩西瓜皮、走到哪說到哪的言語,其中意思,既是點撥弟子袁靈殿,也是以朋友的身份,與她李柳挑明一番,梳理趴地峰大小脈絡,幫助李柳多看些人心。不過這是火龍真人第一次直截了當,當面挑明雙方亦敵亦友的真實關系。
隨后便有了李柳的那趟重返龍宮洞天。
又有了李源得了一塊“三尺甘霖”玉牌、沈霖卻得到一個未來濟瀆靈源公神位的最終結果。
沈霖不敢置信,李源更是捶胸頓足。
至于李源知不知道自己原本必死無疑,濟瀆中祠到時候會有人冒名頂替他這位水正,只不過他是被火龍真人救了一命,那塊螭龍玉牌也是因為陳平安才得手,可能李源至今還蒙在鼓里,渾渾噩噩。要說如此不好,李源終究所做不多,便好像躺著享福,做了奉命行事的幾樁芝麻小事,白白得手了一塊凝聚香火的玉牌,要說好,卻又因為千百年來一貫聽天由命的無所作為,失去了未來北俱蘆洲水神首位的靈源公神位。
火龍真人留在山巔,獨自一人,想起了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過往事,還挺糟心。
有趴地峰自家的,也有腳下這座北俱蘆洲的,更有整個浩然天下的。
老真人一想這些,就要犯困,先前一跺腳便從趴地峰來到此處,這會兒又一跺腳,便返回了趴地峰山巔。
自個兒這一瞌睡,趴地峰便能下場雪,讓那些小家伙們打雪仗樂呵樂呵。
張山峰在廣場上蹲著,身邊圍了一大圈的師侄輩小道童,大多是新面孔,不過張山峰與孩子打交道,從來熟稔。年輕道士這會兒在與他們講述山下斬妖除魔的大不容易,小家伙們一個個聽得哇哦哇哦的,豎起耳朵,瞪大眼睛,握緊拳頭,一個比一個身臨其境,著急哇,怎的小師叔只講了那些妖魔的厲害,手段了得,還沒有講到那桃木劍嗖嗖嗖飛來飛去、大快人心的妖魔授首呢?
張山峰停了說書,抬起頭,笑道:“師父,回了啊?”
小道童們一個個神采奕奕,向那位祖師爺爺打稽首行禮,其中一個膽兒大的,偷偷拽了拽小師叔的道袍袖子,張山峰環視一圈,一個個使勁點頭,朝他使眼色。
張山峰便說道:“師父,山下可都快要過年了,大冬天不下雪,不像話。”
火龍真人走到他們身邊,伸手摸著一個小道童的小腦袋,笑道:“那祖師爺爺努把力,打個盹兒?睡夢中與老天爺求場大雪?”
這些個童心童趣的小道童們,齊刷刷小雞啄米。
祖師爺爺一瞌睡,山上才會下場雪。
這是趴地峰師父那一輩,還有歲數更大的師兄們,口口相傳下來的老規矩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笑道:“袁師兄回山后,會與你一起下山去還愿。”
張山峰愣了一下,“此事我是求那白云師兄的啊,白云師兄也答應了的,沒袁師兄啥事。”
火龍真人笑罵道:“這個小王八蛋,連自己師父都坑騙。”
小道童們一個個張大嘴巴。
祖師爺爺也會開口罵人?
火龍真人有些無奈,走了走了,找地兒睡覺去。
張山峰便開始幫著師父收拾爛攤子,對那些小家伙們語重心長道:“莫要學你們祖師爺爺隨便罵人。”
一個小道童雙臂環胸,氣呼呼道:“山上就數祖師爺爺輩分最高,罵人咋了。”
張山峰一把擰住這個家伙的耳朵,輕輕往上一提,小道童哎呦喂一聲,趕緊踮起腳跟,開口求饒道:“小師叔莫要隨便打人,我曉得錯了。”
張山峰笑著松開手后,小道童便氣呼呼道:“我師父說了,如果不尊敬長輩,就要屁股開花。小師叔你小心點。”
張山峰蹲下身,開始繼續說那個山下故事。
那個小師侄聽得很聚精會神,突然埋怨道:“小師叔,山下的妖魔鬼怪,就沒一個好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祖師爺爺,還有師伯師叔們,怎么就由著它們做壞事嘛?”
張山峰笑了笑,“這個啊,當然是有說法的。等我朋友來咱們家做客了,小師叔就讓他說給你們聽,在他那兒,有趣的山水故事茫茫多。”
一個小道童使勁搖頭道:“我覺得肯定不如小師叔講得好!”
張山峰晃了晃手,笑容燦爛道:“盡瞎說些大實話。回頭下了雪,一起打雪仗,小師叔與你結盟。”
那個小道童立即拒絕,“休想!”
聽師兄們講每次打雪仗,就數小師叔被雪球砸得最慘,因為個兒最高,跑得快,就算被砸了也不會生氣。
張山峰伸手扯了扯道袍領口,一本正經道:“敢不尊敬小師叔?就不怕被你師父打得屁股開花?”
那個小道童皺著小臉,輕聲道:“師父去年走了。”
張山峰愣了一下,嘆了口氣,然后指了指那個小道童,輕聲笑道:“其實沒走呢,你不還記著師父嗎?”
小道童低下頭,紅著眼睛,嗯了一聲,“師父走的時候,也是這么講的。要我莫哭,說只要惦念著師父,師父就沒走,不用經常惦念,偶爾想起就很好了。還說等到我什么時候想起師父,不那么傷心了,就是長大了,到了那個時候,就可以下山去斬妖除魔。小師叔,怎么都過了這么久了,都一年多了,我還是傷心得很啊。”
張山峰想了想,還是沒能說些什么安慰言語。
小時候,日子好像是一天一天,掰著手指頭過去的。
大一些,一個月一個月,便過了每一年。
如果成了山上的修道之人,境界高了后,十年百年,好像都會轉瞬即逝,能記住多少個身邊人?又有幾人,能算身邊人?
張山峰曾經問過師父很多問題,可是火龍真人很多時候,都只說問題沒有答案,問題本身就是答案,許多看似答案,就是下一個問題。
張山峰沒覺得師父是在敷衍自己,所以自己就能更加茫然。
師父道法高不高?
當然不高。
因為師父的道法不在山上,天上,在山腳的人間。
一個小道童好奇問道:“小師叔,想啥呢?”
張山峰剛要說話。
有個小家伙便輕聲道:“肯定是在偷偷想念山下的漂亮姑娘了唄。”
另外一個小道童便來了一句,“盡瞎說些大實話。”
張山峰呵呵一笑,“先前那個斬妖除魔的山水故事暫且不表,且聽下回分解。小師叔先與你們說個更精彩的壓箱底故事。”
不曾想有個小道童立即與同伴們說道:“別怕,小師叔肯定是想拿鬼怪故事嚇唬咱們。”
張山峰看著這撥一個比一個機靈伶俐的小王八蛋,身邊當下這一圈小道童,比起下山前的那些個小師侄們,好像更難伺候啊。
張山峰只好拿出殺手锏,高聲喊道:“師父,咋個還不下雪嘛。”
老真人正坐在遠處崖畔打盹,開口笑道:“上個茅廁,不還得先吃飽飯。”
所有小道童都可憐兮兮看著這位小師叔,覺得小師叔腦瓜子好像不太靈光唉。
張山峰站起身,“罷了,教你們打拳。”
噓聲四起,全跑光了。
不下雪,沒故事,大冬天的也沒什么山上野果,各家師父也沒讓誰屁股開花,小師叔便沒啥用處了嘛。
張山峰突然發現一個小家伙停下腳步,沒走。
張山峰已經心滿意足,笑著招手道:“好好好,小師叔就教你一人拳法。”
那小道童嘿嘿一笑,嘴上哼哼哈哈,打了一通王八拳,然后撂下一句“小師叔學會沒”就跑路。
張山峰撓撓頭。
這撥小師侄賊滑頭,小師叔帶不動啊。
黃昏時分,獅子峰山腳的市井小鎮。
一位青衫竹箱行山杖的年輕外鄉人,走入一間生意不錯的布店。
一位正在招呼客人的婦人轉頭瞥見了有客登門,笑道:“哎呦,這位小俊哥兒,給你媳婦挑選綢緞來啦,做一件好看衣裳?”
陳平安用家鄉方言笑道:“柳嬸嬸,我叫陳平安,家住泥瓶巷。”
婦人愣了一下,“我家槐娃兒經常念叨的那個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手里拎著些大包小包的禮物,都是小鎮店鋪置辦買來的。
婦人趕緊撇下手頭的生意,讓幾位家境優渥的小鎮婦人自己挑選布料,給陳平安拎了條長凳,招呼道:“坐,趕緊坐,李槐他爹上山去了,什么時候回來做不得準,不過只要山上沒那些個狐貍精,最晚天黑前肯定滾回來,不過要我看,真有那成了精的狐魅,也瞧不上這木頭疙瘩不是?也就我當年豬油蒙了心,才瞎眼看上他李二。”
婦人坐在長凳那一頭,與這個陳平安半點不生疏,“泥瓶巷,我曉得,離著鐵鎖井挺近的,人不多的小巷子,巷尾巴上有個年輕寡婦,生得比我稍稍差些,離著泥瓶巷不遠,杏花巷的那個馬神婆,你應該知道的吧?這老婆娘,年紀越大,那張嘴巴越陰損,嘖嘖嘖,要我看,都能把死人說活,泥瓶巷顧家小寡婦,可都吵不過這老婆姨。”
陳平安將那些禮物輕輕放在柜臺后,已經摘了竹箱放在腳邊,斜放行山杖,側著身子,安安靜靜,耐心笑著聽這位婦人念叨著家鄉事。
婦人突然一拍大腿,“我家李柳這沒心沒肝的,你見過沒?應該還沒有對過眼吧,唉,陳平安,你是不知道,咱家這閨女,造了反,這不給那山上的神仙老爺,當了端茶的丫鬟,立馬就忘了自家爹娘,時不時就往外跑,這不就又好久沒回家了,反正真要給外邊油嘴滑舌的拐騙了去,我也不心疼,就當白養了這么個閨女,只是可憐我家李槐,便要指望不上姐姐姐夫了。”
陳平安與婦人笑著說道:“李槐讀書會有出息的,我知道李槐,讀書不快,但是有后勁兒,最重要的是這孩子心好,隨叔叔嬸嬸,都心善,這可不是書上讀出來的。加上李姑娘如今成了山上神仙,衣食無憂,最少不用,相信將來一定可以找個說得著一家話的好人家。真不是我在這兒說客套話,柳嬸嬸就是有福氣。咱們這些市井人家出來的,過日子,總歸是往后些看,才分得出高低,今兒添個瓶瓶罐罐的,明兒攢出張八仙桌,慢慢往自家添物件,一件一樣的,日子自然也就殷實了。”
婦人眉開眼笑,這后生,瞅著俊,還這么會說話,而且不是那啥花里花俏的漂亮話,都是連她都覺得在理的實在話。
再說了,能夠一路那么用心護著李槐,人能差到哪里去?雖說瞧著衣裝模樣,這個家鄉后生,不像是富貴發跡了的那種人,但是只要人老實,不是李槐姐夫的時候,都能對李槐那么好,以后成了李槐姐夫,那還不得更加掏心窩子,可勁兒幫襯李槐?
不如撮合撮合陳平安跟自家閨女?婦人一想到這茬,便開始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重新打量起了這個遠道而來的年輕人,不錯不錯,把拾掇得干干凈凈的,一看就是心細、會體諒照顧人的年輕人,真不是她對不住書院那個叫林守一的孩子,實在是婦人總覺得兩人隔著這么遠,大隋京城多大多熱鬧一地兒,怎會少了漂亮女子,林守一若是哪天變了心意,難不成還要自己閨女變成老姑娘,也沒個婚嫁?李柳這丫頭,隨自己這娘親,長得好看是不假,可婦人卻曉得,女子生得好看真不頂事兒,一不下心就找了個負心漢,原先臉蛋兒越好看,就越糟心,心氣又高,只會把小日子過得稀拉,隔個七八年,估摸著自己都不敢照鏡子。
她越看越歡喜,還真不是她善變,那個早年經常給家里幫忙打雜的董水井吧,當然是老實本分的,可她一早便總覺得差了點意思,林守一呢,都說是那讀書種子,她又覺得高攀不上,她可是聽說了,這小子他爹,是當年督造衙門里邊當差的,官兒還不小,再說了,能夠搬去京城住的人家,大門檻兒,能低了去?李柳真嫁過去了,這么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傻閨女,還能不受氣?將來可莫要李槐跑去串個門,都要被看門的給狗眼看人低吧?
陳平安哪里能想到這位柳嬸嬸在打什么算盤,見這位長輩笑著不言語了,怕冷場,他便主動拉著家常。
陳平安突然轉過頭,再收回視線,笑道:“嬸嬸,李叔叔回了。”
婦人探過身子,往大門外一瞧,還真回了,笑道:“也到了吃飯點兒,嬸嬸這就給你做頓家鄉菜去。”
婦人站起身,習慣性大嗓門吼道:“李二!”
一個漢子立即小跑起來。
婦人埋怨道:“沒見陳平安到咱家里了?回個家就走得磨蹭半天,出門跟外邊地上有錢撿似的。”
李二笑著跨過門檻,“來了啊。”
陳平安已經站起身,喊了聲“李叔叔”。
婦人見李二打算坐在自己位置上,怒道:“買酒去啊,是不是攢著私房錢,留著給那些狐貍精買胭脂水粉啊?”
李二悶悶道:“我兜里從來沒錢的。”
婦人重重一拍柜臺,“自己從抽屜里拿錢,趕緊去買兩壺好酒。買過了酒,就讓陳平安住那間給李槐準備的屋子,想想看有沒有缺的物件,買酒那會兒,一并買齊全了。”
轉頭望向陳平安的時候,婦人便換了笑臉,“陳平安,到了這兒,就跟到了家一樣,太客氣,嬸嬸可要生氣。”
陳平安笑道:“不跟嬸嬸客氣,一盤冬筍炒肉,必須得有。”
婦人笑道:“有,必須有。”
李二拿了錢,與陳平安一起離開鋪子。
都是街坊鄰居和鄉里鄉親的,又是獅子峰腳下,不用擔心鋪子沒人看著就出事。
兩人走在逐漸冷清起來的街道上,陳平安輕聲問道:“李叔叔,你知不知道福祿街李希圣,就是李寶瓶的大哥,如今在北俱蘆洲哪里?”
李二說道:“知道,此人先前帶著一位比較古怪的伴讀書童,拜訪過我這邊。回頭與你細說。”
陳平安松了口氣。
不然自己還真不好找。
李二猶豫了一下,環顧四周,最后望向某處,皺了皺眉頭,然后遞出一拳。
整條大街,就只有陳平安依稀察覺到一點跡象。
估計就算有人在附近剛好瞪大眼睛瞧著李二,都沒本事看到李二出拳。
然后在極遠處的云海中,便響起了一聲小鎮這邊都聽得到的沉悶炸雷。
出拳過后,李二也沒有解釋什么,只是說道:“李希圣讓我告訴你,去找他之前,必須先告訴你一件事,當年他送你那桃符,不是什么臨時起意的隨手之舉,當然,最后你沒收下,隨后他便為落魄山竹樓畫符,是了斷一樁與你戚戚相關的不小因果,所以李希圣要你無需感激,若是做不到,便不用找他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
李二到了街角一處酒肆,掏錢與掌柜買了兩壺最貴的酒水,道:“沾你的光。”
一位年輕酒客笑問道:“李二,你家李柳沒下山啊?該不會李姑娘是在山上神仙府邸呆慣了,就瞧不上山下的狗窩了吧?”
李二沒搭理。
回去路上,李二點頭笑道:“你這第六境,很結實。”
陳平安在李二這邊,不會有太多的忌諱,說道:“在濟瀆東邊些的地方,被顧祐前輩指點過三拳。”
李二嗯了一聲,不過很快說道:“三拳還是少了點。”
陳平安說道:“沒辦法,當時顧前輩要趕去赴約,與猿啼山嵇岳前輩捉對廝殺。”
那場架,李二沒去湊熱鬧旁觀。
因為沒啥必要。
李二便說道:“沒關系,我這兒不缺桌上的飯菜,拳頭也有。”
陳平安想了想,“吃飽飯菜再說吧。”
李二難得露出認真神色,轉頭問道:“我得先知道一件事,求個什么?最強二字?”
陳平安搖頭笑道:“練拳第一天起,就沒求過這個。期間因為別人的關系,也想過最強與武運,不過到最后發現其實兩者并不是打架關系。”
李二繼續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只靠自己練拳,無論是心氣,還是氣力,自身拳意都到了極致,那么此事,既然認識李叔叔,當然可以外求一次。我無所謂武運,但是我必須以更重的拳意破境。簡單說,就是這個金身境,必須是我陳平安體魄極致之上的金身境。我只爭求這個。”
李二沒有說什么練拳事,而是咧嘴笑道:“你這個客人不吃飽,你柳嬸嬸也不答應啊,她不答應,我都不敢下桌收拾碗筷。”
陳平安輕輕笑道:“真好。”
李二這才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吃飽喝足,喂拳之后,再說這話。”